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科洞穴壁画与解构1

2015-04-08 11:15苏州工艺美院
创意与设计 2015年2期
关键词:德里达解构绘画

文/ 董 波 周 礼(苏州工艺美院)

1940年,在法国多尔多涅省的韦泽尔(Vézère)峡谷,4个少年玩耍时意外地发现了拉斯科(Lascaux)洞穴。洞穴内有丰富的壁画,为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的作品,距今18000-10000年。1948年,拉斯科洞穴向公众开放,直到1963年,法国政府关闭洞穴以保护其中的壁画。也许是出于巧合,二战结束后,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一种被称为“解构”(Deconstruction)的新思想从法国兴起,随后在哲学界和艺术界引起了不小的变革。解构一词的提出者是法国思想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他是犹太人,出生在阿尔及利亚(当时是法国殖民地),1949年到法国求学,期间开始了深邃的思考,1967年,连续出版《书写与差异》、《论文字学》和《声音与现象》三部力作,引发了解构思想。德里达长期在巴黎学习、教书,没有史料显示他的思想与拉斯科洞穴壁画的公开有关,但通过分析拉斯科洞穴壁画,却可以发现其内在精神与“解构”是相通的。

一、拉斯科洞穴壁画的物象重叠及“视幻说”解释

拉斯科洞穴壁画的一大特点是物象重叠,显得毫无道理(图1)。究其成因,南非学者刘易斯-威廉姆斯(James David Lewis-Williams,1934-)提出的“视幻说”已得到了较多承认。刘易斯-威廉姆斯长期研究非洲南部布须曼人(Bushmen)的文化。布须曼人以其独特的绘画活动著称,其绘画传统可以追溯到1万年以前,这对理解拉斯科洞穴壁画很有帮助。刘易斯-威廉姆斯发现,布须曼巫师是作画者,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包括服用药品和换气过度)使自己处于迷幻状态。这时,巫师透过岩壁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包括各种动物和符号。巫师会把他看到的东西如实地描绘在岩壁上,如果不同形象先后出现在岩壁的同一个区域,便会被画在这个区域,物象于是产生重叠。刘易斯-威廉姆斯进一步指出,巫师幻觉的最初阶段来自人的神经系统,不管巫师具有什么样的文化背景,都可以看出这些图像1[肯]理查德·利基:《人类的起源》,吴汝康、吴新智、林圣龙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9月,第87-90页。[法]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12月,第7页。。

迄今为止,对于拉斯科洞穴壁画的物象重叠,“视幻说”是最合理的解释。同时,它也为理解绘画的本质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按照通常的理解,画家最关心的是画面,但在布须曼人的绘画活动中,画面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巫师所窥视到的东西。我们常以“构图”作为绘画的起点,而拉斯科洞穴壁画的物象重叠,却打破了我们心目中的“构图”。在这个意义上,“解构”的含义呼之欲出。但在深入探讨绘画的解构之前,须先从思想史的角度认识解构。

二、德里达的“解构”

图1 拉斯科洞穴“公牛厅”壁画

稍稍了解西方现代思想史的人都知道,德里达的“解构”其核心是消解“逻格斯中心主义”。所谓“逻格斯”(logos),最早由古希腊思想家赫拉克利特斯(Heraclitus of Ephesus,前535-前475)提出,并被后世西方学者一直沿用,其含义大致是:“永恒的标准”、“万物绝对的参照系”2Audi, Robert, ed. 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2nd. ed.,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Heraclitus. P.376。在西方,逻格斯派生出逻辑(logic)一词,常充当各种学问名称的尾缀,如英语中的Geo-logy(地质学)、Psycho-logy(心理学)等,可见在西方人看来,“逻格斯”乃学问之本。那么逻格斯对西方的支配,为何成为德里达消解的对象呢?答案源于对哲学的本质的诠释。

