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臻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三山国王“受封于宋”考辨
陈佳臻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三山国王的信仰崇拜,是粤东地区源远流长的一种神明崇拜。但是千百年来,三山国王从自然神、地方神过渡到国家神的原因,却一直成为人们难以解开的谜团。至今流传的原因解释有“宋初说”、“宋末说”等若干版本,结合元人刘希孟的《明贶庙记》与其他宋元时期史料可以发现,这些解释都与现存史料所含的内在逻辑有冲突之处。根据现有史料来看,“三山国王”的受封时间应在宋朝真宗时期。
三山国王;三山神;受封;宋真宗
三山国王系统是一套发轫于广东潮汕地区并广泛流行于闽粤、港台及南洋地区的神明系统。三山国王的三山,指的是位于古代潮州府的巾山、明山和独山,具体位置则位于今揭西县河婆镇境内。三山国王的信仰崇拜,是粤东地区源远流长的一种神明崇拜。现存对三山国王最为系统的记载是元至顺壬申年间,刘希孟应当时的潮州路总管王元恭所邀而撰写的《潮州路明贶三山国王庙记》①下文均简称《明贶庙记》。一文。《明贶庙记》对三山国王系统的演变过程作了详细的描述,大致可用“肇迹于隋,显灵于唐,受封于宋”进行概括。后人对三山国王系统发展轨迹的看法也基本认可了刘希孟这一权威性的说法,这包括明人盛端明所撰的《三山明贶庙记》、清朝编修的《广东通志》、《潮州府志》等,其对于三山国王的描述俱脱胎于刘希孟的《明贶庙记》。近人的研究成果,也多以《明贶庙记》为蓝本进行分析,极少质疑其文本中的内容。特别是每当涉及到对三山国王渊源的考证时,多以《明贶庙记》所说为是或认为不可考。
诚然,就目前所存的材料看,从正面角度去考证三山国王系统的发展轨迹似已不可为。但是,从《明贶庙记》内容来看,文中所记载的系统的三山国王系统发展轨迹却充满了用神话传说修饰过的痕迹。如果不加判断就将《明贶庙记》所载加以引用的话,很可能会使得到的结论出现偏差。这就使得运用《明贶庙记》及其他史料,结合前人发展的研究成果,再对三山国王系统发展轨迹中的部分发展环节进行分析、考辩的工作变得很有必要。
本文拟就对三山国王系统发展过程中“受封于宋”一环进行考辩。“受封于宋”一环是三山国王由自然神、地方神向国家神转变的最重要的一环。通过“受封”,原先抽象的神灵崇拜行为得以具体化为一种国家行为。那么,如果三山国王的“受封”真的是在宋朝完成,其“受封”的手续就应当遵循宋朝政府的一些习惯和法律规定。这就使得三山国王的“受封”有一定的章法可循。
要想证明“三山国王‘受封于宋’”的命题为真,其大前提就应该是“三山国王确实曾经受封过”这个命题是真。这主要通过以下两则材料来证明。
第一则材料为现在硕果仅存的宋人记载,即《宋会要辑稿·礼二〇》中载:“三神山神祠在潮州,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赐庙额明贶。”[1]第一则材料正面地体现出了宋朝官方确实对潮州的三神山有过赐额,至少从这条材料可以看出,三山国王的神迹故事曾经上达过宋廷中央,尽管现在已经不清楚,传到中央的神迹故事是否就是刘希孟所写的艺祖、太宗的故事,但不管如何,传上去的故事必定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和肯定,进而有了“赐庙额”的反馈。
