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延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书简中张爱玲美国时期的写作与生活*
潘 延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宋氏夫妇、夏志清和庄信正是张爱玲后期“幽居”生活中最重要的外界联系人,也是仅有的能与她保持长期通信的友人。夏志清编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庄信正编注《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和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这三本书信集为研究张爱玲的后期创作提供了重要的资源。张爱玲的书信呈现出她极度焦虑的写作心境,其程度之深与旷时之久是罕见的;她有明确而庞大的写作计划,并形成对自己作品反复修订的写作习惯。在待人接物上,张爱玲常常表现得“不近人情”,但她也有温情、豁达的另一面。从与赖雅的婚姻、与邝文美的友情、与姑姑的亲情上,可以看到张爱玲后半生的情感世界并非荒凉,她以自己的方式获得平衡。
张爱玲;宋氏夫妇;夏志清;庄信正;书信
张爱玲离世已二十周年,随着她遗作的整理出版,其后期创作日渐成为张爱玲研究所关注的重点。但张爱玲后半生在美国离群索居的生活为研究带来重重雾障,近年来陆续出版的张爱玲书简无疑为我们走近她提供了切实的途径。夏志清编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收录1963—1994年间两人的通信共118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中的第四部分《书信选录》为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夫妇的信函节选,约14万字,是宋以朗以“友情”为主题从宋家现存的600多封、共40万字的信件中辑录而成。①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庄信正编注《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②张爱玲给庄信正的信曾于2006年在台北《印刻》月刊连载,后以《张爱玲来信笺注》为名结集,由印刻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增订本《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由北京新星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收录1966—1994年间的通信共134封。1972年,张爱玲从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解聘,由旧金山搬到洛杉矶,她就进入了在繁华都市里自我放逐的“幽居”生活。此后的三十年间,宋氏夫妇、夏志清、庄信正可以说是张爱玲最重要的外界联系人,也是仅有的能保持长期通信的友人。对张爱玲来说,宋氏夫妇是她后半生最可信赖的挚友,宋淇可谓张爱玲无名而其实的文学经纪人,邝文美则是张爱玲最亲近的密友,张爱玲对宋氏夫妇完全敞开心扉,“是不拿你们只当朋友看待的”(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1年2月21日信)[1]169。夏志清对张爱玲有知遇之恩,又是一位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他以自己的学界影响力为张爱玲提供最切实的帮助,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中多有请托之辞,也多谈及自己的写作计划、进程、状态等,信中时时见出她深怀感念、用心细致。庄信正是张爱玲的后学晚辈,景仰她的才华,且为人敦厚,张爱玲生活中遇到诸如送材料、找书刊、租房子等难事,总是托付庄信正。从他俩的通信中见出张爱玲的亲切温和,这种长辈身份在张爱玲的人际交往中是极罕见的,无怪乎庄信正会“常常觉得她富有人情味”(张爱玲致庄信正1970年6月18日信)[2]52,而非常人所说的“乖僻”。笔者在阅读这些书信时,一个“书简中的张爱玲”如在目前,使以前的模糊印象变得清晰,并更正之前的一些错觉。因此,笔者试从写作、处世和情感三个方面解读张爱玲,希望能为其后期创作研究廓清迷雾、辨识真相做一点工作。
