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喜波,男,1973年出生,1991年开始写作,曾发表过五十余首诗歌。2014年在《天津文学》发表首篇小说《六月十日凤城杀人事件》。
1
婚礼那天早晨,新郎独自开着他那辆二手红夏利去接新娘。新娘家在镇西丰收里,和父母哥嫂同住,那儿是五一镇所剩无几的老棚户区之一。她上月才从东莞回来,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动身前新郎打了电话,告知新娘:我出发了。当红夏利拐下希望路,穿过农场街,顺着一条窄仄煤渣道驶近丰收里时,他听见了欢迎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鞭炮大约受了潮,响声沉闷,腾起团团灰白烟雾。她家门口攒起一小群人,两三个亲戚,四五个街坊,嚷嚷“来了来了”,有人朝夏利车招手,似乎担心他会停错门口,接走邻居家姑娘。
新郎摆正车头,熄火,但没拔下车钥匙。偏过身,抓起搁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花束,猫腰钻出车门。他站直后比车顶没高出多少。新娘的哥哥上前握手,口称“妹夫”,满脸如释重负的笑容,像个杂货店主终于卖出了一件积压多年的货物。这位大舅子确实开家小杂货店,在农场街拐角。前些年,新郎跑黑出租,路过那里,偶尔进店买包便宜香烟,倚靠柜台扯会儿淡,顺便评论评论近期的国家大事。那会儿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俩会成为亲戚。那会儿他前任妻子还没查出肚子里的癌,还能声若洪钟地数落他无能——起早贪黑也挣不来几个钱,窝囊得像稻草瓤儿枕头。妻子死后他难过很久,毕竟结发夫妻,打打骂骂也过了二十年。不过,姻缘这事儿难说清,他鳏居了两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这个比喻不准确,应该说:东莞回来个艾妹妹。
新郎向新娘献花时,两人目光都躲躲闪闪的。贺喜的街坊们起哄,要求新郎单腿跪地求婚、念台词,像电视剧里演的时兴样式。新娘的哥哥转圈发糖堵众人嘴,他担心新郎一跪下,就把秃顶一马平川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秃得不很严重,四周还有头发打掩护,俯视的话,像月球上的环形山。
金戒指终于套在新娘左手无名指上。新娘高过新郎一头,身条丰腴,长发盘成螺髻,下巴颏儿微微翘起,眼神便有点斜睨。睫毛下面,眼睛深处,似乎藏有一抹倦意,与大红婚服不相宜。她全身上下被红颜色包裹,连手指甲也涂成橘红。尽管此前他俩有过几次单独相处,他也猜得出她的来历,此刻,仍被这团火红灼得直眨巴眼。他朝岳母叫过妈,气氛立时轻松起来。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亲戚了。老太太给新姑爷一个红包,本地风俗里的“改口钱”。新郎的父母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早早过世,不必再给第二任儿媳红包,今日小小地替儿子赚了一笔。
嫁妆昨天已运去新郎家。缎子面新被、旧时衣裳、居家用品,东西虽不多,夏利车还是从镇东到镇西跑了五六个来回。新娘忘性大,丢三落四,老夏利也不为主人争脸,没干啥重活,排气管累得直喘粗气。
离家前新娘照例要哭几声,进入“辞别亲人”模式。伴娘是新娘小学同学,小声提醒说:“哭,哭,赶紧的!”新娘咧嘴,挤蹙鼻子,想临时征调些泪水救场。街坊们嘻嘻哈哈。伴娘心急,偷偷掐她一把,新娘呜呜两声,好歹算应了景,裙角一闪,海棠红的高跟鞋跨过堂屋水泥门槛。
她没用新郎抱上车,俩人手挽手走过堆满杂物的院子、黑油毡顶棚的门廊、锈迹斑驳的铁皮院门。按例儿,新娘的鞋子不能沾娘家门前的土。就新郎的小身板儿,抱胖媳妇走二十米?玄乎。背也够呛。所谓“背着抱着一般沉”,指的正是这种情况。
伴娘随车去了新郎家,还有个仪式,新娘端坐婚床上,坐到婚宴开席,称作“坐福”。给新娘倒茶、送点心之类活计由伴娘亲自打理。据说五一镇有此先例:婆家亲戚使坏,不断送水给新娘喝,笨新娘被尿憋哭了。
放鞭炮送走婚车,新娘的哥哥招呼街坊们进屋。距酒席尚有一上午远。他们抽烟喝茶扯闲篇儿,谁谁发了财,哪儿哪儿出了奇闻。
“可算嫁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老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语声清晰。老太太过去摸他脑门,“老东西,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咧,舌头没打嘟噜。”掀起老头颈下围嘴,抹掉他嘴角淌下的涎水,“看你哈喇子流的,自来水阀门没关紧似的!”
“八成儿,老爷子也想去吃酒席。”一个街坊为自己的俏皮话笑起来。
老太太问老头:“新姑爷咋样?”
“将……就。”老头费力地说,舌头又不听话了。
“你个老药罐子。”老太太不乐意了,“我瞅着不赖,有房有车,人老实。”跟着叹息道,“没这个穷家拖累,闺女能三十二岁才出阁?”
十一点整,一干人等在饭店聚齐,双方亲戚凑满三桌,胡乱坐了。凉菜摆六盘,加上香烟糖块共八样。十一点半,新郎开车拉着新娘和伴娘到场,坐到预留的主位。临时客串司仪的年老街坊中途忘词,受众人取笑,好在他把后面的喜庆话又接上了。开席,热菜上桌,新人敬酒。
酒席结束前,大堂经理代表饭店,免费赠送一只十寸单层蛋糕。大堂经理以前在凤城三星级酒店当过迎宾员。白奶油上面,红果酱拼出“祝夏力艾苹百年好合”,笔体花哨,拖着卖弄的字尾。小小蛋糕带给他们大大惊喜,类似普通储户在银行意外享受到金卡待遇。
蛋糕师没写错字,新郎名叫夏力,和他的车共用一个发音。艾苹望向丈夫:镇邮电局长期合同工,四十三岁,秃顶,窄脸,今天胡子刮得格外干净,瘦巴巴的身体裹在肥大的化纤布料西服里,此刻正从眼角窥探她的脸色。她唇线抿紧,眼中倦意更深。
酒席散场后,收拾残局的服务员们议论说,从没见过这种缩水版婚礼,新娘子倒还可观,喏,新郎可有点悲惨。语气就像议论她们昨晚看过的那部法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2
从十二岁起,让·雷诺始终是夏小果心目中的偶像。她今年十六岁,五一中学初三4班学生,功课差,但尚未差到令老师蒙羞的地步。女孩子相对男孩子要早熟一两年,女同学们崇拜的主流对象,比如周杰伦、谢霆锋、老帅哥刘德华、黎明,夏小果一概嗤之以鼻:“什么什么呀,唱歌不是吐字不清就是找不见调儿,还好意思歌影双栖呢。”牙尖舌利的女同学严正指出:“让·雷诺才是真正的大舌头,根本不会唱歌!儿歌都不会!”可是管它呢,她就是热爱让·雷诺,瘦削严肃,满脸硬胡茬,眼珠瞪得滚圆,法语说得嘀里嘟噜……其实她并不讨厌港台明星,哈韩一族也可容忍,更大牌的尼古拉斯·凯奇、汤姆·克鲁斯、布拉德·皮特、莱昂纳多她也无从置喙,她只不过想让自己显得稍稍异于众人,免得同学们把目光过分集中在她的学习成绩和廉价衣衫上面罢了。
她隐隐意识到她在寻找另一位父亲。一位像让·雷诺饰演的那样强大又慈爱的男人:缜密思索破解层层谜局。阴森森的修道院里独自面对杀人狂魔。身中二十六颗子弹仍能活下来。为保护家人不惜铤而走险……而自己的亲生父亲,根本就是“窝囊废”一词的活体标本。
星期五早晨她没去学校,书包藏进衣橱,用衣服盖住。父亲的新西服挂在客厅衣帽架上,她拎出钱夹,灵巧地抽走三张钞票:一张五十元,两张十元。手指犹豫了一下,没去碰百元红票子。同时竖起耳朵听东卧室里的动静。东卧室新添了一张梳妆台,乳白色泽像过了保质期的脱脂牛奶。父亲正试图用胶带条将红喜字粘在镜面中央。他退后几步端详效果时,夏小果已经将钱夹送回西服内兜,喊声“我上学去了”,噔噔噔跑下五楼。
后妈明天过门,可嫁妆今天就要搬过来。夏小果早早嗅到了侵略气味,好比物理老师讲过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自打和那女人见过面,父亲就忙得像一根围着磁石打转的大头针。可是管它呢,初中一毕业,她就走。
她还没想好去哪儿消磨掉这一天。清晨沁出三月的缕缕寒意。她故意忽略了灰天空、老街道、落满尘土的矮树墙,努力使心情愉快。不时跳过人行道上的零星狗屎,假装自己玩跳房子游戏:“一五六,一五七,十八十九二十一……”她的双腿因缺少脂肪略显纤瘦,但洋溢着少女的弹性。有个骑电动车路过的中年男人,偏过头用力盯她胸脯——那里鼓出了两颗苹果。她羞恼之余,倒有几分窃喜。呸,人模狗样的,你也不怕眼珠子跳出眼眶去!
