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瑞敏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3)
消费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吗?
——人类“欲望”的三个向度分析
任瑞敏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3)
生态危机表征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危机。从本质上探究,生态危机导源于人性中欲望的复归和释放,是“欲望支配世界”的现代性后果。因此,透视生态危机产生的原因,要将“欲望”纳入历史的通道,作为考量人与自然关系演变的依据。近代主体性哲学构建了一个由“征服自然的欲望”、“追求财富的欲望”和“过度消费的欲望”内在勾连的逻辑框架,并构成了生态危机产生的三个向度。因而,消费只是生态危机的表象,并不是其根源。消解由欲望高度张扬所导致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需要建立伦理规制,从思想意识上提高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自觉性。
生态危机;欲望;工业主义;资本主义;消费欲望
国内外的很多学者都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结为消费。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者阿格尔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被异化了的消费。在他看来,所谓“异化消费”是指,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为了延缓经济危机而力图歪曲满足需要的本质,诱使人们在市场机制下把追求消费作为真正的满足,从而导致过度消费。但生态系统无力支撑消费无限的增长,由此引发生态危机。高兹也认为异化消费产生了虚假需求,耗费了大量的自然资源,进而产生了生态危机。法兰克福学派将生态危机的根源追溯到消费异化,霍克海默、阿多诺以及马尔库塞都认为科学技术造就了过度消费的生活模式,强化了人们的物质欲望,产生了消费的异化。在国内,很多学者也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是消费。曹孟勤(2003)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是欲望消费,正是欲望消费使自然资源成为随意压榨的对象。程秀波(2004)认为,以炫耀性、时尚性和挥霍性为特征的消费主义带来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万健琳(2007)在分析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基础上,认为异化消费制造了虚假需求,并进而导致了生态危机。吴宁(2009)从制度分析的角度得出异化消费是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李红梅(2014)将炫耀性消费看作是生态危机的肇因。
综上所述,国内外的很多学者都认为消费的无度增长是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但消费的无度增长导源于人性中欲望的复归和释放,欲望的高度张扬才是近代以来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核心程式,消费不过是一个表象,将生态危机单纯归结为消费异化是片面的。消费作为生态危机的直接动因大约发生于20世纪20年代以后,然而对于它的根源则要向前追溯到近代以来伴随着现代性的发育而产生的欲望的释放。因此,透视生态危机产生的原因,要将欲望纳入历史的通道作为考量人与自然关系演变的依据。本文的创新点就在于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分析近代主体性哲学构建了一个由“征服自然的欲望”、“追求财富的欲望”和“过度消费的欲望”内在勾连的逻辑框架。“征服自然的欲望”颠覆了古希腊以来的诗性智慧,促进了知识的实用化,并由此引发了工业革命;“追求财富的欲望”将社会关系翻转为利益关系,财富欲望的实现促进了资本主义与工业主义的结合,在控制和破坏自然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过度消费的欲望”是建立在人的“物欲”心理之上,在资本的驱使下被理性所开发设计出来的,然而由于其具有不可满足性加剧了对生态和自然的盘剥。人类“欲望”的这三个向度之间既存在发生学上的逻辑递进关系,又存在事实上的并列关系。总之,“欲望支配世界”的主体性哲学让自然变为“他者”,最终宣告了生态“被宰制”、“被规训”时代的到来。
历史上对于欲望的解读,经历了“德性范畴下的控制”、“政治哲学上的发现”和“历史哲学上的推动”三个阶段。在古希腊的理想政治和中世纪的神性社会中,欲望被看作是人性当中非理性的部分而需要被理智加以控制;近代的马基雅维利消解了德性与构建政治制度之间的联系,将政治问题看成是一个“利益驱动利益”的问题,从而开始了对人性中欲望的接纳与反思,拉开了近代社会正视欲望的帷幕;卢梭认为文明的发展是靠“恶”的驱动,他认为文明社会的私有制是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私有制的出现激励了各种欲望和冲动,人从最初的自然状态向文明社会的发展,就是人性从纯洁向腐化、堕落迈进。把人性私向化的能动性作为历史进步最本质的定义,从而把历史性、现代性和世俗性放在同一个平面内进行分析。与此同时,人与自然的关系伴随着欲望的张扬由混沌到敬畏,最后走向了对立。