很多作家表白自己将写作视为生命,张爱玲从未有过这样的表达,但从她的书信中看出她将生活中除写作之外的一切都简化到最低限度,压榨出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她所说的“业务”中去。张爱玲和赖雅婚后最初几年里,他们常去影院,也参加朋友社交,但赖雅瘫痪之后均终止了。张爱玲的后半生选择离群索居的生活,从中年到老境,她的日常生活里除了最简单的超市购物、去邮局、银行和不得不去看医生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张爱玲在信里会问候对方的家人孩子,也会随着夏志清、庄信正到欧洲或台湾香港的行程而聊几句旅途风情,但她自己与这些都无关,她的独居生活以简单为原则。她请庄信正找房子,只要求房子小、能搭乘公交、比较干净就行,而对房子的装修、采光等没任何要求,这个住房标准历经几十年始终未改(张爱玲致庄信正1969年5月30日信、1984年10月14日信)[2]39,183。80年代遭遇“虫患”,她告诉庄信正想要搬家:“久住窗帘破成破布条子,不给换我也不介意,跳蚤可马虎不得。”(张爱玲致庄信正1983年10月26日信)[2]165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在她人生的最后十年里有幸见过她两次,对她脚穿浴用拖鞋印象深刻。[3]253,276破窗帘和拖鞋的细节完全颠覆了我们印象中爱穿“奇装异服”的张爱玲形象,这与胡兰成当年的描述有天壤之别:“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的房间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4]25对生活条件如此马虎,是因她没有精力和能力来顾及。写作是悬在张爱玲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她常因为写作陷入焦虑的心境中,这是阅读她信件留下的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这样长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下去,不用人提醒,自然也是心理一个结,忧煎更影响工作,成为vicious circle。(张爱玲致庄信正1974年5月13日信)[2]81
我总是极力省时间,因为脑子里有个钟滴答滴答,……能搁下的事统统搁了下来,马虎到极点。(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年5月8日信)[1]206
我写信非常费力,大概写信较近谈话,不会说话就不会写信。给Stephen(指宋淇,笔者注)的信因为业务大都是有限期的,此外只跟志清等两三个人通信——都怪我难得写——已经觉得周而复始,是个负担。……我想我们都应当珍惜剩下的这点时间,我一天写不出东西就一天生活没有上轨道。还是少写信,有事就写便条。(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年3月6日信)[1]266
我这些时一直收到信只拆看账单,……想着你不是等回信,就没写,同时也是怕写了你又要腾出时间来回信。我自己是要我再额外多花点时间就像割肉一样心疼。(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年10月17日信)[1]293
40年代初张爱玲自称在沦陷区写作是“卖文为生”,但她那时是沪上最红的作家,稿件炙手可热,真正承受“卖文为生”煎熬的是到美国后的最初十年。她想以英语写作在美国立足的雄心随着出版商一次次的退稿而被彻底粉碎,她跟赖雅的日常生活全靠宋淇为她联系的给香港电懋公司编写剧本得以维持,可以想象生存压力之大,这当然是张爱玲写作焦虑的首要原因。但是,笔者上文所引的这些信函都是写于70年代台湾、香港兴起“张爱玲热”之后,张爱玲重新定位中文写作,她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善。1966年夏志清回台湾时,受张爱玲所托与皇冠商定出版《张爱玲全集》,稿费和版税方面给予特别优待,“解决了张爱玲下半生的生活问题”(张爱玲致夏志清1966年10月3日信)[5]52。所以,这段时期她写作的焦虑主要不在经济,而是因身体病弱、时光不多产生的焦虑。特别是80年代她经历“虫患”之后,更加强烈地想要完成那些写作计划。“我出全集还有几篇东西要写”(张爱玲致夏志清1992年7月8日信)[5]332,“为了出全集写的一篇长文迄未写完”(张爱玲致夏志清1993年1月6日信)[5]340,她竟然把写信花费时间看得“跟割肉一般”。大凡写作者都会经历创作瓶颈、经济困厄等写作焦虑,但像张爱玲这样“焦虑”的强度之深重,时间之久长,极为罕见。像张爱玲后半生这样的写作境遇与写作状态的,20世纪的中国现代作家中没有第二个。