没什么怕看的,她穿着松糕鞋、磨砂牛仔裤和紧身黑毛衣,这个季节里她最好的衣服。从友爱巷拐弯,横穿一段狭窄过道,抬头,商贸街的地标——一只趴在铁柱顶的铜蟾蜍,嘴衔一枚巨大铜钱,正用鼓凸大眼俯视她。夏小果右手拇指和食指果断比出手枪形状,嘴里“啪”一声。打小她就讨厌蛤蟆,尤其讨厌这只,妈的,无论怎样,睥睨众生的表情也不该出现在一只癞蛤蟆脸上。
平日在铁柱下摆地摊的算卦老头还没来,街对面的女道士也没来。据说是对父女,垄断了商贸街的占卜市场,但从来没人听见过女道士跟算卦老头叫爹。或许这是个商业秘密。夏小果想在走之前,卜问一下前程。她还没想好找谁算,理论上,老头的道行更深一些,不过在蛤蟆脚下蹲久了,他的脸越来越像它。
双腿几乎自动带她进了企鹅网吧的玻璃门。小强收下她一张十元钞票,把临时网卡贴着吧台桌面推过来,手指顺势压上她的手背。她等了几秒钟,将手和卡一同抽回。好吧,这也是一种交换。等到夏天,她才能从派出所领到身份证。身份证意味着什么?自由。
“给你多加了五十分钟。”小强低声说,“晚上请你吃麻辣烫呗?”
麻辣烫的邀请已经发出过好几次了,没有一次成功,对于一个给客户加时权限不得超出一小时的小网管而言,他的创意水准到此为止。
“今晚不行,我要准备明天的婚礼。”她笑嘻嘻说。
“嘁,你还没成年呢,娶你犯法。”
“满十四周岁就不算强奸幼女了。”
“真结婚?靠,哪个男人这么有种?”
“我爹给我娶后妈。”她丢出个白眼,“就你那点儿思考能力,只够灭害灵喷一下的。”
二楼楼梯她上到一半,小强才醒过闷:自己又成了蟑螂。他恋恋不舍地从她的腰肢后面拽回目光,小腰真细啊,没吧台阻隔,说啥也要搂一把。
网吧里充溢着隔夜气息,黏滞,已经具有了液体形状,像一锅炖得太久的酸菜汤。鼻子很快麻木,无奈地接受了香烟、泡面、啤酒、汗臭、脚臭、尿骚味以及很久没刷的牙,总之都是从人身上出来以及跟人有关的味儿。十几个少年仰躺在座椅里酣睡,手脚摊开,屏幕上的电脑人——虚拟世界中的他们,仍在杀怪练级。是一帮长期玩网游的家伙,二楼近一半地盘是他们的。夏小果扫眼靠窗的58号机,座椅空着,蝎子不在。
蝎子是这帮人的首领,右手手腕上刺了一只翘尾巴的红蝎。没人敢上58号机,偶有不知情者僭越了那个孤零零的空座位,就会受到言语警告,如果那人执意坐下,那么他离开网吧后,多半要挨一顿拳脚,突如其来然后一哄而散。他们从不在网吧里面动手。
夏小果坐到斜对面的56号机。上次她坐这里,蝎子看了她好几眼。夏小果觉得,他漫不经心的眼神桀骜又深沉。他的瞳仁有些内偏,是双斗鸡眼,但于他的冷峻形象无损。斗鸡眼怎么了?看长在谁脸上。就像结石长在牛肚子里是牛黄,狗肚子里是狗宝,鲸鱼肚子里是龙涎香,长在您肚子里……您尽早上医院吧。夏小果私下想:丑不要紧,但要丑得有特点,让·雷诺也不英俊。
邻近中午,少年们陆续醒转,下楼买东西吃,也有人出门找食,街口有小贩卖烤肠和热奶茶。夏小果去吧台买面包和瓶装水时,遇见穿蓝西服的服务员童菲,童菲现下在红双喜饭店上班,曾和她同桌,上学期辍了学。夏小果羡慕童菲可以化妆了:你用什么牌子的口红?眉毛画得真弯。童菲抱怨工作累,大堂经理凶巴巴,支使她干这干那,双腿勤劳得像表盘上的秒针。
“同事们叫我录几部电影,晚上看,宿舍的电脑没接网线。”童菲晃晃手中的U盘:“我糊弄她们说,下载电影特别费时间。她们替我争来半天假。”
“我旁边有空位子。”
“你玩什么?”
“劲舞团。我的手指快跳疯了。”夏小果说,“你呢?”
童菲瞟一眼夏小果白皙纤巧的兰花手型,“QQ聊天呗。嗳,你说好笑不?上回有仨男的抢着加我好友呢。”
直到天黑,蝎子仍未出现。童菲的机子U盘插口坏了,夏小果从自己的机子上替她下载了几部电影,比较旧的那类——进付费网站才能看到新片。最老的那部,就是《这个杀手不太冷》,夏小果的最爱,让·雷诺1994年主演的,虽然四年之后夏小果才出生。
当晚她没回家,在饭店女员工宿舍里和童菲挤睡一张床。她借用童菲的手机打给父亲,简单说明理由就挂断。她才懒得理会婚礼明天在哪儿举行,更不会去参加婚宴,尽管是免费午餐。她憎恨那个从东莞回来的陌生女人。我可不是好惹的!她暗暗对自己说。
还有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东卧室梳妆台右边第二只抽斗里,她给后妈准备了一份可怕的见面礼。
3
翻转那只六寸小镜框之前,艾苹并没有相应的思想准备,她随手拉开抽斗,想把几件日常首饰放进去。好一阵子她才醒悟它是什么:她前任的遗照。
照片中的女人苍老憔悴,却难以使人心生怜悯:面相很凶,仿佛随时会张口骂人。她享年四十五岁,看上去占了岁月老大便宜——照片上的她足有五十四岁。
日光透过窗玻璃,洒落在床单的并蒂莲图案上,两只装模作样的鸳鸯在花间戏水。夏力不在家,开车去买药了,婚后才三天,他就尿频。
“可能是前列腺先兆。”出门前他红着脸解释说。
如今四十岁以上脸会红的男人已经很稀有了,这也是艾苹决定嫁给他的理由之一,看似无关紧要却至关重要。“别在附近药店买。”她说,款款走去为他理顺领带,“日子长着呢。”
后半句意味深长,亲昵、体贴、安抚,且带有轻柔的警告意味。夏力拘谨地笑笑,出门走了。穿上衣服后他像换了一个人。
吃午饭时三个人几乎不说话。艾苹搛块咸水鸭到夏力碗里,又搛一块给夏小果,继女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像只蚂蚁遇见陌生物体,碰一碰,慌张张缩回触须。艾苹心想:毕竟是孩子呢。
夏力没有午睡的习惯,他打算出去替人送快递,单位给了两周婚假,不干些私活就太浪费了。半天能送出大约四十件快递,每件提九毛钱。
夏小果上学走后,家里只剩艾苹一个人。从床下的旅行箱里随意抽出本琼瑶的小说,歪倚在床头翻看。她到东莞的第二年买了这只棕色旅行箱,本地产品却印着HONGKANG制造,她打的头份工就在这家箱包厂。工厂在浅水街,围墙后面有条脏水河,浑浊河面的漂浮物除了生活垃圾,还有用过的各种颜色和型号的避孕套。工厂老板是个香港老头,嘴里常年衔支象牙烟嘴,他上唇短,包不住牙,便用烟嘴修饰。“狗嘴里也能长出象牙的!”他如此教育手下员工说,“只要你有钱。”他的好色癖性和这句话同样出名。他有一册袖珍真皮笔记本,专门用来记录他睡过的女工名字。艾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哪一页。
事后,老板给了她一千港币。“够多了啦,你又不是处。”他呲着牙说,满脸上当受骗的表情。也许正是在那一刻,艾苹下了去舞厅做小姐的决心。案子上的肉整扇是卖,零割了也是卖,无所谓的啦。这回就当被狗操了!