第二则材料为著名的元代刘希孟所撰《明贶庙记》中提到的“宋艺祖开基,刘鋹拒命,王师南讨,潮守、侍监王某诉于神,天果雷电以风,鋹兵大败,南海以平。逮太宗征太原,次城下,见金甲神三人,操戈驰马突阵。师大捷,刘继元降。凯旋之夕,复见于城上。或以潮州三山神奏,诏封明山为清化盛德报国王,巾山为助政明肃宁国王,独山为惠威宏应丰国王,赐庙额曰明贶。”[2]卷四十一第二则材料具体地谈到了三山国王受封的原因及其所受封号。笔者以为,据此可以猜测出当时政府应确曾以官方的形式给三山国王以封赠,并且所赐封号就是刘希孟所写的“清化盛德报国王”、“助政明肃宁国王”和“惠威宏应丰国王”。原因是“国王”是人间才有的,封王是一个政府行为,只有官方而且必须是朝廷中央才有资格封王。如果不经由官方封敕而自拟为王,那就是草寇、山贼、叛逆,是不会得到政府承认的。①在中国古代的民间,老百姓如果对某些自然现象或先贤人物有所崇拜,一般都将之奉为“神仙”、“圣人”、“天仙下凡托生”云云,如崇拜孔子,则称为“先师圣人”;崇拜关羽,则奉为“武圣”;崇拜包青天,则奉其为“青天,文曲星下凡”,而断不敢私将所崇拜之自然现象或先贤人物奉为“国王”。因此,三山国王之所以能在公开场合称为“国王”,一定经过了官方的封赐,而不是出自当地百姓文人自拟的封号。刘希孟作为一个文人,自然懂得不能给地方神私拟封号的道理。
既然官方给三山国王加封过“国王”一事属真,那么封三山神为“三山国王”的,到底是唐廷、五代、宋廷,抑或元廷?笔者倾向于“受封于宋”的说法。而想证明“三山国王‘受封于宋’”的命题为真,首先就应该证明“三山国王受封于其他朝代”的命题为伪。
(一)“受封于元”不成立
因刘希孟所处的元朝,前后才百余年,元朝皇帝若有诏封三山国王的行为,作为本朝人的刘希孟不可能不知道。而如果是本朝官方所封,刘希孟不敢也不应该将本朝所赐封号说成是前朝官方所赐,更何况《明贶庙记》是应当时地方官所邀而写,故“受封于元”的说法应排除无疑。
(二)“受封于五代”不成立
五代十国时期,两广地区基本处在南汉政权的割据下。从正史上看,并无任何记载表明三山国王可能受封于五代时期。另外,受封于五代的可能性较小的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封山川名祠一般是在国家承平、财力丰富的年代进行,南汉统治下的两广地区,财力不见丰腴,社会矛盾重重,政权腐化严重,周围环伺割据势力,仅以自保,很难想象南汉政权会在这种环境下进行封赐活动。更何况,遍观五代史,并不能看出南汉有任何理由需要进行这样一场封赐活动;其二,五代是个穷兵黩武的年代,其对武事的重视要远远高于其他任何社会因素。在这样一个年代里,文人难以得到应有的重视。那么,以文人为代表和载体的一切文化活动,就很难得到统治者大力的支持。因此,综合考虑其时代背景和地区政权的情况后,笔者有理由相信,诏封三山神为“三山国王”的行为不会发生在五代时期。
(三)“受封于唐”也不成立
有不少学者认为三山神最早可能受封于唐初,他们所据最有力的证据为唐初名将陈元光平定粤东乱后所写的三首《祀潮州三山神题壁》。不过,经谢重光先生考证,这三首诗当系后人伪作。谢先生据《宋会要辑稿》所载“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赐庙额明贶”等语及作诗风格等,结合诗中“瞻庙开明贶,平辽断秽侵”等句断定其系伪作,当属可信。[3]101-109另外,《全唐诗》中并无收录陈元光此三首诗亦可为一个佐证。除此之外,据唐代韩愈刺潮时所作《祭界石神文》②韩愈的《祭界石神文》在清代周硕勋纂修的《潮州府志》卷四十一有原文。亦可佐证“受封于唐”的说法不成立。因韩愈时,巾山、明山、独山尚无三神山称谓,故韩愈笔下的三山神,仅以界石神的面目出现,那么诗中所谓的“三山神”就更加无从说起。
至于唐代以前就更无迹可寻,唯刘希孟的《明贶庙记》提到其“肇迹于隋”的典故,难以再考。
根据上述推度,三山国王“受封于宋”当属可信。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诏封三山神为三山国王的,到底发生在宋代的什么时候?学者大概提出了两种说法:“宋初说”、“宋末说”。
