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古树上的亚先

2015-04-03 19:21冯昱
飞天 2015年2期
关键词:万金叶子

冯昱,瑶族,70后,广西贺州人,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物。有作品入选《<民族文学>30周年精品选》。

黄丽娜死了。

她是被荣贵翁做梦梦死的。

做梦都能梦死人,谁能相信呢?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只要荣贵翁梦到崩冲河发大水——那种浑浊的红泥汤大水,崩冲村就一定会死人。荣贵翁说他这已经是第十六次做这样的梦了,次次都灵验。

黄丽娜是村里最靓的女孩,这个有着城里人名字的女孩,十七岁那年就去了城里打工,十年后才回来,回来不到三天就死了。

赵万胜把自家摩托车的座包掀了下来,一把丢到屋旁毛竹林中的垃圾堆里,回到家里就拿了肥皂洗手,他先洗了五遍,然后又洗了五遍,坐下来后就在那里拍大腿。他足足拍了两个小时,直到把两条大腿都拍成了青黑的颜色,觉得把身体的毒素和邪气全都从那两条大腿里拍出去了。他逢人就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从镇上搭她回来,一路上时不时闻到臭味,开始我还以为是我买的猪肉发臭,可是刚从市场上买的猪肉,怎么会那么快发臭?才一两个小时,再热的天也不会发臭呀!换回你们,也不会知道是这个女人在发臭。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出去那么久,早就变成一个鸡婆了,肯定是得了治不了的脏病,才专门回山里来死的。

直到很久以后福旺翁都一直在后悔,后悔曾经把荣贵翁赶了出去,第一次没有留荣贵翁吃早饭。谁让荣贵翁前来告诉他做了那个发大水的梦呢?这个梦让他足足担心了三天。那三天里他对孙子亚先的看护真是做到了寸步不离,直到听到黄丽娜死亡的消息。

没有请荣贵翁吃饭的后果是,福旺翁最终失去了儿子。要不是那个清晨荣贵翁被自己赶出门去,那么荣贵翁第十七次做那种梦就一定还会前来告诉他。他知道了虽然又是接连几天不得安宁,但一定会像上次保护孙子亚先那样采取措施:打电话给正在广东连州大山里的儿子赵万有,叫他这几天千万不要再上山割松油了,甚至连山寮都不要走出半步。就是天气再好,能割出的松油再多,也不能冒险上山。

事实上没有如果,赵万有还是死了,不是死在山上,而是死在了水里。就连和他同住一个山寮的亚龙亚虎两兄弟,也不明白那天比任何一天都早割完松油的赵万有,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下的小河去。或许是天气太热了他想洗个冷水澡,想洗去满身的汗渍吧。可他却不是死在河中,而是死在一个水筒子里。水筒子原本是附近山民用来放微型电机发电的,但在早几年高压电线拉进山里以后就被主人废弃了,可是水筒子还在,从引水沟引过来的水也没有被断掉。福旺翁和亚龙亚虎兄弟俩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个傍晚赵万有怎么就进了水筒子里,被急速旋转的涡流夺去了生命,还不满三十岁。

那个夏天和往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清晨的阳光刚从东面的山坳上洒过来,崩冲村新一天的加热过程就开始了。

周妹正在灶前的空地上剁着煮猪食的薯苗。朝晖穿过窗玻璃,像一个老手的流氓,肆无忌惮地抚弄着新寡妇的脸。

福旺翁坐在一旁,眼睛向着燃烧的灶火,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知道开口也是白开。在吸完第三支红甲的时候,他还是开口了,说你能不去吗?

周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她头也没抬一下,说我能不去吗?

福旺翁听到菜刀斩在薯苗和栗木砧板上发出的声音更加密集了,噹噹噹的好像是剁在他的心头上,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说万有在世时,不是一直不让你去吗?他不是一直告诉你说城里坏人多不安全吗?你真的不怕被坏人骗去了做坏事,或是被坏人卖了吗?

有什么好怕的?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哪里是不安全的?万有他不去城市去了山里,结果还不是出了事?

这话戗得福旺翁一时答不上来,于是就又点燃了一支红甲,狠狠地吸着,让自己的整个头部都笼罩在烟雾之中。

剁薯苗的声音停止,福旺翁也不敢看周妹是不是剁完了。自从仙妹走了以后,他就越来越不敢正视周妹了。因为他发现她是越来越像年轻时的仙妹了。

像崩冲村所有死去的人们一样,仙妹也是被一场大水带走的。不同的是,那场崩冲河的大水,不是发在荣贵翁的梦里,而是发在福旺翁自己的梦里。也就是说,仙妹是被福旺翁自己做的梦梦死的。

那天早上醒来,福旺翁甚至还来不及和家里人说出那个梦,仙妹就不见了。等太阳差不多走到天空的中央时,福旺翁才找到了她。她已经安静地躺在青草丛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边还躺着一朵黄色的小花。那朵小花有一个夺魂的名字:断肠草花。

直到一年之后的某个早晨,黄万金坐在福旺翁家里的饭桌前,就着一碗烟熏腊肉喝了六碗米酒,那个本想让它烂在肚子里的真相,才被他和着酒气倒了出来。

于是,福旺翁就随着满屋的酒气,和黄万金一起回到一年前的那个清晨,把害死仙妹的罪魁祸首揪了出来。

罪魁祸首的名字叫赵万一。这应该是福旺翁早就想到了的。赵万一正是他大哥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子。但是,自从赵万一砍了福旺翁亲手种下的三棵大杉树以后,他就不再是他的侄子了。

这个赵万一,自从他阿公死后,就把他阿婆哄过去跟着他养老送终,然后把两位老人遗下的田地、山场、林木和宅基地等全部占为己有。他阿公阿婆也就是福旺翁的阿爸阿妈,两位老人的田地山场都与福旺翁家的连着。赵万一把阿公阿婆种的杉树全部砍光卖完之后,就开始越界侵占福旺翁家的山场和杉树,甚至连菜地也不放过。

事情就发生在菜地里。那天清晨,鸟刚把天叫得有点发亮,福旺翁还在睡梦之中,仙妹就起来了。像往日一样,她没有洗漱就先来到菜地里,采摘那些新开的四季花,好拿回家去做汤菜。那些四季花树很老了,是四十三年前她嫁过来时亲手种下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花树的命运和她一样在那个清晨发生了转变,转变就发生在同样早起的赵万一嘴里。赵万一嘴里发出的那一声大喝吓得她双腿发软,正顶着脚尖摘花的她差点摔倒。接下来,那些四季花树在赵万一的嘴里就变成了他阿公种的。他阿公的当然也就是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他阿公种的,而仙妹是他阿公的儿媳,也是有权采摘的。虽然两位老人生前不愿和儿子福旺一同生活,但福旺翁一家同样尽了儿子儿媳的赡养义务,每月都按时给钱给米。仙妹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争吵之中,赵万一冲上去把她推倒在地,篮里那些粉的白的花朵撒了一地。这个先前的侄子突然变成一头发疯的公牛,穿着脏黑皮鞋的脚也变成了公牛的疯蹄子,把那些四季花全都踩成烂泥,还狠狠地踹了一脚仙妹的屁股。

准备上山寻找野生灵芝的黄万金刚好路过这里,他躲进一棵板栗树后看着这一切。

仙妹从菜地爬起来,向山楂坳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哭,步子踉踉跄跄的,黄万金觉得她有点像喝醉时的自己。她怎么不回屋里去找自己的老公呢?黄万金就觉得奇怪,他听到自己心里说了一句话:她是不是吃错药了?他没想到仙妹还真的去吃了药,而且是毒药。

六碗米酒让凶手从黄万金的嘴里现形,晴天霹雳在一年之后再次在这户人家屋顶炸响。得知消息的赵万有从连州的深山里赶了回来,架起木梯,爬到土灶上方的竹条楼上找出一截丈余长的东西。

那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也是崩冲村在公安收缴过枪支后仅存的一支猎铳。猎铳很老了,黑如马卵,那是他阿公的阿公传下来的,曾经帮助他阿公的阿公打死过一只老虎和两条大蟒蛇,保护最初来到这片苍茫山林里的五户人家生存了下来,逐渐繁衍成现在的几十户人家。如今,老虎和蟒蛇早已灭绝了踪迹,在人工种植的速生桉林取代了原始山林之后,就连野猪和白鹇鸟都已难得一见了。后来猎铳的存在也成为非法,只好把自己的辉煌岁月隐藏入那烟熏火燎的黑色里。

从黑暗时光中重见光明的老猎铳,被赵万有擦了又擦,直到放出逼人的光芒。这光芒和赵万有眼里的光芒合成一道,像利剑般直指仇人赵万一。但赵万有的复仇行动最终被福旺翁咬破嘴唇硬生生地拦了下来。一个家庭的希望和未来就是儿子和孙子,他不能让儿子为复仇去送死,要去也是他去。但他也还要活着,为儿子照顾好孙子。然而谁又能预料得到呢?赵万有居然发生意外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让他一铳崩了赵万一。

没有了儿子以后的日子变得更是难捱。那个早上,福旺翁感到自己吸完那支烟好像是用了一百年。百年之后,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上。他狠狠地把它丢到地上,然后狠狠地把它踩得粉身碎骨。他仍是没有看周妹,只是又一次异常艰难地开了口,说你一定要去打工的话,万有在地下都不安乐。

周妹说他不安乐我们就安乐吗?他想安乐他就不要死呀!如果我不去打工,这个家就更不安乐。眼见亚先是一天一天长大,吃的零食一天比一天多,换的衣服一季比一季多,读书要的钱是一年比一年多,这些钱从哪里来?