书是一本本攒下的。等待上钟的闲暇,几个同行姐妹围住方桌搓麻将,偶尔,有相熟的客人下场玩几把,这时她们便停止同室操戈,合起伙来宰他。艾苹不玩牌不泡网吧,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言情小说,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某位女主人公。更令姐妹们瞠目的是:她竟然还看童话书!妈的,简直就是滚进下水道里的一粒卫生球。有天四个小姐为一张打错的炮牌争吵,掀翻桌子,大打出手,艾苹劝架,反被输钱最多的大姐臭骂:“整天抱着书在眼前晃,老娘啷个能不输钱?你当你是谁,摆你老母的清高架子!往床上一躺,腿一叉,咱们全他娘一路货!妓女、窑姐、暗门子、三陪小姐、坐台女、婊子!”
坐大姐下家点炮惹祸的大学生四姐帮腔补充:“还有商女、流莺、娼妇、女招待、马路天使、应召女郎、性工作者、野战炮手、工兵、黄米、野鸡……”
很少有哪种职业有如此之多的称谓。虐与自虐,这是一个问题。不过,言情和童话还是一本一本地填满了旅行箱,每次搬家,她的行李总比别人的重。有回舞厅里两拨流氓打群架,片刀与钢管共舞,烟缸同啤酒瓶子齐飞,殃及四姐这条池鱼——碎玻璃破了她的卖相。回乡前夜,面颊犹留针脚痕迹的四姐喝醉了,对艾苹说:“婊子的苦,婊子最知道。你看言情小说,其实是精神吸毒。”
她总是小心避开溜冰人、嗑药分子、针管爱好者,害怕染上艾滋病。宁可打折收费,艾苹也坚持要客人戴安全套。十年职业生涯中,她只感染过三次淋病、两次宫颈糜烂和一次盆腔炎。
当年曾有“十万工兵下广东”之说,说的是最早去特区偷地雷的那批女人。艾苹入行时,当地的夜总会、洗浴中心、歌舞厅、酒吧、洗头房、洗脚店已经星罗棋布,传呼应召服务藤牵叶蔓。2014年2月她离开时,警方正在进行一场超大规模的“扫黄”。
手机铃声惊醒她,不知何时,她已丢开书恹恹睡去。电话是嫂子打来的,语调抹了香油:“妹儿啊,今儿是你‘回门的日子,天都快黑了,咋还不来呢?”
“我忘了,老夏也没提起。”她脱口道,随即醒悟在和谁说话,“我今天不大舒服。”
那端传来压低了的轻笑:“妹儿啊,要注意照顾老夏的身体呢,他那小身板儿可招架不住你。不过不要紧,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是贪吃的岁数。”
她赶紧将手机离耳朵远些,好像那是一块烙铁。听听,这是当嫂子该说的话吗?她早领教够了嫂子拐弯抹角指猫打狗的风格,说:“明天回吧。嫂子你要没什么事,我挂了。”
“妈病了,没人照料爸。你回家一趟呗!我得管孩子。你哥他没空,店里遭贼了,丢了钱和东西,这些天他光顾着忙活你的婚事了。”嫂子的声音拔高许多,她一吃亏,嗓子就发尖。
手机被艾苹恶狠狠掼在床上。出嫁了还不放过我!丢东西也要赖在我头上!我究竟欠下你们多少?
咬过自个儿的牙,她还是打电话给夏力,要丈夫送她回娘家。
4
在北方城镇,杂货店再寻常不过,因为房租低廉,所以常常见缝插针地在犄角旮旯生长出来。又因为自惭形秽,所以远远躲开商场超市,只在头上顶面小招牌。有的连招牌也没有,用墨汁把名号写门脸上,并不在乎字丑。
艾树杂货店的招牌是硬纸壳做的,它的前身是洗衣机包装箱。几年前艾树打算换成木招牌,但农场街和丰收里一带即将拆迁的小道消息时断时续,不绝于耳,他就一直没舍得花那个冤枉钱。冤枉谁也不能冤枉钱不是?钱在你这儿受委屈,你还能有好日子过?
现下他受委屈了。几乎要对着勘察盗窃现场的警察落泪了。丢钱不多——基本是毛票和钢镚——钱箱倒扣,肯定被贼抱起,往外倒——挂在柜台边的黑色塑料袋明显有揪扯过的痕迹。狗娘养的!一个懂得如何就地取材的贼。
这是小委屈。大委屈他说一半:贼弄走一纸箱香烟,黄鹤楼和玉溪,有三十几条,价值(他心疼得直吸溜牙)八千多元。另一半他咽进肚子里:烟是替人代卖的,那人是谁不能说。
晚饭他吃不下,后悔自己早该加固门窗。他受难的表情像个想蹭票却上错车的乘客。而且,他上的是辆义务献血车。
“平日,你不是总把值钱货搬回家吗?”老婆刘慧芳埋怨道,给儿子星星又盛了碗饺子挂面汤。五一镇老例儿,出嫁女儿的回门饭,取“挂念娇子”谐音。
“忙昏头,忘了。”艾树捂着腮帮子,哼唧说。
“赶明儿找算卦先生掐算掐算,是不是冲撞了扫把星啥的,倒霉事一桩接一桩,遭贼,妈好么秧儿的突然心口疼。”
五一镇的语汇里,扫把星、白虎星通常指兴妖作祟的女性。艾苹脸色发白,但没接话茬,把自己碗里的几颗饺子拨到夏力碗里,说:“你替我吃吧,我饱了。”
床上,老太太靠被垛歪着,巴掌大的老脸蜡黄,“我不打紧,老毛病,躺躺就缓过来了。按例儿,这顿饭该娘做,没娘就让嫂子做……哪有女儿给自个儿做回门饭的哟!”
“啥例儿不例儿的。”儿媳妇的丝瓜脸“哧溜”挂下来,“老师叫您孙子留校补课呐,教育从娃娃抓起对不?反正艾家就星星一根独苗,我伺候他好比伺候祖宗,累死累活我容易吗?”
老太太不吭声了。星星趁机说:“背带书包太沉,我要换拉杆书包,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换了。”
三年级小学生艾星星已经胖得推不动了。下课后和同学们打闹颇占优势,不靠墙站着却很吃亏,别人从背后拍他一巴掌,待他转回身,上课铃都响了。
“念三年书,换了俩书包!钱是大风刮来的?有种你换双有钱爹娘!”刘慧芳拿筷子揎一记儿子的胖手指。星星求援似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咧嘴作势欲哭。
艾树瞪眼说:“你啥意思?谁没种?”
