代立梅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871)
在《保卫马克思》一书中,阿尔都塞用“认识论断裂”来划分马克思思想发展进程中的不同阶段。“认识论断裂”一词是阿尔都塞从他的老师、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那儿借用过来的,它指的是一门科学的历史中,从意识形态的前科学状态到独创的科学体系的革命转变,从定义上说,所谓断裂,是一种不保存先于它的任何东西而确立一个完全新的理论框架的行动。据此,阿尔都塞认为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和成年马克思的思想之间存在着一个“认识论断裂”,它们分属于不同的理论框架,即两个不同的结构。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认识论断裂”发生在1845年同恩格斯合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种‘认识论断裂’把马克思的思想分成两个大阶段:1845年断裂前是‘意识形态’阶段,1845年断裂后是‘科学’阶段”[1](P16),“我建议用断裂时的著作这个新词来称谓1845年断裂时的著作,即《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两篇著作里,第一次出现了马克思的新的总问题,但这个总问题往往还部分地以否定的形式和激烈的论战和批判的形式出现。”[1](P16-17)
阿尔都塞之所以认定1845年作为马克思思想发展分水岭的原因就在于随着《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发表,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态度产生了重大的转变。阿尔都塞对于认识论断裂问题的提出,正是在他阅读费尔巴哈著作的基础上,通过对1839至1845年马克思思想的研读中提出的。
在“意识形态”阶段的马克思中,阿尔都塞将这一时期马克思的思想分为了两个小的阶段:为《莱茵报》撰文的理性自由主义的阶段(1842年以前)和1842年到1845年间的理性共产主义阶段。阿尔都塞认为,在第一个阶段的著作中马克思思想的总问题是一个康德和费希特类型的总问题,在这个阶段,马克思思想中占主导的是离康德和费希特较近的理性加自由的人本主义。而第二阶段即1842-1845年间的著作,如《论犹太人问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等著作“则建立在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总问题的基础上”[1](P18),也只有在费尔巴哈总问题的背景下,才能够被理解。于是,阿尔都塞断言: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在理论格局和理论总问题上是一致的,马克思“只是一个用伦理总问题去理解人类历史的费尔巴哈派先进分子”[1](P29)。阿尔都塞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其理由有三个方面:
第一,在思想倾向的根本特质上,阿尔都塞认为青年马克思沿用了费尔巴哈哲学的“总问题”——人本学。阿尔都塞借用雅克·马丁关于总问题的概念,是用以“指出理论形态的特殊统一性以及这种特殊差异性的位置”[1](P15),是为了反对人们在解读马克思时仅仅停留于文本的表面字句,而不深究作为马克思哲学的“独特思想总体”的轻浮作风。然而,阿尔都塞却在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转变问题上,给出了一个武断的结论:“费尔巴哈的人本学不仅能成为宗教的总问题(《基督教的本质》),而且能成为政治的总问题(《论犹太人问题》),甚至能成为历史和经济的总问题(《1844年手稿》),而在本质上它依旧是人本学的总问题”[1](P55-56)。这样,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只是把费尔巴哈的宗教人本学转化为政治人本学,最后过渡到经济人本学,在人本学这个总问题上,青年马克思和费尔巴哈是一致的。
第二,在思想的表述上,阿尔都塞认为表征青年马克思思想的许多重要概念和说法都是从费尔巴哈那里借来的,而且是作为一个整体借来的。他认为马克思不仅引证、借用费尔巴哈的概念,而且重复费尔巴哈的提法。为此,他列举了“异化”、“类存在”、“主谓‘颠倒’”、“哲学中的未来世界”等概念,还列举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政治国家是人的类生活”、“人的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等说法,认为这些或者是直接受到费尔巴哈的启发形成的,或者是直接从费尔巴哈那里借来的。他甚至认为“这些概念并不是孤立地单个借来的,而是作为一个整体一下子借来的”[1](P30)。“借用一系列相互具有有机联系的概念,借用一个真正的总问题,这就不是偶然的了,这表明了作者(指马克思,笔者注)的立场。”[1](P30)据此,阿尔都塞断言:青年马克思只是一个用伦理总问题去理解人类历史的费尔巴哈派先进分子。
第三,在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关系上,阿尔都塞认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的马克思还是一个“费尔巴哈的‘共同体的’人道主义”[1](P220)。阿尔都塞认为,在1840-1842年为《莱茵报》撰文时期,马克思同书报检查令、莱茵省的封建法律和普鲁士的专制制度等作斗争,把政治斗争及其依据即历史理论,建立在人的哲学这一理论基础上,强调历史只有依靠人的本质,即理性和自由,才能被人理解。然而在1842-1845年期间,马克思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另一种形式的人道主义,即费尔巴哈的‘共同体’的人道主义”。[1](P220)在这里,国家的弊端不再被认为是国家与其本质的分离,而是其本质(理性)与其存在(非理性)的真实矛盾。这一理论依然建立在哲学人本学基础上,但是,人已不再由理性和自由所规定,而是一种普遍关系即“共同体”,然后才能是自由和理性。据此,阿尔都塞断言,这个时期的马克思,依旧宣扬人的哲学,但这里的人,还是费尔巴哈“人本学”意义上的人,这样理解的“人”构成了此时马克思理解历史和政治的基础——言外之意,马克思距唯物史观还很远。
毫无疑问,费尔巴哈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进程中起过桥梁作用,这是应该肯定的,经典作家对此也有过明确论述。如恩格斯指出,费尔巴哈“在好些方面是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2](P218)。列宁也曾指出:马克思、恩格斯是通过费尔巴哈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进到自己的唯物主义哲学的”。然而,如果认为青年马克思在思想转变过程中存在一个费尔巴哈“总问题”阶段在理论上则是不成立的。