近代的科学理性主义激发了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它表现为自然与人“疏离”时人的主体性欲望的确立,理性取代“自然法”昭示了人与自然的对抗。著名学者威廉·莱斯认为,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是自古代以来人们头脑中所形成的控制自然的观念,这种观念在人们的认识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意识形态,正是这种意识形态造成了与日俱增的环境问题。他指出,“要求征服自然的人类本身就是被它自己的自然的心理素质所奴役的。”①[加拿大]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岭、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第9页。这种“心理素质”就是被知识和科学武装了的欲望。自科学主义兴盛以来,控制自然的观念在征服自然的欲望驱使下内化为个人的心理活动,并进而上升为一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带来一种强大的精神能动性,它使人相信,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可以将人类带入更高级的文明社会,而对自然的奴役和征服是实现这一目标不可或缺的手段。这种意识形态最根本的目标不但是控制自然,而且把全部自然作为满足人不可满足的欲望的材料加以理解和占用。也即这种观念认为将自然纳入到人类的历史活动中进行考量,自然的存在才有意义。这一思想遮蔽了人类征服自然的真实意图,从而让过度开采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变成了一种正当行为。
人类对于自然的欲望是根深蒂固的,这种欲望经历了“好奇—敬畏—征服”三个阶段的演变。在古代,对于自然的欲望是“好奇”的,人类渴望了解世界的构成和自然的运行规律,探究自身和世界万物是如何形成的。从泰勒斯对大自然感到“惊讶”而仰望星空到伊壁鸠鲁学派原子的“偏斜运动”,从世界的本原是“水”、“火”、“土”、“气”到原子的概念,整个希腊早期的文明都将人类与自然看成圆融不可分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只是作为自然界中一个特定的位置存在,而不具有主体性的地位。希腊神话的文化根基规制了人的精神,促使人们相信自然有其特定的内在价值,因此江、河、湖、海、日、月等都可能成为他们所敬仰的神,“万物有灵”和“自然法”反映了古代人对自然的崇敬,人与自然是一种混沌共生的关系。在中世纪基督教神性社会中,人臣服于上帝,人与自然之间的沟通通过信仰而得以自洽。《圣经》为人类提供了认识自然的读本,世间万物都是由上帝创造的,上帝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创造了自然和人类。虽然这样的一种观念暗含了人与自然的分离,即自然是由上帝创造的,人自立于自然之外。但由于对上帝的敬畏,对上帝所创造的其他自然物也心存虔敬,因而人与自然可以和谐相处。总之,传统社会中的人尚没有超脱出自然的框架。
近代以来,人类对于自然的欲望体现为征服,这首先表现在思想领域中理性精神的张扬。文艺复兴解放了“人”,对上帝的祛魅解开了人与自然之间的道德伦理束缚,在好奇本性的驱使下,点燃了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炼金术、宇宙学、占星术都体现了人类征服世界,将自然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变为必然性和确定性的意志。笛卡尔用知识的范畴认识对象,超越了传统社会经验的、感觉的生活体验,转向了对思想的认知,用“我思故我在”的认识论哲学奠定了人类科学知识在理性精神中的地位。精神与物质的分离产生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主客二分的主体性哲学为人类征服自然欲望的大行其道提供了理论支持。“知识就是力量”,近代社会以更为科学的方式改造自然,知识成为征服自然的“利器”。借助于知识的科学理性,人类发现自然无所谓规则,更没有秩序,而是混沌的,需要人类的规制。“科学的决心被重新解释为propter potentiam(由于力量),这是为了补救人的地位,为了征服自然,为了对人类生活的自然条件进行最大限度的控制、系统化的控制。征服自然意味着,自然是敌人,是一种要被规约到秩序上去的混沌;一切好的东西都被归为人的劳动而非自然的馈赠,自然只不过是提供了毫无价值的物质材料。”①[美]利奥·斯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选自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上),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1页。在这种征服自然的理念下,科学将自然变成数学公式所量度的对象,技术量化出任何进入生产循环系统的自然物品,二者相互结合将自然翻转为人类所需要的资源,自然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人类服务,从而打造了人与自然的“单向度”关系。自然成为人们所需要的原料来源,对自然的无度剥夺必然带来生态危机。
