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平,徐水芳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作为心灵相遇媒介的童话
——鲁迅翻译蔼覃、爱罗先珂童话因缘探讨
王家平,徐水芳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鲁迅、望·蔼覃、爱罗先珂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国度,却因童话发生交集,产生精神的共鸣。他们同属19世纪后期出生的人,拥有相似的人生困境,怀着同样悲天悯人的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在一个个充满诗意与象征的童话中,完成他们对生命本真状态、理想生存形式等严肃问题的思考和对复杂生命审美的追问,提出一种崇尚童真、自然、野性的诗性文化品格和文明追求。
童话;精神共鸣;诗性
从地理上看,鲁迅、望·蔼覃、爱罗先珂,分别属于中国、荷兰、俄罗斯三个国度,一开始他们之间并无交集,但这三位作家的心灵是相通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童话成为他们精神相遇的媒介,并使得他们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
综观他们的一生,人生际遇的些许相似,甚至交集,使得他们更容易走进彼此的精神世界,体验相似的纯美梦境和爱欲流转。鲁迅和望·蔼覃都属19世纪后期出生的人,和鲁迅在从文之前的身份相似,望·蔼覃也是医生,并且后来还成为了荷兰著名的心理医生。1860年他出生在哈来谟一个富裕的家庭,这使他在从事医学的同时能研习文学。在大学时代,他已经在戏剧上取得了较大的成效,其中两部曾在亚摩斯达登和洛泰登的剧场公演。1885年,他与克罗斯、费尔韦共同创办了《新向导》,从《小约翰》原译本保罗·赉赫的序中可知,这《新向导》是一种战斗和革命的机关,是为了反对旧文学的琐屑和陈腐,为新理想而开辟出道路来的期刊,而其中的精神领袖人物即是望·蔼覃。在《新向导》上,他先后发表过长诗《爱伦·苦痛之歌》,诗剧《弟兄们》,长篇小说《死之深渊》以及后来被鲁迅翻译的《小约翰》。作为医生,波勒·兑·蒙德在《拂来特力克·望·蔼覃》这篇论文中这样写道:“望蔼覃,……他不仅是最大的我们的现存的诗人之一,也是最良善,最高超的人。……的确,虽然他从来不索报酬,而他医治他的病者,抚养衰老者,无告者,……充当医生,他也是属于第一等……”[1]①波勒·兑·蒙德(P.de Mont,1857—1931)通译波尔·德·蒙特,比利时诗人、评论家。著有《洛勒莱》、《飞蝶》、《夏天的火焰》等诗集。。从蒙德的这段话中,我们不难了解望·蔼覃善良和令人尊敬的一面。
而作为诗人,我们同样能从那些评论者的文章中看出他的优秀。在茀垒斯版的《小约翰》的序中这样写道:“《小约翰》的发表,在一八八五年,便将他置身于荷兰诗人的最前列了。……他也以抒情诗人显,在荷兰迄今所达到的抒情诗里,他的诗也可以算是最好的。”[2]波勒·兑·蒙德也说:“在新倾向的诗人们……那拂来特力克望蔼覃,那诗医,确是最出名的,最被爱的,而且还是许多许多的读者……而他触动,他引诱,借着他的可爱的简明,借着理想的清晰,借着儿童般的神思,还联结着思想的许多卓拔的深。”[1]诗医一词多少可见望·蔼覃诗性的气质。在离开《新向导》之后,望·蔼覃与苦难的人们同甘共苦,建立了一个共产主义公社,照美国作家梭罗的隐居地沃尔登湖命名为“沃尔登”,但结果失败了。纵观望·蔼覃一生,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家,在20世纪的荷兰他都是杰出的。
另一位童话作家爱罗先珂(1889-1952),出生在乌克兰一个农人家庭,因幼时患麻疹而失明,后来在莫斯科一个盲童学校读书,怀着对世界主义的大爱学习世界语。从1914年离开俄国开始,他先后在暹罗、缅甸、印度、日本等国家漂泊,宣扬“世界主义”,并用日语和世界语创作了许多作品,以其带着理想和梦幻的童话、散文而被东方读者熟知。例如《狭的笼》、《雕的心》等童话,童话剧《桃色的云》以及散文《枯叶杂记》、《为跌下而造的塔》等。
爱罗先珂是浪漫的,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日本作家江口涣写的《忆爱罗先珂华西理君》中是这样描述的:“波纹的一直垂到肩头的亚麻色的头发,妇女似的脸,紧闭的两边的眼睛,淡色的短衣和缀着大的铜片的宽阔的皮带,还有始终将头微微偏右的那态度,以及从这全体上自然流露出来的诚然像是艺术家的丰韵,都在我的心上,渗进了不可言喻的温暖的一种东西去了。尤其是,火一般热的握手,抒情诗的发响的幽静的那声音,便分明的说明了他是一个怎样的激烈的热情的所有者和美的梦幻的怀抱者。”[3]120