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他在《莱茵报》时期没有接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内在根据。当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一书在1841年出版时,马克思大学毕业不久,这时他还是坚定的黑格尔唯心主义者。1842年,是马克思以《莱茵报》为阵地进行民主主义战斗的时期,其思想武器就是黑格尔的理念论。只是在这一时期的后期即1842年底,马克思才遇到了“要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这一“难事”使得马克思的思想进入了一个“苦恼”的时期:一方面,马克思从黑格尔的理念论出发,认为国家应该是理性的实现,国家不应“沦为”私人利益的工具;另一方面,马克思也确实看到了在现实生活中,国家总是屈从于私人利益,成为为私人(有产者)利益服务的工具。这一矛盾困扰着马克思。马克思思想上的这一矛盾状况构成他接受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内在根据。正当马克思思想苦恼的时候,费尔巴哈的新世界观像闪电一样射进了马克思的心田,矛盾一下子就解决了:把黑格尔哲学颠倒过来!不是思维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思维,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这正是马克思在转向费尔巴哈之后通过批判黑格尔的法哲学而得出的最初结论。即使如此,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观点并不是全盘接受,而是在一开始就有所保留。
1843年初,马克思在写给卢格的信中说:“费尔巴哈的警句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这就是:他强调自然过多而强调政治太少。”[3](P53)“费尔巴哈的警句”指的是费尔巴哈发表在卢格主编的《德国现代哲学和政论界轶文集》上的《关于哲学改革的临时纲要》,“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既表现了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哲学的保留态度,同时也表现了他对费尔巴哈的基本赞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一方面高度赞扬费尔巴哈,认为“费尔巴哈是惟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只有他在这个领域内作出了真正的发现”[4](P314)。但同时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虽然揭露了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本质,但并没有完成克服黑格尔哲学的任务。因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最后一章“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剖析,是完全必要的”[5](P112),因为这样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到1845年,马克思终于清算了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所有旧哲学,创立了唯物史观。
抓住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一些命题和术语,与费尔巴哈的一些基本概念作类比,是阿尔都塞论证青年马克思深受人本主义影响时的基本方法。在阿尔都塞看来,因为马克思的用语是费尔巴哈的,因而他的思想必定是“费尔巴哈式”的。然而,这种看法并不符合马克思思想转变的实际进程。
第一,从人类思想发展的连续性和继承性来看,历史上还未有过一种不使用前人术语的“全新”的学说,今后也不会有。哲学史上很多概念、术语乃至基本命题,作为思想的外壳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这是我们在分析青年马克思的思想时应该注意的。巴门尼德首创的“存在”一词,经历两千多年而不衰;苏格拉底首倡的“辩证法”在如今就是对一般人来说也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词;而斯宾诺莎最先提出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则是每一个懂得一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所熟知的命题。但是,我们所理解的“存在”不同于古希腊哲学家讲的“存在”;辩证法也不再是两难推论式的谈话艺术;马克思主义的自由命题也无半点宿命论的色彩。光阴荏苒,时光流逝,思想也在前进中扬弃着自身,然而其基本形式却经受住了岁月的侵蚀和磨砺而保存了下来,成为哲学的基本构架。因此,马克思在其思想转变时期的著作中使用费尔巴哈的术语、概念和命题不能证明他就是一个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者。
第二,青年马克思虽然使用了“类本质”、“人的本质的异化”等费尔巴哈的术语,但其思想指向根本不同。在德国当时的思想界,“人”是一个普遍的论题,它是用来对抗神学和专制的武器,所以不单是马克思用过这个术语,就是施特劳斯、鲍威尔、赫斯、施蒂纳等人也用过它们,是不是据此把他们也说成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者呢?笔者认为,所谓“费尔巴哈式的人本主义者”,在思想实质即阿尔都塞所谓的“总问题”上必然要与费尔巴哈一致;如果两个人在思想上有本质的不同,那么尽管他们用了相同的术语,谈的也都是人或者人道主义问题,也决不能给青年马克思贴上“费尔巴哈式”的标签。
