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刚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杭州社会主义行政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卢梭的生态自然观
彭刚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杭州社会主义行政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卢梭对启蒙运动的科学主义自然观进行了深入批判,认为自然具有与人类幸福密不可分的审美价值和道德价值,自然万物尤其是具有感觉力的生命还具有独立于人类的价值和权利,因而内在地值得人类的尊重。卢梭的生态自然观应该成为当代生态学运动的重要理论来源。
卢梭 生态自然观 启蒙运动
18世纪启蒙运动开启了以理性和科学为内核的现代性进程,由此导致日渐深重的现代性危机。作为揭示现代性危机的第一人[1](P257),卢梭对启蒙思想家们的科学主义自然观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并由此确立了自身生态主义的自然观。
古代西方的自然观通常坚持某种“物活论”的立场,比如泰勒斯的“神”、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柏拉图的“理念”以及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因”,都是内在于事物之中并决定事物的本质。在古人看来,自然万物的内在本质或内在活力意味着它们具有某种灵性,以及不依赖于人的内在价值和目的。这样的自然观决定了人与自然之间并非支配与被支配、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与宇宙万物构成了一个全体彼此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整体。然而,基督教改变了人与自然的这种古老关系,与它之前的西方异教及亚洲宗教相比,基督教是最为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宗教。根据基督教的创世纪说,上帝创造了光明、星系、地球及地球上的一切活物和非活物之后,便创造了亚当,随之取亚当之骨创造了夏娃。尽管亚当是用泥土来创造的,因此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人类的本质是“精神实体”,唯有人类依据上帝的形象而得以创造并分享了上帝的精神本质,所以人类是仅次于上帝而高于宇宙万物的存在,人类为自身目的利用和征服自然体现了上帝的意志。基督教的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为现代自然科学和自然哲学所继承。
现代西方自然观立足于关于自然的机械论立场和客体化立场,使人类随心所欲地役使自然得到了科学上和哲学上的证明。从现代物理学创始人伽利略,经由开普勒、培根、牛顿,直到笛卡尔,整个17世纪的自然科学都以数学和机械论的原则来描述自然世界和自然现象。根据这种机械论观点,古代赋予自然的内在价值和目的被完全剥夺,物质世界的一切包括动物,都像既无灵魂又无生命的钟表一样,只是根据因果性法则机械地运动:同时,自然科学认识和主宰客体的认识论立场也为笛卡尔的主体性哲学所强化。在笛卡尔那里,“我思”是怀疑者最终无可怀疑的东西,是一切可靠知识的原点,是自我、上帝和物质世界赖以存在的根据。一切因我而存在,于是一切也就为我而存在。在人类这个大我面前,自然就是客体,是“他者”,是为我而存在的,因此,人类为了自身的任何目的而役使自然也便有了无可争辩的合法性,这样,现代自然观的人类中心主义在现代哲学的“唯我论”原则中找到了坚实可靠的立论依据。
17世纪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为18世纪启蒙运动所继承和发展。启蒙运动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以科学主义的现代自然观取代神秘主义的古典自然观,通过科学实现自然的“祛魅”,以便人类能够自由地支配和利用自然。而要确保人类对于自然绝对的支配权和控制权,就必须把自然设定为没有任何内在权利和目的,只受机械法则支配的客体。于是,启蒙思想家们把机械自然观引向极端,笛卡尔说动物是机器,伏尔泰说宇宙是机器,拉美特利则说人是机器,人的身体“是一架钟表,不过是一架巨大的极其精细、极其巧妙的钟表”[2](P65)。正是基于这样的自然观,启蒙运动思想家如拉美特利、爱尔维修、霍尔巴赫以及狄德罗等人都极力否认诸如上帝、灵魂等一切非物质实体的存在,并把物质的运动仅仅归结为机械运动,用力学原理和因果性法则来解释物质世界的一切现象。他们特别强调人的自我完善化能力,认为这一能力使得人类的进化与发展得以可能。相形之下,自然万物包括高级动物则不具备这种能力,它们始终以其最初呈现的方式存在着,即便像猿猴这样的高等动物,也像瓦砾沙石一样除为人利用外没有任何其他价值,“动物不会受苦,它们在被屠宰时发出的哀嚎就像钟表的嘀答声一样没有意义”。因此,启蒙思想家们认为人类如何对待自然是一个超越了道德的问题,人类为了自身的进步和发展而功利主义地对待自然并不违背任何道德或伦理准则。他们的“现代性筹划”的主要目的,就是要通过科学知识与技术来控制和利用自然,从而促进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