征服自然的欲望以及被知识武装的理性影响了现代人的心智,对自然的奴役成为一种主体性和自觉性的行为。欲望从本质上来看是一种愿望达成的心理活动,通过人的精神想象成为一种意志并进而演变成一种绝对精神,这种精神具有很强的能动性,理性往往被这种巨大的能动性所奴役,正如休谟所言,“自然的欲望主宰着个体,它是人的行为根基,理性不过是欲望的副产品,它是欲望和激情爆发时的奴隶性工具”②汪民安:《现代性》,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页。。没有信仰掣肘和理智规制的欲望,抛开了人与自然之间的道德伦理,在知识的工具理性指导下“向大自然宣战”。征服自然的劳动实践,把古希腊以来高贵典雅的诗性智慧翻转为一种征服自然的方法,因而近代的科学比较重视知识的实用性。技术才是知识的本质,它不是一种单纯的概念,而是一种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方法论。“知识的真正目的、范围和职责,并不在于任何貌似有理的、令人愉悦的、充满敬畏的和让人钦慕的言论,或某些能够带来启发的论证,而是在于实践和劳动,在于对人类从未揭示过的特殊事物的发现,以此更好地服务和造福于人类生活。”③[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弗兰西斯·培根用“新工具论”取代了传统的“工具论”,亚里士多德“形式因、质料因、动力因、目的因”的“四因说”到了培根那里只剩下“形式和目的”。在培根看来,知识的目的在于控制、征服和利用自然,这为科学奠定了工具理性的基调,开启了人类用科学知识统治和宰制自然的人类中心论。借助于知识,人类可以将自然传唤至自己的理性法庭面前,“拷问自然”;让“人类知性为自然界立法”。在这样一种知识论的问鼎批判下,自然成为人类认识的对象,也是主体所奴役的对象。控制自然的欲望与科学的日渐统一,使通过科学和技术征服自然的观念日益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东西。笛卡尔的主体性哲学加强了人和自然的对立,精神和物质的二元性,在认识论上让思维的理性再现客体,同时将客体对象化和异己化。
到19世纪,让科学为人类服务的公理已经上升为“普遍意志”。在用科学技术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圣西门代表了当时的主流观点,“人对人的开发已经达到了终点……而开发地球,开发外部自然从此成为人的物理行为的唯一目标”①[加拿大]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岭、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1996年,第73页。。黑格尔的哲学认为,自然不包含任何自我决定的方法,本身不能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活动,“自然界的宗旨就是自己毁灭自己,并打破自己的直接的东西和感性的东西的外壳,像芬尼克斯那样焚毁自己,以便作为精神从这种得以更新的外在性中涌现出来”②陈学明等:《二十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47页。。这虽然被马克思批判为自然被剥夺了其现实性,以符合人类的意愿。但马克思也认为19世纪的自然科学和工业革命代表了正在发展着的“人对自然的理论和实践关系”迄今为止的最高形式,他用劳动诠释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将控制自然看作劳动过程进化的一个要素,“人以一种自然力的资格,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他因为要在一种对于他自己的生活有用的形态上占有自然物质,才推动各种属于人身体的自然力,推动肩膀和腿,头和手”。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页。这反映了由征服自然的欲望所导致的控制自然的观念在近代所具有的普遍性,这是人与自然关系产生危机的意识形态上的根源。
现代性的发育激活了人类追求财富的欲望。亚当·斯密所构想的“国富民强”的新型经济社会,使人们追求财富的欲望获得了合理性、合法性的地位,并成为“经济人”开展经济活动的主要驱动力。追求财富欲望的主观性在货币的物质实体上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并提升为一种资本逻辑,在利润的导向下,促进了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使工业主义的机器生产统摄社会和自然。工业主义与资本逻辑的相互交织,是现代性语境下人作用于自然的核心力量,这构成了生态危机的第二个向度。对于工业主义的定义,安东尼·吉登斯认为,工业主义的特征是生产过程中机器的中心作用与人相结合,在商品生产中利用无生命的物质力量资源。④[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体制维度》,选自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上),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3页。从本质探究,工业主义构建了一个人对物的依赖的社会,感性的劳作创造出一个对象化的世界,配合以资本增殖的冲动,从技术上加大了人与自然的对立。资本逻辑“乃是作为物化的生产关系的资本自身运动的矛盾规律”⑤鲁品越:《论资本逻辑的基本内涵》,《上海财经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也即资本构成了现代社会的经济维度,它把世界变成一个可量化、可兑换、可通约的存在,消解了不同事物之间的差异性,将不同的实物形态抽象为可比较的数量关系,从而让资本的价值通约主义成为座架一切的手段。