是啊,钱从哪里来呢?万有在世的时候,钱全都是从他的手里来的。他宁愿自己多受苦多受累,远离家庭到广东连州的大山里割松油,也不让周妹去城里打工,不让她干家里的重活累活。

周妹觉得有一只虫子飞进眼睛里,酸得流出了眼泪。她拿起一个竹箕,装了剁好的薯苗准备去煮。眼泪落到竹箕里,打湿了很多薯苗。福旺翁看着灶火发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些眼泪。万有在世时,是最见不得她流眼泪的。她也只在他面前流过一次眼泪,就在亚先出生后的第十天,万有去地里干活中午回来迟了,她坐月子又不能碰冷水,于是就变成了一只饥饿的母老虎,连生吃他的心都有了。她的那些眼泪让万有心痛和愧疚不已,在床前向她跪了下来连赔不是,他心里三天都不安生。那时她的眼泪被万有视若金子,而现在万有不在了,她的眼泪变得一文不值。她抬起左腕,用袖子将这些不值钱的眼泪狠狠地抹得一干二净,并将竹箕里的那些眼泪连同薯苗一起,倒入锅里的热水中煮成猪食。

福旺翁向灶前靠近来,把木柴往灶膛推了推,让火重新旺起来,只是仍没有抬头看她。

周妹说你以为我就很想去城里打工吗?这不是没办法了才去吗?你也别太担心,村里不是也有人去吗?除了黄丽娜,也还没有见谁出过什么事,你就放心好了。你在家里带好亚先。他读书好,就让他好好读吧!只是有点调皮,不过调皮有调皮的好,调皮的孩子聪明。只是要你多费心了,一定要看管好他,千万别让他学坏,千万保证他的安全。他是你们家唯一的希望了。

福旺翁觉得眼睛突然酸痒难耐,像是被烟熏到了一样。可灶是新式的省柴灶,安有烟囱,并没有青烟从灶口冒出来。于是他明白了自己的眼泪要来,也抬起左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直到把那些眼泪全都擦了回去,才说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亚先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死也要保证他好好的活着。

周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又连续跳了三下,她说大清早的,你说这种话做什么?我要你们俩都平平安安的!声音像削尖的竹片,说完就噔噔噔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等周妹重新来到厨房里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红色的本本,那是一个农村信用社存折。

家里的存款都用得差不多了,去年建了这一层水泥屋,这次又给万有办了后事,这些你心里都有账目,现在只剩下三千二了,我取了一千,作为这次去打工的路费和备用,余下的就留给你和亚先在家用吧。等我进城找到了工作,每个月都会按时把钱存进来给你们。说着,周妹的目光先是在存折上抚摸了一遍,接着又抚摸了两遍,然后才把它塞到了他的手上。

福旺翁把红本本捧在两手中央,就像是饥荒年代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红皮番薯,顿时感到全身温暖如春,饥寒交迫再也不复存在。这份温暖让他强压回去的眼泪又蠢蠢欲出,只好赶紧低头把脸埋在两膝之间。

又一场大水突袭而来,那时亚先放暑假回来已经十天了。

福旺翁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大水,也从未见过那么红的大水。

他是在村里那棵仅存的古荷树被山洪冲得开始倾倒,眼看就要将他压扁时才惊醒过来的,醒来之后被密集的黑暗所笼罩,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当窗外那种熟悉的虫鸣传入耳朵时,他才感觉出自己正睡在自家床上。

这原本是荣贵翁的梦。

可是自从荣贵翁在那个清晨被他赶出门去,用第十七梦把赵万有梦死之后,从这第十八个起,就把这种可怕的梦转让给了他。

福旺翁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身子哆嗦了一下。

接连打完了三个哆嗦之后,他才从枕头下摸到了手电筒,照见节能灯开关,摁了,终于让自己回到了光明之中。

在这片光明之中停留不到两分钟,他就走到大厅,摁亮灯管,然后进了亚先的房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睡眠有这么好,亚先的睡眠这么好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进房的声音没能惊醒亚先,突然摁亮的白炽灯耀眼的光芒也丝毫没有干扰到亚先。亚先怎么睡得这么沉呢?会不会是白天自己到杉树林里巡逻时,亚先就偷偷跑到崩冲河里去洗澡?山溪水异常清凉,容易伤身,人在里面泡久了就会很困,就会睡成猪一样。

睡梦中的亚先,还真的像一头猪一样,当然只是电视中那种小宠物猪,脸粉嘟嘟的红得可爱,有些像女孩子一样。他可真会挑拣,还在娘肚子里时就会挑拣了,专挑了爸妈好的东西往自己身上长。他挑了他爸那高高的鼻子和黑黑的眉毛,又拣了他妈那白净的肤色和好看的脸型。

福旺翁忍不住在亚先的脸上亲了一口,亚先也没有醒,仍侧着头继续着他的好觉。

福旺翁就呆住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常常教育他们睡觉时一定要保持警醒,不能深睡,以应对那个年代的各种天灾人祸。说得最多的就是有一回他阿公杀了一头年猪,夜里刚煮熟了肉就听到土匪要来的牛角号声,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逃到山上密林中的茅寮里,连一块肉都来不及吃。如果睡成亚先这样,就是不被土匪抓去,也会被老鼠啃了脸。

想到这里,福旺翁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蹿进了一只老鼠。这只老鼠让他觉得整个房间都不安全起来。于是他摁亮电筒,侧身趴到地上往亚先的床底下照了个遍,然后起来又把床头床尾的地方都照了个遍,确认没有发现老鼠和蛇蝎毒虫之后,才拍拍身上的尘土,长舒了一口气坐在亚先的床沿上。

经过五分钟的酝酿,一个决定的成形终于赶跑了福旺翁心中那只老鼠。从明天起,他将再次形影不离地守着亚先,最好是寸步都不离开家里,直到等来一个消息,一个和黄丽娜死去一样的消息。

福旺翁给亚先留着灯,才有点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但他很快又折了回来,抱起亚先,穿过灯火通明的大厅回到自己房里,把亚先放到自己床上,爷孙俩一块并头睡下。

但他再也没能睡着。天才微微亮,他就起床了。只是离开房间时,他没有熄灯。在这关健时刻,不能在乎多烧一些电费了。

像往时一样,他先是到厨房里生了火,煮上一锅白粥,再去洗漱后才出了门,穿过门前那块大田的玉米林,走向田埂下面的坡地。

坡地上是他种的番薯,用来割苗喂猪。他不怕辛苦,坚持养了一头猪。因为这个家虽然不完整,但就像周妹说的,只要有亚先在,就还是个家,那过年就得像个过年样,就得跟万有在世时一样,杀年猪,腌制火熏腊肉。

养着年猪,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期盼。

那个期盼平时都潜伏并且深睡在他的身体深处,只有在每一次割薯苗的时候它才跳出来。

那个清晨,福望翁体内的期盼刚刚苏醒,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坡下向他移过来。他努力地站直了身子,丢下左手那把薯苗,右手提着镰刀,不敢相信似地用左手的袖口擦着眼睛。

等他把眼屎擦干净,把眼睛擦得清晰时,周妹就已经来到了眼前。她居然穿着一身黑衣。但这种黑衣一看就是城市的黑衣,光鲜明亮,衬得那张好看的脸更加洁净,也更红润。

福旺翁哆嗦着嘴唇,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吐出了几个字:你,你回来啦?

周妹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脸上绽开一个诡秘的笑,一闪就不见了,像传说中的芭蕉精。

福旺翁又用袖口努力地擦着自己的眼睛。当眼睛又一次清晰了时,有个人就又来到了他的眼前。但他心里突然像是丢失了山场田地一样,因为这个人不是周妹。

黄万金怎么也穿了一身黑衣?这身黑衣一看就不是周妹穿的那种黑衣,这是属于崩冲的黑衣,是上山干活专用的,由各种污渍泥巴烂叶植物汁等杂染而成的。福旺翁眨了一下眼,黄万金就突然变成了一只乌鸦。乌鸦嘴里发出嘎嘎的声音,说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割薯苗呀,你就要折大财啦!

嘎嘎声音的每个字符又变成了一只只蚂蚁,纷纷爬到福旺翁的身上,钻到心眼里。福旺翁说你这乌鸦嘴,大清早的报的什么丧?

黄万金咧开两瓣黑黑的嘴皮,露出黑不溜秋的牙齿,嘿嘿一笑,说我话是难听,但不骗你,赵万一拿了油锯上你家杉树林去了。

福旺翁向前迈了两步逼到他跟前说,你睡醒了吗,是不是眼睛花了?

黄万金说你妈的才花呢!