众所周知,哲学家的本领是发表深邃的言论。但人为什么会说话?言语的本质是什么呢?首先,说话不是瞬间的,而是一个过程;而且,词汇和语句须形成特定的、清晰的时间序列,否则便是“语无伦次”。因此不难理解,正是言语让人的精神在时间上免于浑沌。不过,人类精神中还有一部分难以用言语表达,我们不妨称之为“直觉”。直觉是时间的对立面,它将时间的两级——“瞬间”和“永恒”——融合在一起。直觉是无言的,通常无法也无须说出来,但古希腊人却偏偏喜好用言语来“表达”直觉,而且获得了成功——其标志便是“哲学”的诞生。哲学一词可泛指各种有深度思想,但在德里达看来,哲学特指言语对直觉的“表达”,它专属于西方文化,源于古希腊3杜小真、张宁主编:《德里达中国演讲录》,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4月,第139页。。作为“哲学之父”的古希腊人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 年)曾有一句名言:“我知道我一无所知”4出自柏拉图(Plato,前428/427-前348/347)在 《苏格拉底申辩》(Apology)中的记述(Apology 21d)。苏格拉底的原话为:我们两人都无任何知识值得自吹自擂,但他却认为他知道某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而我对自己的无知相当清楚。在这一点上,我似乎比他稍微聪明一点,因为我不认为自己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见[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7页。。苏格拉底与人交谈时并不提供答案,而是擅于反诘。哲学家的素质就是能够在“理所当然”中发现问题,而这主要因为他们善于转换视角。视角依赖于直觉:同样的事物,以不同的视角去看,会有不同的发现。在这个意义上,言语成功地“表达”了直觉。

哲学家的话语常常深邃难懂,因为直觉本身是言语的对立面。在很多人看来,哲学是说那些无须说的东西,但从世界史的角度,诞生于古希腊的哲学却是西方文化之本。当言语能够“表达”直觉时,言语和直觉的对等关系便打破了,在人类精神中,言语实现了主宰。这是一个很独特的文化现象,德里达称之为“语音中心主义”。这里,德里达将口语(听觉对象)和文字(视觉对象)作了区分。苏格拉底是一个“从不写作的人”,这点让德里达很敏感1[肯]理查德·利基:《人类的起源》,吴汝康、吴新智、林圣龙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9月,第87-90页。[法]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12月,第7页。。显然,声音才是大脑把握时间的最佳媒介,因为音符的组合依赖于时间的延续。语言的起点正是借助辅音发出“分节音”,即把声音分解后重新组合,形成语音(Voice)。借助语音,人类创造出了属于精神的时间过程,它与言语所指称的世界平行,并赋予后者以清晰的结构。由于精神本身以时间的形式清晰地存在了,它亦成为了精神的对象。而这正是“逻格斯中心主义”之本。在希腊德尔斐(Delphi)阿波罗神庙(Temple of Apollo)的门廊上,刻有一句格言:“认识你自己”2“认识你自己”一语最早出自柏拉图《卡尔米德篇》(Charmides)164D-165A。关于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门廊上的相关刻辞,古罗马时期的律师、作家和地方法官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61-112)和地理学家、旅行家保萨尼亚斯(Pausanias,2世纪)均有记述。见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50页; http://en.wikipedia.org/wiki/Know_thyself(维基百科“Know thyself”条。。在这里,阿波罗附体于女先知,由她发出预言3Joseph Eddy Fontenrose, The Delphic oracle, its responses and operations, with a catalogue of respons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6,未来的不确定性由此而打破。阿波罗是理性之神,他让大脑征服了时间。所谓“逻格斯”,正是西方理性主义的本原。