资本逻辑下的工业主义统摄社会的原因在于市场本身所具有的内在否定性。市场机遇的瞬息万变使企业具有超强的能动性和经济扩张的冲动,企业永远处在一种“投资——利润——再投资”的动态循环过程中,成为狭隘的“理性经济人”。财富欲望将人性的本能引入到利益衡量的经济领域,导致人性的物化、异化和幻化,马克思认为拜倒在物性化的脚下必然会产生商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追求财富的欲望形成了人格化的资本,其追求利润的欲望冲动和市场竞争之间的张力,促进了新型技术的研发和引进。将科学知识运用到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是企业降低生产成本、提高劳动生产效率的客观诉求。资本的运行是在理性计算下进行的非理性行为,其思维逻辑锁定在“利润”上,为达到目的可以用其自身的经济权力扫清一切阻碍其扩张的因素;工业化是资本达到利润目标的手段,是一种工具理性,其思维逻辑锁定在“效率”上。“利润”和“效率”因此成为资本主义背景下企业生产和管理的核心,其最后的指向是对自然的开发与破坏。资本的经济逻辑和工业的工具理性,使自然的存在成为满足资本增殖欲望的需要,其运作机制是将自然资源商品化并进而吸纳到社会经济运行系统中进行消耗。以机器使用为特征的工业主义具有集聚性、高效性、先进性的特点,在生产过程中必然产生人与自然之间大量的物质与能量交换。此外,从世界范围的宏观架构来看,资本是没有疆界的,工业是需要合作的,但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殊性,因此“它(资本)……不可遏制地引发并激化了不同文化观、价值观的民族或国家之间的矛盾、对抗和战争”。①张雄:《现代性后果:从主体性哲学到主体性资本》,《哲学研究》2006年第10期。因此,工业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所带来的民族主义分别从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带来了严重的生态问题。
(一)工业主义的生产方式——生态危机的技术基础
工业生产体系以高度分工、机械自动化和科技化为特征,在对自然的摧毁和控制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形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技术权力。工业化生产体系塑造了一个物态的世界,把人变成一种规定了方向的人群共同体,个人只不过是工业化生产链条中的一环,这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资本的逐利禀性和工业主义的技术基础,形成了控制社会的权力系统,并拥有着对财富欲望的合法性地位予以辩护的话语权。它主要从三个方面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一是生产效率的提高和对自然探索空间范围的扩大。生产上的高度分工提高了劳动生产效率,机器的机械化和自动化使生产规模扩大化,对自然资源的需求大幅提升。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机器生产吸收进的原料与释放出的能量在数量上是相等的,但在质量上已经发生了变化。机器的规模化运作需要将大量的原料转化为生产,能量的转换意味着产品的生产伴随着大量废气、废渣和废水的产生。在探索自然的空间方面,由于借助科学技术主导的先进工具,人类扩大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在传统社会无法达到的领域,工业生产体系下的现代社会在机器作用下可以来去自如。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会有人化自然取代原生态的自然。此外,工业主义生产体系下的生产使污染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定界,污染的制造者和承担者甚至不在一个时空坐标内,使得常规的衡量标准无法计算其污染的真实程度,权利和义务的不对等加剧了这一“公地悲剧”。
二是人与环境之间伦理关系的改变。被机器统摄的社会,不仅从物质生产方式上对自然展开了掠夺,而且其物质上的强大力量冲破了传统以来人与环境之间的伦理约束——能带来经济效益的就是“善”的,为了利润和产值的扩大,对环境的污染成为一个被忽略的命题。被机器体系疯狂追逐利润所遮蔽了的人的欲望,使得工业主义的制度性犹如奥卡姆剃刀,把一切阻碍机器生产的制度和思想都剃掉了。理性化、程序化的工业生产专注于“是什么”,而不再关心“应该是什么”,“休谟的铡刀”是这一精神伦理的明证。在强大的机器面前,自然是生产所需要的物料,既然是物料就只重视事实判断而没有价值判断,这是现代人观念中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