福旺翁就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黄万金发出一声喊叫,福旺翁又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右耳朵,然后就像是吃错了药一样,丢下了黄万金那声多少有些夸张的惨叫,也不管那些割好的薯苗,提着镰刀发疯一样向家里奔去。到了门前的地坪时,他的脚踢到了一块石头,险些摔倒。

当那杆被万有生前擦亮了的老猎铳握在福旺翁的手中时,他的心才感到略略安稳了一些。握着这杆猎铳,他感到自己在那一瞬间就仿佛变成了父亲的阿公,而赵万一也变成了一只老虎闪到了他的面前。

出门前他是先进房看了亚先的。亚先还在睡梦之中。他又舀了几瓢水浇灭了灶火,才放心地奔出门去。出门去十余步之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返回来,把门从外边给锁上了。

还没等他赶到屋后山的杉树林,赵万一就已经放倒了一棵大杉树;当他穿过那片杉树林到了另一头的边沿时,赵万一正在做着放倒第二棵大杉树的准备工作:手脚并用地清理那棵即将受刑的大杉树下那些阻碍手脚的枯枝败叶。

拿着猎铳的福旺翁顿感自己成了一个猎人。猎人打猎时在山林里走动是不轻易被猎物觉察的。突然而来的闪光刺了一下他的眼睛,让他停下了悄无声息地进行着的脚步。闪光是地上那把油锯露在外面的半截锯条发出来的,晨阳从被砍了一棵树的空隙间投下来,红光经过金属的反射成了白光。

你再动我就一铳打死你!

这声大喝吓了赵万一一大跳,三根杉树的针叶刺进他的掌心。他忍住直抵心口的疼痛,循声看去,只见福旺翁手中那截黑竹一样的东西正指着自己。当他意识到那是崩冲村已经绝迹了的猎铳时,身子不由得哆嗦了几下,然后他就在福旺翁的眼里变成了一截木桩。

木桩说你这老鬼不想活了是吗,我是在砍自家的树关你什么事?

这树是谁种的,你地下的阿公阿婆一清二楚,其实你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福旺翁说着就吱的一声扳起了机关。

木桩又抖动了一下,在福旺翁的眼里变回了赵万一。

赵万一说你不要乱来,打死我你也要被公安枪毙。

福旺翁说我怕条卵枪毙,我那么老了和你拼了还是我值。

赵万一说你敢吗?说着居然还啪啪啪地拍起了胸脯,好像那胸脯不是他的胸脯,更不是肉长的。

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刹那间充满了福旺翁的整个口腔,当一口红色的口水被吐出来时,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把舌头给咬破了。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地抬高了猎铳,眯起一只眼睛来瞄准。

赵万一拍胸脯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福旺翁说我现在开始数数,等我数到五十的时候如果你还不能走出我的眼睛,就别怪这把铳也和你一样变成畜牲,不认人更不认亲!

当数到四十一的时候,赵万一连同他的作案工具终于从福旺翁的眼睛里消失。

福旺翁绷紧的全身突然松了下来,顿感全身绵软无力,他卸了火药引子,双手擎着猎铳坐到地上。但还没等他歇息过来,右眼皮就接连跳了几下。

难道又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难道赵万一没有走远?是不是躲在旁边的杂树林里,等自己一走他就又走回来继续砍树?

这些树再也不能让赵万一砍了!如果不能制止他,那么他砍了第一棵就会砍第二棵、第三棵……直到砍完卖光之后,还会连地都被他占去。这些树是仙妹种的,被赵万一砍了,她在地下都不瞑目。这些杉树要给亚先留着,等到他读大学的时候,这些杉树就会长得更大,就会卖上更多的钱,足够他读完大学。罗老师说亚先成绩那么好,将来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想到这些,福旺翁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扛着猎铳,绕着整片杉树林的边沿走了一圈,没有发现赵万一。他又绕了一圈回来,还是没有发现赵万一。这时候他的右眼皮第二次接连着跳了,比上次跳得更狠。他用两只手指捏住跳动的眼皮,把它扯起,但被捏着扯着的眼皮像一只虫子一样仍在挣扎着跳动着。他就愣在了一棵大杉树下。

愣不多久,福旺翁就择了小路,先后去了山楂坳和苦竹箐,那两个地方也各有一片他家的杉树林,但他仍然没有发现赵万一。

还身在苦竹箐杉树林边的福旺翁,被第三次右眼皮的接连狠跳吓坏了,竟一脚踩在一堆干枯的针叶上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听到那些针叶继续往他瘦瘪瘪的屁股肉里扎进去时发出的滋滋的声响。钻心的疼痛让他在倏尔之间变得异常清醒。清醒过来的头脑突然变成了一个电视屏幕,一些若真若幻的画面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扛了猎铳就往家的方向跑。

很快他就看到亚先了。

亚先还在睡呢,他八岁的身体正匍匐在门前的青草丛中,就跟在床上睡着一样,他怎么睡得那么沉?有一瞬间福旺翁甚至觉得亚先还是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只是那些青草不是青草,而是一床绿色的被单。当被单很快又还原成青草的时候,他有些不敢相信,于是抬起左腕用袖口擦起了自己的眼睛。擦清之后的眼睛首先迎来的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阳光把他家的大门照射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外大门上那把已经锁上了的大铁锁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猎铳就向亚先奔了过去。

当福旺翁把亚先翻转身抱起来的时候,他才看到了血。血在亚先脸上,血在亚先的额头上,血在亚先浓密油黑的发丛里。血红得就像梦中的崩冲河大水,让他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福旺翁是在他家的杉木沙发上醒过来的。他看到了很多人的脸。这些脸有村委主任赵万胜的,有黄万金的,还有村里其他人的,甚至连荣贵翁的都到了,这些脸上面全部挂满了同情。在这么多张脸里面,他寻来望去都没有找到他最想看到的那张脸,这让他急得终于叫了出来,亚先呢?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挺了一下身,一把抓住了赵万胜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赵主任,我家亚先呢?赵万胜的脸突然布满忧伤,说你要想开一些。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大杵,一下就把福旺翁捣成了一摊烂泥,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你们为什么不救亚先?

靠着赵万胜派人送的白糖粥和瘦肉粥,转移到床上躺了六天的福旺翁才下了床。这六天里,公安在第二天就来了,不久又走了。经公安鉴定:亚先是从他家的二楼上跳下来后死亡的。从这么低的地方跳下本来不会致死,但是他的脑袋磕在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块上,那块石头像一只尖尖的牛角插到了亚先的脑袋里。公安说监护人怎么一点安全教育都没有呢?跳楼这么危险的动作孩子都敢做?

在公安来的那一天,周妹也回来了,她果真穿了一身黑衣,就跟那天早上福旺翁见到的一模一样。她抱着亚先发僵的身体哭了一个下午,又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她就走了。她说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你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你不但没保护好他,还害死了他,你这阿公是怎么当的?亚先没有了,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崩冲来了!

是他害死了亚先!

如果他不去守杉树,全部让赵万一砍了卖了都好。如果他不上锁,那么亚先就不会跳楼,那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但是没有如果。

下了床后,福旺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赵万胜家走去。

赵万胜家是五层新建的水泥楼,就在通村的红泥公路边。福旺翁来到这栋全村最高也是最漂亮的建筑时,赵万胜和他老婆冯成妹正在一楼的杂货店里坐着,边看电视边等候顾客光临。赵万胜见到福旺翁时,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说福旺叔你好了?能下床走过来了呀?但他没能听到福旺翁说半句感激他的话。福旺翁说好个屁!没有亚先我好个屁!你快说,你把我家亚先弄到哪里去了?

赵万胜吃了一惊,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福旺翁说我知道了还来问你?

赵万胜说不是埋了吗?

福旺翁就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定在了那里,又如一截死去了的树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怎么就埋了呢?是谁同意你们埋的?

赵万胜又吃了一惊,说我们是经过公安同意才埋的。

福旺翁说你们就不能让我再见见他?

赵万胜说准备埋他的那一天,我们不是抬他进去给你见过最后一面了吗?

福旺翁说这就是最后一面?这算什么最后一面?你们就不能把他留到今天,留到明天,留到后天,或是更久更久吗?

赵万胜惊得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冯成妹说福旺叔你别这样,天这么热,如果没有冰箱,猪肉放上半天都会发臭咧。

福旺翁说我家亚先又不是猪肉。

赵万胜说你这么老了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周妹走的那天,到了下午亚先的气味就很大了,身体都出水了,如果不及时埋掉,就不止是臭而是腐烂了。

福旺翁就又变成了一截死去的树桩,像被大风刮着一样有些摇摇欲坠。

冯成妹拿了一罐饮料,说福旺叔你先喝点冰凉茶,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但是那罐饮料递到他的手上他都没有反应,饮料掉到地上他也没有被惊醒。

易拉罐掉到地上的声音就像是金属笔盒掉到地上的声音。亚先是个不怎么小心的孩子,在家里写作业时常常把笔盒弄到地上。来,阿公帮你捡笔。不,阿公,我自己捡就行了,你的腰不是一弯就痛吗?亚先的脸上绽出两个酒窝,有些像女孩。来,让阿公来抱抱。福旺翁伸出双臂,但这回他什么都没有抱到,亚先在瞬间就化作午后那些滚烫的空气。

冯成妹捡起饮料,再次塞到福旺翁的手里,说福旺叔,你可要拿好了,天这么热,你就趁凉赶快喝了吧。

福旺翁啪地把它砸在玻璃柜台上,说我不喝你们的凉茶!赵主任你快说,你们把我家亚先埋在了哪里?

赵万胜说就在古荷树边那丛观音竹旁。

福旺翁说你们是怎么埋的?

赵万胜说还不是像埋孩子那样埋的。

福旺翁说,我是说你们是用什么东西装殓他来埋的?

