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生于70年代。诗歌、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飞天》《四川文学》《文学界》《山花》《作品》《北方文学》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并入选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
1
接下来就到了2月31日。这一天的早上13点,肖黑给我打来了电话。至于肖黑是谁,我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即将带给我怎样的疑惑和困厄,以及类似的种种问题,我三五句话没法讲清楚。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肖黑打电话给我,是让我马上赶往香江小区6号楼,马上。电话中,他一叠声地催促我,麻溜的,麻溜的,老白你麻溜的。肖黑口气里面的焦急和不耐烦,成色十足、假一赔百。
显而易见,我这样开头给你讲这个故事,注定了接下来的段落一定是倒叙。在没有更加清晰的思路之前,我就从我离婚开始讲起吧。
按我的本意,离婚之后,我是要把工作也捎带着辞掉的。你可千万不要认为我这是有一了百了的企图,老实说我还没有这么尖锐的勇气或者境界。怎么说呢,我就是想破罐子破摔那么一下子,呱唧一声,悲壮显然是不沾边了,过瘾多少还是有一些的吧。
但是肖黑这个败类他不让我这么做。
本来离婚这件事,被我藏掖得挺严实的,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我的同事更不知道——毕竟离婚不是一件特别正能量的事,有拉风的嫌疑,不够低调。但不知怎么搞的,肖黑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底细。当然,要是细想一下的话,这也没什么太多的神秘可讲,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却可以顶风传出千里之外嘛。
肖黑来到我家,对我抱了抱拳,说,恭喜恭喜,恭喜你呀老白。
我当时简直都想把他撕碎了拿去喂狗。我靠,有恭喜结婚的,有恭喜升迁的,有恭喜死人和离婚的吗?幸灾乐祸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我就点了根烟,没有理他,只是对他胡乱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也或者说是示意他滚蛋。
肖黑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天空,说,老白你看,这天晴的,晴空万里啊,晴得活像我当年的十四行纯情诗,真他奶奶的少见。
我说,是啊,这么好的天气,不离婚都糟蹋了。
肖黑嘎嘎一阵怪笑,说,可不咋的!这年月,谁要是没离过个把次婚,他还咋好意思在朋友圈里混?要趁早啊,出名要趁早,离婚也要趁早。
我想提醒你的是,肖黑的这句话还是很靠谱的。因为据我所知,这家伙已经离过两次婚了,而且保不准第三次也已经稳扎稳打地拉开了序幕。但我没心思跟他闲扯瞎掰,就把手中的烟按灭在烟灰缸中,随即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就又把这半截烟点着了。
肖黑问我,咋的?瞅你这精神头,以后你就打算老哥一个耍单帮过下半辈子了呗?
我伸了个懒腰,长吁一口气,说,也行,就按你说的办吧。
肖黑探过身子,用他的右手拍了下我的肩头,我呢,就像冷不防被毒蛇或者疯狗咬了一口那样,噌地一下跳了起来。
肖黑说,我操,你别一惊一乍的行不?吓我够呛。
我抬左手捋了捋胸口,说,啊,那个,我,我刚才想起个小事,今天早上我把我QQ签名改了: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
肖黑说,你别老整这些没用的。我实话告诉你,我还就爱有事没事都找你,你跑不了了。老白我告诉你,我第一次离婚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一样的,觉得天都塌了,一丁点的活路都没有了,活不起死不起的。等一缓过劲儿来,就全都好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我操,不就离个婚嘛,算个啥呀?再说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容易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你失去了一棵歪脖子树,可一大片绿油油的森林,咔嚓一下摆在你眼前了。
我很担心由着肖黑说下去的话,他就会一直这样哇啦哇啦地说到世界末日大驾光临的那天。我就急忙打断他,我说,肖黑,你也不用开导我,我还没有消沉到你担心的那种地步,我现在就是想清静一下。不管怎么说吧,我还是很感谢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跑过来安慰我。没事,我真没事。
肖黑说,我操,你可拉倒吧,要是真没事的话,你今天咋不去上班?