轮到刘慧芳不吭声了。艾苹说:“赶明儿我给星星买。”垂下目光,小口呷汤,清楚接下来的安静气氛是花钱买来的。今天终归是自己回门的日子啊。
回镇东的路上,艾苹问丈夫:“没生气吧?你始终没怎么说话。”
“咱爸也没说话。”
艾苹扑哧乐了,说:“爸脑中风,偏瘫。”情绪转瞬低落,“你老了可别得这病。”
“我十来岁的时候,电视剧《渴望》特别流行,女主角叫刘慧芳。”夏力说,“贤惠得能感动中国。”停一停又说,“一想到你嫂子也叫这名字,我就替电视里的慧芳抱屈。”
艾苹低头说:“我会尽力做个贤妻良母的。”
夜风吹进车窗,仍有微微寒意,正是乍暖还寒时节。夏利车拐上希望路,街边长出了成排的路灯,出门散步的居民三三两两,也有遛狗的人,被撒欢的狗链子拽得趔趔趄趄。不知谁踩到新鲜热乎狗屎,跳脚咒骂。经过区中心广场,一大群老年妇女排阵列队,跟随音乐节奏跳健身舞,动作像做广播体操,五一镇人管这种舞叫僵尸舞。
艾苹说:“五一镇变大了。”
夏力侧脸看她一眼,说:“是你在外面待的时间太久了。”
五一镇是老旧称呼,如今正式名称叫滨海开发区,农场街在区域地图上是找不见的,它被标注为幸福街。路、街、巷、里、许多平房和老树消失,被群楼取而代之,它们都有着闪闪发亮的新名字。
5
夏小果想改名字。她不想叫夏小果了,她为自己取了新名字:夏诺。为此,她跑了两趟派出所。第三次来,她偷出家里的户口本。
“学校证明信有吗?”户籍民警问。
“7月份我就毕业了。”她撒娇地说,“您通融下呗。”
可惜是位中年女警,板紧脸,眼角鱼尾纹纹丝不动:“叫你父母来。”
她改使苦肉计:“我妈前年生病死了,我爸……要养家,没时间管我。”
“不行!”
她怏怏离开。一辆鸣响警笛的警用面包车停在派出所门前,车门拉开,押下一队染了各色头发的少年。黄发居多,还有红发和蓝发。夏小果用目光数数,七个。企鹅网吧玩网游的那帮家伙。最后那人个子高高,走路晃荡肩膀,是蝎子。
“看看你们,一个个斜腰拉胯,连个站相也没有!”有个老民警训斥道。
“别生气呀警察叔叔!”蝎子嬉皮笑脸说,“生活压力这么大,好多人走走道儿就疯了。我们这不是在自我放松吗?”
“再放松,你就瘫地上了!”老民警生气又无奈地说。
他们被带进去。夏小果贴墙站住,蝎子经过她身边,两道间距很近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移回,停留一会儿。夏小果屏住呼吸。
她拦住后面一个年轻协警:“警察哥哥,他们犯啥错误了?”
协警很乐意回答她的提问:“打架。挨打的去医院检查身体了,满身鞋印儿。”
她顾不上同情那个满身鞋印的人,问:“他,他们会不会进监狱?”
“应该不至于,”协警以行内人的口气说,“伤得不重。这帮家伙也就仗着人多,其实手脚都没力道,长期泡网吧,身体虚得很。要没鞋坠着,他们就真飘起来啦。”说着,绷一绷制服下面发达的胸肌。
“那会怎么处理他们呀?”
“视情节轻重,治安拘留、罚款。”
“罚多少?”
“大概每人一到两千元。”
夏小果道声谢,匆匆跑开了。她浑身发颤,被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动着。
夏小果跑去红双喜饭店找童菲借钱。童菲说她每月工资都如数上交,零花钱再跟父母要。“他们说为我攒嫁妆。”童菲抱怨说,“还好是亲生爹娘,不然我真以为我是他们从大街上捡来的。”
“预备嫁妆?太早了吧?”
“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童菲的语气毋庸置疑,“嫁得晚,只能捡别人的剩落儿。我这是未雨……什么来着?”
“我也忘了那句成语了,是说还没下雨先准备伞。哎,你能不能跟同事借?我真的急用。”
童菲圆乎乎的脸庞作无奈状,很像QQ聊天里的动漫表情。
夏小果离开时,童菲提醒一句:“你那位后妈,倒像是位趁钱的主儿。”
路上夏小果肚里编四五个谎,没一个能自圆其说。拿钥匙开家门之前,她又想出个新的。
艾苹躺靠在客厅的长沙发里看书。夏小果觉得,后妈望过来的目光虚飘飘的,像无法聚焦的相机镜头。她越想越觉得是那种刚从梦中醒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目光。
“放学啦,饿了没有?”艾苹放下书,伸脚寻找拖鞋。
她们之间的交谈总是有意无意地省略掉称谓。其实离下午放学还早,夏小果须得先圆这个谎,她说:“班主任提前下课,他老婆生病住院了。”
艾苹疑惑地看她,夏小果顺茬往下编:“我想去医院看望师母。”
“和同学一起去吗?”
“我单独去。”夏小果吞吞吐吐说,“我成绩不好,嗯,很差的,怕是很难拿到毕业证,我想借这个机会,表示一下那个……”
艾苹听懂了“那个”,微微叹息。夏小果试探说:“等我爸回来再说吧……现在同学们都还没去医院。”
艾苹偏头想想,“你爸会生气的。”
“爱生就生,反正他也不疼我。”夏小果一甩马尾辫,扭头进了西卧室,将自己丢在床上。她生父亲的气,生后妈的气,更生自己的气。艾苹跟进屋时,她把脸扭向墙壁。
“你觉着,送多少,合适?”
她听出后妈话里的胆怯。心中飞快地盘算,要多少才不至于吓跑这个似乎急于讨好自己的女人。“两千?要不,一千也行。”她闭住眼皮说。
后妈出去了,夏小果眼睛睁开道缝。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赶忙合眼。感觉出一叠钞票落到枕头边。她揣测并等待后妈说些什么。但后妈什么也没说,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赶到派出所时已近黄昏,除了晚霞,天空其余部分仍旧呈土灰色。夏小果有一丝后悔:走之前该向那个女人道声谢的,可是忘了说,也说不出口。
活该你欠我!她想。心里却没有解恨的快感。
6
“你是说,有个连我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要保释我?”蝎子扬起眉毛问。
老警察点点头。他觉得和这帮少年沟通起来相当有难度。代沟,他想:隔着两代,差不多就是鸿沟了。
“买噶得!”红发少年拖长腔调说,“老大,有马子暗恋你呦。”
少年们笑得参差不齐。蝎子皱眉,说:“射它!”
老警察绷不住怒气,手中的橡胶棍用力敲敲留置室的铁栏:“好好说人话!”
少年们不再怪笑,对橡胶棍,他们还是能够保持相当敬意的。蝎子想想,对同伙们说:“要不,我出去会会她?”
无人出言反对,尽管个个神情古怪。
女孩在所长办公室立等,两只手的手指相互绞在一起。蝎子跟在老警察身后,晃悠进门,拿眼斜溜女孩。居然是她!办公桌后的庞所长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俩。
“许兵,你认识她吗?”
蝎子摇摇头。
“有意思。”庞所长眯眼笑起来,说,“真有意思。”
女孩说:“我想保释他。”分开一只手,指指蝎子,在场的人都听得出她声音发抖,“我带钱来了。不是说交了罚款就放人吗?”