鲁迅最早关注到他是在1921年,他在《坟·杂忆》中写道:“爱罗先珂君在日本被驱逐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已经被放逐,这才看起他的作品来;所以直到那迫辱放逐的情形来,是由于登在《读卖新闻》上的一篇江口涣氏的文字。于是将这译出,还译他的童话,还译他的剧本《桃色的云》……”[4]。1921年,由于爱罗先珂参加日本社会主义运动,被日本政府以思想罪名驱逐出境,一路辗转,于1922年2月来到中国,随后受蔡元培之邀在北京大学教授世界语,寄居在周氏兄弟的八道湾家里,此时,鲁迅与他才正式见面了。
爱罗先珂、鲁迅、周作人他们用日语交流,周氏兄弟不时地陪伴爱罗先珂到各处发表诗一般的演说并作译述,他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从《新青年》、《晨报副刊》到《觉悟》(副刊),从《妇女评论》、《小说月报》到《东方杂志》,几乎新文化运动的所有媒介都反复地刊登他的作品和消息。这个盲诗人不仅外表浪漫,他的演讲更是具有浓浓的诗情,江口涣就曾赞美过他的演讲“那时候他的演说,实在是一曲音乐,一篇诗。带着欧洲人一般腔调的日本话和欧洲人一般的句法,得了从他心坎中涌出的热情和响得很美的调子的帮助,将听众完全吸引过去了。”[3]121在八道湾的日子里,是周氏兄弟非常愉快、其乐融融的时光,周作人在《泽泻集·爱罗先珂君》里对他刚到八道湾居住的情景有所记载:“爱罗君寄住在我们家里,两方面都很是随便,觉得没有什么窒碍的地方。我们既不把他做宾客看待,他也很自然的和我们相处。过了几时,不知怎的学会侄儿们的称呼,差不多自居于小孩子的辈分了。”[5]周作人在另外一篇文中又回忆说:“鲁迅尤和他熟习,往往长谈至夜半,尝戏评之曰‘爱罗君这捣乱派’。因为他热爱自由解放,喜赶热闹,无论有集会,都愿意参加,并且爱听青年们热心的辩论,虽然他是听不懂。”[6]有时两人热谈时,鲁迅甚至忽视了旁人,如吴克刚就曾抱怨鲁迅的“冷漠”[7]。而鲁迅写的《鸭的喜剧》即是一个很好的证据,记下了他们彼此之间深厚的情谊。
鲁迅在这位盲诗人身上发现了许多闪光点。鲁迅一方面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另一方面又对爱罗先珂主张解放自由、歌吟爱与美,在困境中依然保有敏感而炽热的博爱之心与激越深沉的抗争精神而深深敬佩。作为20世纪初为疗救被黑暗与愚昧充斥的中国而发出呐喊的人,鲁迅在爱罗先珂身上找到了深深的共鸣,先后翻译了《狭的笼》、《鱼的悲哀》、《爱字的疮》、《时光老人》等童话,不仅是翻译作品,查看鲁迅的日记,我们也可以发现不少关于爱罗先珂的记载。例如:
夜得沈雁冰信并爱罗先珂文稿一束。(1921年12月1日)[8]450
复至高师校听爱罗先珂君演说。[8]458
爱罗先珂君回国去。(1923年4月16日)[8]466
夜译E君稿一篇讫(1923年4月21日)[8]466等。
总之,爱罗先珂是鲁迅翻译最多且保持深厚友谊的作家①中国翻译爱罗先珂作品的还有胡愈之、汪馥泉等。,爱罗先珂火一般热情的理想与诗般幽静的声音同样怀抱了鲁迅。在20世纪的初期,他们产生了交集,拥有共同的目的:疗救青年,挽救国家命运,思考人生的走向,探究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在这一点上,他们拥有相似的人生经历与精神困境。
除了相似的人生境遇外,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不谋而合的情感与精神气质。望·蔼覃的本职是一位医生,是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并从事文学创作,他拥有敏捷地捕捉这个世界变化的能力,对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自由困惑的气氛以及人生存在、生命追寻的意义做了相关的思考。《小约翰》中望·蔼覃精神的荒芜之感无处不在,在高而远的天空中和宽而广的山岗上,世事纷杂,小约翰离家的流浪使他精神世界的寂寞开始滋长。