图2 荷马礼赞[法]安格尔 作,布面油画,386×515厘米,1827年,卢浮宫藏

“逻格斯中心主义”缘于言语对直觉的覆盖,而德里达对此敏感,与他是犹太人有关。犹太人对西方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又似乎游离于西方文化之外。其原因在于,犹太文化的一些根本要素与古希腊文化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后者才是西方文化的宗主。与“从不写作”的苏格拉底相比,犹太人更看重经典,这与犹太语有关。犹太语属闪含语系(Semito-Hamitic family,又称亚非语系,Afroasiatic languages),该语系的语言强调辅音。辅音是发出“分节音”的关键,是语音区别于一般声音的标志。强调辅音的语言,会更强调“意志”,因为在声音中,语音才是意志的真正载体。当意志绝对化时,关于“上帝”的观念便产生了,而这正是犹太文化最具辐射力的地方。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辅音占优势的语种,元音的很多要素未得到强调,单纯通过语音去承载文化,便存在缺陷。表音文字于是得以诞生,它从属于语音,却以视觉形象弥补了语音的不足。而在古希腊,创立文字的必要性则没那么强,因为希腊语的辅音与元音相互平衡,语音承载文化的能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希腊语属于印欧语系(Indo-European languages)的西支,操此类语种的民族正是构建西方文化的主要力量。在西方,上帝的概念后来被广泛接受,但绝大多数民族所说的话却是“希腊式”的。西方的犹太人自然会把矛头指向古希腊。在德里达看来,言语对直觉的覆盖是西方文化的起点,但这并非精神的唯一模式。在西方文化处于强势的时代,有必要重新审视言语与直觉的关系,而这正是“解构”的内涵。

三、西方艺术史视角下的“解构”

言语与直觉的不同,缘于人类的意识与时间契合方式的不同:言语是有序的过程,而直觉则意味着“瞬间即永恒”。古希腊人用言语覆盖直觉,决定了西方人感知世界的方式,而这充分体现于西方艺术史之中。要洞悉拉斯科洞穴壁画与解构的关系,西方艺术史才是直接的窗口。

谈及艺术,不妨先谈感觉。人类感知世界的起点是五种感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其中,前三种感觉依赖于感受器官与被感受物(及其分子)的直接接触,而听觉和视觉则依赖于能量的传导。从跨越时空的角度,听觉和视觉超越了前三种感觉,是维系人类文化最关键的感官要素。听觉契合于时间过程,对于言语,它是最重要的感觉。所谓“十聋九哑”,便是强调了听觉和言语的内在联系。而视觉对事物的把握则可以是瞬间的,因为视觉依赖于光,而光是最快的。视觉与直觉的相通性由此体现。在古希腊,当言语覆盖直觉时,听觉也被置于视觉之上。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的名画《荷马礼赞》上(图2),古希腊诗人荷马(Homer)被当作西方艺术的鼻祖,而荷马是一个盲人——他从不写诗,只是善于吟唱史诗。这种诗是言语“表达”直觉的最初形式,是古希腊哲学之源。某种意义上,诗人与先知是同类1朱狄言:“拉丁文中,诗人和先知是一个词,都叫Vates。由此可见诗歌在起源上和宗教有着密切联系。这种看法其影响十分深远。十九世纪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还坚持认为诗人和先知本质上是相同的,因为语言有一种神秘的控制事物的能力。”见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4月,第8页。全音素文字 还进一步东 传。蒙古字 母虽源自中亚 粟特(Sogdian)字母(只有 辅音字母) ,却是全音 素文字,这主 要基于俄罗 斯基里尔(Cyrillic)字母 的影响。1446年,朝鲜世宗大王 李祹(1397-1450)组织创 立朝鲜字母 (训民正音 ),其字形虽 似汉字,却 是全音素文 字,这与蒙古 字母的影响 密切相关。 与斯拉夫民族 和高加索民 族一样,蒙古人和朝鲜 人虽使用全 音素文字, 但“视觉”反 叛却未体现 ,这主要因 为他们的全音 素文字要素 根源于拜占 庭,而拜占庭 人已通过圣 像画已建立 的视听和谐。。诗歌的韵律又派生出“音乐”,其本质是音符的和谐。英语称音乐为Music,其词根是“缪斯”(Muse),而缪斯正是古希腊掌管艺术的神。

古希腊艺术的悖论在于,缪斯(Muse)并不过问造型艺术2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4月,第7页。格列高利一世说:“崇拜图像是一回事,从图像这种语言中了解应该崇拜什么,又是一回事。读书人可以根据文字理解教义,不识字的人只能根据图像理解教义,因此,圣像是不应该销毁的,因为教堂设置图像不是供人崇拜的,而是可以启迪无知者的心灵。”见[英]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1月,181-182页。,但视觉艺术品却受到膜拜,享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古希腊人推崇听觉,却带来了视觉的“反叛”,其根源仍在于言语对直觉的覆盖。直觉是言语的对立面,并不宜于穿上言语的外衣。西方文化中,与“哲学”并行的,是直觉脱去言语外衣的企图。德里达之前,这种企图从未撼动“哲学”,但在艺术范畴,却引发了视、听之争。