持“宋初说”者基本上仅依据刘希孟《明贶庙记》中的记载,也就是说,他们把刘希孟的说法:“宋艺祖开基,刘鋹拒命,王师南讨,潮守侍监王某诉于神,天果雷电以风,鋹兵大败,南海以平。逮太宗征太原,次城下,见金甲神三人,操戈驰马突阵。师大捷,刘继元降。凯旋之夕,复见于城上。或以潮州三山神奏,诏封明山为清化盛德报国王,巾山为助政明肃宁国王,独山为惠威宏应丰国王,赐庙额曰明贶”[2]卷四十一当作是真的。这个观点让学者诟病的是“赐庙额曰明贶”一处,据《宋会要辑稿·礼二〇》的记载,赐庙额的行为看似应该发生在徽宗朝。
持“宋末说”者最有力的证据亦在于此。《宋会要辑稿》原文曰:“三神山神祠在潮州,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赐庙额明贶。”[1]持“宋末说”者多以为这样一条史料足以证明,至少到了徽宗朝,三神山尚未被称为“三山国王”。换句话说,这条史料相当于否定了“宋初说”,从而间接支持了“宋末说”。
“宋末说”的另一个依据是关于诏封三山国王的另一个版本故事。故事大略讲的是南宋末期,宋帝昺南逃,途径潮州为元兵所困,幸赖三山神施法相救,故而诏封其为三山国王,以答谢其相救之恩。这个故事对“宋末说”的支持主要出于两点:第一,顺理成章地为宋末诏封三山国王一事提供了对当时人来说颇为合理的解释①诏封之事不是儿戏,而是一种国家行为。无论是官方也好,民间也好,都有理由相信,“诏封三山国王”一定有非常重大的原因,才使得原本的三山神得以冠上国王的称号。宋帝昺的故事则正好弥补了这种传闻空白。;第二,这个故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诏封三山国王一事缺乏严重的史料记载——宋末,小朝廷仓皇南逃,诏书等重要文件很可能因一时权宜或遗失而没有传诸后世。
两者相较,“宋末说”似乎更占道理。但是,笔者以为,仍然可以从一些具体的细节以及逻辑推理去证明,诏封三山国王一事应当发生在宋初而不是宋末。不过,笔者所认为的“宋初”,与传统“宋初说”的时间段不同。笔者以为,“诏封三山国王”一事,发生在真宗朝更为合理。
(一)三山国王的封号中的玄机
明山国王的尊号是“清化盛德报”,巾山国王的尊号是“助政明肃宁”,独山国王的尊号是“惠威宏应丰”。从这几个尊号的字面意思上可以看出,三山国王应是作为一方协助当地政化、保佑百姓安居乐业的神灵而受封的。其中“报”、“宁”、“丰”应该是最早的官方和民间对早期的三山神有求必应、协助政府治理教化百姓、保佑地方境内安宁、百姓安居乐业的诠释,与韩愈《祭界石神文》中所说的“时淫雨既霁,蚕谷以成,织妇耕男,忻忻衎衎,是神之庥庇于人也”[2]卷四十一遥相呼应,反映出三山神的基本功能就在于地方上的保境安民。其他所加的“清化盛德”、“助政明肃”、“惠威宏应”应是对“报”、“宁”、“丰”的进一步阐释,不难看出,前者正是对后者的详细阐述和升华。
通过对尊号的分析就不难得出,三山国王受封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其对地方治理的功劳,跟兵事没有什么关系。则无论是刘希孟所传的故事,亦或是后来民间传说的宋帝昺的故事,附会成分都相当大,都不应该是三山国王受封的原因。即从“三山国王”的封号上看,“宋初说”和“宋末说”都不成立。
(二)“宋初说”、“宋末说”各自的逻辑缺陷
“宋初说”和“宋末说”的不成立还在于它们故事中存在的逻辑缺陷。
1.“宋初说”的逻辑缺陷。按刘希孟的说法“宋艺祖开基,刘鋹拒命,王师南讨,潮守、侍监王某诉于神,天果雷电以风,鋹兵大败,南海以平”[2]卷四十一。这一段讲的是宋太祖平定南汉之事。其中被神化的地方是潮守侍监王某向三山神祷告,神借自然之力迫使刘鋹投降。后人甚至进一步拓展其细节,称南汉君主刘鋹被迫至广州柵头附近,依峙山谷筑木柵困守。潘美献计火功,当时的潮守、侍监王某,为求得胜,乃向三山神祷告,果风云大作,在风助火势的情況下,刘鋹落败就擒。戏说成分越发浓厚。②现在潮汕地区关于三山国王的传说中如果提到宋太祖的故事,往往会有如上文一般更加细节地描写其平定南汉的过程。这些细节大同小异,具体的版本可以参看介绍三山国王的各类地方报刊、博客、网站等等。