张爱玲的通信中有相当多的篇幅是谈及书集出版和文章刊发的,关于稿费方面她从不计较:“不要特为写信来问我,省点时间。我从来又没什么意见。”(张爱玲致宋淇1975年11月5日信)[1]196但她常计较清样校对,她要求出版社将排版清样航空寄回美国亲自校对。①1991年,由于旧的版本字体老旧,版面不清,皇冠决定重新编辑《张爱玲全集》,历时一年完成,每部作品都经过张爱玲亲自校对,稿件在台北与洛杉矶之间两地往返。参见张惠苑:《张爱玲年谱》,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77页。在与庄、夏的通信中也经常看到她抱怨版面有错字。“《十八春》原稿跳来跳去,不自己校更会脱落整段。倘来不及,宁可且慢登”(张爱玲致夏志清1967年11月25信)[5]84。“《红楼梦魇》自己校过两遍,还是错字很多”(张爱玲致夏志清1977年11月30日信)[5]230。庄信正的书里附了多份张爱玲赠寄他的作品影印件,《红楼梦魇》初版本和《皇冠》所刊的《色,戒》剪报,上面都有张爱玲用黑色细钢笔做的修订记号,不是个别错字改正,而是多处句子改动。(张爱玲致庄信正1977年12月14日信,1978年7月18日信)[2]97,99可见张爱玲对自己的文字极苛刻又极珍爱,是因为珍爱所以苛刻。
这里还透露出一个信息,张爱玲对作品反复修改,这是她的写作习惯。她研究《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结论是:“《红楼梦》改写时间之长——何止十年间‘增删五次’?直到去世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6]2这段话可以移用到她自己的写作上。张爱玲后期的短篇小说,《相见欢》《色,戒》和《浮花浪蕊》写作时间长达三十年。②张爱玲在《惘然记》中自述:“三篇近作其实都是一九五〇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相见欢》与《色,戒》发表后还添改多处。《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参见张爱玲:《重访边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同学少年都不贱》于2004年出版,其实1978年已经写出,她给夏志清的信里说:“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张爱玲致夏志清1978年8月20日信)[5]241如果老天爷给她更长一点时间,也许她会修订完稿。《小团圆》也是同样的情况, 1975年稿子已经写完,此后多次修改。1994年张爱玲给庄信正的信中还说到这部小说:“我正在写的《小团圆》内容同《对照记》,不过较深入。”(张爱玲致庄信正1994年10月5日信)[2]315可见直到去世前一年,她还在修改。
张爱玲曾对邝文美透露过她的写作雄心:“我要写书——每一本都不同——(一)《秧歌》; (二)《赤地之恋》;(三)Pink Tears;(四)我自己的故事;……(五)《烟花》(改写《野花闲草》); (六)那段发生于西湖上的故事;(七)还有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那段关于我的moon-face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1]51“我自己的故事”应该是现在看到的《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发生于西湖上的故事”则是《五四遗事》;《烟花》未见作品③宋以朗注:1956年,张爱玲搬家时遗失了鸳湖作家苏广成的《野花闲草》和苏青的《歧途佳人》,她本打算改写这两部书。见《张爱玲私语录》第51页。;“类似侦探小说”未见作品,但《易经》和《小团圆》中都插入一个丈夫杀妻的侦探故事,这故事游离于小说主线之外,是否与此素材有关还有待佐证。可以说张爱玲有一个相当庞大的写作计划,将她的后半生投影其上,让人想到“缀网劳蛛”这一意象,她穷其一生在编织这张作品之网,可谓丝尽方休。
1941年张爱玲写《天才梦》:“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7]17她十八岁时就对自己明白透彻。胡兰成说的“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8]31,一直持续到张爱玲的中年至晚境,张爱玲的“乖僻”、“不近人情”众所周知,书简中确有其“不近人情”的实证。
1988年庄信正受台湾洪范书店之邀编选一部中国现代小说选集,他的构想是以鲁迅为开端,张爱玲压阵,预备选张爱玲小说三至四篇,却遭张爱玲拒绝:“因为我平时写的东西极少,对选我的作品入选集的要求一直拒绝,因为如果此例一开,自己的作品的销路会受影响,对不起出版社。”(张爱玲致庄信正1988年4月26日信)[2]229这个回复,庄信正“完全没有料到”,而这个选本如果缺了张爱玲,在他看来就太conspicuous了。他即写信恳切陈情,但写到一半,决定还是尊重张爱玲的意见。这部小说选集因原先的构想未能完成,遭书店拒绝出书。(张爱玲致庄信正1988年4月30日信)[1]232,235对比庄信正夫妇三十多年来为张爱玲所做的一切,张爱玲的答复未免太“不近人情”。