卢梭用“自然”来对抗启蒙运动的“文明”,发出了“返回自然”的召唤。他的自然概念的内涵极为丰富,在他那里,“自然”有时候即指自然界,但有时候又指社会的自然、历史的自然或人性的自然。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卢梭的思想不仅与启蒙思想家们绝然对立,而且意味着现代政治哲学在自然观上的重要转向,即人在自然之外转向人在自然之内,自然作为被支配、被征服的对象转向被尊重、被欣赏的对象。自然在卢梭那里首先是欣赏的对象。对卢梭来说,自然非但不是一派死寂,反而处处生机盎然。在他的“散步之五”、“散步之七”中,卢梭回顾了自己在圣皮埃尔岛上两个多月的日子,把它称为自己一生中最为幸福的岁月。因为逃亡,卢梭在那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他让自己寄情于山水之间,圣皮埃尔岛上的鸟鹿鱼虫、田野山峦、树木花草、清溪秀水使他流连忘返。在自然之中,卢梭变得神游天际、物我两忘,他感到自己“沉醉于万物之中,已经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了”[3](P109)。卢梭以自身为榜样,教导人们完全可以采取与科学迥异的方式来和自然相联系,这种联系方式将使人们更加容易、更加深刻地体验幸福。所以,对卢梭来说,自然不仅具有审美价值,而且因为它与人们的幸福紧密相关而具有某种道德价值。
然而,在卢梭那里,自然不但是人们的审美对象,它还是人们应予以尊重的对象。卢梭非常反感对待自然的功利主义态度,在圣皮埃尔岛上,卢梭经常会去野外收集植物标本,通过研究自然来热爱自然。针对当时的人们只是把植物视为药物的来源,往往从药用价值上看待植物的流行态度,卢梭指责说它使得那些本来绚丽多彩的花草变得黯然,使得本是清新郁郁葱葱的树木变得毫无情趣,乃至令人生厌。卢梭意识到,以科学主义的方式看待自然,已经把人们引向了冷漠无情的功利主义陷阱,“把一切都和我们实际利益联系起来的观点,使人们被迫按功名利益的驱使去采挖药物,可是当人们身体健康的时候,对于自然万物却是冷漠对待”。[3](P109)
不但如此,卢梭大概还是西方学界指责科学技术和工业文明破坏生态系统和自然环境的第一人。卢梭认为,无论是科学实验还是工业生产,都不能不人为地干预自然,在破坏自然环境的同时,损害人类自身。要研究动物,就需要解剖动物尸体,“撕开它们的肌肉,卸开它们的骨头,从容地翻弄那还在悸动的心脏”;要研究矿物,“就要当化学家和物理学家,那就要做花费很多精力和金钱的实验,在有损健康的实验室里冒险,在坩锅、锻炉、蒸馏瓶和那些令人窒息的烟气中耗费生命”。[3](P111-112)尽管18世纪晚期工业革命尚处于萌芽阶段,但工业生产损害自然环境和人类自身的景象已经在卢梭的描绘里初露端倪:“为了驱除贫穷,他们不惜以技艺、劳动和辛苦来换取:为了探求虚无的财富,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挖掘大地,进入它的中心,他们却把大地给予他们享用的真正的财富抛弃;……在那里,田园里劳作的优美已经被采石厂、深井、冶炼厂、熔炉、钻机、铁锤、浓烟和烈火所代替。可怜的人们被矿井中有毒的气体包裹着,……这些大地底层的矿山构成的图景,代替了地面上的绿树、鲜花、蓝天、多情的牧羊人和壮实的农夫所构成的图画”。[3](P111)启蒙思想家们普遍认为科学技术及其实践运用促进人类文明、增进人类幸福,卢梭则认为恰恰相反,以科学技术为内核的现代文明不但破坏自然界固有的和谐秩序,损害自然具有的与人类幸福密切相关的审美价值和道德价值,而且还通过排放有害气体等方式直接损害人类健康,置人类于小幸的境地。
卢梭认为,自然不仅具有与人类密切相关的审美价值和道德价值,它还具有独立于人类的、自身固有的价值和权利。约瑟天·H·莱恩·JR (JosephH.LaneJR)和里贝卡·R·克拉克(RebeccaR. Clark)甚至认为,卢梭的思想与深层生态学主张颇有相同及相似之处,他们建议生态学从卢梭哲学中寻找其立论根据[4](P62-94)。深层生态学与其他环境保护主义(浅层生奉学)思想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认为动物乃至一切生命形式都具有独立的权利和价值,而浅层生态学则认为动物和其他自举存在一样,仅具有与人类相联系的价值和意义。卢梭的生态学主张,集中体现于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一文中有关“无知的野蛮人”及有感觉生命的叙述当中。根据卢梭的推断或假设,自然状态下的野蛮人或自然人具有如下特征:其一,野蛮人“在丛林里散居于野兽之中”,与其他人处于彼此隔绝、相互独立的状态。由于其自身需要的有限性及资源的相对充裕性,野蛮人的需要完全依靠自身能力来满足,无需像文明人一样依赖于他人,因此,野蛮人不是处于社会之中,而是处于自然之中。其二,野蛮人的理性能力尚处于蛰伏状态,他们的想象能力、判断能力和计算能力极其有限,他们对于自然以及自身近乎于茫然无知。正是这种对于自然和自身的天然无知,一方面使得野蛮人几乎无法干预和破坏自然环境,一方面也使得野蛮人不至于因想象力的激发而导致自身需要膨胀得远远超出自身的能力,从而破坏需要与能力之间的平衡,需要与能力之间的平衡保障了野蛮人的天然幸福。换言之,在卢梭看来,野蛮人的幸福恰恰源自于他们的无知,这与启蒙思想家们认为的知识增长促进人类幸福的观点完全对立,实际上,卢梭把野蛮人所处的新生社会时期视为人类最为幸福、最为稳定的时期。其三,野蛮人虽然不具有理性能力,却具有两种先于理性的本能,即amour de soi和pity。amour de soi即自爱,它使我们寻求自我的保存,渴望自身的幸福;pity即怜悯或同情,它使我们本能地不愿目睹有感觉的生灵受难而死亡。自爱情感关注的是人们身体需要的满足,它是一种消极、适度、健康的情感,同情或怜悯则使人们常怀一颗仁慈之心,“只要他不抗拒同情心的内部推动,他就永远不会伤害别人,甚至不会去伤害任何有感觉力的生灵。”[5](P66)在自爱与同情的驱使之下,与文明人遵行的“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的准则不同,野蛮人遵行的准则是“你为自己谋利益,要尽可能少损害别人”。也就是说,野蛮人只有在出于自我保存的必然性时,才会不得不伤害他人或有感觉力的动物,而这种出于必然性的行动,已经超越了道德的意义。