三是城市化进程。城市化是工业主义的后果,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导致了社会关系的变革,物质的生产是以雇佣劳动关系为基础的商品化和专业化生产。机器的机械化、规模化运作客观上需要人口的集中,产生了城市化。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和人口的大规模集聚必然增加能源的消耗和废物排放的增加。城市化不仅仅意味着更多的农业人口变为非农业人口,还要有更多的满足人口需要的住房和公共物品,城市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面临新的调整。城市为解决交通拥堵问题,不断建设新的道路,增扩原有的道路。城市空间不断向外扩张,改变了生态的自然格局,农村自然的田园风光逐渐被一栋栋钢筋混凝土打造出来的景观社会所代替,为满足人类需要而导致的过多的人类活动和人类追求“清洁城市、卫生城市、低碳城市”而设计出的第二自然,都在破坏着原生态的自然。城市中,产业集群的打造,产业园、开发区的建造加剧了城市的空间集聚,这是工业化生产体系发展的后果。
(二)民族主义——生态危机的政治动因
资本主义是一个以自由商品生产和市场交换为核心的制度,通过对交换价值的量化计算,把世界范围内的市场编目为一个模型化的同一性存在,让资本和货币客观标准化的价值尺度对异质性的世界进行整合,并成为沟通不同国家和不同地区的桥梁;工业主义的技术逻辑要求在全球进行社会分工和生产合作,通过工业化的机械程序,把世界范围内的资源吸纳到工业化的流水线作业中去。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的交织冲破了国家的疆界,资本的“脱域性”所导致的资本主义的扩张,以及工业主义的无边界性所引发的工业生产方式的同质化,打破了各个国家特有的生产格局,资本和工业的普遍性与各个国家的特殊性之间的矛盾促使了民族主义情绪的产生。认为财富就是金银的重商主义就曾经表达过这种思想,鼓励开展国外贸易吸引别国的金银并同时制定政策限制本国金银输出,这虽然被认为是狭隘的,但可以从中发现由经济性所带来的民族主义情结。在英国的工业革命向全世界蔓延的背景下,德国历史学派李斯特曾经对此深感忧虑,他对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世界主义”进行了批判,认为古典经济学家没有重视“国家”的概念,只考虑到了单独的个人和全人类。在《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中,他特别强调:“我要说明一点,作为我的学说体系中一个主要特征的是国家。国家的性质是处于个人与整个人类之间的中介体,我的理论体系的整个结构就是以这一点为基础的。”①[德]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陈万煦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8页。国家作为一个特殊性存在与资本的普遍性存在必然会引发冲突。
斯特劳斯在《现代性的三次浪潮》中曾提到,国家只是一件人工制品,国家的意志是由人的意志所决定的,财富欲望所驱使的人格化的资本构成了现代社会新的“权力意志”。资本的权力可以通兑政治权力,经济上的民族主义导致了政治上的民族主义,其表现就是军事和战争。克劳塞维茨认为战争是通过别的手段进行的外交:它是当国家关系中普通谈判或其他劝说或强迫方式失败时采用的手段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体制维度》,选自汪民安等主编:《现代性基本读本》(上),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5页。。工业资本主义背景下的战争对生态的影响是巨大的,其原因在于现代战争的工业化。不同于传统社会以人力为核心的冷兵器时代,现代社会的战争主要是科学和技术的较量,核能、化学制品、生物基因等先进科学技术主导的军事武器,可以在瞬间将包括人类的整个世界毁灭掉。由经济发展不平衡所引发的两次世界大战对生态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凡尔登绞肉机”让无数生灵涂炭,第二次世界大战两颗原子弹的投放处至今依然荒芜。战争不仅是人对人的征服,更是人对自然的摧残。工业化的武器从研发、试验到投入生产的每一个阶段都意味着人对自然的宣战。即使在将这些军用武器转为民用的过程中依然存在较大的风险,如俄罗斯的切尔贝利核电站核泄漏和日本福岛核电站核泄漏都对自然生态造成了难以逆转的影响。
消费在现代性的发育以及经济社会发展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马克思曾经对生产与消费的关系进行过因果关系式的解释:“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但是,没有消费,也就没有生产,因为如果这样,生产就没有目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4页。桑巴特则将消费主义看作是现代社会的开端,他认为奢侈诞生了资本主义,奢侈品消费的增长,影响着工业生产的组织。对于奢侈的定义,桑巴特是这样认为的,“奢侈是超出任何必要开支的花费。”④[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王燕平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在桑巴特看来,奢侈在经济的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它使管理者才智超群;制造商足智多谋;促进新兴工业的兴起;最重要的是奢侈品消费市场的形成使奢侈品工业能够得到投资,从而被维持运转。这就是奢侈的神秘力量,“奢侈,它本身是非法情爱的一个嫡出的孩子,是它生出了资本主义。”