早在希腊文明确立之时,视觉对听觉的“反叛”即已显出必要性。众所周知,文明的重要标志是文字,而古希腊人采用的是字母,它源自闪含语系的文化。字母最初只有辅音字母,用于书写辅音占优势的闪含语系的语言,而古希腊人添加了元音字母,使字母的拼音化,创造出了全音素文字。对于使用闪含语系语言的民族,字母是传承文化的必要助手,而全音素文字却意味着视觉形象已成为听觉的奴仆——这淡化了视听的互补性,而强化了视觉对听觉的“反叛”。到了罗马帝国时期,修辞学家琉善(Lucian of Samosata,125-180后)明确指出,视觉比听觉更有力量3琉善在其《华堂颂》(the Hall)中写道:拿善歌的美人鱼和蛇发的妖女神话比较一下,你便明白语言的力量比起美色的威力是多么微不足道!美人鱼的魅力最多是一时见效罢了,她们只能以美妙的歌声迷惑耳朵;如果舟子登陆,她便逃出她们的掌握,甚至把她们置诸脑后了。但是妖女的美貌却有不可抵抗的威力,直迫心灵的深处,使观众瞠目结舌,魂飞天外,据说见者在欣赏她的美貌之时就化为顽石。我的对手刚才讲及的孔雀,正好说明我的论点:孔雀不是迷住你的耳朵而是迷住你的眼睛。找一只天鹅,找一只夜莺教它唱罢,然后把一只无声的孔雀放在它旁边;告诉你甚么鸟儿更能博得人们的注意。歌鸟滚开,悦目的美色是无敌的!我还要叫人来作证吗?一位先贤可以做我的证人,他会证明视觉的对象比听觉的对象强过百倍!……(希罗多德的证词——陪审诸君,他说的是真话,请你们注意他说视觉比听觉更强,因为人有常言‘耳闻不如目睹。’)诸君,你们听见了吗?希罗多德先生认为视觉更有力量,这是正确的,因为语言有翅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是视觉的快感是常备的,随时可以吸引观众。所以,可以断言,演讲家要同这间斑斓夺目的华堂争夺锦标,就难乎其难了。”见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4月,第144-145页。。我们知道,罗马人是全音素文字的首要传承者,其使用的拉丁字母最终成为世界上最流行的全音素文字。而琉善则来自闪含语系的地区,他虽用希腊语写作4http://en.wikipedia.org/wiki/Lucian(维基百科“Lucian”条),却以批判的视角看待全音素文字塑造的文明。琉善认为,视觉超越听觉之处在于可以留痕,因而跨越时空的能力更强5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4月,第144-145页。。与这种观念相应,在古罗马,视觉艺术复制品得以泛滥,以至于我们今天对古希腊绘画和雕塑的印象,很大程度来自于罗马时代的复制品。