此说的逻辑缺陷在于,宋太祖命潘美讨伐南汉的时候,并没有从粤东地区发起进攻,而是从两广交界的贺州发起进攻。《宋史卷一·太祖本纪一》记载:“(开宝)三年九月己亥朔,命潭州防御使潘美为贺州道兵马行营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副之。遣使发十州兵会贺州,以伐南汉。”[4]也就是说,宋军主力的作战路线是从广西、湖南向广东方向发起进攻,其进攻路线并不包含潮州。另外,宋军打到广州的时候刘鋹就投降了,粤东州郡望风归降,并没有经过艰难的战事。从这个角度看,三山神在这场平定南汉的战争中很难发挥《明贶庙记》中提到的主要功效。①因为主战场并不在粤东,要让一个粤东地区保境安民的神去跨境越权地帮助宋军攻打南汉显然难以取信于众。另外,宋太祖并没有御驾亲征,战事也仅持续到次年二月,前后不过堪堪半年。即便有粤东的“地方神”(神具体的人格化应该是粤东的人民或将领)出力相助,由于宋军一路势如破竹,就算如传闻所讲刘鋹“依峙山谷筑木柵困守”,也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所以也不太可能因为其加速刘鋹的投降(天果雷电以风,鋹兵大败)而给予如此高规格的封赐。
太宗的故事几乎是太祖故事的翻版和升级。其曰:“逮太宗征太原,次城下,见金甲神三人,操戈驰马突阵。师大捷,刘继元降。凯旋之夕,复见于城上。”[2]卷四十一此说最大的荒诞之处在于此战发生的地点在千里之外的山西太原。以一个南方州府的地方神,千里迢迢奔赴太原助王师攻城,背离了三山神的基本职能②如上文所说,根据其封号,三山国王的基本职能应该是“有求必应,协助政府治理教化百姓,保佑地方境内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说平定南汉时,三山神还尚是处于南汉境内的一方地方神,尚有可能对本地的国运进行干预的话,那么平定北汉的过程中出现三山神的说法就更加无从说起。以情理度之,这样的说辞,能取信于太宗皇帝吗?
除此之外,太宗不是个热衷于给各地神灵加官进爵的皇帝,这从侧面也说明了太宗朝不太可能封三山神。这可以从太宗关于封禅泰山的事,看出“太宗不欲封禅”。
《宋史卷一百四·礼志第五十七》中载:“太宗即位之八年,泰山父老千余人诣阙请东封。帝谦让未遑,厚賜以遣之。明年,宰臣宋琪率文武官、僧道、耆寿三上表以请,乃诏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有事于泰山,命翰林学士扈蒙等详定仪注。既而乾元、文明二殿灾,诏停封禅。”[4]此段大意是讲太宗时期,泰山百姓曾来请求太宗封禅泰山,宋太宗没有答应。第二年,文武百官又联合僧人道人、乡间耆老等上表请求太宗封禅。太宗答应了众人的请求,但随后又以宫殿受灾而停止封禅。
太宗即位第八年是太平兴国八年,来年即是雍熙元年,太平兴国八年正处在北汉覆灭已经数年而雍熙北伐尚未开始之前。在这个时候,太宗的主要精力应该基本上都放在准备伐辽之上,他对封禅泰山看得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第二次朝臣联合地方乡老一起上疏之事,可以看出朝臣与泰山地方官之间肯定对封禅泰山一事达成了某种默契,可是一心准备北伐的宋太宗对此仍旧提不起兴趣。对他来说,收复幽云十六州,报高梁河之战的一箭之仇③平定北汉之后宋太宗试图一鼓作气收回幽云十六州,没想到宋军最后惨败,高粱河战役中宋太宗甚至还中了一箭,国内一度还谣传过太宗身亡的事,引起了一场政治风波。才是最关心的问题。虽然迫于形势他权且答应了群臣的请求,但随后立即就用二殿受灾为借口取消这次封禅。试想一下,封禅是国家大事,秦皇、汉武为一次封禅泰山作了多少准备,而宋太宗却因一桩小事随便取消,可见他对封禅一事兴趣并不浓厚。那么,这样一个连封禅泰山都不感兴趣的皇帝,又怎么会相信三山神在他征伐太原的过程作出了贡献呢?又怎么会对“诏封三山国王”感兴趣呢?