而爱罗先珂,一个对医学和生物有着天然热情和敏感的盲诗人,他更能敏锐地感受事物的细微变化,在他一系列的作品中便流露出了一种时代的悲伤感和寂寞的情感。刚到北京不久就感受到了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文化精神上的沉寂,对周氏兄弟诉苦:“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式的寂寞呀!”[9]《时光老人》写了来到北京时的那种没有对话的孤独。周作人对爱罗先珂当时在北大教授世界语课的情形作过回忆:“他来教世界语,用世界语讲演过几次俄国文学,想鼓舞青年们争自由的兴趣,可是不相干,这反响极其微弱,……”[10]。世界语学者王鲁彦在回忆散文中也说:“住在北京城里,只是整天的吃灰吃沙,纵使有鲜花一般的灵魂的人也得憔悴了。”[11]
而鲁迅也在《鸭的喜剧》里专门描述了爱罗先珂的寂寞,这种沙一般寂寞的感受鲁迅是熟悉的,“是的,沙漠在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沉重的沙……”[9]403。在《鸭的喜剧》之后两个月所作的《呐喊·自序》也有很好的写照:“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于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12]。鲁迅透露了根植在意识深层的寂寞情结,呐喊消弭于虚空的无奈、新文化阵营的分化、艰难的思想蜕变等等人生困境,他“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里嗥叫,惨伤里夹着愤怒和悲哀。”[13]
孙郁也在《鲁迅书影录》中对他翻译爱罗先珂的《童话集》有这样的论述:“鲁迅在译书时,用自己灰色的体验,重染了爱罗先珂的感伤,好像那文体间,有呼应的东西在。”②参见孙郁:《从鲁迅到梁实秋的历史轮回》,http://bbs.tianya.cn/post-free-1657389-1.shtml这种在内质上一脉相承的感受如寂寞的冷夜的光,无穷深远的广大的夜一般,跨越了国界,在两个弱小的身躯中蔓延。他们都是那个时代具有特殊禀气的猫,被认为患了重度狂想症,寂寞地存在于人群中,用锐利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荒诞。这里对他们相似的寂寞之感不再予以详细的分析,而重点在于发现他们情感世界的另一面——诗性的情感,一种诗性生存状态的思考。我们知道鲁迅是严肃的,他怒目金刚式的批判实则是想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但是其实他也是诗性的睿智的,我们可以通过他翻译的童话了解他内心一种与现实社会的浑浊恰成对比的简单与天真,热爱花草,热爱自然;一种近忧与远虑并存于头脑中的睿智,思考诗性地生存。江口涣谈到爱罗先珂时说:“爱罗先珂君是诗人,是音乐家,而同时又是童话的作者。他所住的世界是美的未来的国,是乌托邦,是自由乡,是近于童话的诗的世界。”[3]122同样鲁迅谈到爱罗先珂童话他说:“通观全体,他于政治经济是没有兴趣的,也并不藏着什么危险思想的气味;他只有着一个幼稚的,然而优美的纯洁的心,人间的疆界也不能限制他的梦幻,……我掩卷之后,深深感谢人类中有这样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与著作。”[14]
爱罗先珂作品中各类粉红的、灰紫的梦,暗淡无光的地下与旷亮高远的天空,让鲁迅有一种游弋于梦幻中的快意。《春夜的梦》中火萤、金鱼为着对方“亲爱者的自由”[15],不惜牺牲自己美丽的东西乃至献出生命,将一种带着崇高性质的死亡描写得优美动人,颇有乌托邦式的浪漫,文章诗般轻灵的意境展露了一颗天真可爱的“童心”,歌颂了一种儿童式超功利的爱与美的结合,难怪鲁迅说:“却令人觉得他实在只有非常平和而且宽大,近于调和的思想”[16]。而这种比仁慈和善良更为丰富、深沉、巨大的情感,这种“大爱之心”在《鱼的悲哀》和《桃色的云》中更为集中地得到了体现。《鱼的悲哀》中爱罗先珂不惜笔墨多处写了他关于心中充满大爱的理想世界的勾画“那个国土里是有着又大又美的池,毫没有冬天那样的冷,什么时候都是春天似的温和的”[17],“在那个国土里,没有缺少粮食的事,没有寒冷的事,也没有不顺手的事。”[17]462。而《桃色的云》更是一部夹杂着无量悲苦和大的善美的童话剧,爱罗先珂让各种弱小的动物参与了整个剧本,以土拨鼠、春子和桃色的云为代表的弱小生命没有拘泥于自身痛苦的呻吟,却在风雪的呼号、花卉的议论与虫鸟的歌舞摇曳中,尽情展开与冬的战斗,要把那光的、爱的“虹的国”呈现于世人面前。