对于全音素文字塑造的文明,更具颠覆性的力量是“上帝”的概念(同样来自闪含语系的文化)。对犹太人而言,上帝是听觉的对象(且只有少数先知才能听到上帝的话语),是抽象的,这种抽象性可以通过辅音字母(文本视觉形象)为一般人感知,这便是所谓的“道成经典”6伊斯兰教亦继承了犹太教“道成经典”(与“道成肉身”相对)的传统。阿拉伯语与犹太语同属于闪含语系,辅音占优势;阿拉伯字母(广泛使用于伊斯兰世界)只有辅音字母,没有元音字母。见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伊斯兰研究室:《伊斯兰教文化面面观》,齐鲁书社,1991年10月,第7页。。听觉体现神性,视觉体现人性——后者从属于前者,并无“反叛”的理由。但对于使用全音素文字的民族,上帝若是听觉的,便会成为视觉“反叛”的对象,因此,上帝必然会视觉化。在使用希腊字母的拜占庭,由于闪含语系文化的强烈渗透,出现了激烈的“圣像之争”(Iconoclasm)。其结果是不允许为耶稣塑像,但可以为其画像。耶稣拥有了视觉形象,却与人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不是可以被触摸的实体。上帝的抽象性在视觉的意义上得到了维护。圣像画(Icon)一词的本义是“图像”,但它的流行含义却是“符号”。与文字一样,圣像画以是一种极端程式化的视觉形式传达着听觉的内容。圣像画对于拜占庭人的意义,犹如《旧约》对于犹太人的意义。在使用希腊字母的地区,正是圣像画建立了一种视听和谐。当东欧的斯拉夫民族(如俄罗斯人)和高加索地区的民族(如格鲁吉亚人)在拜占庭的影响下创立自己的全音素文字时,他们继承了这一传统1朱狄言:“拉丁文中,诗人和先知是一个词,都叫Vates。由此可见诗歌在起源上和宗教有着密切联系。这种看法其影响十分深远。十九世纪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还坚持认为诗人和先知本质上是相同的,因为语言有一种神秘的控制事物的能力。”见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4月,第8页。全音素文字 还进一步东 传。蒙古字 母虽源自中亚 粟特(Sogdian)字母(只有 辅音字母) ,却是全音 素文字,这主 要基于俄罗 斯基里尔(Cyrillic)字母 的影响。1446年,朝鲜世宗大王 李祹(1397-1450)组织创 立朝鲜字母 (训民正音 ),其字形虽 似汉字,却 是全音素文 字,这与蒙古 字母的影响 密切相关。 与斯拉夫民族 和高加索民 族一样,蒙古人和朝鲜 人虽使用全 音素文字, 但“视觉”反 叛却未体现 ,这主要因 为他们的全音 素文字要素 根源于拜占 庭,而拜占庭 人已通过圣 像画已建立 的视听和谐。。而在使用拉丁字母的西欧,视觉的“反叛”仍在继续。由于这里相对远离闪含语系的文化,视觉对上帝的渗透更进一步。教皇格列高利一世(Gregory Ⅰ,590-604在位)指出,视觉形象有助于文盲理解上帝2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4月,第7页。格列高利一世说:“崇拜图像是一回事,从图像这种语言中了解应该崇拜什么,又是一回事。读书人可以根据文字理解教义,不识字的人只能根据图像理解教义,因此,圣像是不应该销毁的,因为教堂设置图像不是供人崇拜的,而是可以启迪无知者的心灵。”见[英]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1月,181-182页。。由于绘画和雕塑都可用来表现圣经故事,二者的区别便淡化了。同时,视觉的程式化程度也在降低,因为不识字的人对程式化的视觉形象会缺乏感觉。在中世纪的西欧,绘画、雕塑与拉丁字母并存,共同传播着关于上帝的信仰,且绘画、雕塑的形式越来越自由。这最终促成视觉的“反叛”走向成功。到文艺复兴盛期,造型艺术已拥有了独立价值。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甚至断言绘画高于诗歌,他说:“绘画替最高级的感官——眼睛服务”3[意]列奥纳多·达·芬奇:《达芬奇论绘画》,戴勉编译,朱龙华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8月,第23页。。

图3 白色交响曲1号:白衣少女[美/英]惠斯勒 作,布面油画,214.6×108厘米,1862年,华盛顿国家美术馆藏惠斯勒绘画作品的一大特点是以音乐名称命名,他将色彩的和谐等同于音符的和谐。