据此则可以认为,无论太祖的故事也好,太宗的故事也罢,都不太可能是三山神受封为三山国王的原因。那么相应的,太祖朝和太宗朝也就不太可能成为“诏封三山国王”的朝代。
2.宋帝昺故事中的逻辑缺陷。宋帝昺的故事因为有了《宋会要辑稿》的佐证和合理的解释原因,看起来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不过,宋帝昺的故事中也存在着严重的逻辑缺陷。
最大的问题在于,刘希孟的《明贶庙记》中并没有提到宋帝昺的故事。笔者认为,这说明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元代刘希孟生活的那个时候,还没有宋帝昺这个故事流传。因刘希孟不是潮州本地人,他如果受潮州地方官所邀来为潮州的三山神撰写《明贶庙记》的话,势必就得到潮州进行资料采集,包括阅读他那个时代可能看到的本朝或前朝文书、地方百姓口耳相传的一些故事等等。如果宋帝昺的故事真的发生于南宋末年,那么,仅仅与之相隔数十年的刘希孟去当地采集资料的时候,就不可能看不到听不到关于宋帝昺一丝半点的信息。①这种情况可以类比当今的口述历史,采访的对象可以采访到文革时期、建国时期乃至建国之前。当时如果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大事的话,不可能在数十年之间就销声匿迹、无人问津的。再者,如果宋帝昺的故事为真,而刘希孟却避开不谈,另造理由,那么鉴于当时活着的一代两代人很可能经历过南宋末年政权更迭的情况,这篇《明贶庙记》就会失去其应有的公信力和教化作用,容易受到之后历代文人的批驳,很难想象这样的文章还能以正面的形象千古流传。
另外,如果“诏封三山国王”一事确实是发生在南宋末年,那诏封的行为显然就是为了提振、安抚人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是流亡小朝廷,其如果真的进行过“诏封三山国王”的活动,诏封现场就一定有许多百姓军人参与,而且事后一定有在战乱中活下来的人,否则,不但宋帝昺的故事流传不开,“诏封三山国王”一事也可能就流传不开了。换句话说,假设宋帝昺的故事为真,那么它就应该与“诏封三山国王”一事共生共亡,共同流传。但事实却是,传到元代的时候只有“诏封三山国王”的故事而没有宋帝昺的故事。这就可以说明,宋帝昺的故事应是元代之后附会上去的。笔者猜想,宋帝昺的故事很可能是元末农民起义时附会上去的。②因元末起义军多打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进行,所以通过构造上天在赵宋将亡之前仍不忘庇佑赵宋的故事,可以有效地提振起义军的士气,亦可为起义的合法性提供“神启”的依据。或认为刘希孟实出于一定的避讳,不想在元朝当政者面前谈论前朝皇帝受庇佑的情况,因为这样做很可能会削弱政府在当地的地位和威信。如果是出于这个原因考虑的话,那么刘希孟选择太祖、太宗的故事作为“诏封三山国王”的理由也同样不很合适。③如果真是为了考虑前朝因素,刘希孟大可把“诏封三山国王”的原因再往前推,推到唐代,直接避开宋代不谈,岂非更好?