而望·蔼覃的《小约翰》则更加丰富深远,“这故事的开演,至少是大部分,乃在幻惑之乡,那地方是花卉和草,禽鸟和昆虫,都作为有思想的东西,互相谈话,而且和各种神奇的生物往还,这些生物是全不属于精神世界,也全不属于可死者的,并且主宰着一种现时虽是极优越,极伟大者也难于企及的力量和学问。”[1]106蔼覃通过童话编织了一个个简单纯美的梦,并在这些童话中融入了人生体验,每一个故事都是人生的一个象征,一个诗意的浓缩,是成人用稚童的心态来解读生命的尝试。
鲁迅骨子里是最喜欢这样诗性却又深刻的洞察和描写人生的。佛克马就曾说:“鲁迅无论是翻译外国作品,还是创作,他所格外推崇的,并非现实主义作品,而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东西。”[18]这些童话巧妙的象征与写实相结合的手法以及用童话的形式表达对人的生存状态、生命价值的严肃主题的创作路径,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鲁迅之所以对《小约翰》产生强烈的兴趣,称其为“无韵的诗,成人的童话”[19]6,将爱罗先珂的童话作为自己最满意的童话文本的原因。鲁迅曾在《小约翰》的序中写道:“我也不愿意别人劝我去吃他所爱吃的东西,然而我所爱吃的,却往往不自觉地劝人吃。看的东西也一样,《小约翰》即是其一,是自己爱看,又愿意别人也看的书,于是不知不觉,遂有了翻成中文的意思。这意思的发生,大约是很早的,因为我久已觉得仿佛对于作者和读者,负着一宗很大的债了。”[19]7
爱罗先珂、望·蔼覃、鲁迅他们对许多问题有着共鸣,在这些童话中,思想与诗性都隐含其中,流动着生命的寓言,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诗人般的天性以及那种强烈朝气的回归童真、回归自然的诗性文化品格和文明追求。
那么,鲁迅为什么如此痴迷于《爱罗先珂童话集》、《小约翰》等童话的翻译?我想原因是多重的。
首先作为一个文人,鲁迅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面对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落后的发展状况,鲁迅以启蒙者的姿态,响应时代的号召,希望通过翻译介绍这些新式的童话作品,改变当时儿童文学的现状。其次,鲁迅支持和关注弱小民族的文学,多选择匈牙利、荷兰、波兰等民族的文学作品。再者,是因为鲁迅的远见卓识。在这些充满童真童趣的翻译文本背后蕴含着他深邃的、具有前瞻性的文学翻译思想。鲁迅留学期间,日本经过明治维新、经过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胜利,这时的日本已进入一个相当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同时,资本主义的弊害也已暴露无遗。鲁迅这一时期的思想就是以“矫十九世纪文明之弊害”为出发点的。他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一系列作品中都有对科学过度发展的警惕和对精神文明的关注,是他开始对理想生命形式、生存状态的思考。而《小约翰》、《爱罗先珂童话集》中不乏对工业文明的批判,是“生态与文化”双重隐喻的文本,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这些文本有着相似之处。鲁迅一定非常喜欢这样充满隐喻、蕴涵与自己相近心理体验的童话作品的。而笔者认为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对浑浊现实的暂时逃避和对童真世界的一贯沉湎,即他生命感悟内蕴和内心原始驱动力的促使。
从初识爱罗先珂的1922年到翻译《小约翰》的1927年,伴随着一系列的政治事件,中国的意识形态愈演愈烈。事业上,鲁迅在四周不断的文化争论与围剿中殚精竭虑。1926年夏天离京南下,弃官从教,却只到冬天便离开厦门去了广州,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经历诸多的挫折之后,鲁迅于1927年离穗赴沪,别教从文,居无定所。他发出这样的感叹来:“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里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20]感情上,也为新的同居生活做准备,内心的苦涩和酸楚逐渐形成悲伤,弥散开来。此时的鲁迅“他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21]。他的“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22]223,他的内心根底积藏着一种情感,心灵的火焰不断地燃烧着他的忧苦悲愤和诗性渴望,而表现为了一种生命的本能性。这种情感已远远超越了普通的情感,带上了一份审美化的诗性与深沉,化成了一种生命的激情。