赵万胜说粪箕。

福旺翁说粪箕?

赵万胜说是啊,粪箕。

福旺翁说粪箕?你们怎么能用粪箕来埋他呢?他又不是一条狗,也不是一只猫!

赵万胜说福旺叔,你都活到这个年龄了,难道你比我还不懂吗?未成年人死了用粪箕装了埋,这不是老规矩吗?

福旺翁说什么老规矩,过去那是因为穷,我家现在有的是杉树,我可以给亚先做一个棺木,要多大有多大!他边说边开始向着古荷树的方向走去。

速生桉林与古荷树之间果真有一堆新泥。其实新泥也已经不新了,四天烈日的暴晒已经把它新鲜的红色变成了灰白。在这堆灰白的下面,就睡着福旺翁家的亚先。

想到亚先被装在一只粪箕里,这个调皮的孩子,常常挣脱大人的怀抱跑到树下哧溜哧溜就爬了上去,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可能连手脚都无法伸展开来,福旺翁就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立马赶回家去,磨利斧头,然后走上屋后山自家的杉树林里。他要给自己选一棵最大的杉树,做一个最好的棺材。其实在他刚满六十岁那年,就已经请人为自己做好了棺材了。只是现在,他要把自己的棺材让给亚先先用,因为要给亚先做一个新棺材已经来不及了:新砍下的木头锯成棺材板后,至少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晒干。在这样的大热天里,等到那时只怕亚先的尸身都腐烂透了。

在没有树木遮挡的阳光直射下,几个白得晃眼的大圆圈告诉福旺翁,他的大杉树又被人偷砍了。白圆圈是大杉树被斩首后留在地上的断颈疤子。他数了两遍,连同亚先出事那天早上赵万一砍的,总共有六个白圆圈。六棵大杉树就在他躺在床上的六天里活生生地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树尾和一地的残枝。

福旺翁花了两天时间才砍下了一棵又大又直的杉树,把自己也累坏了。树才刚刚倒下,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足足休息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守到天黑了才放心回去。第二天天刚亮就赶紧去请了黄万金等三个帮手,给大杉树剥了皮然后锯成三截拖回来,靠墙立在他房间窗口的外边。

第三天正好是荣贵翁帮忙看好的吉日,福旺翁又花钱请了四个人帮忙,一到辰时就抬起那口原本给他备用的大棺材,来到埋葬亚先的地方。

但是亚先却不见了,掘开那个灰白的土堆,土堆底下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粪箕都没能找到。

福旺翁让那四个人把原来的坑又向周围扩展着挖大了三倍,也都没有发现亚先。于是他就跑了回去气咻咻地问赵万胜,你是不是记错了,是不是指错了地方?

赵万胜说才几天呀,我怎么会记错指错呢?

福旺翁说那怎么就不见了呢?是不是你们埋得太浅,给野狗挖出来吃了?说着他的身体在大热天里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是被野狗狠狠地咬了一口。

赵万胜说我们村离镇上那么远,离别的村也那么远,从哪里跑来的野狗?村里除了三条宠物狗,现在是连一条土狗都没有了。三条宠物狗都是小型狗,连肥肉都不吃,更不要说吃人,就算它们想吃人也没本事把亚先挖出来。

福旺翁说那我看你们根本就没有把他埋葬,而是把他丢进了山沟,或是丢到了崩冲河里。

赵万胜说我堂堂一个村委主任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吗?我是叫了三个人一起去埋的,这三个人是黄万金、黄通贵和荣贵翁,后来连亚寅癲也去看了,不信你可以一个一个地去问他们。

福旺翁说我先不去问他们,你现在就跟我去那里,看看是不是我们找错了地方,挖错了泥堆。

赵万胜说真是好心被雷霹啊!说完边跟福旺翁走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黄万金、黄通贵和荣贵翁。到了那里,赵万胜很认真地察看了被重新掘过的坟坑,察看了周边的环境,然后说我没有搞错,就是这里,你看那丛观音竹,总共有六根,当时我数过。

接着黄万金和黄通贵也赶到了,两人的嘴巴好像是同一个嘴巴,说出的话都一个样,都说没有搞错,就是这里。黄通贵还叫福旺翁看了一棵躺在地上枝叶都干枯了的小速生桉,说我当时觉得地方不够宽,就一刀把它砍了,你可千万别告诉蒋老板,我这都是为了你。

福旺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个那个都在他的眼里变成了陌生人。他说我不信,你们全都是合伙来骗我!

这个时候荣贵翁到了,他是崩冲村最老的人,都八十八岁了,但还能自己走山路,每餐还能喝二两米酒。这位崩冲村仅剩的大师公既没有察看坟坑和周边的环境,也不急于开口,他先是烧了一炷香插到坟坑前的泥地上,在香前摆上一只碗,再放下背后的网袋,从网袋里取出一个饮料瓶,拧开瓶盖倒了半碗水,然后边念着那些常人难以听懂的咒语,边用右手拇指在其他四指上掐上掐下。当那炷香烧了三分之一的时候,荣贵翁才停止了念咒,他没办法伸直佝偻的身子,就把头往上抬了起来,张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那些话就从那个黑洞里畅通无阻地跑了出来:谁都没有记错,就在这里!

福旺翁瞪大浑浊的双眼,不敢相信似地看着荣贵翁,说是不是因为那次大清早被我赶出门去,没有请你吃早餐,你到现在都还记恨我,才这样说的?

荣贵翁说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一个人,我只讨厌有些人。

福旺翁说可是我家亚先呢?你说他就在这里,是不是你的眼睛已经瞎了?如果有,你抱他起来给我看看!

荣贵翁说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嘛,你家亚先确确实实埋在这里,只是埋下七天之后他就走了。

福旺翁就不明白了,说走了?你们不是说他死了吗?死了怎么还会走?……难道说我家亚先并没有死?……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其他的几个人都面面相觑,全都给他们俩的话搞傻了。

但荣贵翁没有傻,说亚先是真的死了,不死我们怎么敢埋他呢?可是死了就不会走吗?

福旺翁说人死了还会走,你们有谁听说过吗?他浑浊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好像是一个将死的人在眼巴巴地寻找一棵救命的药草。但是没有一个人帮得了他。

福旺翁又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告诉我,亚先他走到了哪里?

荣贵翁说他走到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迟早会告诉你的。说完他就背起网袋,连那只水碗也不要了,迈出步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赵万胜和黄万金他们几个也都跟着走了。

福旺翁请来的四个人问,我们也可以走了吗?

福旺翁说走?你们不想要工钱了吗?我出那么高的工钱给你们,难道就只有这半天的工夫?半天你们就想挣一百二?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要上山去,从上面看下来,我就不信这里只有一个坟堆,他们全都是骗子!等我找到了亚先的坟堆,你们还要帮我把他挖出来,然后装到这口大棺材里,好好地安葬他。

福旺翁找到亚先了。

他先是看到了一片树叶,树叶还没有变绿,嫩嫩的,粉粉的,微风一拂,它就变成了亚先的脸蛋。

这片叶子是从崩冲山仅剩的一棵古荷树上长出来的。

那棵巨大的古荷树,曾在半年的时间内就掉光了叶子。

可是现在,它终于又长出了一片叶子。

在这之前,在村里所有人的记忆里,这棵古荷树是从来没有缺过叶子的,它巨大的树冠上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叶子,估计比一头公水牛身上的毛还多。

村里不少于十个人说过,当他们独自从古荷树下经过时,突然听到头顶上哗啦一声巨响,抬头一看,只见一大朵树枝垂了下来,顿时吓得像一头发瘟猪一样两腿发软,那朵树枝又哗啦一声巨响弹回到原位去。至少有六个人说他们当时尿湿了裤子。

说得最可怕的是:有个人夜里独自背着一篓稻谷经过那里,突然听到头顶上有牛被杀时的那种惨叫声,胆战心惊地用手电筒往上照去,只见四条牛腿血淋淋地在树冠上垂吊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摔了跤把背篓里的稻谷弄撒了也不管,丢下背篓和稻谷,爬起来就没命地往家的方向跑,直到第二天才让老婆陪着来把稻谷弄回去。

都说这棵最大的古荷树是树精,于是它才免遭了刀斧锯子的祸害。

但其他五棵稍小一些没有成精的古荷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们在黄土公路开进崩冲的那年秋天惨遭毒手,被赵万一和几个更年轻的村里人砍了卖了。

这都怪从山外进来教书的罗老师,就因为他教育人们不要迷信,说无论是大树枝突然垂下来又抬起,还是看到牛腿垂吊下来,都是因为人们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或是干了一天的重活又走了那么长山路,因疲劳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福旺翁跟荣贵翁一样不信罗老师说的话,他们相信树精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五个人在一天之内就把五棵巨大的古树放倒,他们靠的不是斧头,而是油锯。不到两三年,这种新到来的伐木工具就让崩冲山上的原始山林全部灰飞烟灭。

出生于师公之家的九○后男孩冯亚辰根本不相信他阿公荣贵翁的话,说你们谁都怕有树精,可我偏偏就不信邪,你们不敢去锯我自己去锯,卖了钱谁都别跟我抢。这回村委主任赵万胜终于出面阻拦了,说要报林业公安,冯亚辰才作罢,愤愤然地去了城里打工。

但谁又能想到呢,这棵成了精的古荷树也会死!