与琉善的观点不同,达·芬奇的观点是全音素文字与“上帝”的观念长期较量的结果。与之相应的,不是复制品的泛滥,而是“创造”本身的泛滥,因为上帝的本领在视觉的层面得到诠释。绘图者于是成了上帝般的人物4达·芬奇说:“画家是所有人和万物的主人——假如画家想见到能使得他迷恋的美人,他有能力创造他们。假如他想看骇人的怪物,滑稽可笑的东西,或者动人恻隐之心的事物,他是他们的主宰与创造主。假如他意愿创造荒无人烟的地区,炎热气候中的浓荫之地或寒冷天气中的温暖场所,他也全能办到。要山谷,他可创造山谷。要从高山之巅俯览大平原或了望海的水平线,他是主人;若想从深谷仰望高山火从高山俯视溪谷和海滨,他也是主人。事实上,由于本质、由于实在、由于想象力而存在于宇宙间的一切,画家都可先存之于心中,然后表之于手。他并且把他们表现得如此卓越,可以让人在一瞥间同时见到一幅和谐匀称的景象,如同自然本身一般。”见[意]列奥纳多·达·芬奇:《达芬奇论绘画》,戴勉编译,朱龙华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8月,第24页。]。在达·芬奇的手稿上,充斥着各种前所未有的构想,其中一些,后来经工程师之手转变成了实物[ 达·芬奇在图纸上所描绘的形象,有很多无法直接转化为实物,需要工程师进行改造。。西方文化由此迎来了“怪物”膨胀的时代,而对之最敏感的是诗人。1851年,英国人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参观伦敦世界博览会,他一进展厅便大叫一声:好可怕的怪物!于是再也不肯看下去了5王受之:《世界现代设计史》,新世纪出版社,1995年12月,第42页。。莫里斯是诗人,也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设计师”(Designer)。“设计”(Design)的词根是“视觉符号”(Sign),其含义是视觉形象的语言化(听觉化),旨在规范那些怪物。与莫里斯同岁的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则更进一步,他以音乐诠释绘画,将视觉进一步听觉化(图3)。视觉艺术由此派生出了“构成”(Composition)的概念。这个概念具有“作曲”或“作文”的含义,明显包含听觉意味。英语中,Composition与Construction对应,都可译为“构成”6Composition即Com-Position,本义是“放在一起”;Construction即Con-Struction,本义是“堆放在一起”。,而后者正是解构的对象。

至此,在西方艺术史中,解构的对象终于呈现出来,即视觉的听觉化,它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希腊字母引发了视觉对听觉的“反叛”,拉丁字母又将其传承。当视觉“反叛”成功后,听觉成了视觉的必要补充,这实际上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文明。如果说文字(听觉的视觉化)是农业文明的标志,那么,“设计”和“构成”(视觉的听觉化)即是工业文明的标志。大工业兴起于18世纪的西方,那是达·芬奇的图纸形象转变为实物的时代;而工业文明则诞生于19世纪中叶,当时鉴于“视觉的听觉化”,大工业所塑造的环境开始“诗意化”1农业诞生于约10000年前,而农业文明诞生于约5000年前;大工业诞生于约300年前,而工业文明诞生于约150年前。从代上说,我们今天正位于考察文明的最佳视点。工业文明的诞生,可以从西方文明特有的视听关系中获得一种解释——从这个角度,解构是对工业文明乃至整个西方文明的批判和消解。

无论农业文明还是工业文明,其实都有不足,因为听觉有难以视觉化的部分,视觉也有难以听觉化的部分。苏格拉底对前者敏感,而德里达对后者敏感。从跨越时空的角度说,视觉和听觉各有所长。视觉不仅善于把握瞬间,也善于跨越大尺度的时空。比如,在晴朗的夜空,可以看到数以千计的星星,但却听不到这些星星上发生了什么;透过射电望远镜,甚至可以看到上百亿光年以外的天体——这其实是在窥视宇宙的起源,因为光线从那里传来已经历了上百亿年。但视觉也有弱点,那就是它在一个时刻通常只能把握一个方向,它不能象听觉那样同时把握四面八方。武侠小说中,常有盲人武林高手,耳朵可以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何方来袭。而且,对于身边的小时空,听觉也能实现更深层次的把握。比如,当你与别人面对面交流时,通常得说话,否则便很可能遭致误解。因此不难理解,将视觉听觉化,有把时空“缩小化”、“身边化”之嫌,它利用了视觉对瞬间的把握,却消解了视觉跨越时空的能力。当我们看见烟斗和高跟鞋的形象,就知道一个代表男厕所、一个代表女厕所,这样的视觉形象貌似文字的同类,实质却是其对立面。文字作为极端程式化的视觉形象,需专门学习;而“烟斗”和“高跟鞋”却一目了然,它能让不学无术的人融入社会,从而带来了浅薄和浮躁。对此,德里达写出了《论文字学》一书,强调视觉跨越时空的能力,因为我们没法听见古人的话,却可以看古人写的书。他以文字(听觉的视觉化)来对抗“烟斗”和“高跟鞋”(视觉的听觉化)。