陈学昭说:“鲁迅先生是个神经质而怕羞的人”[23]。那么对于他身边发生的这所有的一切,他要如何消咽呢?倘若我们以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来考察鲁迅,厨川说“在内心燃烧着似的欲望,被压抑作用这一个监督所阻止,由此发生的冲突和纠葛,就成为人间苦。但是,如果说这欲望的力免去了监督的压抑,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的唯一的时候就是梦”[22]241,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鲁迅选择翻译童话的原因。他是有所蕴藉的,他想在童话中做梦,逃避现实的混乱,寻求诗性的空间。童话翻译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独特的生命形式,蕴含了他的一股强烈冲动,是他丰富感情、诗性精神的另一种体现。换言之,翻译童话是鲁迅宣泄自身情感的一个途径,他希望童话可以承载一些愁思,畅游在童话中以获得一种自在的空间,达到一种精神与环境、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的平衡。所以翻译这些童话,也生动地反映了鲁迅在遭受人生困境、作出深沉思索之后而反复寻求突破的诗性渴盼。
除了暂时躲进童话世界、回避生活带来的苦难外,鲁迅对童心纯真的渴望和对童话“梦幻、纯白、而且有大心”[24]的“诗趣”之美的向往便是长期令他念念不忘童话的原因。这是一种内心的原始驱动力,一种细致敏感而深沉的情感,源自于人性最深处的本源,它使创作家勇于探索和实践。我们知道童心在鲁迅的思想中亦可称作“白心”,他正是借了这样一份赤子之心,来抵抗昏暗的现实社会,企图在童话的维度里寻找一个与烦嚣的现实社会截然相反的世界,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在梦幻的世界里,他重新对现世的文明社会进行了探视,从人文关怀和历史理性的价值维度以及美好人性的现实意义对社会人生进行了整体性的关照,对诗性生命有了追问。
爱罗先珂、望·蔼覃的作品刚好契合了鲁迅的心境,对他们批判物质文明过度发展的立场予以支持,可以说是鲁迅对早期流露的并不明显的思想的回应,而对儿童式真善和自然般美的人生的渴望和欣喜,寄寓了他对健康理想人性的追求和对诗性人生复苏的追寻,是对他“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25]的精神追求作出的一种解答。不管是在工业化背景下作出的追问,还是在启蒙叩响中国大门时对人生的深思,都是他们对现实的超越性的思考和复杂的生命审美的追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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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鲁迅.《池边》译后附记[M]//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译文全集:第一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557.
[25]鲁迅.坟·科学史教篇[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5.
(责任编辑:李金龙)
I206.6
A
1001-4225(2015)02-0005-06
2015-01-29
王家平(1965-),男,浙江庆元人,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徐水芳(1989-),女,浙江上虞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鲁迅翻译文学研究”(09BZW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