“不一定!”庞所长说,用的是打趣的口吻,“不是随便谁都有交罚款的资格,万一你是人贩子呢?把他卖到深山里头,他家里找派出所要人,我可交不出。”
女孩涨红脸,两只手绞得更紧。她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
“你先回家,”蝎子朝向女孩说,“等出去我和你联系。”他突然有心痛的感觉。这种感觉自从母亲丢下他们父子,跟那个外地包工头走掉,就再没出现过。那年他十三岁,刚念初中。
女孩慌张张离开了。蝎子垮肩站着,直板板站着他不舒服。庞所长好心情地甩给他根香烟:“许兵,你有一手啊。”
那根黄鹤楼从他身体上弹开,落在地板上,他没弯腰去捡。老警察拿橡胶棍捅捅他的腰,他稍稍立直,勉强解释了一句:“我腰椎有毛病。”
庞所长赶苍蝇似地挥挥手,要他回留置室铁笼子里待着去。老警察带他离开,在走廊里警告他说:“你这么泡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从网吧里抬出去。”
被抬出去的事情从前发生过,是附近村子的一个少年,爹死娘嫁人,他以网吧为家,住了一年零四个月,上网费来自他卖掉的三间祖屋。被抬出去时像堆烂抹布。从医院出来后他学好了,如今在邻县县城一家洗车店打工,据说后遗症不很严重——右手无论摸到什么都先用食指双击它。
蝎子轻描淡写地告诉同伙们,来人是他表妹,已经打发走了,他不会丢下兄弟们自己先出去,那样太不仗义。他坦然抽着同伙敬上的香烟,吐出成串烟圈,像条惬意的金鱼。是啊,没错儿,在这群簇拥的短尾热带鱼中间,他才是鹤立鸡群的龙睛泡眼。
总会有人来交罚款,领他们出去——父母、亲戚、朋友,他们中多数人也非头回在置留室过夜。蝎子因为没钱交罚款蹲过两次拘留所,对他而言派出所只算小儿科。
晚饭前,有三位家长来领人,是家境较好的人家。脸上无一例外的恨铁不成钢。他们搞不懂的是,家里明明有现成的电脑,孩子为什么还要跑去网吧,和那几个破罐子孩子拴在一起,图什么呢?难道比赛谁砸键盘的声响更大?
老警察吃过筒装泡面,来置留室巡视,手里没拿橡胶棍,看上去有了几分慈祥。他有疑问要请教几个熊孩子:“你们说的买噶得,还有那个射它,究竟什么意思?”
少年们相顾而嘻。才不告诉警察呢,就让他把它当成新流行的江湖黑话好了。买噶得是英语我的上帝,射它是狗屎,好莱坞大片里,每当遇到危急情况,女主角总是大叫My GOD,而男主角总是恶狠狠咒骂一句:Shit!
“闹着玩儿的,什么意思也没有。”他们一脸坏笑地回答。
他们继续说他们的。即便身处铁笼,谈论的主要话题仍是网游:行会、家族、装备、血量、攻击值。虚拟世界里,除了剧情NPC,所有人物都可以杀——你只需选择相应PK模式,胜者为王是唯一法则,那里没有警察。
7
艾苹一向害怕警察。也许这是十年妓女生涯形成的条件反射,职业病。警车和警笛声她也怕。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类人是另一类人的天敌。
她一路尾随继女,夏小果进派出所又离开后,她从行道树后闪出,犹豫着。等发觉对面有人盯住她看时,已走不脱了。
那人横过马路,说:“是你?”
“我路过,怎么,犯法了?”她昂起脸回答。
对方听出她话里的挑衅,说:“你一回来,我就听说了,可始终鼓不起勇气见你。更没想到你嫁得这么急。”
“想到又怎样?你还能舍下镇长女儿和我结婚?”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在恨我?”
“谁我也不恨,我恨自个儿的命。”
“那就是恨我。当初是因为我你才走的,恨我吧,我该领的罪……”
庞所长离开后,艾苹放平下巴颏,眼眶中积蓄的泪水滚落脸颊。天已黑透,路灯亮成行,五一镇的夜晚姗姗来迟。
晚饭时夏力心情不错,他今天送出一百零七件快递,用手机的计算器功能算了三遍钱。“本可以凑齐梁山一百单八将的,”他不胜惋惜地说,“最后一家两口子忙着打架,没工夫给我签单子。”
后妻和女儿都没接话,他兴致勃勃地解释原因:“男的把姘头带家里,女的赶去抓现行,晚了一步,姘头跳窗跑了,女的只捡回一只高跟鞋,抡鞋跟猛砸自家男人,说你倒是找个秀气点的呀,足足比老娘的脚大了四号……”
“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个。”艾苹蹙眉说。
为人父的识趣地住了嘴。
看完新闻联播,夏力出门去见一位买主,那人想买他的老夏利。“你哥牵的线。”他对艾苹说,“开车送快递成本太高,费汽油。”
将近半夜他才回家,打酒嗝,囫囵着舌头说话。大舅子非拉他和买主进烧烤店喝一杯,后来派出所庞所长也去了,于是喝了第二杯和第三杯。
“你猜,你哥店里的高档烟是替谁代卖的?”
“反正不是我的。”
“你们,”夏力伸手指点杵自己的半秃脑袋,“别拿它当傻瓜,它什么都清楚,都清楚……”
她吓一跳,“你喝多了,我泡杯茶给你。”
端茶水进卧室时,夏力横躺在床上睡着了。这个男人窝囊归窝囊,倒是不耍酒疯。放下茶杯后她想。过去为他脱掉鞋,扳正身体,盖上被子。拼力克制自己不再回想另一个男人,当年正是那个男人,将她的初恋弃若敝履,她拿着他给的五百块钱去邻县一家私人诊所做了药物人流手术,次日,便远走异乡。
8
“在家乡,却感觉自己是异乡人。”蝎子低沉着嗓音说,伸手抚摸树干上的疤瘤。夏小果心跳得飞快,差点以为自己就是那棵细瘦白杨。从拘留所放出来的当天,蝎子即来学校门口等她放学,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学校东边的小树林。
“我也,感觉特别孤独。”她磕磕绊绊回答。
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对上了联络暗号。心情和身体都松懈下来。夕阳的余晖散射进树林,树木仿佛也在发光。
晚饭她和父亲两人吃,艾苹又回娘家了。父亲进厨房洗碗,她把月考成绩单拿给他看。他总不至于扔下碗就打她吧?父亲探脖子瞅纸面上的数字,拎着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说:“考不上高中,去念职业技校吧,啊?”
她装作听不出那弱兮兮声音里的哀求。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她不想进技校多受三年管,再说,念完又怎样?家有门路的,可以混张文凭进工厂,自家有什么?