综上两点,旧说中的逻辑缺陷已经对原有的“宋初说”和“宋末说”构成挑战。两说的立论基础虽然已经无法进一步用史料直接判断,但在其他史料旁证和逻辑上则受到了质疑。如果“诏封三山国王”是一个正常的册封活动的话,那上述推论就应该是可取的。
(三)“‘诏封三山国王’发生在真宗朝”的可能性
并无任何史料能够直接证明“诏封三山国王”一事发生在真宗朝。因此,对于“诏封三山国王”发生在真宗朝一事,笔者以为,只能说其可能性是最大的。
在两宋的范围内,通过对上文的分析,基本上可以排除太祖太宗朝和宋末时“诏封三山国王”的可能性。而在两宋的其他时间段内,尚出现过两次大规模的“封神运动”。第一次运动发生在宋真宗时期,第二次运动发生在宋徽宗时期。因此,若结合此大背景来看,“诏封三山国王”一事很可能就发生在这两次运动中。
不过,真宗朝发生“诏封三山国王”的事应该更符合逻辑。
1.真宗朝具备诏封的条件。真宗皇帝大中祥符年间,全国各地因为一系列的“天书”、“封禅泰山”的活动而掀起了一股“封神热”。大致的经过是,澶渊之盟后,宋廷为了加强其统治地位,开始有意识地制造一些“神迹”。特别是大中祥符元年以后,全国各地“祥瑞”屡降,最大的祥瑞莫过于从元年正月开始频频降临的“天书”。朝臣与地方官也很有意识地进行配合,顺水推舟地将太宗朝没有完成的“封禅泰山”活动给完成了。④详细经过可以参看《宋史》、《文献通考》、《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关于宋代文献史料的记载。
不过,封禅活动并没有就此停下,全国各地为了迎合真宗,宣扬当地,纷纷制造“神迹”、“祥瑞”,以请求真宗对当地的神明进行敕封。如封禅泰山完成后,华州地方官也非常羡慕,也开始制造祥瑞、动员百姓请求真宗到华山进行封禅。真宗似乎乐此不疲,不但依民愿封禅华山,最后索性加封五岳,给五岳均上帝号。⑤《宋史卷八·真宗本纪三》载:“(大中祥符四年二月)壬子,遣近臣祠西岳”、“乙丑,加号西岳”、“(五月)乙未,加上五岳帝号,作奉神述。”[4]
五岳纷纷争抢封禅,从中可以窥出背后全国各地更为剧烈的“封神”活动。⑥除了《宋史》、《文献通考》、《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关于宋代文献史料比比皆是的记载,通过《宋大诏令集》对残存的诏书的整理也可以看出当时“封神”活动的狂热。如大中祥符元年的《加号仁圣天齐王诏》、《进号显圣灵源公诏》,大中祥符四年的《遣官祭河诏》,大中祥符七年的《封焦山诏》,不知年份的《崔府君封护国显应公诏》等。[6]483-485如果“封禅”活动仅限五岳,恐怕还不至于出现大规模的国库空虚、财政匮乏的情况。而事实上,正因为隐藏在五岳封禅背后的更多的地方“封禅”,挫伤了战后逐步安定和发展的经济,一直到了仁宗朝还在吃“封神”留下的苦果。①《宋史卷一百七十九·食货志下》载:“仁宗乘之,经费寖广······自祥符天书一出,斋醮糜费甚众,京城之内,一夕数处,至是,始大裁损。”[4]不过,祥符年间的真宗还沉浸在举国一致的喜悦中,并没有察觉到大量“封神”所造成的后果。真宗皇帝甚至在祥符元年十二月很慷慨地下了一道诏书:“天下宫观陵庙,名在地志,功及生民者,并加崇饰。”[4]根据诏书的精神,潮州三山神应是当仁不让地“奉旨”了。
另外,在当时潮州还有两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可以促成这样一次“诏封”活动。其一是当时被降为潮州通判的名士陈尧佐;其二是大中祥符三年因献书而赐进士及第的潮州名贤许申[5]85。陈尧佐②陈尧佐具体地事迹可参看《宋史卷二百八十四·列传第四十三陈尧佐传》。进士出身,与其兄陈尧叟、弟陈尧咨同朝为官,可谓家世显赫。真宗咸平三年时陈尧佐因事触怒皇帝被贬为潮州通判。来到潮州之后,陈尧佐很是用心治理,修孔庙除鳄鱼,把潮州的教育民生治理得井井有条。如此用心治理地方,陈尧佐不可不谓是个上进的好官,但是其中大概也有其急切向真宗悔罪示好的用心。因此没过多久,陈尧佐就重新得以回到朝中。时值祥符年间,真宗皇帝醉心于各地的“封神”活动,陈尧佐有没有积极支持真宗的政策,把潮州三山神借机呈报给真宗,以献忠心,并使三山神得以封为三山国王呢?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囿于现有的史料缺乏,只能说这种推理是符合常理的。