我说,我不刚说完吗?我想清静一下。
肖黑说,行了老白,我也不劝你了。我现在不管说啥,你都会寻思我是在说风凉话,是看热闹不怕事大。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想把工作辞掉?
我点了点头,说,我是有这个打算,
肖黑说,到底让我猜着了。你不想上班,行,我给你安排个活,你保准乐意干。
2
现在,我接着讲2月31日这天,早上13点,肖黑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马上赶到香江小区6号楼,有一个名叫何源的人住在那里,肖黑让我去安抚和稳住何源的家人。
我再强调一遍,是2月31日早上13点。
我的强调,显然是没事找事对吧?用最起码的时间常识来糊弄人,找揍不是?看来啊,我还得再啰嗦几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前面我刚刚说过,我离婚的时候,肖黑说他要给我安排个活。跟肖黑预言的差不多,我还真就比较乐意去干,这个活就是我来写一本书。
按照肖黑最初的想法,他是要我来写他的自传,十万字,我只负责写,出版由他自己解决,他付给我的稿酬按千字百元计算,也就是一万元钱。我当场就拒绝了。一万块钱稿费是多是少姑且不计,我能不能拉下脸来接受这一万块钱也姑且不提,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对所谓自传这个鬼东西不感兴趣。按说我和肖黑认识也有十几年了,但老实说,我并不真的了解他。如果我真的来写他的自传,而且还要比较有良心地做到实事求是,那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更主要的是,你肖黑就是肖黑,不是萧伯纳,也不是黑格尔,出哪门子自传?我就对肖黑说,自传,自传你懂不?就是你自己写自己。肖黑说,我哪有那闲工夫?我说,我不管你有没有闲工夫,自传基本都是身后事,你要是现在就跳楼,弄出个肝脑涂地什么的,我就给你写。肖黑说,算你狠。我说,你也不想想,除了鸡毛蒜皮、偷鸡摸狗,再除了鸡飞狗跳、鸡犬不宁,这些年你做过一件正经事吗?把这些破烂都显摆出来给人看,你恶不恶心啊你?肖黑说,得得得,我啥时候成养鸡养狗专业户了?拉倒,自传这事拉鸡巴倒。
接下来,肖黑还是要我来写一本书,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长篇,以他作为主人公的原型。这倒是有可取之处,但我仍旧没有答应肖黑。我说,我看这样吧,你也别管我以不以你为原型,等小说写出来出版的时候,我就在书的扉页上注明:献给肖黑。肖黑说,行,老白,你咋写都行。说句到家话,我就是想让你有个爱干的事干,要不我怕你在家闷着,早晚得憋屈坏了。肖黑的话,让我鼻子一酸,又眼里一热。肖黑接着说,你就安心在家写作吧,我跟老胡给你请了半年假,工资他给你照发。肖黑刚说完这句话,他所说的老胡就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说,你好,胡总编。老胡说,晓白呀,你的事肖总都跟我说了,你就安心在家休息,单位的事你不用惦记,过几天我到你家去看你。我说,谢谢胡总编。说这句话时,我对肖黑攥了下拳头,表示感谢。
我就这样窝在家中写作了。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题目我初步想叫《手》。
如果说写作也是一门行当的话,它的一大职业病,就是让干这行的人不知不觉中就养成晨昏颠倒的臭毛病。我一般是晚上8点打开电脑,写到11点半左右的时候,吃一点夜宵,或者只是喝一点咖啡,之后是打打网络游戏,或者在QQ上和网友闲聊一会儿,偶尔也看看电视节目。夜里1点左右的时候,我接着写小说。写累了,或者写不下去了,我就看书。天亮的时候,我就再煮一包方便面,或者是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之后洗漱一下,上床睡觉。由此,正常轨迹上的下午13点,对于我来说真的就是早上了,更准确一点说的话,应该是凌晨。肖黑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我正睡得和一条死狗没有大的区别。
肖黑在电话里说,老白,你现在在没在家?