次日下午放学,她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蝎子果然在学校门口等,骑辆不知谁的斯瑞克单车,一条长腿支地上,嘴叼烟卷,手抄裤兜,车把上挂只鸟笼。她觉得他的形象挺酷。蝎子撩开鸟笼外面的罩布,说:“送你。”
里头藏了只活蹦乱跳的小松鼠。
对于小松鼠,父亲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女儿功课差的原因并非玩物丧志,而是她根本无志可丧。父女俩吃晚饭时,艾苹打来电话,要丈夫接她回家,夏力几口扒净碗,颠颠下楼。夏小果朝父亲的背影直翻白眼——蜜月都过期了,老男人仍旧急色。
也许,他一心巴望那女人给他生个儿子吧?那样,这个家更没自己的位置了。夏小果对着镜子自怜自伤。为什么不和许兵一起走呢?离开五一镇,他们可以打工养活自己,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她提醒自己:走时记得带上小松鼠。
再也许,将来,她和许兵会有自己的孩子?一个小蝎子。
镜子里的少女面颊红得不能再看,她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水声中听见门铃响,便去开门。父亲和后妈回来了。
艾苹给她买了套运动休闲服,从硬纸袋里拿出来,要她试穿。“路过商贸街,挂橱窗里挺好看的,就自作主张替你买了。”艾苹的笑容里似乎还带有几分歉意和不安,“要是不合身,再去换,我和店主说好了。”
衣服几乎是比照她身材买的。天蓝色,翻领,背只不拘一格的兜帽,绣在袖口的商标冷静低调。纯棉布料摩挲她的指尖,柔软且带有淡淡温暖。
她微微垂着头,谢谢依然说不出口。父亲替她说:“好看。”
艾苹的唇线舒展开,说:“天气暖和了呀。”
星期六的区中心广场已有放风筝的人,蝴蝶、燕子、蜈蚣、青蛙、京剧脸谱中间偶尔混入一只老式屁帘儿,拖着长长飘带,像穿开裆裤的小孩。天空似乎不那么灰了。昨夜,夏小果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雷声,在云层之上滚动,是开春第一波雷声,只落了半场雨,落着落着就凝成了雪霰。北方沿海城镇,节气常常比日历慢半拍。
蝎子约她看午场电影。电影院在中心广场西侧,单层,尖顶,人字檐,原是镇政府礼堂,租给一个从凤城来的小老板,简单装修一番就卖票赚五一镇乡巴佬们的钱了。他俩分开进去,以便遮人眼目。刚进去有片刻眼前发黑,日光被厚重的粗呢窗帘挡在玻璃外面。六七十个座位只坐了十几个人,多数是成对男女,散布在各角落,看不清脸孔。进这里的多半不是为看电影。
是部外国伦理片。丈夫发现妻子和别的男人有染,愤怒之下,失手打死奸夫,之后陷入深深负疚与罪恶感,既无勇气自首,警察又偏偏不来抓他,只好就那么煎熬着。后来他想杀掉妻子——唯一的知情者——灭口,却发现妻子怀孕了,而且搞不清孩子是谁的……
夏小果说:“这家伙真可怜。”她和蝎子拉着手,两只手一个劲儿出汗。
蝎子语气轻蔑地评论:“警察是笨蛋。”
右边旮旯里那对男女鼓捣出古怪响动,女的唉唉哼哼,男的脑袋钻进她怀里,像终于拱上了食料槽的仔猪在用力吧嗒嘴。
蝎子右手绕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滑过肩胛,手指试探着摸见领口,沿瘦瘦锁骨向下探索,手腕被系紧的衣扣卡住。她身体向他靠过去一些,青涩果实落入合拢的手掌。夏小果觉得身体仿佛一根压弯的枝条,骤然弹向空中。
她哇地一声大叫,全场惊动。蝎子嗖地抽回手,像个急于逃离盗窃现场的贼。观众们纷纷转过头之前,蝎子一把拽起她,飞快地跑出电影院。
他俩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坏了。
夜里夏小果回想这一幕时,臊得用被子蒙起脸。怎么可以叫成那样呢?这哪里像怀春少女,自己分明就是天生的荡妇嘛。
9
自打结婚,夏力老觉得别人看过来的眼神儿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枝头的麻雀被很多支气枪瞄着。同事间偶尔调侃几句,讲荤段子,他也忍不住心惊肉跳,以为人家含沙射影。他时不时往家打电话,查艾苹的岗。胡思乱想的尽头总是一张床,艾苹和某个男人在上面翻滚。他掐自己胳膊,偷偷抽自己嘴巴子也去除不掉那张床,脑袋里戳着四条硬木床腿,而且嘎吱嘎吱响。
他掉了好几斤秤,头顶的环形山也在加紧扩张地盘。夜里,他更加勤奋地在艾苹身体的山谷沟壑间耕耘,巴望自家种子尽早出苗。
艾苹越来越怕丈夫,并非怕他知道她的不光彩历史——街坊间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而是她根本怀不了孕。她的子宫像再也吹不圆的瘪气球,十年职业生涯彻底把它给毁了。
她觉得她的婚姻如同缝在领口的假领子。
她只好不断找借口逃回娘家去。借口倒是现成,她娘心口疼的毛病一犯再犯。她爹像个婴儿吃完就屙,尿布总洗不完。她侄儿的体重仍在上涨——照此趋势,必将成长为一个走起路来令大地震颤的男人。
自知不能生养,她把星星当亲生儿子看待,毕竟有四分之一血脉相连嘛。但星星跟她不亲,索要玩具和零食时才叫她姑姑,不满意时抡来一眼,完全复制了嫂子刘慧芳的眼神。
回娘家勤,嫂子反而生疑:街坊们又在传说丰收里要拆迁。老太太嘀咕句“房子也有闺女一份”,被刘慧芳薅住话头一路撵打到话尾:“嫁出的女泼出的水,还能舀回缸里?叫女儿女婿来伺候你们,我二话没有。星星明儿跟我姓,谁爱待见不待见!”
背地里,老太太拉着闺女的手掉眼泪:“谁叫咱家穷呢?剜进篮子就是菜,不娶她你哥就得打光棍。当初娶媳妇的钱是你挣回来的,欠下的债也是你还清的,你出嫁那天她连面都没露……”
在积满油垢的煤气灶前做饭时,她觉得锅中煮着她的生活。
艾树笑眯眯回家吃晚饭,刘慧芳问丈夫:“走路捡着钱了?”艾树说:“差不多。那谁又送来十条烟,说上回丢的烟算他账上,不用赔了。”
老太太问儿子:“那谁是谁?”
艾树睃艾苹一眼,岔开话头:“有朋友帮忙给艾苹找了份工作,化纤厂的临时工,日后有机会转成长期合同工。”
刘慧芳说:“啥时给我换份像样的工作?手心和手背的肉就是不一般厚。”
艾树不耐烦:“好好扫你的大街!人家指名给艾苹的。”
刘慧芳皮笑肉不笑说:“是那谁吧?”
艾苹说:“我不去。”
晚饭吃在各人嘴里并非一个味儿。艾树把道理掰开又揉碎,苦口婆心劝妹妹听话:“他挺愧疚……总得给人家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
“不去!”艾苹说。撂下碗,打手机给夏力,“接我回家。”
夏力骑自行车很快赶来。老夏利已经卖掉,价钱被压得很低。他从楼下储物间把当年邮局配发的绿色自行车搬出来,更换了车闸和轮胎,重新喷一层蓝漆,每天蹬着它往开发区大小单位送报纸信函,工余时间干送快递的私活儿,差不多回到年轻时的岁月。
“我饿。”路过希望路街口,坐在车后架的艾苹说。街口的麻辣烫还没收摊,卖鸡蛋灌饼的小贩也在。
夏力头也不回说:“家里有吃的。”
她委屈得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儿。把日子过到如此精细程度的男人……简直,简直就是毫米级的数控机床,没丁点儿人性了呀。
进家,夏力喊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夏小果:“蛋糕别藏着了,拿出来吧。”
夏小果丢开手中的遥控器,一溜小跑过去打开冰箱门,取出圆圆的红纸盒,用手掌小心托着,问:“不等明天了?”
夏力说:“不等,饿了。”
“明天谁过生日?”艾苹问,疑惑着。
夏小果说:“你呀。自己的生日也不记得?”
“明天我过生日?”
“户口本里有你的出生日期,不知道阴历还是阳历,上面没写。”夏小果有些吃不准,“难道我记错了?”
艾苹险些热泪盈眶。长到三十二岁,她只沾光吃过别人的生日蛋糕。小时候家里穷,没吃的道理。在东莞时,有回一个工厂小老板给她的一个同行姐妹摆生日酒,席间服务生抬上一座九层奇士奶油蛋糕,太能扎势了,只好形容为“一座”而不是“一只”,羡煞同样做婊子的姐妹们。可到末了,那个姐妹也没升级做“二奶”,滚回老家去了。小老板还算有些新意,喜欢搞搞浪漫,换作讲求实干的老家伙们,恐怕连粉饼大的蛋糕都舍不得白送。
夏力把塑料刀叉和纸托盘递在她手里,她回过神,先切了块给夏小果,说:“我记不准日子了,你说是哪天就是哪天。”
夏小果捂嘴哧哧笑:“哪能我说了算?我是你继女,不是你妈。”
10
艾苹觉得这个女儿是白捡来或者天上掉下来的。夏小果依旧“哎、哎”喊她,却并不影响两人分吃一把奶油瓜子。她劝夏小果补一补功课,临阵磨枪总比不磨好,还有,早恋很害人的。
“有人看见那个许兵常去学校门口等你。”她索性把话说明白。
“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
“终归女孩子吃亏。”
“放心啦,我认得出谁真心待我好。”
星期六夏小果和蝎子又去看电影了。蝎子蔫蔫的,他游戏里的装备全砸爆了。“现在红毛是帮主。”他郁闷地说。
“找份工打吧。”夏小果把装爆米花的纸袋推给他。
蝎子声音里有了惭愧:“啥技术我都不会。”
“学嘛。艾苹三十几岁,正学缝纫呢,她打算开家小店做床上用品。”
“床上……用品?”