许申借机呈报三山神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许申是潮州本府人,作为一个地方名士,对本地区的山山水水、风俗传说应该是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尤其是三山神这种名遍粤东地区的重要神祗。祥符三年,许申等士人在车驾东封泰山的途中“遮道献书”,被真宗皇帝相中,随后特赐进士出身。③《宋会要辑稿·选举九》载:“先是,东封邀车驾献文者数百人。帝阅申等文有可采,召试赐科名。”[1]许申所献何书,今已无可再考。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所献之书必定是对真宗皇帝“封神”活动的支持和褒扬。首先,许申千里迢迢从潮州奔赴外地,追赶皇帝的车驾“遮道献书”,绝不会仅仅是想去批判皇帝的“封神”行为的。车驾在途,皇帝正兴致勃勃,也绝不会从一篇批判“封神”行为的文章看出“文有可采”。因此,许申的举动正好说明了他“遮道献书”中所献的书一定是大力褒扬“封神”活动的。在这样一篇褒扬的书中,会不会有意无意地提到他自己家乡的神呢?应该说很有可能。因为在许申的世界里,除了那些全国性非常有名的神之外,他最熟悉的神一定就是他自己家乡的地方神。如果说他试图在书中褒扬“封神”行为,证明真宗封禅泰山不是一件劳民伤财的无意义的活动,他很可能就会引出自己家乡的三山神,以他们的神迹来作证真宗的“天书”。甚至很可能,关于太祖太宗的那些故事,就是在这个时候由许申带出来并传开的。
2.“诏封三山国王”中关于太祖太宗故事的时效性问题。从《明贶庙记》中可看到,“诏封三山国王”的原因是太祖平定南汉时三山国王出力相助,之后太宗平定北汉时三山国王又出力相助。这两个故事的共同特点是通过宣扬宋王朝得到“神助”而说明其政权的合法性。古代的王朝非常重视天的告示对百姓的宣化作用,经常利用降祥瑞、得神助来向百姓展示自己政权的合法性,以对百姓产生“神”的约束。
那么,这样一种向百姓展示自己政权的合法性的行为,发生在哪一朝的可能性较大呢?笔者以为,还是以发生在真宗朝的可能性最大。(1)真宗朝离太祖太宗的时代较近,太祖太宗的丰功伟绩,无论对本国的百姓,还是对周边国家,都还具有一定的威慑作用。这就符合太祖太宗的故事仍具有时效性的特点。因为据刘希孟的《明贶庙记》看,“诏封三山国王”的理由悉数集中在宋初的两位皇帝身上,如果“诏封”一事发生在徽宗朝乃至之后,时隔一两百年才“补封”,不但似乎不合常理,且太祖太宗的故事也因年代久远而失去了其应有的宣传效果,那“诏封三山国王”一事将变得意义不大。而徽宗皇帝乃至之后的宋代皇帝,又岂会因为这种意义不大的“诏封”而将自己祖先的丰功伟业让出一部分给某地的地方神?而如果“诏封”之事发生在真宗朝,则显得比较及时合理,太祖太宗的故事也才显得有说服力和震慑力。(2)以太祖太宗的故事为理由进行诏封,正与真宗大规模封神的目的相吻合。以大中祥符元年得到“天书”为标志,真宗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封神行为。真宗封神的目的与当地宋朝政府内忧外患的局面是密不可分的。对外,宋朝刚与辽朝订下澶渊之盟。澶渊之盟并不是宋朝打胜仗的情况下订立的,而是在颇为捉襟见肘的局面下订立的。澶渊之盟的订立使宋廷的实力和声望俱受到削弱,如不采取某种弥补性的措施,根基尚不稳固的国内统治可能会出现裂痕。再者,即便订立了澶渊之盟,辽朝依然对宋朝虎视眈眈,丝毫没有因为结盟而放弃对宋朝的觊觎。在这种情况下,真宗就希望通过“天授”的捷径,来强化宋廷统治的合法性。所以,从一开始,这场由真宗导演的长达近十年的封神活动,其中就一定带着很强的政治功利性。①宋真宗封神的前期准备甚至可以上推得更早。早在咸平四年,开封就出现了“赵为君万年”的金牌。据《宋史卷六·真宗本纪一》载:“(咸平四年)十一月癸未,京城民获金牌,有‘赵为君万年’字。”[4]根据《明贶庙记》中所写,“诏封三山国王”被冠以太祖太宗的丰功伟业的理由,而其封号显示出三山国王是在协助政府治理地方、教化人民上立了功劳。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理由和结果所表达的,正是真宗封神目的的具体化。这可以进一步说明“诏封三山国王”发生在真宗朝更合目的。