费尔巴哈指出:“我的著作以及我的演讲的目的,都在于使人从神学家变为人学家,从爱神者变为爱人者,从彼世的候补者变为现世的研究者,从天上和地上的君主和贵族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奴仆,变为地上的自由和自觉的公民。”[6](P525)因此,费尔巴哈以批判基督教从而启迪人的自我认识开始,却又以建立一种新的、普遍的人类之爱的宗教而告终。而即使在受费尔巴哈影响最大、最深的时期的作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虽然使用了“类存在”、“类生活”、“人的类本质”等费尔巴哈习用的术语,但其思想指向和费尔巴哈完全不同。在这两部著作中,马克思既没有鼓吹超阶级的爱,也没有空谈什么抽象的“人”。这是因为,在人和异化的问题上,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出发点是不同的。费尔巴哈认为理论批判能够改变现实,认识到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就消除了异化;马克思则认为宗教异化的揭露只是为消灭现实的异化廓清了道路。这样,马克思从费尔巴哈宗教批判中引发的结论是革命的:“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7](P10)。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对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命题,只是在它作为哲学革命的理论前提的意义上才加以肯定的。费尔巴哈的“绝对命令”是普遍的人类之爱,马克思的“绝对命令”则是推翻现存的奴役人的一切关系;费尔巴哈呼吁用“爱”来改变世界,马克思则鲜明地指出: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费尔巴哈诉诸具有自我认识的人,这种人是超阶级的抽象的人,而马克思则已充分认识到德国资产者的软弱和狭隘,认为只有无产阶级才能承担起解放人类的革命重任。这些根本的不同,与那些貌似相同的术语,究竟哪一个更能反映青年马克思真实的思想面貌呢?结论是不言而喻的。
阿尔都塞认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的马克思从人性的异化出发,所论述的共产主义思想是一种“共同体的”“伦理共产主义”,这完全违背了马克思的思想宗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是从什么“人性的异化”出发的,而是从经济出发,即从私有财产内部的矛盾运动出发的,这一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讲得很明确:“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5](P186)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以人性异化论为中心的宗教批判已经完成了它的“启蒙”作用,“正像无神论作为神的扬弃就是理论的人道主义的生成,而共产主义作为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是要求归还真正人的生命即人的财产,就是实践的人道主义的生成一样;或者说,无神论是以扬弃宗教作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义,共产主义则是以扬弃私有财产作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义。只有通过对这种中介的扬弃——但这种中介是一个必要的前提——积极地从自身开始的即积极的人道主义才能产生。”[5](P216)在马克思的理论视野中,仅仅批判宗教,生成理论上的人道主义是远远不够的——费尔巴哈只做到了这一步——必须深入私有财产的运动中,通过扬弃私有财产,真正实践的人道主义才能生成。离开了私有财产的扬弃,实践的人道主义就成为无源之水,共产主义也当然就成了空中楼阁。如果说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还只刚刚向前迈出自己的第一步,那么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离开费尔巴哈已经很远了;在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进程中,费尔巴哈已经是被留在后面的一个路标了。
马克思既已超越了费尔巴哈,却仍然还在使用他的概念和术语,这看起来很矛盾,实则说明青年马克思思想的不成熟性。此时的马克思还处在探索之中,新的思想和理论还只是一个雏形,还需要借助旧的形式来进行这种探索。在这个过程中,这些被借用的概念、术语,或者是被丢掉,或者是被改造,赋之以新的涵义,或者为新的、更科学的概念、术语所代替,这恐怕是任何一种新思想的形成所要经历的必然过程。如果单从概念术语来看,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似乎与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哲学有很多相同之点;但这只是一种假象,因为只要我们着手分析其思想内容,青年马克思几乎在每一个方面都表现出他与前人的本质不同。这是这一时期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特点,它反映出青年马克思思想的不成熟性,当然,这种不成熟性主要是相对于他后来的思想发展,而不是相对于前人的影响来说的。
在辨析青年马克思和费尔巴哈的关系时,我们一方面要看到青年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追求和过分推崇;但另一方面必须看到,青年马克思在实际上是一步步突破费尔巴哈哲学的局限,从而表现了鲜明的批判探索精神和自主发展的品格。这两个看似完全对立的方面,恰恰又是统一于青年马克思1843-1845年春世界观转变的整个过程,构成青年马克思思想转变的立体性和复杂性。
马克思在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决裂时批判地继承了被费尔巴哈丢弃了的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辩证法,这就使得他在接受费尔巴哈影响的同时便超越了这种影响。因此,在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转变过程中,根本不存在一个阿尔都塞所认为的“费尔巴哈总问题”阶段,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在出发点和方法上都是不同的,这导致了二者在思想性质上的根本不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早期著作既不是“黑格尔式”的,也不是“费尔巴哈式的”,而只能是“青年马克思式”的,这构成了马克思思想转变过程中的独特路径。
[1][法]路易·阿尔都塞.顾良译.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德]费尔巴哈.荣震华,王太庆,刘磊译.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北京:三联书店,1962.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