“枕巾被罩什么的,你想哪儿去了?”
“书没念好,分不清床上上床。嗳,我听说你那个后妈,以前做过小姐。”
“滚!”夏小果夺回爆米花,“买零食的钱是她的。”
“别生气呀,我就那么一说。”蝎子挠挠头,说,“我不是担心你受气吗?”
蝎子大她三岁,像哥哥的样儿。看她时目光专注,在这方面,斗鸡眼有很大优势。他爸在焦炭厂干装卸工,只会出笨力气干活的老实疙瘩人,本就好喝两口小酒,六年前老婆跟别人私奔后,更成了彻头彻尾的酒鬼。
散场,他俩分开走。回到家,夏小果的兴奋还没过劲,整场电影蝎子的手都老实,可能受电影情节影响,那是部青春励志片。她很想和谁说一说内心感受,爱情、人生、理想之类能飘到半空令人仰望的。
夏力送快递还没回家。艾苹提议:“出门散散步吧,回来再吃晚饭。”
白昼尚未褪尽,星星们也都还没有动身起行,月牙儿却已清晰地显现在西南方天空。她俩沿着马路牙子往广场走,肩膀偶尔相碰。路上极少行人,滨海5月的风仍嫌生硬,这并非一个适宜散步的傍晚。夏小果想:或许艾苹更愿意在空旷街道散步吧。她俩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被迎面风吹得眯起眼睛。夏小果说:“我一看见书本头就痛,没治啦。”艾苹说:“人和人不一样,不是非得念好书才有出息。”回想一阵,神情认真地说,“上帝叫野苹果生长,让饥饿的人有的吃。”
很久以后夏小果才知道,这句话出自安徒生的童话《野天鹅》。她抬头待要说话之际,对面马路驶近的一辆银色轿车突然偏离路线,歪歪扭扭朝这边直冲过来。她被艾苹一把搡开,等她从人行道上爬起身,那辆车已狼奔豕突逃离视线。
她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艾苹。艾苹不见了。有只膝盖疼得厉害,分不清左边还是右边。一瘸一拐往前寻找,找出十来米远,发现艾苹被甩进路边绿化带的矮树墙里,一条腿搭在灌木外面,扭成奇怪角度。她用力将艾苹的身体拖出,不停地喊艾苹艾苹,艾苹毫无反应。她用手去捂艾苹腿上的伤口,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很快就在水泥路面汪了一摊。
救护车将艾苹送进滨海医院。最先赶到的是艾树,他在抢救室外来回兜圈子,像挨鞭子狠抽的陀螺,叫喊说:“我去追那辆车!”飞奔出医院。他脑子肯定受了严重刺激,因为人腿追不上汽车,况且依照夏小果的回忆,那辆车连牌照都没有。毫无悬念地,缴纳手术费用的担子落到随后蹬自行车赶来的夏力肩上。
夜里十一点,艾苹仍没出手术室。中途换了主刀医生,从凤城大医院赶来的老专家,换下的本地医生是他的学生,三十多岁,温和斯文,疲惫地从手术室出来,告诉热锅上的患属:“左腿肌肉撕裂外伤,已缝合,六根肋骨和左腿胫骨骨折,部分内脏轻度移位,有三处出血点。最严重的是颅腔积血,要开颅。病人仍处于深度昏迷。”
夏力哆哆嗦嗦地问:“会,会怎样?”
年轻医生面无表情:“尽快缴费。你们运气好,我老师从外地开会刚回来。”
其实所谓的运气好,并不是你永远不掉进锅里,而是掉进锅里后,有人伸手拉你。这层细微差别,夏小果立刻就懂了。四个小时前,艾苹推了她一把。
11
庞所长赶到医院前,已经知道那辆银色轿车的主人是谁。车主是他本人。车昨天刚买来,还没来得及上牌照和保险。傍晚他正在所里值班,老婆慌张张闯进办公室,语无伦次地说我刚撞了个女人,可能撞死了……我也完了,你快救救我……
他顾不上骂她,烧包,得瑟,臭显摆,驾驶本还没拿到手,你浪个什么劲?这女人除了家庭条件给力,其他方面一无可取,结婚十二年,他不止十次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但现在,没时间骂她。
“车呢?”
“停门口了。”
庞所长从铁皮橱内翻出一副以前没收来的假车牌,拿报纸包起,夹在腋下快步走出院子。老婆一溜小跑跟紧他,嘴抿成一条红杠。她也就剩这点儿智商了,出了事知道找老公摆平。以前是找爹。她爹在滨海的人脉至今盘根错节。
他仔细检查车头部分:左侧大灯灯罩炸裂成放射状,但是没碎,保险杠有处鸡蛋大小的凹陷。他贴近了细看。二十几万的车就是他妈的结实!他心里赞叹着骂了句。连片漆皮都没蹭掉。他手脚麻利地用螺丝刀在车头尾安上假车牌。
“你走路回家,找几个熟人打麻将。”他直起腰吩咐。老婆傻乎乎地看他。
“有你不在现场的证明。”他低声喝道,“别人问,就说我把车开走了。”
“那你不成肇事逃逸了吗?”
心头拂过一种可称之为感动的东西,老婆毕竟是自家人。“我有办法。”他说。
他把车开进院内,平房宿舍的门半开着,几个协勤吵吵嚷嚷地在打扑克。他不由得庆幸今天是周末,所里只有这几个备勤人员。他开车在院内绕半圈,摁两声喇叭,带班协勤跑出来。他降下电动车窗:“我回家吃饭,有事打我手机。”
协勤应道:“是。”又夸车,“这车够有型,高端大气上档次。”
驶出院门时车头突然变向,撞上门栏。他等人全从屋内跑出来,才开车门下车。左灯罩撞烂了,碎片迸了一地,保险杠严重变形,侧盖板凹进去老大一块,协勤们看见所长心疼得脸都歪了。
夜里九点钟,他接到艾树的电话,才知道被撞的人是昔日的恋人艾苹。
夜十一点半,他开警车到医院时,艾苹的亲属正为钱煎熬。艾树蹲在走廊地上,头窝在裤裆间,刘慧芳用手指点戳丈夫,远看像气功大师发功。艾树未经请示就动用银行卡,支出一万五,垫上了住院押金的缺额部分。刘慧芳要求夏力立刻写张借条给她。夏力去找纸笔了。艾苹的继女冷眼瞧着亲戚们。庞所长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叫夏小果的女孩,她的冷静神情与年龄十分不相称。
他步履沉重地走过去,询问艾苹的伤情。艾树站起身,手掌胡乱揩抹泪水,难受得话说不完整。“没敢告诉老人,”刘慧芳快嘴快舌接话,“那还不要了老公母俩的亲命?正想钱的辙呢,已经缴三万六了,不知道能支应几天。小病进医院也要脱层皮,何况伤这么重。娘哎,细着省着,窟窿等着……”
他掏出皮夹,抽出里面成沓的整票,“收下。”不由分说塞进艾树衣袋,“当我是朋友你就收下,艾苹也是我妹妹……”嗓音一下子哽咽了。
他难过得想嚎哭出声。刚刚经受了两个半钟头的痛苦煎熬,真煎熬啊!仿佛置身地狱之中。假设这个世界真有地狱的话。
12
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堂地狱,夏小果更倾向于相信本国民间传说中的“命”。翌日上午,她去了商贸街。铁柱底下,算卦老头舒舒服服地蹲着,并不担心蛤蟆嘴衔的铜钱掉下来砸自个儿脑瓜。“这位姑娘,相貌出众,日后必有锦绣前程……”夏小果刚在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老头就开始恭维。
“我替别人算。”夏小果轻声说。
老头觑眼瞧她凝重的神情,“唔,替何人算?是男是女?可知生辰八字?”
“女的,出生日期是……”她报出户口本上艾苹的出生日期。
老头眯起眼,捻指掐算,“换算为天干地支……腊月生人,樱桃花木命,五行缺土,呀!”