我闭着眼睛,拖拉着一米多长的哈欠,很不情愿地说,我在家,什么事?
肖黑说,他妈的,我矿上出事了,一个工人死在井下了。
我的困意噌地一下子就跑光了,我说,怎么搞的?
肖黑说,没时间细跟你说。老白你帮我个忙,现在就去香江小区6号楼,是3单元206那户。我现在在哈尔滨,赶不回去。他妈的,我坏肚子了,不是在卫生间,就是在去卫生间的路上。
我说,你先别急,你告诉我到那儿跟这家人怎么说,对了,这人叫什么名?
肖黑说,叫何源,为何、何必那个何,源是三点水加原来的原。你到那儿就是安稳住他们的情绪,啥好听你说啥,他们提什么条件你都先答应着,别让他们把这事捅出去就行。你现在就去,麻溜的,麻溜的,老白你麻溜的。这事要是捅出去,罚款不说,停产我他妈就彻底的完蛋了。不行不行了,我得上厕所。你麻溜去,香江小区,6号楼,3单元,206那户,我也抓紧往回赶。
挂断电话,我连脸都没洗,就急忙下楼。我当时并没去想,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肖黑为什么不让他的手下,而是安排我来处理?我有这个能力吗?我怎么会有这个能力呢?
来到小区门口,刚好有一辆千里马出租车慢速驶来。我一步迈到车前,同时两臂侧举。出租车停了下来,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位,告诉司机,快!去香江小区。
司机是个看上去说40岁可以、说60岁也勉强的男子,他没有启动车子,脸色阴得一把攥得出水,他死盯着我说,你不要命了?
我说,对不起,我有急事。
司机说,刚才撞着你,百分之百是你责任。
我又说,对不起,我有急事。
司机说,你有急事我也没办法,你没看见我车上有乘客啊?
我急忙一回头,原来后座上果然坐着一个女子,一副墨镜几乎挡住了她的整张脸。我正不知所措,女子对司机说,师傅,先去香江小区。我们算是拼车好啦,我们给你双份车费。
女子的声音,是那种很是发嗲的童音,听得我的背后猛地一凉。这声音,我一定是听过的。
紧接着,女子摘下墨镜,她说,你好杨晓白,很久没见了。
一瞬间里,我的呼吸和心跳,都停顿了一下。
出租车司机启动了车子。
3
我必须马上承认,跟我同坐在这辆出租车里的女子,不是我的前妻二宝。但既然提到了二宝,我就忍不住想要多说她几句,同时也试着分析一下我们离婚的原因。
二宝长得很漂亮,白皙,安静,还有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孩子那样的害羞。当然了,在别人眼中,二宝的长相可能很是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丑。但不管怎么说吧,二宝长得契合我的审美期待。特别是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地眯着,风情万种又似水柔情,使得我像一块奶糖一样,至多在5秒钟内就瘫软并且融化开来了。
除了以貌取人之外,我也说不出爱二宝的其他原因了。我只能笼统地说,我很爱二宝。因为有了她,我觉得这个温吞吞的世间才有了温润的光泽,才有了干净的底蕴。和二宝一起生活的日子,真的,我心中全是知足和感恩,满满当当的,我都担心说不准哪一天,我就会像一个过于膨胀的气球那样,砰地一声爆炸掉。
有的时候,我觉得爱情这东西其实是很抽象的,说不清又道不明。
我想我不会记错的,是在我和二宝结婚一年两个月零八天那天,我正在编辑部校对大样,二宝打来电话,让我马上回家。我回到家时,二宝正坐在窗台上。我当时就吓得停下脚步,我说,老婆,你别动,别动。接着,我摩挲着双手,快步向她走去。你要是去过我家,你就会知道我的害怕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家住在八楼,二宝要是不小心从窗口跌落下去,我的老天,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啊。
我刚刚向前迈了两步,二宝咆哮一般大喊,你站住!