①[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王燕平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214页。因而,奢侈在桑巴特那里,成就了真正意义上的厂家,使生产和贸易顺利进行。如果说他从生产循环的角度揭示了现代社会的运行流程,那么鲍德里亚则直接打开了消费社会的欲望闸门。随着生产方式的改进和生产效率的提高,物品的极大丰富形成了丰裕社会,刺激了人们的生理欲求和消费欲望,眼花缭乱的商品使人对商品的需求脱离了使用价值的目的,而变得符号化和幻象化。这一切都源于丰裕社会的消费不单是一种需要,还是一种责任和道德,“消费是一个系统,它维护着符号秩序和组织完整,因此,它既是一种道德(一种理想价值体系),也是一种沟通体系、一种交换结构”②[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8-69页。。
消费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不再仅仅是为了商品本身所具有的使用价值,而更多的是为了满足人的“物欲”心理。清华大学的万俊人教授曾对消费进行了划分,认为消费可以分为基于生活“需要”的消费和“为欲望而欲望”的消费,也即基于“欲望”的消费③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7页。。他认为,需要消费是人们为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而进行的必要消费,是一种社会行为;而超出正常生活需要的消费是一种奢侈行为,属于欲望消费,它只具有个人的主观性尺度,没有或者缺少社会的价值尺度。欲望具有非理性、虚空性和无限制性的一面,因而欲望消费已经超越了商品满足人们需要的正当性,脱离了价值目标的约束性,成为欲望的主观性和随意性的表达方式。从深层本质探析,这种建立在欲望满足的基础上而进行的消费,大多是被理性所开发设计出来的产物,这主要是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一方面,从意识形态的主观上来讲,工业革命以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铸造了一个物态的世界。工业化的大规模生产产生了丰裕社会,消费激活了人的欲望,使“物”的概念慢慢深入到人的意识中产生了物性化。“物性”影响了人类的“心智”,丰富的商品刺激了享乐的欲望,产生了消费的冲动。另一方面,从生产循环的客观角度来讲,再生产的顺利进行,使得消费成为一种沟通体系,消费能否顺利完成关乎社会经济的正常运转。在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消费、投资、净出口)中,消费已经代替投资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驱动力,经济的高速运转迫使现代人进入一个“生产——消费——生产——消费……”的怪圈,消费成为社会机器运转的主要动力。此外,消费的神秘力量使社会中的各种经济关系发生异化,改变了人与消费品之间的正统伦理关系(从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角度出发,看重商品的使用价值)。现代经济学将理论基础建立在人的欲望及其满足上,人与商品之间的消费关系是一种需求关系。按照需求定理: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价格与需求量成反比。根据这一定理,借助现代性的技术手段,需求是可以被开发出来的,消费是可以被理性刺激和设计出来的。例如,在商场、超市中所做的各种打折促销活动,都在践行着经济学中的需求定理。
被时尚和潮流所遮蔽了的人的“物欲”心理,掩盖了人对自然过度索取的不正当行为,对资源的耗费在欲望所支配的理性下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了。以iPhone为例,从技术发展的逻辑看,体现的是技术文明的不断进步,但从社会逻辑看,这是开发欲望、刺激消费的典型案例。从iPhone3到iPhone4用了一年的时间,从iPhone4到iPhone5用了两年的时间,从iPhone5到iPhone6也用两年的时间。“物以稀为贵”,商品只有是稀缺的,才能提高其本身的价值,满足人们追求身份和地位的欲望。因此,iPhone每一代新产品的上市都伴随着上一代产品的灭绝,这种“自杀”性的产品消费在满足官能性和形式化需求的条件下,是以旧生产线的废弃和新生产线的引进为代价的,这必然是对资源的一种浪费。欲望的不断变换和开发,使得生产的东西并不是根据其使用价值或其可能的使用时间而存在,而是以商品在市场上的灭绝为安排的。这种被理性所主导,打着技术进步的旗号而进行的有意破坏或是以时尚的幌子而蓄意使其陈旧,似乎成为当下经济发展的动力所在。人们永远在追求欲望的满足,对商品的追求不过是这一欲望的实现载体。资本借助于人类的这一本性,不断地刺激、开发着新的欲望,并使其成为经济增长的不灭动力。资本和欲望的复合体使得现代人的消费成为意识经济时代下的精神现象,即消费的幻象化。广告等大众传媒的商业设计和技术手段,将对物品的追求提高到精神的高度,使人们在获取满足感的道路上狂奔,追求着永远不可能满足的满足感。无限制的欲望和消费促进了大量脱离使用价值目的的商品生产,最后只能是累积越来越多的废物和满目疮痍的环境。