她吓得一哆嗦。老头却止口不言。停了好半晌,老头一根根排开手指:“腊月里的樱桃花木,冰雪交加,风刀霜剑哪;五行缺土,自幼凄苦;三年一灾,五载一难;她今年三十二岁,三十二除以三和五……嗯,都不能整除,按虚岁算的话,今年春夏恰恰逢着坎儿……”
夏小果忍住眼泪问:“您算她能挺过去吗?”
这等于把什么都招了。
她抽出张百元纸币付给老头。老头没料到小姑娘兜里竟有一二十张红票子,瞳孔瞬间放大,“姑娘,你面相是极好的,可要排一排流年?咱二人有缘,给你打八折。”
夏小果摇头,说不用了,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钱是艾苹上次给的那两千元,没保释成功蝎子,私自留下了,她从未想过它的来路。但想来无非是另一种意义的血汗钱。有次她去东卧室找东西,无意中撞见艾苹换内衣,虽然艾苹遮挡得快,她还是看清了艾苹前胸的旧伤疤:烟头烫的、指甲掐的、牙啃的,后背的几道长短青色印记应是鞭痕。后来她俩都假装这事没发生。就像假装夏小果亲妈的六寸遗照从未在梳妆台抽斗里出现过,而是一直好端端摆在夏小果的床头那样。
她到医院时,重症监护室里的艾苹仍昏迷着。透过封闭的玻璃墙,她看见艾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和监测电线。体征仪屏幕上红绿数字交替闪动,代表心跳的波折线每当到达峰顶,便发出轻柔的“嘀”声。值班护士允许她隔墙探视五分钟。
她回到病区走廊。夏力歪靠在长椅上打盹,经过的病人家属偶尔碰到他伸开的腿脚,这时他便睁一睁眼睛,他的眼角粘满眵目糊。夏小果推醒父亲,把一千九百元交给他。
“她可能会成为植物人。”夏力说。
干巴巴的语声就像是干枯的植物茎秆,一触即折。夏小果抱住肩膀,让自己暖和了一会儿。
“转到凤城大医院能治好吗?”
“医生说现在还不能移动她……下一步治疗需要更多的钱。”
“家里还有钱吗?”
夏力抬头注视女儿,女儿穿着艾苹给买的运动休闲服,目光移向墙壁:“还有个两万的定期存折,是留给你上技校的。”
“取出来给她用。”
蝎子的到来中断了父女俩的交谈。他在走廊另一端来回晃悠,显然希望夏小果尽早发现。夏小果找个借口下楼,蝎子立刻尾随跟来。在楼梯拐角,蝎子将一卷皱巴巴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只卖了这么多。”他说。
“你卖什么了?”
蝎子挠挠后脑勺,“别管了,反正不是肾。”他怪难为情地看看小女友,“少了点儿……我再去搞。”
他走得和来时一样快,夏小果“哎、哎”喊他,蝎子回身挥挥手,意思大概是“别客气”或者“不必送”。
天黑前艾树来了,面皮绷得过紧,下颌骨凸出来。他把夏力拉到墙角,夏小果竖耳偷听,交谈断断续续,混杂着艾树酸涩的咬牙声。
“……全滨海只有五辆银色新车,我一辆一辆查看过了,只有他那辆撞过,好几个人看见他开车撞门栏上了……我不信,时间太巧合了,撞的部位还吻合……有牌照,我还是不信……交警队的人去过现场,啥也没找着,连刹车印儿都没有,硬是停都没停就跑了呀……那几条路没安监控,没证人,许是有人看见,可没人敢说……我去找他问个明白,起初他赌咒发誓,说绝对不是他。后来翻脸了,说你有证据吗?没证据,我没证据,可我知道就是他!他害了我妹妹一次还不够,又害一次,我苦命的妹妹呀……”
杂货店主胖墩墩的身子慢慢矮下去,蹲蹴进墙角,很像一只把头埋进翅膀里哭泣的鸵鸟。
13
车祸后的第四天,艾苹左手的一根手指动了一下。值班护士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十几分钟后又连续动了两下,值班护士立刻喊来主治医生。
新的缴费单子下来,夏力走路便佝偻着腰。扣除医保报销比例,余下的依然是个庞大数字。他头顶残余的头发白了一圈,几天没刮胡子,胡茬尖儿也白了。
蝎子早晨说送钱过来,直到中午还不见人影。夏小果去企鹅网吧找他,红毛踞坐在58号机王座上,告诉她说:“蝎子被派出所逮走了,这回他惨了。”
“又打架了?”
“倒卖高档香烟,人赃俱获。烟是前些日子从杂货店偷的,就是农场街拐角那家杂货店。以前他零揪着卖,一条两条的不引人注意,这回一下子卖二十条,可能急等钱用。”
“借你手机用一下。”
电话打给童菲。半小时后,童菲来网吧,两人嘀咕半天。然后拿着临时网卡去了三楼,那里人少。
“他要求先视频,再出价。”
“他是干啥的?”
“滨海一家化工厂的老板。”
夏小果迟疑着,她不想在家门口丢脸。童菲说:“自个儿拿主意。”表情古怪地加上一句,“你可要想好。”
夏小果牙齿咬住下嘴唇:“只要他拿得起钱。”
童菲上机,登录QQ号,发送视频聊天请求。对方很快有了回应,一张正在走中年下坡路的油光胖脸。聊天框里童菲打出报价:六万元。
成交价是四万元。男人对夏小果表示满意,但要求事先带夏小果去医院妇科检查身体,验明正身以防商品假冒。童菲猜测男人经验丰富,在网上联系购买少女初夜显然非止一次。随后他们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夏小果告诉男人,她的名字叫夏诺。
“一手钱一手货。”这是对方留在聊天框的最后一行字。
去吧台退卡时,小强又试图摸夏小果的手,夏小果飞快地闪开了,问:“知道《西厢记》吗?”
“我知道《西游记》,‘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那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西厢记》是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
“好像在电视戏曲频道看见过,那个张生先扒墙头,再跳墙头,钻进小姐闺房里。”小强翻起眼皮回忆,“是不是还有个拉皮条的叫红娘?”
“你才像个拉皮条的。”不知触及哪根神经,童菲骂小强。
夏小果说:“小强,你当小网管太屈才了。你知道崔莺莺管张生叫什么吗?”
“叫什么?”
“张郎(蟑螂)啊!”
她们跑出网吧,一路还在没心没肺地咯咯笑。连着刮了几天大风,天空呈现出柔弱蓝色,不是和夏小果衣服相似的天蓝,是掺了灰的青蓝。
下午夏小果去派出所探视蝎子,值班的老警察犹豫片刻,答应了,要求他俩只能说与盗窃案无关的话。他站在留置室门口,微微偏过脸,表示自己在监听。
“我暂时帮不上你了。”蝎子说,“艾苹醒了没有?”
夏小果说:“快了,她会好起来的。我现在顾不上你了。今后你要学好,我可不想嫁给贼骨头。”
蝎子点点头,嘱咐说:“记得喂小松鼠,别饿死了。”
“如果我和别的男人睡过,你介意吗?”临走前她低低地问,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你说什么?妈的!喂,喂!”
但是夏小果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听任蝎子把留置室的铁栏摇得哐哐响。
暮色降临前她回家做了简单的晚饭,装进铝饭盒给医院里的父亲送去。夏力吸溜吸溜喝粥时,她的手指在墙皮上画来画去,画的是两个字:买,卖。
真奇怪,这两个字:含义相反,读音却相同,字形也近似,只不过卖比买头上多了一横一竖。它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十字架。
夏力喝完了稀粥,说:“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卖房子。”
“房子别卖,不然艾苹出院后,咱们一家住哪儿?我想办法找钱。”
“你去哪儿找钱?好好上你的学!”
“我会弄到钱的。就算去做小姐,我也要治好她!”
夏力抬手抽了她一记耳光。“混账!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竟然想干这行?”他气得几乎要哭出声,手掌哆嗦着。
夏小果仰起脸面对着愤怒的父亲。她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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