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
潮间带
一
在潮间带的上限和下限之间
是一片貌似死寂的沙滩
泥涂、浅海以及一些散乱的礁石
只有俯下身来,你才会发现,无论水浅
还是水深之处,有着同样隐忍
但火热的生活:
海葵在浅水下的岩缝里观测着日影的变化
海胆把自己缩成了一堆尖刺
而龟爪把自己隐藏在更深的岩缝里……
它们从不发声,因为涛声里包含了所有
它们试图表达的东西
“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这块区域。”
——只有沙层中的蛤蜊感知到了
来自月光的谶语
只有它们
从头顶的潮汐中听出了时间中隐含的真相
并且用背部的弧线刻录了它神秘的轨迹
二
被潮水推高到浪尖
又打翻到海底的浮游,用短暂的一生
见证了命运的浮沉
即便岩缝中的生存
也有叵测的命运:
一枚海星在潮水的间隙里
向近旁的马蹄螺伸出了尖利的腕足
礁岩上,被敲碎壳的藤壶和被撬过的牡蛎
留下一片类似月球上荒凉环形山的遗址
触目惊心却又稀松平常
用不了多久,又有新的幼苗,依附于
这荒凉的家园
在潮汐的进退之间,像它们的祖先一样
忍受着高温、高盐
仅仅依靠飞沫中有限的营养苟延残喘
是的,这里,生死有着自身的法则
万物各从其类,保持着恒久的沉默
但有必要,向一只招潮蟹保持敬意
只有它们,在潮水到来之际
面朝大海举起了它威武的蟹钳——
海 葵
因为一场台风的命名,我注意到了它
在潮间带浅水下的岩缝里
造物的命名的确存在着
某种随意性
它状若花瓣的顶端,和某种植物
并不相似
它花枝招展的触须也不随着光线转动
似乎只是基于某种本能在舞动,在诱食
接下来度娘的介绍,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它没有大脑。也就是说,它并不思考
它其实并非刻意和它名称接近的那种植物
保持不同的信仰
同时它没有骨骼,也即意味着,它无力
承担那些强加给它的责任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种
简单的生物。敏感。木讷
这艳丽、孤独的物种,喜独居,偶尔
聚集,相互之间,也保持着有效的距离
甚至,它自身众多的触手之间
也无法相互感应
只有在受到强烈的刺激时它们才会
相互援手且在收缩之时释放出致命的毒素
藤 壶
据说它出生时也是自由的。在潮头漂浮
数个星期后,遇到某个坚实物体才会
定居下来。礁岩、码头、船底甚至
鲸鱼、海龟、龙虾的体表,都是它们
依附的对象。而一旦
附着其上,身体就会分泌某种
类似于胶质的物质
它们作为藤壶的一生就会被
牢牢地固定下来
聚族而居。仿佛月亮之上
荒凉的环形山。而现实的情况,并不比
比喻来得更好:在潮间带的上端
除了一月仅有的大潮期
它们打开顶部的背板贪婪吞吸
余下的时间,它们灰褐色的外壳总是紧闭
承受高温的炙烤
以及某种海鸟的啄食
我曾蹲伏于一块礁岩长时间观察
它们单独的一只,像一座微型的火山
它们有过愤怒的喷薄吗
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而付出
一生的代价?
但它们总是无声。死寂。似乎处于
永远的休眠期。但
在我用石块砸开其中的一只后
我看到了一滴泪滴状的海水
和一团类似于火山岩浆的血肉
注:藤壶,依附于海边礁石上的一种圆锥状的贝类。
我见过另一些波浪
我住在海边。日日得见
大海的起伏
我也去过另一些地方
我曾长久地站在一条江边
看见不同于海水的波浪
随着逝水翻卷,未及抵达岸边
就消失在一个又一个漩涡
我曾在高原的湖泊夜钓
湖面闪烁、平静
而头顶的星空嘶鸣
后来我仰望星空
我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波浪
划出一道又一道神秘的波纹
拍打着虚无
那些遥远的星辰,仿佛夜晚
海水中闪着荧光的乌贼,随着波浪沉浮
在漆黑的夜空里
我的心贴着水面运行
慢慢地,擦出了一朵渔火的光亮
波浪、波浪
我曾独自走过冬日无人的海滩
看那些兀自掀起的浊流和狂澜
我以为它和我一样,有着需要铺排的哀痛
我记得春日明媚之际,一同去看海的人
我们都还年轻,却又故作沧桑
指着浪尖上的事物说
——看:美
——看:幻灭
——看:绝望、痛苦和幸福纠缠着的
转瞬即逝的一张脸
然后我们高喊着冲进波浪
沉醉于波峰和谷底的转换
直到大海苍凉如幕
直到一道夕光给它镶上了金边
仿佛一根着火的绳索
系住我们的脚踝……
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多少远离,多少
随波逐逝的日子?
现在我又独自回到海边
厌倦了潮头间的沉浮
但它为什么还不停息
还不停息这疲倦的燃烧、追逐和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