在我的印象当中,二宝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过。我就站住了。
二宝指着沙发上的一张A4白纸,说,你现在就签字,你别问我为什么,你不签字我就跳下去。二宝的声音还是很高,有一种凌厉的抽搐,她边说边就将身子倒仰着探出了窗外,以一种很是别扭的姿势紧盯着我。
一种结结实实的冰冷,一瞬间由我的脚板直贯头顶。我说,你别这样,别,我签字,老婆我签字。
我紧忙来到沙发前,摸过那支看来是二宝事先准备好的黑色中性笔,就在A4纸的下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都来不及看一眼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二宝说,你把它给我。
我就哆哆嗦嗦地靠近二宝,将A4纸递给二宝。二宝看了一眼,之后从窗台上下来,就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紧跟在她身后,说,老婆,你干什么去啊老婆?这是怎么了?
二宝说,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叫我老婆。
我说,我,我。
二宝将那张A4给递到我眼前。我这才看清,是离婚协议书。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婆?
二宝说,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别再叫我老婆。我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不要问为什么。我还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要不同意离婚,我就去死。
我就是这样离婚的。用眼下比较流行的句式来说,我被离婚了。对天发誓,我不知道因为什么。
离婚之后,我打二宝的手机,她一直不接。我去过她的娘家,她不见我。再后来,二宝换了手机卡,她娘家也不知搬家到什么地方了,我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我当然反省过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得二宝这样绝情和义无反顾?想了很久,想得眼睛发蓝、脑门蹿火,我觉得唯一的可能,也许就是因为阿雪吧。
阿雪是二宝的大学同学,当初我几乎是在认识二宝的同时,就认识了阿雪,但一直没有什么往来。去年春天,阿雪来我们涧河晨报工作了,是做记者。阿雪采写的消息和通讯,一篇比一篇更蔑视语法、更放肆抒情、更错别字泛滥,仅仅半个月之后,我们报纸新闻版的全体编辑,就全都集体性偏头疼发作了。
据小道消息说,阿雪是我们胡总编姑妈家的孩子。看着属下病倒一大片,胡总编也觉得脸面过不去,就安排她去采访一个资助贫困学生完成学业的老板,还告诉阿雪,这次要是再不能把稿子写明白,就卷铺盖走人。阿雪就去采访了那个老板,之后没敢把稿子给新闻编辑,而是给了我,让我帮着提提意见。我是副刊编辑,对新闻写作也不在行,可阿雪既然求到了我,还一口一个姐夫叫着,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帮她了。
阿雪采写的老板是做山珍生意的,说白了也就是倒腾蘑菇、木耳、猴头、松子、榛子和各类山野菜。阿雪开篇的两个自然段,出奇的不靠谱,写的是北岸广场上几个老人在唱京剧,“广场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人们沉进(浸)在一种喜庆祥和的份(氛)围中,久久不肯离去”。稿子当中,别说老板的创业经过和回报社会的举动了,连老板叫什么名字啊、多大年纪啊这些最最基本的要素,阿雪都没有写到。这就比较要命了啊。
我跟阿雪说,我觉得你这稿子里面缺一些东西。
阿雪眼泪汪汪地说,姐夫,你就帮我改改吧,我求你了。
我说,我不是不想帮你改,问题是很多东西,你采访时遗漏了。
阿雪说,姐夫,要不这样吧,我这就打电话给他,你和我一起去,重新采访他。
我说,那,那个,好吧。
我和阿雪就去北岸医院采访了这个老板。之后,我写了份稿子大纲,由阿雪写了初稿,我又修改了一遍,把错别字改过来,删掉了抒情、描写和议论,稿子就见报了,只署阿雪的名字。阿雪也就由此成了一个多少还是有点打折的记者。
我想,如果我不提醒你一下的话,你可能不会想到,我和阿雪采访的这个老板,就是肖黑。肖黑是我中学时候的校友,同届不同班。当初我们两家都住在桥旗路,很多时候,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能见到对方,但我们两个没什么交情,也就是见面点个头而已。没想到的是,时隔多年我们还都认得出彼此,这也算是比较难得的吧。我对于这种重逢并不是过于感动,肖黑却表现得特别热情。此后的日子,他两天不打电话给我,第三天肯定早早打来。以前我最多只能喝一瓶啤酒,肖黑很快就把我的酒量翻了两番。
我和阿雪采访肖黑时,他还在做山珍买卖。之后不久,不知怎么运作的,他就承包了一个小煤矿。
还是据小道消息说,胡总编在肖黑的煤矿有一定比例的股份。我想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我离婚不想工作时,肖黑才能大包大揽地在胡总编那里给我请下来假。
4
现在,还是回到出租车上吧。
这个戴墨镜的女子,就是阿雪。不瞒你说,我有一点紧张。
阿雪说,很久不见了。
我说,是啊,挺长时间了。
阿雪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你急成这样?