这都是因为速生桉。

在五棵古荷树惨遭毒手之后,说是为了有办公经费,村委会把整个崩冲山都承包给了山外的蒋老板。蒋老板请来上百个工仔把原始山林全部砍伐殆尽,能卖钱的全都卖了钱,不能卖钱的放火一烧,然后全都种上了速生桉。

疯狂生长的速生桉,就像是电视中抢占山头的日本鬼子一样,仅用两年时间就把整座崩冲山占领了。从那一年夏天起,陷入速生桉包围中的古荷树就开始掉叶子,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它就掉光了所有的叶子,一片不留。第二年春天,它连一片叶子都没有长出来。

但是现在,福旺翁看到它长出了一片叶子。这片叶子一动还会变成亚先的嫩脸。

过度的惊喜让福旺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等他睁开双眼时,那片叶子突然不见了,亚先的嫩脸也不见了,房里只有节能灯发出的清冷的光辉,弥散着崩冲山深夜的寒凉之气。

福旺翁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片叶子突然又出现了,它一会儿是叶子,一会儿是亚先。他再次睁开眼睛,这一切又消失了。于是他再次闭上了眼睛,等待亚先随树叶而来。

后来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窗帘,看到外边仍是黑得可怕,于是就拿了支手电筒,当他推开大门出到屋外时,黑夜像潮水一样裹住了他,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眼前吊下血淋淋的牛腿来,吓得他又赶紧退回屋里,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行,我得找个家人陪我一起去,那可是一棵树精啊!于是他来到了厨房门口摁亮灯,但厨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又来到亚先的房门摁亮灯,房里也空无一人,只有亚先生前用过的那床被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床中央;他只好转身来到自己的房门前,那盏节能灯没有关,青白的灯光下,房里空无一人。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除了他自己,他再也找不到能陪他一起出去的家人了。

福旺翁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想死。那片树叶就又闪到了他的面前,一下子就变成了亚先粉嫩的笑脸,红唇开启,露出梨花瓣一样白的牙齿来,阿公阿公,我就是亚先呀,你不认得我了吗?你怎么见了我也不叫?

福旺翁就叫了一声亚先,又叫了一声亚先。

亚先也接连又叫了他三声阿公,说我现在不住在家里了,我已经生长到古树上了,从今夜起,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了,你要是想我,你就来看古荷树吧。

福旺翁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他,连说了两声是吗。

亚先说是啊是啊,你不记得我有多么喜欢爬树了吗?要不是你管得那么死,我甚至愿意成天都呆在树上,不回家都可以。

福旺翁说人怎么可以不回家呢?不回家吃什么?

亚先就笑了,说树上不是有那么多好吃的吗?什么山枇杷呀长柄果呀杨梅呀木椟子呀野栗子呀山楂呀雪杮子呀的,你想吃都吃不完哩。

福旺翁说可是现在除了桉树什么都没有了。

亚先说不管怎样,现在我终于长到树上了,不信你就来看我吧,我昨天长出了一片叶子,现在正准备长出明天那片叶子,明天天亮你过来就能看到两片叶子,两片叶子都是从最高的树梢上长起。

窗外的天才微微发亮,福旺翁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他记起亚先的话,立马起床,顾不上洗漱,更没有浪费时间去做早饭吃,就出了门向古荷树的方向跑去。

当他站在古荷树下仰首向树上看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亚先,直到把脖子都看酸看累看疼了,他还是没有看到亚先。他急得又用袖口去擦眼睛,结果越擦眼屎越多,他只好花了十五分钟,走到崩冲河边把眼屎洗得一干二净,可是他还是没有看到亚先。

他突然记起亚先说叶子从最高的树梢上长起,于是他就开始向山上爬去,一直爬到把古荷树尽收眼底的地方,都差不多到山坳了,才停下来往下看。

第一遍他还是没有看到亚先。

看第二遍前,他就想只要自己把眼睛睁得足够大,就像以前家里那头公水牛打架时的眼睛那样大,就一定能看到亚先。当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越睁越大,甚至比公水牛打架时的眼睛还大了时,他果然看到了亚先。

亚先就是树叶。

古荷树真的长出了两片叶子,还嫩得粉粉的,有一片颜色深一点点,有一片颜色浅一点点。两片小小的叶子果然都生长在最高的树梢上。两片叶子一会儿是叶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亚先的笑脸,在轻风中荡起两个浅浅的酒窝。

当太阳开始扎眼的时候,福旺翁终于感到自己饿了,越来越白亮的阳光让他看起亚先来越来越吃力,他决定先回家去,好好地做一顿饭犒劳一下自己,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等到傍晚阳光不刺眼时再来看亚先。

福旺翁经过赵万胜家门口时,赵万胜关心地问他找到亚先了吗?他说找到了。赵万胜一脸吃惊,但这位村委主任没有过多的空闲和心思来追根问底、无事找事,他转移了话题,说你那口大棺材如果还用不上,就别再放在古荷树下了,要是半夜被贼弄上车运出山去卖了,到时可别来找我,你需要帮忙的话就吱一声,我可以开农用车帮你运回去。

但福旺翁没有把棺材抬回去,而是把自己搬到了棺材边。亚先都生长到古树上了,他也不再害怕什么树精树怪,而是干脆住进了树洞里。古荷树的心早已被岁月掏空,根部的树洞睡几个人都没有问题。他先是抱了几捆稻草放进去铺了厚厚的一层,然后把草席毛毯被窝搬了进来,就算把床铺好了;再用杉树皮挨着古荷树树身盖了一间寮,寮的半边挨着古荷树根安放着那口大棺材,外侧的半边则用红泥糊了个土灶,然后把锅碗瓢盆柴米盐油也拿了过来,新家就算是安置好了。

天天晚上睡在树洞里,就是和亚先睡在一起,这比在家里睡还要踏实百倍,因为福旺翁夜夜都能看到亚先了。亚先每天晚上都会告诉他第二天古荷树长出多少片叶子,有时是一片,有时是两三片,有时会更多一些。等天亮起床,他就爬到山上去看,果真会看到那些新长出来的叶子,就和亚先说的一样多。叶子越长越多,都差不多长满一根小枝条了。

又一个清早被鸟叫醒,福旺翁刚从树洞里钻出,黄万金就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黄万金身着那身黑色的衣服,俨然一只报丧的乌鸦。黑色的身影罩住了光线,让福旺翁感到眼前有些发黑,很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去哪里?

黄万金说我不去哪里。

福旺翁说那你拿着斧头和油锯做什么,难道不是要上山去砍树?

黄万金说我是要砍树,但不是上山去砍树。

福旺翁说那你去哪里砍树?

黄万金说我不去哪里砍树。

福旺翁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你别挡着我,我要马上上山看亚先,没有空和你啰嗦。

黄万金说看亚先?你家亚先不是死了吗?……哦,你是去看他的坟堆吗?

福旺翁说谁说我家亚先死了呢?他的语气显得很生硬,就像是黄万金杀死了亚先一样。他说我家亚先都生长到这棵古树上了,你难道没看见?

黄万金不由得退后一步说,看见什么?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福旺翁提高了声音,说不明白我就告诉你,请竖起你的狗耳朵听清楚了!现在,这棵古荷树就是我家亚先,我家亚先就是这棵古荷树!

黄万金吓了一大跳,左手的斧头差点掉下来砍到自己的脚,他干脆把斧头丢到地上,右手提着的那台油锯也放到地上,然后努力把微佝的身子往直里拉,叉起腰来说你别吓我,我正要砍这棵古荷树,你别拿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来阻拦我。

福旺翁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你说什么?

黄万金说你没听清吗?我要砍这棵古荷树!

福旺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说难道你没听清我的话吗?你为什么要砍古荷树?

黄万金又俯身捡起了斧头,说我为什么不能砍古荷树?它都死了差不多一年了,再不砍它就会被虫子蛀光,就会被日头晒大雨淋然后腐朽完蛋,不如现在放倒它当柴火卖了,还能换回七八千元钱。我今天不砍它,明天别人也会砍它,与其让别人砍不如我砍,我家穷得正缺钱用。

福旺翁的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说谁说古荷树死了?你没看到它已经长了叶子?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黄万金看到福旺翁的眼睛红得可怕,真像是发怒的公水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就抬头往上看了一下,说哪来的叶子?哪里有叶子?

福旺翁说就长在树的最顶上,都长满一小枝了,现在我不用爬到山上都能看到了。

黄万金的目光于是往树冠上搜寻了一遍,然后说哪里有呀?我没看到。

福旺翁说我看你一定是变成一条狗了,一条瞎眼狗!

黄万金的额头和眉头都紧皱了一下,好像真的成了一条电视中和城里漂亮女人睡觉的那种皱脸狗,说我不跟你争论那么多了,浪费时间!你以为只有我自己想砍它吗?不知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了,我先下手为强,你赶快把你的破床烂被子搬出去,赶快把你的破东西全部搬回你家去,你再不回你家去住,你家就要发霉烂掉了,你要是不愿意搬,那我也不会等你!

福旺翁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转身没入黑暗的树洞里,当一分钟之后他重新出现时,黄万金看到的不是他手抱被窝,而是半隐在树洞的黑暗中,把一截黑如马卵的东西对准了他。

福旺翁说你赶快滚蛋!不滚我就一铳打死你!