在经济运行中,消费欲望的实现和价值沟通体系扭转了“善”与“恶”的正统伦理观念。消费成为一种“善”,可以让生产顺利进行下去;节俭反而成为一种“恶”,会导致经济萧条。理性设计下的欲望消费可以让产品在短时间内完成价值转换,因而成为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经典案例,被社会精英所崇拜,所效仿。在国家层面上,国家的经济化和私有化左右了经济的发展制度。自凯恩斯的国家干预政策盛行以来,政府相机抉择的财政政策使消费成为对经济生活有极大贡献的积极活动,并构成了经济增长的制度性力量。在美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中,消费的贡献率达到了70%左右。在消费推动经济增长的语境下,产品的流转循环系统要求商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消费者手里,然而,消费总是意味着自然资源在特定时间和空间的毁灭。欲望消费的特点是商品使用的短暂性,“生产—消费”频率的加快对资源的开发和需求是快速的,必定会严重影响自然环境的自我修复能力。特别是在商品极大丰富的背景下,就连浪费也成为消费的一种手段,“浪费远远不是非理性的残渣。它具有积极的作用,在高级社会的功用性中代替了理性用途,甚至能作为核心功能——支出的增加,以及仪式中多余的‘白花钱’竟成了表现价值、差别和意义的地方——不仅出现在个人方面,而且出现在社会方面。”①[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5页。
人类通过改造自然而创造历史的活动是在各种欲望的驱动下进行的。现代文明的发展体现为一种“欲望支配世界”的图式:现代性的本质是让人的欲望通过自我对象化活动以达到征服自然。在将自然物品转化为商品的过程中,实现改造世界的全面景象,但生态问题随之而生。因此,消解欲望释放的现代文明和生态危机这一对矛盾命题,需要立足于实际,从矛盾的根源出发,把人类欲望解放的合理性与生态的重要性结合起来,从而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终极目标。也就是说,生态危机的解决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从终极意义上来看是一个伦理问题。因为正是伦理对人们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进行着评判,欲望是人性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伦理是一套约束人们行为的规范准则。提高人们行为的自觉性,需要依靠伦理的规制。
法兰克福学派的弗洛姆以人性为基础,倡导人道主义的伦理学,主张依靠理性形成正确的伦理规范。古希腊的柏拉图说过,欲望在人性中占有较大的部分;近代的休谟也认为“自然的欲望主宰着个体”。因此,必须建立一种约束欲望无度释放的伦理规范。在古希腊,哲学家用德性来抑制欲望的非理性,用最高的“善”——理智来控制欲望;在中世纪,用神性来约束欲望,通过让每个人在心灵上背负着“原罪”的十字架,来压制欲望的冲动。近代以来的科学理性和追求财富的欲望,使传统社会中的“德性”和“神性”约束都淹没在货币与资本的逐利浪潮中。当代社会生态的伦理规范必须以人性为基础,用理性的指导约束欲望的非理性。
第一,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伦理观念。生态危机的原因之一在于近代以来“主客二分”观念的确立,征服自然的欲望由此得到了理论上的支撑。抑制征服自然的欲望,需要在观念上明确,人只是自然界中的一环,并不是自然的主宰。在古希腊时期,人与自然是一种混沌共生的关系,知识主要用来提高人的精神素养,大自然是他们获取灵感的来源。如果说古希腊人与自然的伦理观念是自觉的、原始的、粗糙的,那么对于经历了近代工业革命所导致的严重生态危机的现代人来讲,需要在理性的指导下,回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而不能把征服自然作为人类成为自然界主宰的明证。
第二,建立正确的财富伦理观念。这需要从两个方面着手:一个是工业主义的技术手段,一个是资本逻辑。生态危机的现实基础是以科学知识为支撑的现代化生产方式,这也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在现代社会中的显现。现代化生产方式的效率标准使技术在现代生产中获得了支配社会的权力,然而科学是一种工具理性,本身不具有道德价值上的判断。在科学精神中融入伦理道德精神,破除科技主宰人性的局面,让技术的运用服从道德理性的指导,从而使现代化的生产方式符合人性,符合生态和谐;资本是现代社会运转的动力,其生命力在于它的不断扩张与增殖。资本承载着人类追求财富的欲望,这使它形成了现代社会新的“权力意志”,资本对生活的入侵导致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异化。它可以“把一切都沉浸到金钱的冰水当中去”,而不考虑是否对生态环境和人类的未来发展带来破坏。资本的逐利动机与生态环保的成本问题是一对矛盾,消解二者之间的悖论需要通过伦理约束资本的任性,让资本的发展转向符合人与生态和谐发展的轨道上来。
第三,树立可持续发展的消费伦理观念。过度消费的产生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人性中的“物欲”心理;二是现代社会赋予消费以更多的经济责任,如刺激经济增长,增加国民收入的需要。因此,树立可持续发展的消费伦理,首先要约束人们强烈的“物欲”心理,因为过度消费是一种为欲望而欲望的消费,其本质特征不在于消费什么,而是用无限制的消费形式满足不可满足的欲望,并不具有经济价值上的合理性。其次,改变唯GDP马首是瞻的技术方式,将生态指标纳入到衡量经济增长的方式中。