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肖黑让我去安抚死者家属的事说出来。我说,啊,那个,是有个事,挺急的。
阿雪没再追问,她转移了话题,说,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你和二宝,和二宝姐姐分开了。
我叹了口气,说,嗯。与此同时,出租车司机清了清嗓子。
阿雪没再接着往下说,我也是不想说话,车子里就沉默了下来。
出租车很快就来到了北岸街和桥旗路的交汇口,正赶上绿灯,司机就将车子左拐,驶上了北岸街。出租车来到北岸商场侧门前时,我觉得这样沉默着,真就有点尴尬,我就回头问阿雪,最近还好吧?
阿雪说,还行,挺好的。接着,她就让司机停下车。阿雪说,我下去买点东西,先下车了。晚上你等我电话。
我说,哦,好的。
阿雪要给司机车费,我没让,她也就没有坚持,推开车门,下车,又重复了一遍,晚上你等我电话啊,再见。
我说,再见。
出租车继续前行,我叹了口气,点了根烟。
接下来,出租车就来到了北岸医院门口。我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我刚才说过,我和阿雪当初采访肖黑,就是在北岸医院。那次采访肖黑,他资助贫困学生当然是要点之一,但真正的新闻点在于,肖黑在北岸医院进行了手术,成功移植了一只右手。我是个实打实的医学盲,这是不需要任何讨价还价的。但我就是用脚趾,或者干脆用我脚上的袜子来思考,也知道北岸医院这是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可是手移植啊,不是农作物移植,比如把西红柿秧苗从房前的温室移植到屋后的菜园子。再说了,肖黑在哪里找到的“货源”呢?这可是有血有肉有骨骼有神经的物件啊,不是菜市场里的黄瓜茄子,可以自由买卖。再退一步讲,就算肖黑很轻易地就获取了“货源”,可别人的东西生生安到了他的身上,就会像原装的一样得心应手吗?