黄万金这才意识到那是一杆早就绝迹了的猎铳,他似乎被吓得不轻,浑身发起抖来,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芭蕉叶。但他毕竟吃了五十几年的油盐和粮食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输给他,那可是七八千元钱啊!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不滚,这古荷树又不是你家的。

福旺翁说我这杆铳说它是谁的它就是谁的,你还记得荣贵翁说的话吗?荣贵翁不是说亚先自己去了一个地方了吗?亚先还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这棵古荷树。荣贵翁的话真灵啊,亚先也真的告诉了我,说他已经生长到这棵古树上了,他变成一片片叶子长到了古荷树上了。

黄万金说我看你想孙子真的是想疯了,这怎么可能呢?连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你也相信?好好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请你先放下铳来,要是走火了打死了我你也得死,有事我们好好商量不好吗?

福旺翁说不好。

黄万金说其实你就是不拿铳也可以阻拦我砍树的,你用自己的身体就可以护住树了,难不成我会为了七八千元钱,连你也砍了锯了然后让自己也挨枪毙?我还没有活够呢!不如你放下铳来,我们一起来查实,看看树上到底是不是真的长出了叶子,如果有我就马上滚回家去再也不来砍它了,如果没有你就搬出去让我放倒它,我现在真的很缺钱用。

福旺翁想了想,终于放下了猎铳,陪黄万金一起来证实古荷树上有无叶子。但不管是在树底下还是上到山上,福旺翁一眼就能看到的叶子,在黄万金眼里却全都没了影儿。他们就吵了起来,估计吵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吵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找中间人!古荷树上有没有长出叶子,由中间人说了算。

两人经过商量,最后确定公证员名单如下:赵万胜、赵客仙、黄通贵。

请公证员的代价很小:福旺翁拿来一条腊肉和四斤米酒,黄万金捉来一只小母鸡,在赵万胜家请公证员们吃了个午餐。

下午三点多钟,在古荷树下,公证员们为了表示对腊肉、小母鸡和米酒负责,开始了很认真细致的工作。他们在赵万胜的一声令下,齐刷刷地抬起头来向高耸入云的树冠上瞅去。阳光还蛮刺眼,不怎么有利于工作。但公证员们充分发扬了不怕苦不怕困难的精神,有些人的眼睛被阳光射伤了,有些人的眼睛被额头上流下的汗水螫痛了,他们的脖子全都酸了痛了,但他们都坚持到真的忍不住了才放下拼命仰起的头来。

赵客仙和黄通贵先后汇报工作成果,他们都说没有看到叶子,一片都没有。

赵万胜说我以村委主任的名义保证,我也没有看到叶子,一片都没有。

黄万金说就是,我看福旺翁一定是想孙子想过了头,出现了罗老师说的那种幻觉。

福旺翁说什么幻觉?幻你妈的狗屁!我先不和你争这些,那些树叶都生长在树顶上最高的地方,狗日的太阳从上面刺着你们的眼睛,让你们从下面看不到上边的树叶。请你们和我一起到山上,我就不信你们看不到那些树叶。

但是等他们汗流浃背地爬到山上,看过一遍之后,三位公证员都还是说没有看到树叶,一片都没有。福旺翁和黄万金就又吵了起来。赵万胜及时地制止了他们,说从这里看下去虽然没有了刺眼的太阳,但却远了很多,连树都变小了很多,就是有叶子我们也有可能看不清的。不如这样,我打电话叫成妹拿我那台望远镜上来,大家用望远镜看了再说。

那台绿色的望远镜是赵万胜年轻时当兵带回来的,冯成妹全身汗湿了才把它送上来。赵万胜拿过来边看边调节着,直到两分钟以后,他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大叫:哇,我看到了,真的有树叶!真是神奇,古树复活了,它真的长出了叶子!就像福旺叔说的,都长满一小枝了。

但是接下来赵客仙和黄通贵看了以后,都说没有看到叶子,一片都没有。赵万胜又拿过望远镜来,边调节边说真的有叶子,不信你们再看。赵客仙和黄通贵再看了一遍,仍说没有。后来他们又看了两遍也都说没有。

福旺翁说我看不是望远镜坏了就是你们的狗眼瞎了,我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到,你们怎么就看不到呢?或者是你们明明看到了却偏偏说没看到,你们两个公证员根本就不公正,你们肯定是偏了心帮着黄万金,是不是他偷偷给了你们钱?

赵万胜叫大家别吵,说我们一起回村委会办公楼去商量解决。

在村委会二楼的办公室里,大家商量到天黑都商量不下来。黄万金就要求赵万胜进行举手表决,以此决定可不可以砍树。赵万胜也一时拿不出其他好法子,就答应了黄万金的要求。

举手表决的结果是同意砍树的共有三人:黄万金、赵客仙和黄通贵,他们坚持说没有看到树叶;不同意砍树的只有赵万胜一人,他坚持说看到了树叶。

福旺翁弃权,说我不同意这样的决定和结果,不管谁砍古荷树,就等于砍我家亚先,我家的老猎铳就不会放过他!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跟你们几个拼了!

赵万胜就说福旺叔你千万不要这样,有事慢慢商议,总会解决的是不是?

福旺翁呸了一口痰到地上,说解决个屁!他们没有一个安好心!

赵万胜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家亚先真的生长到古树上了,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打死他们,那么你也要被枪毙!就算你不怕被枪毙,可是你被枪毙了就没有人看护古荷树了,古荷树还不是迟早被其他人砍去?

福旺翁就说不出话来了。

赵万胜说客仙姨和通贵哥,你们怎么就和黄万金一起举了手,同意砍树呢?难道你们自己也想砍这棵古荷树?

赵客仙说你说对了,又不是只有他黄万金家里穷!

黄通贵也说你说对了,你以为只有他黄万金才缺钱吗?

黄万金说原来你们说没有树叶是你们自己想砍树,可是你们谁都别想跟我抢,谁第一个来就是谁的。

三个同意砍树的人在转瞬间化友为敌,吵了起来。

这时候赵万胜的手机响了,冯成妹打电话叫他回家吃晚饭。赵万胜叫家里人先吃,说要处理完这单事才回去。摁了手机后赵万胜就说你们都给我住嘴!既然都那么想砍古荷树,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理由?是不是都比天大?现在你们就一个一个地给我说出来,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谁都别想碰古荷树一下!

福旺翁说赵主任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说不是分明要给他们砍树的机会吗?

赵万胜说福旺叔你先别出声,先和我一起听听他们的理由,万金哥,你先说吧。

黄万金就干咳了三声,连吐了三口痰嗓音都清爽不起来,说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是急着用钱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才想到要砍古荷树的。眼见我家的泥屋都要塌了,我千求万求,你才在最后一批农村危房改造中批了一个指标给我,我真的很感谢你。可是要想得到政府的补贴,就要自己掏钱先把房子建起来,等政府验收以后才能拿到补贴款,政府的补贴也只是部分。你不是说今年年底政府就要来验收,好几次催我赶快动工吗?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先建起来?你们养的儿子都是好儿子,都那么争气,可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好儿子。我黄万金再穷,却从来没有偷过别人家一根针,也从小教育孩子们不能偷东西。可谁知道他们去了城里就变坏了呢?是不是城市教坏了他们,让他们有了贼胆,而且贼胆还那么大?如果不是公安抓到他们,我都不知道他们这几年来都在城里偷摩托车和电瓶车,他们对我说的不是在工地上干活就是在工厂里打工。真是羞死人啊!他们从来没有寄过一分钱回来,出事后公安都来我家搜过了。我什么都指望不上他们,可还得给他们留个家等着他们回来。我卖掉了屋右山那片杉树林,但还差近万元钱,我向亲戚朋友全都借遍了也才借了两千多,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你们让我砍了这棵古荷树,卖它个七八千,也就差不多了。

赵万胜说你家确实困难,我们崩冲村是边远山区,比你困难的也大有人在,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一一照顾到,你看福旺叔现在全家只剩下他一个老人家了,困难难道会比你家小吗?

赵客仙说就是,谁家没有困难呢?古荷树又不是你黄万金家的,你砍得我也砍得。村里没有把危房改造指标给我,是因为赵主任你看不起我家,全村人都看不起我家,可是我现在一个人过我也要建房。我的泥屋是黄明朝来上门那年建的,都四十几年了,现在每下一场雨我就不得安生,生怕它倒下来把我压死。是不是你们都巴不得我家的人全部死光,就像恨黄明朝那样恨我们全家?你们怎么就那么相信荣贵翁的话呢?他又不是神仙,何况神仙也会骗人!他又不是毛主席,只有毛主席的话我们才能全信!荣贵翁说我家明朝会使邪师法,说什么你们田地里种的东西枯了死了是他使了邪师法,你们圈里的猪啊牛啊鸡啊鸭啊生病不吃食了是他使的邪师法,你们家的小孩半夜哭了也说是他使的邪师法,你们甚至还诬赖他偷松油!你们全都合起来对付他对付我们一家。你们还叫荣贵翁下了毒咒,让好端端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得病死了。你们甚至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咒死了我家亚兵和妹换。可怜的亚兵才读小学四年级就得人头瘟死了。村里没人敢娶妹换,她只好嫁到比我们村更远的田冲去,生孩子时难产,结果还没等抬到医院就在半路上死了。没有儿子,我好不容易才给申妹招了田冲的亚四当上门女婿,这个离过婚的上门狗真的没有良心,从来就没有好心对待过我。我帮他们带大了三个孩子,现在老了,干不了活了,身体又有了病,他们就把我分了出来,让我自己一个人过。你们说谁有我困难呢?赵主任,你有想过对我照顾一点吗?