从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视觉的听觉化”逐渐支配了西方文明。就造型艺术而言,最受益的是建筑,最受害的是绘画。绘画最能体现视觉的独立性,因为画中的形象不能被摸到、尝到、嗅到、听到,它只能被看到。既然如此,绘画就最能彰显视觉跨越时空的能力。19世纪后期,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画家普遍受到公众的敌视,但到了20世纪,这些画家的作品却卖到了天价。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身在19世纪,但他的画却属于20世纪,这从一个侧面明证了绘画对时空的跨越。而在20世纪,当大多数西方绘画大师在生前成为公众偶像时,绘画的精神却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建筑的精神。建筑是一种让你融入其中的艺术,它标志着你对周边世界的掌控。从这个意义上,建筑具有听觉的性质,说它是“凝固的音乐”,不无道理。1919年,德国包豪斯学院(Bauhaus)成立,它被誉为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设计学院。包豪斯一词由Bau(建造)与Haus(房子)两个词素组成,涵义与建筑很有关联,包豪斯的历任校长也都是建筑大师,这些均说明这所学校的内在精神植根于建筑。从教学上说,包豪斯的一大创新就是将“构成”引入基础课程。其资深教师康定斯基(Wassily Wasilyevich Kandinsky,1866-1944)认为,不表现具体形象的绘画,能达到音乐的效果2康定斯基在其著作《论艺术的精神》中,常用音乐来论证绘画的抽象性。该书中译本中,译者对此专门阐述。见[俄]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查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7月,第3-4页。,这显然比惠斯勒更进了一步。在建筑精神的支配下,绘画成了“装饰”、“平面设计”或“视觉传达”,其本质是墙面的附属物,旨在让处于同一个空间中的人彼此交流。

图4 新娘,即使被光棍们扒光衣服(“大玻璃”)[法/美]杜尚 作,两片平板玻璃上油料、清漆、铅箔、铅丝和灰粉,277.5×175.9厘米, 1915-1923年作于纽约,费城美术馆藏

面对建筑精神的支配,绘画的精神并非没有做出反应。1915-1923年,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用了 8年时间潜心创作了一件作品:《新娘,即使被光棍们扒光衣服》,俗称“大玻璃”(图4)。当时,杜尚对架上绘画已没有兴趣,他说,是“大玻璃”的透明拯救了他3[法]卡巴内:《杜尚访谈录》,王瑞芸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第6页。。在一个建筑精神主宰的时代,绘画的跨时空性消失了,在杜尚看来,与其在墙面上伪造一个“彼岸世界”,不如调侃一下“此岸世界”。就在制作“大玻璃”期间,他将一个小便盆送展,起名为“泉”(1917年)。这件作品通过讽刺安格尔的名画《泉》,意在证明架上绘画已失去意义,而这正是绘画解构的发端。杜尚生于法国,却最先在美国得到承认。二战以后,当杜尚在整个西方世界获得影响力时,正是美国人实现了绘画上的突破。生于美国西部的画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从印地安人的“沙画”中获得灵感,他站在画纸上,泼洒颜料和各种材料——绘画不再是对“彼岸世界”的描绘,它成了画家动作的纪录(图5)。当人们满足于“此岸世界”时,绘画或许只能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波洛克与杜尚精神相通。不过,在绘画上最能彰显解构精神的作品,并不在美国,而在法国。当波洛克的创作进入黄金时期时,拉斯科洞穴已向公众开放。杜尚和波洛克是在西方文化内部证明了绘画的无奈,而拉斯科洞穴壁画则是在西方文化之外明示了绘画的本原。按照“视幻说”的解释,拉斯科洞穴壁画作者是在窥视另一个世界,他们只是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固着在岩壁上。这些图像并不附属于岩壁——恰恰相反,岩壁为图像服务,它是作画者窥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并且将观者与他所看到的世界永远隔开。换言之,只有视觉才能穿透岩壁,视觉的独立性和跨越时空的能力由此体现。在西方历史上,拜占庭人曾意识到这点,他们不允许圣像雕塑,只允许圣像画。画面隔开了人和神,而视觉却沟通了两者,视觉的跨界性由此明示。圣像画结束了视觉的“反叛”,从而中止了西方文明在东欧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它是解构的远祖。但圣像画毕竟用于展示,旨在让观者产生共鸣,它仍体现出一种建筑的精神。实际上,不少圣像画是作为建筑内壁的镶嵌画而存在,本身即是建筑的一部分。而拉斯科洞穴壁画不同,它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体现出对公众视线的回避。在20世纪的西方,建筑的精神创造出了空前的公众视野,它迫切地赋予一切视觉形象以听觉的意义。回避公众视线变得很难,但对于绘画而言,却十分重要,因为神圣的事物只有特殊的人在特殊的状态下才能看见。杜尚最先认识到这点,他将小便盆送展,却将自己精心制作的“大玻璃”一直摆在仓库里1[法]卡巴内:《杜尚访谈录》,王瑞芸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第5页。。在用实物进行调侃的同时,杜尚维护了二维形象的私密性。相比之下,波洛克则没有那么豁达,他对抗公众的办法是酗酒,最后因酒驾撞车而早逝。实际上,拉斯科洞穴壁画的作者早已认识到,神圣的图像是不宜展示的,而这正是对绘画解构的最好总结。