带着这些明晃晃的疑问,当时我和阿雪采访了北岸医院的院长,但院长拒绝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肖黑则说,得了吧老白,这事你就别再问了。我长叹一口气,忍不住还是盯着肖黑的右手看,除了手腕处有一圈浅褐色的疤痕,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想,肖黑大概也是有难言之隐吧,我得尊重他的秘密或者说是隐私,不问就不问吧。
后来,肖黑承包了小煤矿以后,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又问过他一次,肖黑还是没有回答我,只是用他的这只右手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喝酒,老白我们喝酒。
回过头来再说阿雪。
因为帮她完成了这次采访,我们两个的交往就相对多了一点。阿雪第一次对我说她喜欢我时,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说,阿雪,闹着玩不带下死手的。阿雪白了我一眼,还跺了一下脚,走了。阿雪第二次说喜欢我时,我意识到苗头不对了。我说,阿雪,我很感谢你能这样抬举我,但我们就是好朋友,好兄妹。你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来了。阿雪哭着走开了,边走边说,我不管,我才不管这些呢。
就是在我拒绝阿雪之后的第二天,二宝强迫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有几次,我也想过,二宝执意要和我离婚,会不会是阿雪私下里跟她说了什么?可是,就算阿雪真的跟二宝说了,说得添枝加叶又无中生有,二宝也不应该这样对我吧,她起码要跟我核实一下才对。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5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的长篇,题目叫《手》。它的情节骨架,几句话就能说清:刘这、刘那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刘这是个诗人,刘那是个公务员。刘这移植右手之后,他的妻子再不允许他触摸她,理由是这只右手不是刘这的,她害怕并且恶心。而小说中的二号人物刘那,则是个眼睛异常的家伙,他总能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甚至能够看到他人的梦境。很明显,这个小说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肖黑的影子。
小说写完第三章,就有些卡壳了。写作本身的难度自然是有的,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总是想二宝,不由自主地想,越不想去想偏偏要去想的那种想。
这期间,肖黑有一次来我家,送来了一张牡丹卡。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肖黑说是提前支付给我的稿费。我拒绝了肖黑。他能在胡总编那里给我请下来假,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怎么能要他的钱呢?还有一点就是,我心里有些不安。都说无功不受禄,肖黑他凭什么对我这样好呢?背后会不会有什么计谋?如果他真把我看成好朋友,他怎么一直不告诉我他右手的来源呢?还有,我问过他怎么想到承包煤矿,是怎么承包下来的,他也没有告诉我。我的这些想法,难说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摆不到台面上的,但不管怎么说吧,我就是不能要肖黑的钱。
现在,我来到了香江小区门口。付10元车费,下车。司机的脸色似乎更加阴沉了,我稍一犹豫,想起阿雪说过要给他双份车费,就又回身递给了司机10元钱。司机接了钱,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地将车开走了。
站在香江小区门口,我又给肖黑打了电话,想再核实一下地址和人名,另外,我想问肖黑,万一何源家没人在家,我该怎么办。但我得到的答复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我就接着再拨,得到的还是这句答复。
我只好老哥一个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我很快就找到了6号楼。还好,这幢楼的单元门都是木门,不是那种防盗、需要借助对讲机联系的铁门。来到3单元206户门前,我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谁呀?门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一样。
我说,你好,是何源先生的家吧?
女子说,是何源家,你是?
我说,我是他,是他的同事,肖总让我来的。
门开了。一种货真价实的惊恐,就像一个黑咕隆咚的大麻袋一样,劈头盖脸地把我罩住了。我不知道这一瞬间里,我是怎么样的一种表情,也许是呆若木鸡啊,也可能是嘴巴、鼻子和眼睛在胡乱交换着位置。
我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吧。开门的这个女子,是二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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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那来到卧室,见到哥哥刘这正在睡觉。刘那没有叫醒刘这,而是坐在床边,点了一根烟。刚抽了两口,隔着烟雾,刘那突然看到哥哥刘这是在一间宾馆的客房里,正在和一个女子做爱。刘这俯卧在女子身上,而他的右臂则倒扭过来,笔直地指向天棚。
这是刘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原来可以看得到别人的梦境。他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透不过气来。真是白天见鬼,白天见鬼。刘那在心里念叨。
我在前面说过的,我正在写的长篇《手》的主人公名叫刘这、刘那。上面这几行文字,是《手》第四章的开头部分,刘那觉得自己白天见鬼。而现在,当我看到开门的女子竟然是二宝时,我也是这种感觉。
我的老天!二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一瞬间里,我脑子里的全部神经,肯定是连根带梢全都短路了。
我说,老婆,你。
二宝打断了我的话,她说,先生,你来我家,有什么事?
我说,二宝,你,我,我们。我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二宝说,先生,你要是没有什么事,那就请回吧。
我说,二宝,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二宝说,先生,谁是二宝?
我说,你!你就是二宝,我请你不要再装糊涂!