赵万胜说客仙姨你不要那样说,我到山外读过初中又去当过兵,不信迷信,危房改造的指标给到我们村的很少,我没办法每家都给到,换成你们任何人做这个村委主任,也没办法家家户户给到。你看你现在每个月都有钱领,那份低保难道不是我给你办的吗?全村的低保不到十户,你和福旺叔我都给了。

赵客仙说,那每月几十块钱的算什么,只勉强够我买米,要不是我家种有油茶树,我怕是连油都吃不上呢。现在,我的土屋眼见要塌了,我自己没有一分存款,如果你让我砍了这棵死荷树,我就马上能做新屋了。我的要求不高,我只做一间小泥屋。

木椅吱吱作响,黄通贵的瘦屁股开始不安分起来,有些坐不住了,他说你一个人还做什么新屋?你家申妹都建了水泥房了,还是两层,不是砍了你种的杉树林才建起来的吗?为什么不能给你一间住?我现在要钱比你还急,这棵死荷树还是让我来砍!

赵客仙说你要是能叫他们给我一间住就好了,可是你叫得动亚四吗?你真是放狗屁!你家怎么会缺钱呢?你自己都做了水泥楼了,几年前就买了摩托车,每到圩日都呼呼呼地开着去梅花圩买鱼买肉回来吃,我两三个月都吃不上一块肉,你来跟我争什么?

黄通贵说你才是放臭狗屁!你不知道不要乱说!我家水泥楼只建了两层,靠的也是政府给的危房改造补贴,还借了不少钱,到现在都没有钱装修。原先那点底钱,都是我妹黄丽娜打工挣的,全是辛苦钱和血汗钱,她连自己得了病都不舍得花钱治,结果连命都没有了。你居然还敢眼红我家?你们都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我家学好刚刚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可是为了供他读书,你们不知道我家有多苦有多困难。你们的孩子至多到梅花镇上读完初中就不读了。我们山里学校基础太差,学生成绩比不过山外人,梅花中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学习远比不上城里人。幸好学好他命中有贵人,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就是从城里来梅花中学支教一年的蒋老师。这个蒋老师画画很厉害。他发现我家学好画画也很厉害,就带学好学了一年。一年后刚好市里的重点高中招画画厉害的学生,学好他就考上了。学好在城里的高中画的画真好啊,画什么像什么,甚至比照相机照出来的还像、还好看。他终于考上了画画的大学,叫广、广美、美什么的……哦,是广州美术学院,说是全国都很有名的,又叫八大美院什么的。

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了啪啪啪的声音,大家一看,原来是赵万胜在鼓掌。鼓完了掌,赵万胜说这真是好事啊,你怎么不早些向村委会报告呢!

黄通贵说早个屁!学好他昨天拿到通知书回来天都黑了。再说报告你们村委会又有什么用?你们又不能帮我出学费。

赵万胜说你还别说,自从把山场承包出去以后,我们村委会终于每年都有了一些固定的收入,虽然少,但也能为大家办点事了,去年我们村委会就开会决定:从今年起,但凡村里有人考上大学,村委会都给予一定资助。

两束小电珠一样的亮光就从黄通贵的眼睛里放射出来,说多少?

赵万胜说一本两千,二本一千,三本六百。

黄通贵说这么少?是每个学期都补,还是每年都补?

赵万胜说村里经济还很困难,能拿出这点钱已经很不容易了,一次性资助。

小电珠一样的光马上就暗淡了,这点钱顶个屁用!你们以为学好上的是一般的大学吗?他那是艺术学院!艺术学院都不好上,特别是美术学院,要的钱不知要多多少倍。学好高考前到南宁的画院参加集训,一下子就交了三万五,都是借的。九月去广州报名,一下就要交一万多,还不算伙食费。我现在是一点积蓄都没有了,急得都想把房子卖了。可是在我们这山里,有谁会马上拿出钱来买我的房子?山外的有钱人又有谁会进山来买我的房子?再说如果卖了房子,我一家老小又住到哪里去?学好他很争气,成为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可是我这老爸不争气啊!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才要砍这棵死去的古荷树的。我请你们高抬贵手不要跟我抢,不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上不起大学。

黄通贵的话刚说完,突然有个声音把大家吓了一跳。等闻到臭味才明白这是放屁的声音,大家都下意识地捂起了鼻子。等到第二声屁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屁是福旺翁放的,紧接着他又公然地连续放了三个响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放屁的功夫。

赵万胜说福旺叔你怎么这么不讲卫生?把办公室搞得这么臭还要不要开会,还要不要把事情商量好?他捂着鼻子说出的话嘤嘤嗡嗡的,像一群苍蝇飞到每一个人的耳边。

福旺翁举起右手在耳朵和鼻子、嘴巴之间扇了三下,不知是要驱赶赵万胜那些苍蝇一样的话语还是要扇去自己的臭屁,然后说商量个屁!商量来商量去都是要砍古荷树。我今天出的腊肉和米酒全都喂了狗,赵客仙和黄通贵这两条狗!我请你们做公证,你们却和黄万金一样要砍树。我现在再说一遍:这棵古荷树就是我家亚先,我家亚先就是这棵古荷树!谁要是敢动它一刀一斧一锯,我就拿这条老命和他拼了!

赵万胜放开捂鼻子的手,说福旺叔你不要动不动就说拼命,我们都是同一个村的人,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呢?凡事都会找到最终解决的办法的。

福旺翁说你也尽是放臭屁!我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不砍古荷树就可以,砍古荷树万万不可以。

这时赵万胜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已经是冯成妹第五次打电话叫他回去吃晚饭了。电话让赵万胜肚子里的饥饿鬼一下子苏醒过来,发出咕咕咕的抗议声。赵万胜说我现在给你们每个人十分钟,好好地想办法,看看谁能想出一个比较好的办法。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黄万金开口了,说不砍这棵古荷树,那可以砍其他树吗?

福旺翁说那砍什么树?

黄万金说你家不是还有三片杉树林吗?

福旺翁的身子一颤,好像是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肩膀,说你想要砍我家杉树?这怎么行呢?那些杉树全都是用亚先的命换来的!

黄万金说可是现在亚先都不在了,你家里只剩下你这个老人了,还留着那么多杉树干什么?

黄通贵说是啊是啊,你在这里守着这棵死荷树,不去看护你家那些杉树,被赵万一偷光砍完了去,你同样是一分钱都没有。

赵客仙说是啊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呢?如果你分一片你家的杉树给我,我就再也不砍这棵古荷树了。

赵万胜说这个办法倒是不错,把你家的三片杉树林分给他们三个,他们就不砍古荷树了。

福旺翁突然站起身来,啪啦一声把木椅放倒在水泥地板上,然后走到窗边,任那些奔涌而出的浊泪被窗外扑过来的暗夜所吞噬。为了保住已经生长到古树上的亚先,他不这样还能怎样呢?只可怜仙妹种树那么辛苦,却是一分钱都没有享受过。

黄通贵说那就请赵主任作个公证,定一个协议吧。

十一

一个月之后,古荷树的又一根枝条长满了叶子。半年之后,几乎每根枝条都长出了叶子。

这真是一棵树精啊!黄万金说。他家的水泥楼已经建起了一层。

真是神树啊,幸好我没砍它。赵客仙说,她的新泥屋也已经盖好了。

黄学好从广州美院寄了一张照片回来给他父亲,那是他画的一幅油画。画上画着一棵巨大的古荷树。那棵古荷树就跟他离开崩冲村那天见到的古荷树一样,光溜溜的树梢上只有一根小枝上长了叶子,在叶子拥簇的顶端,绽开着亚先的笑脸。

黄通贵把这幅画的照片给了福旺翁。

福旺翁每天晚上睡觉时都把照片捂在胸口,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会上到高一些的地方,坐下来看着满树越长越密的叶子。在春天的暖阳下,满枝头都是亚先的笑脸。这世上再也没有笑脸有亚先的笑脸好看。

可是有一次,亚先才刚刚绽开了笑容,大水就来了。大水好像是从山顶上倾泻下来的,眨眼之间就把古荷树淹没了,亚先的笑脸顿时消逝在汹涌浩荡的洪水之中,连同那咯咯咯的笑声也被洪水的咆哮声所取代。

福旺翁也被冲进血红的大水之中。在拼命挣扎的过程中,突然,一个高高的巨浪向着他扑了过来,浪尖上坐着他的老婆仙妹、儿子赵万有、会邪师法的黄明朝、最靓的黄丽娜,还有一些他很面熟又叫不上名字的人。这些人他一看就知道全都是崩冲村的人。这些人随着巨浪向他一头扑下来,他在一阵窒息之后挣扎着醒了过来。

原来又是一个发大水的梦。

做这样的梦是会梦死人的。这回又有谁被这种梦梦死呢?管它呢,反正家里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可死了。他自己也不怕死 了,要不是亚先生长到了古荷树上,他要守护古荷树,他早就不想活了。

赵万胜是在中午的时候来到树洞口的,每次来看福旺翁他都从未空过手,这次他带来了一块冰过的鲜肉,用塑料食品袋装着,放到了福旺翁当作餐桌的木桩上,然后照例先问了福旺翁的身体状况。福旺翁就告诉他说近段时间心口有些紧,还有些疼,昨晚的一个梦还差点让他喘不过气来。赵万胜说那可要注意了,你抽空到元龙那里看看吧。

福旺翁问元龙是谁?