图5 波洛克在作画汉斯·纳莫斯(Hans Namuth,1915-1990)摄于1950年,1951年5月出版,美国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国家肖像馆藏

四、余论

拉斯科洞穴壁画属于欧洲史前文化,它不属于西方文化,但当它被西方人发现时,却在杜尚和波洛克那里找到了共鸣。而在德里达那里,这种共鸣又获得了一种诠释:解构。的确,西方现代艺术的发展与史前艺术的发现存在某种关联。1879年,西班牙北部的阿尔塔米拉(Altamira)洞穴壁画被发现,但人们起初并不相信它是史前作品,以至于发现者索图奥拉(Don Marcelino Sanz de Sautuola,1831-1888)去世时仍遭受误解。而在临近的法国南部,后期印象派绘画正值创作的黄金期2后期印象派绘画的代表人物是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梵高和高更(Eugène Henri Paul Gauguin, 1848-1903)。被誉为西方现代绘画之父的塞尚是法国南方人,除1861-1870和1871-1878年外,塞尚都生活在法国南方的普罗旺斯(Provence)。梵高1888年2月来到法国南部的阿尔(Arles),创作进入黄金期,1890年5月21日离开去巴黎附近治病。高更1888年10月拜访梵高,与之交往了6个星期。也即是说,在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的发现者索图奥拉去世的那一年(1888年),后期印象派的三位大师有段时间同在法国南部。,却同样不被社会承认。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是第一批进入西方公众视野的史前绘画精品,而后期印象派则被公认为西方现代绘画的起点——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境遇,也许不是巧合。不过即便如此,也必须承认史前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距离。西方现代艺术是西方历史的产物,可以通过理解西方历史而理解它,而史前艺术却有不可知的成分。对于无文字记载的史前史,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曾有一段精辟的评述,他说:“想从物质情况推导出精神情况,充其量就像在黑暗中射击。如果我们仅只拥有物质方面的证据,精神生活某些方面的真面目就将完全笼罩于迷雾中。”3[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的世界历史》,徐波等译,马小军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第21页。这里,汤因比和德里达产生共鸣,他们都强调了文字的意义。对于非文字的视觉形象,纵然我们了解其含义的愿望很强烈,但明智的做法是承认我们的理解力可能会有限制4[肯]理查德·利基:《人类的起源》,吴汝康、吴新智、林圣龙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9月,第79页。,因为“视觉的听觉化”常与浅薄相伴。不过,即便拉斯科洞穴壁画是不可知的,也不妨碍我们去研究它。毕竟,它为认识解构提供了一条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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