3.关于《宋会要辑稿》中“三神山神祠”条的重新阐释。并无直接的史料证明“诏封三山国王”是发生在真宗朝的,反过来说,同样并无任何直接的史料证明“诏封三山国王”是发生在徽宗朝的。
但是据《宋会要辑稿》,徽宗朝流出了一条文献:“三神山神祠在潮州,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赐庙额明贶。”不少学者据此史料认为“诏封三山国王”的活动发生在徽宗朝以后。笔者以为,这条史料恰恰说明,早在徽宗朝以前,三山神就已经得到官方承认了。就事件本身来说,这条史料指出徽宗在宣和年间给三神山神祠赐庙额“明贶”,这就说明,神祠早在赐庙额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而且神祠一定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如果不是官方承认的合法神祠,官方又怎么会赐以“明贶”的庙额?虽然今日已经不能得知当时赐额的真正原因,但是,能得到宋廷的重视并赐额,神祠在当时一定发生了影响甚大的事情。另外,结合元人刘希孟《明贶庙记》中先封国王后赐庙额的顺序看,三山国王的封赐应该就在赐庙额之前。
另外,不能排除《宋会要辑稿》中关于此条记载可能存在的讹误。《宋会要辑稿》由清人徐松组织人力所辑,辑本来自《永乐大典》残本。几经抄手和灾难而残存的《宋会要辑稿》,其本来面目已不可全得。从本条史料表面看,似乎到了徽宗时期,三山神仍旧只是称为三神山,而非三山国王,但是,如果结合前文的逻辑和《宋会要辑稿·礼二〇》中对其他神庙的描述②从《宋会要辑稿》中可以看出,《辑稿》对所有的神祠的描述,都统一采用“宋会要××神祠”作标题,以山神原名作为主语,描述其赐庙额及封赐情况,而并不直接以其受封名号作为标题和主语。如《礼二〇》中“宋会要牛山神祠”条载:“牛山神祠在随州,光尧皇帝绍兴二年正月赐庙额‘威显’,十三年封忠应侯。”[1]也有先封王侯再赐庙额的情况,如《礼二〇》中“宋会要凤凰山神祠”条载:“凤凰山神祠在金州汉阴县,神宗元丰元年正月封威应侯,光尧皇帝绍兴六年七月,特封昭烈公。八年十月,赐庙额‘灵惠’。”推度的话,三山国王的封赐有可能在徽宗朝之前,此处的记载,很可能是因为宋代会要所记载之时并未对三山神和三山国王加以区分,亦或《宋会要》本身的书写格式造成。
据此看来,“诏封三山国王”的事,应是在徽宗朝之前就发生了,徽宗朝的赐庙额只不过是对前朝“诏封”的一种补充。
综上所述,关于三山神受封为“三山国王”一事,通过推理大致可以得到如下结论:(1)排除事情发生在宋以外的朝代。(2)“受封于宋”当无疑议。(3)“宋末说”大致亦可推断为后人附会。四、通过分析,“宋初说”更接近事情发生的年代,其中以真宗朝和徽宗朝可能性最大。较之二者又以真宗朝更为可能。
[1]徐松.宋会要辑稿[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周硕勋.潮州府志[M].乾隆本.
[3]谢重光.三山国王信仰考略[J].世界宗教研究,1996(2).
[4]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龚延明.宋登科记考[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
[6]司祖义整理.宋大诏令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2.
(责任编辑:佟群英)
K 244.05
A
1001-4225(2015)02-0087-07
2014-09-14
陈佳臻(1990-),男,广东潮州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