事实上,在卢梭看来,自爱与同情的天性并非为人类所独有,动物甚至可能任何有感觉力的生灵也都具有这两种本能。与人类一样,动物也有感觉力,能够感受到痛苦与愉悦,同样也会本能地趋乐避苦;看到同类遭受残害,动物同样也有不忍之心,甚至会因此施以援手。既然自爱与怜悯是人与动物共同具有的本质属性,那也就意味着维护自身的生存、确保自身物种的不灭,是人与动物共同具有的与生俱来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残害自然生命、威胁自然物种的存续,就是在侵害自然界中的动物的固有权利,就是在破坏大自然赋予的、人与动物等生灵应共同遵守的自我保存的法则。因此,卢梭指出,一切动物“……由于它们天生具有感觉力,在某些方面与我们共享大自然,因此我们认为它们必定也享有自然权利,人类对它们也应承担某种义务。实际上,我之所以不得伤害我的同类,似乎并不是因为他是有理性的生灵,而是因为他是有感觉力的生灵。又因为感觉力这种能力是兽类和人类都有的,所以兽类至少也应该拥有不平白无故遭到人类虐待的权利。”[5](P67)
启蒙思想家把人类的完善化能力视为增进人类文明与幸福的关键力量,卢梭同样谈论人类的完善化能力,认为自由与完善化能力是人与动物区分开来的两种属性。然而,正是完善化能力催生了现代科技文明,增强了人类支配和剥夺自然的力量,导致了人与自然的日趋疏离。因此,无论是在《论科学和艺术》还是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卢梭都把自我完善化能力视为导致人类邪恶、堕落和不幸的根源,使人成为自己和自然的暴君。卢梭描述的尚未自我完善的、无知而又幸福的野蛮人在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视野。
科学知识与技术是累积性的,科学知识和技术带来的后果同样是累积性的,科技的滥用与科学主义思想的泛滥带来的问题变得越来越难解。在自然环境领域,科技运用及工业生产造成越来越严重的全球气候变暖、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物种灭绝等一系列环境问题。面对科学技术及工业文明日益破坏生态环境,一般的环境保护主义者们认为,为了确保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可持续性,必须节制人类欲望,改变人类利用自然的方式,保护环境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然而这种浅层意义的生态自然观未能摆脱启蒙运动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由挪威著名哲学家阿伦·奈斯(ArneNaess)开创的深层生态学提出生态自我、生态平等与生态共生等重要生态哲学理念,认为生态环境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看待人与自然关系的方式,“问题不仅在于森林遭受汽车尾气排放的威胁,更在于我们坚持由汽车支配的文明”。人类只有像尊重自身一样尊重自然,生态环境的问题才能得到根本性的解决。这些生态理念和观点与卢梭的生态自然观颇有相洽性。不仅如此,卢梭倡导的“回归自然”、“人的幸福源自于他在自然之中而非自然之外”、“一切生命体都具有自我保存及尊重其它生命存在的本能”等观念,对于我们改进自身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并为深层生态学提供某种哲学本体论的基础,无疑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施特劳斯.彭刚译.自然权利与历史[M].三联书店,2003.
[2]拉美特利.顾寿观译.人是机器[M].三联书店,1956.
[3]卢梭.李菁译.遐思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4]Joseph—H.Lane.JRandRebeccaR.Clark,The Solitary Walkerinthe PoiiticalWorld:The ParadoxesOfRousseauano ueep~cologyLCJ,Political Theory,V01.34,NO.1,2006,
[5]卢梭.高煜译.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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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106(2015)11-0123-04
彭刚,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及杭州社会主义行政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