二宝说,对不起先生,我叫小薇,我是何源的妻子,你认错人了。二宝边说边后撤了一步,退回到屋里,要把门关上。
难道这个女子真的不是二宝?不可能啊!我认识她三年多了,还一起生活了一年两个月零八天,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呢?
我就急忙一把抓住门边,我说,好,就算你是何源的妻子。我来是要告诉你,何源在井下出事了。
二宝的身体一哆嗦,她问我,何源现在怎么样?
我说,半个小时之前,肖黑老板给我打来电话,他让我转告你,何源在井下公亡了。
二宝说,你们确定?
我说,我不知道,但人命关天,我想肖黑开不起这玩笑。
二宝就笑了,眼睛弯弯地眯着,风情万种又似水柔情。如果放在以往,二宝这样一笑,我肯定像一块奶糖一样,至多在5秒钟内就瘫软并且融化开来了。但这一次,我却是汗毛倒竖。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笑了呢?她怎么会笑得出来呢?我知道她一定就是二宝,但我又不敢确定她一定就是二宝。
二宝说,先生你里边请。
我就浑浑噩噩地进了门,来到客厅。
二宝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先生你请。
我没有喝水,只是死盯着二宝看。我没法准确地告诉你我这会儿的心情,火辣辣的羞耻和疼痛都是有的,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我的老婆成了别人的妻子,而我鬼使神差地来帮她料理她丈夫的后事,而她还装作不认得我,这都哪跟哪啊?
我深吸一口气,说,肖黑让我转告你,赔偿金额好商量。
二宝说,先生你先坐着,麻烦你跑来一趟,真是多谢了。你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二宝就进了主卧室。
我真是坐立不安啊。尽管我仍旧不明白二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但我知道她是铁定会把不认识我装到底了。我想我该离开了,但又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走。迟疑犹豫之间,我就听到二宝在主卧室里打电话。
妈,何源死在井下了。这是二宝打出的第一个电话,只说了这一句,她就改打第二个电话,也很短:喂,对,是我,我家老何公亡了,过几天请你参加他的葬礼。接着就是第三、四、五、六个电话,都是通知对方来参加葬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宝在打出第四和第五个电话之间的间隔,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听不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只听到二宝说,对,是的,抚恤金,嗯,怎么还不得七八十万吧。紧接着,二宝就发出了抑制着的笑声。
二宝打出第七个或者第八个电话时,我实在是再没有勇气留下来了。我没有跟她打招呼,就耷拉着脑袋,轻轻地走出了房门,悄悄地下楼了,像个贼一样。
快要返回到香江小区大门时,我的手机来了短信。是阿雪发来的:北岸宾馆616间。我回复了一个字:滚。
紧接着,我的手机就又响了,我以为是阿雪打来了电话。不是阿雪,是肖黑。
我张嘴就骂,肖黑你他妈的王八蛋!
肖黑嘎嘎一阵怪笑,说,抱歉抱歉啊老白,害你白跑一趟。
我接着骂,你他妈的今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肖黑说,老白,我也是刚刚弄清,何源这个王八犊子根本没死,他奶奶个腿的,他今天没来上班,生产矿长整岔劈了,着急忙慌向我汇报,我回去就把他撤了,我操他妈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戳得千疮百孔的气球一样,浑身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接下来呢,在挂断肖黑电话的同时,我瘫倒在了地上。因为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将一把刀子笔直地刺进了我的肚子。
这人刺完我,还踢了我一脚。他大声叫喊,你都跟她离婚了,你还来找她干什么?敢坐我车来我家勾搭我老婆,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我蜷缩在地上,拧着头看这个人,原来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你看什么看!司机边喊边又踢了我一脚。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出腹部的疼痛正汹涌澎湃地扩散开来。正是这股子疼痛,让我猛然之间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在故事的开头,我一再强调过的,这一天是2月31日,可是,不要说31日了,就连30日,2月也是没有的啊。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