[1][美]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M].岳长岭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6.
[2][美]利奥·斯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A].汪民安,等.现代性基本读本(上)[C].河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3]汪民安.现代性[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5]陈学明,等.二十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体制维度[A].汪民安,等.现代性基本读本(上)[C].河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7]张雄.现代性后果:从主体性哲学到主体性资本[J].哲学研究,2006,(10).
[8][德]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M].陈万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9]鲁品越.论资本逻辑的基本内涵[J].上海财经大学学报,2013,(5).
[10][德]维尔纳·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M].王燕平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1][德]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2]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M].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Is Consumption the Root of Ecological Crisis?Analysis of Three Dimensions of Human Desire
Ren Ruimin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0433,China)
Ecological crisis represents the cri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the nature.From a perspective of deep essence,ecological crisis originates the returning and releasing of human desire and is the modern outcome of“the desire dominates the world”.Therefore,to find the causes of ecological crisis,it should considerate the desire into history channel and regard the desire as the standard measuring the evolu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he nature.The modern subjective philosophy constructs a logic framework with the intrinsic relationship among the desire to conquer nature,the desire to pursuit wealth and the desire for excessive consumption,and forms three dimensions of the emergence of ecological crisis.Therefore,consumption is only the appearance of ecological crisis,not the root cause.The resolution to the tight relation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he nature resulting from highly publicized desire depends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ethical rules and regulations and the improvement of selfconsciousness of the harmony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he nature from the ideology perspective.
ecological crisis;desire;industrialism;capitalism;consumption desire
F091.33
A
1009-0150(2015)02-0076-10
(责任编辑:海 林)
2014-11-10
任瑞敏(1981-),女,河南汤阴人,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