赵万胜说记得跟你说过的,你又忘记了?看来你心里真的只有你家亚先。元龙是我儿子你的侄孙呀,今年六月他刚从市卫生学校毕业,政府就安排他回来做我们村的村医,这是我们村第一个从专业学校毕业的村医。现在每个村都有村医了。我们村医的诊室暂时设在村委办公楼一楼。今年的新农村合作医疗我都给你办了,只是怕拿回你这树洞里被松鼠吃了去,所以放在元龙那里帮你保管,你要看病拿药只管找他,不能报销的那部分找我帮你报销。

福旺翁就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赵万胜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国家对我们农民越来越好,只要拥护党的政策,支持我们村委会的工作,我就为你们做好服务。

福旺翁说我人老了又没有文化,恐怕支持不了你们什么。

赵万胜说能力不在大小,只要有心就行。说着他在一根突起的树根上坐了下来,转移了话题,说福旺叔啊,你都活了六七十岁了,见过火车吗?

福旺翁说只在电视里看过,没有见过真的,我这一辈子很少去城里,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坐过火车,更不要说飞机了。

赵万胜说真的是很遗憾哦,去年我们市里通了火车了,有空我带你去坐一次吧,从贺州坐到梧州就行了。

福旺翁哦了一声,只可惜我老了,又没有钱,去不了了,再说我还要守着我家亚先呢!

赵万胜也哦了一声,眉头突然皱了一下,好像是吃到了一口难以下咽的东西,但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让那张轮廓鲜明的大脸平静下来,说如果有一天火车从我们这里经过,你喜不喜欢呢?

福旺翁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说你在说笑话吧,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里山这么高水这么深!

赵万胜说现在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十几年前你想到过今天你用手机吗?我小时候到山外读书,就是因为山高水深害怕走路才没有读完初中。那时我常常站在这边的高山上望着那边的高山,心想要是有一座桥从这边山头架到那边山头就好了。那时的人谁都不会想到,我们市去年开通了到广州的高速公路,就架了这样的高架桥,还有去年通车经过我们这里的洛湛铁路,也架设了这样的高架桥。现在这个时代,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别人办不到的。你一定不会想到,有一条铁路准备经过我们崩冲村,还是一条高铁呢。

福旺翁坐在另一条隆起的树根上,听得双眼有些呆滞失神,那些他半懂不懂的东西从赵万胜的嘴巴里蹦出来,一下子好像很遥远,一下子又像电视中的火车那样呼啸着来到他的面前。他说什么是高铁?

赵万胜说高铁就是高速铁路,也就是火车在上面跑得很快很快的铁路。

福旺翁侧头用手指抠了一下右耳,说火车原本不是跑得很快很快的吗?

赵万胜说这种火车叫动车,比原来的火车还要快上十几倍。

福旺翁就怔住了,好像在努力想象着这动车到底有多快,但他的想象毕竟有限,说到底有多快?

赵万胜说听说差不多有飞机快呢!说是从贺州城到广州不到一个小时。

福旺翁说那可真够快啊!八几年亚金去广州卖香菇,说是从我们崩冲走到怀集就要三天,然后搭车去广州又要一天。他边说边把脸微微仰起,向着那条通往山外的路望去。透过古荷树的新叶间隙,几片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表情顿时斑斑驳驳的。

赵万胜说,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快的火车,你想不想它每天从我们崩冲经过?

福旺翁说想又有什么用?不想又有什么用?

赵万胜说只要你想就好,而且你很快就会看到。现在,为了火车天天从我们这里经过,为了我们能够天天看到它,请你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

一片树叶般大的阳光移过来,刺得福旺翁的左眼生痛,他说我能支持你什么?

赵万胜就低下了头不说话,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乱画。福旺翁也不看他画些什么。乱画了几分钟之后的赵万胜,狠狠地把那根手指般粗的树枝往外一丢,说我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不会支持我,可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也不是你福旺翁个人的事,这是大事。

福旺翁看了一眼赵万胜微微鼓凸的大眼,心里哆嗦了一下,说你别吓我,是什么大事?

赵万胜说我不是吓你,这是国家大事!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其实我说这么多你也应该猜到一些了,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国家要修一条高铁从我们这里经过,一直通到广州。经过我们这里时得从崩冲山脚下挖一条很长的隧道穿过去。挖隧道就会挖出很多石头,还得运很多钢筋水泥进来,那就需要修一条运石头和钢筋水泥的车路。

福旺翁说不管是开隧道还是修车路,我都没有力气帮忙了,国家不是有机器来挖的吗?

赵万胜说是的,国家有的是机器,我不是要你帮忙挖路。

福旺翁说那要我帮什么忙?

赵万胜说,这样的路要有两台大卡车同时通过那么宽,而我们现在的村道窄得只能通过一台农用车,要想让那些运石头和钢筋水泥的大卡车畅通无阻,保证工程按时完工,就得把我们原来的村道拓宽一半……也就是说,要开这么宽的路,路面上的这棵古荷树……就不能,不能再留了……

福旺翁狠狠地扯了一下自己的左耳朵,说你听到的是真的吗?又狠狠地扯了一下自己的右耳朵,感到了疼痛,说你说什么?

赵万胜说福旺叔,我看万金叔说的不错,古荷树就是古荷树,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树精,又怎么会是你家亚先呢?我看你真的是想亚先想得太厉害了,出现了幻觉,才把树当成了亚先,把亚先当成了树。

福旺翁不再说话,他走出厨房,转身进了树洞,但他再也没能摸索到那杆老猎铳,那杆老猎铳在上个月已经被公安进山来收缴了。他抓到了一把斧头,提着到树洞口外,说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谁要是敢砍古荷树,就先吃我一斧头!

斧头被福旺翁高高举起,一片阳光落在斧口上,发出一道青白的亮光,箭一般射向赵万胜的眼睛,让他打了一个寒噤,赶忙低下头来,就像一条打架落败的公狗,悻悻地离开了。

在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赵万胜每天都会带了一包鲜肉过来,但他的猪肉是白白地带了。每次到了后来,福旺翁就会拿出斧头赶他走,说谁敢动古荷树他就跟谁拼命。

但福旺翁最终没能跟伐树的人拼命。

他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那些人会跟他来硬的,而且先下手为强。那天早上,赵万胜带了八个修路的工仔过来。这些工仔个个都戴着电影电视中国民党特务才戴的那种硬壳帽,满脸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个高大的工仔等福旺翁刚走出树洞时就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另外几个人立马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推出门去,塞进一辆面包车里,然后开车把他带回已经很久没有住过的家里,丢在厅屋那张长出许多菌子的木沙发上。

赵万胜说福旺叔,这次真的对不住了,这条国家立项的路不开也得开,谁都阻拦不了,你硬是想不通,我们只好这样做了,等他们砍倒了树,就会放了你。

古荷树其实离福旺翁家蛮远,至少隔着两座山,平时走路一般都要半个小时。可是那些人才走了二十分钟,福旺翁就听到油锯开动的声音。在一片刺耳的声音里,他看到油锯割进了古荷树的身体。不,那不是古荷树的身体,那是亚先的身体。

亚先的身体顿时血肉模糊。

福旺翁拼命挣扎,但怎么也挣不脱身上层层绳索的捆绑。他开始生气,先是生村委主任赵万胜的气,然后又生修路工人们的气,最后是生自己的气。他的气越生越大,身体开始逐渐膨胀。终于,只听嘭的一声响,层层绳索在他的身上断裂开来,全部掉落于地。他一下子就变成了自由之身,变得像一片云朵一样轻飘飘的,忽地从窗口飞了出去。

福旺翁不顾一切地飞到古荷树前,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正准备锯树的工人,推着他带着那把已经发动的油锯离开了亚先的身体。锯树的工人却不甘心,他说我是为老板干活,我不完成任务不但拿不到工钱,还会把工作也丢了。我家里人都等着我挣钱回去养活他们。你为什么要来阻拦我?你有什么意见应该早去找我们老板商量解决,现在才来拦我已经迟了,我必须要在今天放倒它,好让钩机把它的根挖出来,开成一条大路,一条通往梅花圩的大路,可以跑大车小车的大路,这其实对你们全村人都有好处。说着他不顾福旺翁的阻挡,又顽强地举起了油锯向古树身上割去。

情急之下,福旺翁呼地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油锯。是的,所有损害亚先的行为,他一定都会这样奋不顾身地去阻挡,他已经让亚先丢了一次性命,他再也不能让亚先丢第二次性命了。

某种滚烫的东西嵌入福旺翁的胸腔,他先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接着是一阵酥麻,然后剧痛紧随而至,整颗心在霎那间被锯得粉碎……

整个世界都被锯得粉碎……

唯有他家亚先还是完完整整的,正光着身子站在崩冲河边,太阳像火一样炙烤在他的皮肤上他也不怕,身体反而光洁得没有一处不是完美无缺的,就像是刚长出来的荷树叶一样。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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