另外,从1985年到1988年的三年间,夏志清给张爱玲写过五封信,都没有收到回复,只知她因“虫患”处境艰难,非常牵挂。当张爱玲1988年4月6日来信告知“虫患”结束、生活又安定下来,夏志清非常高兴地回信:“上次你给了我你的电话number,我还是没有动用。真有些后悔,电话上讲几句话,也蛮有意思的,比读朋友来信味道不同。if you are still in the mood,请把新号码给我,心血来潮,也可以打个电话给你。”(夏志清致张爱玲1988年10月29日信)[5]305但张爱玲回复:“实在不能再搬了,所以住址保密到paranoid程度,根据电话号码也可以查得出来,只好号码也谁都不告诉。也没心肠打电话谈天,看你的《评论集》就也行了。”(张爱玲致夏志清1988年12月14日信)[5]308张爱玲“没心肠打电话”是因为她急切地想做事,但这样一点都不委婉的态度也实在是“没心肠”。
张爱玲做人是坚清决绝,一点不敷衍。在此前提下,她也有很多为他人着想的细致处。比如1970年庄信正要回台湾,张爱玲想购买影印的《红楼梦》甲戌本,托庄信正打听购买地点和价格:“请得便写个小纸条装入附上信封内寄来,比较省事,不然动身前乱忙中又要抽出时间写信。”(张爱玲致庄信正1970年6月18日信)[2]50她信中附了写好自己地址的信封,好让对方临行前少一点麻烦。她给夏之清的信,每次结尾都会问候夫人王洞,但王洞从未主动向张爱玲表示过友好,张爱玲依然几十年每信必问候,夏志清也为这一细节感慨:“不能不说她是个有心人。”(张爱玲致夏志清1994年5月2日信)[5]347
从书简中还可见出张爱玲性情中的豁达洒脱。水晶撰文《张爱玲病了!》一事引发的反应可为一例。1983年11月始,张爱玲遭遇“虫患”,最初从一台二手冰箱底部飞出类似虱子样的小虫子引发皮肤病,张爱玲开始搬家。每次搬入新住处安顿一段时间后,虫子又会出现,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换一家,凄苦之极。1985年7月,因为数月未得张爱玲音讯,宋淇出于极度担忧,想请同在洛杉矶的水晶助张爱玲一臂之力。他影印了张爱玲的信件给水晶,水晶即以《张爱玲病了!》这样耸人听闻的标题在《中国时报》上发布。对水晶泄露张爱玲隐私的行为,宋、夏、庄的反应都较为强烈,尤其是宋淇,在自责的同时愤然与水晶绝交。(宋淇致张爱玲1985年9月28日信)[1]242张爱玲倒显得豁达:“我没看那篇文章,倒不是讳言这几年的事,我自己预备写一篇关于这场人虫大战,不是针对他那篇,所以不用看。Life’s too short,不犯着为这种人生气。……让他离间我跟仅有的二三知己——虽然他未必存心这样——我也太无聊了。”(张爱玲致夏志清1988年4月6日信)[5]301这个反应让人想到四十年前胡兰成所述:“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4]29综上可见,说张爱玲“不近人情”也罢,“豁达洒脱”也罢,她的为人处事都是以她自己的人性理解作底子的。
女性作家的情感世界往往是她写作不可分离的部分,张爱玲后半生离群索居的生活增强了她情感世界的神秘感,而那些私人信件有助于我们了解真相。
(一)与赖雅的婚姻
夏志清这样理解张爱玲刚踏入美利坚就匆匆走入第二次婚姻:“对她来说,同一个有资格进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美国文人结婚未始不是一条好的出路。不论他年纪多大,在经济上总该比她有办法。她哪会知道六十五岁的赖雅早已钱、才双尽。”[8]10这代表了一种普遍性的看法,即张爱玲的第二次婚姻是为自己的美国生存寻找依靠,只是她看走了眼,赖雅非但没给予她帮助反而拖累了她。但是,张爱玲给知己邝文美的信却是这样描述的:“Ferd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已经结了婚了。他以前在欧洲做foreign correspondent,后来在好莱坞混了许多年doctoring scripts,但近年来穷途潦倒,和我一样penniless,而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除了他在哈佛得过doctor& master degree,这一点想必approved by吴太太之流,此外实在是nothing to write home about。Fatima(指炎樱,笔者注)刚回来的时候我在电话上告诉她,说:‘This is not a sensible marriage,but it’s not without passion.’详细情形以后再告诉你,总之我很快乐和满意。”(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年8月19日信)[1]147
从张爱玲信中看出,她很清楚赖雅的前景,世俗的择偶条件,诸如年龄、金钱、学历都不入她的眼,她用“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来评价这婚姻。司马新曾采访过炎樱和赖雅女儿露丝,这两位从未谋面的女性在描述赖雅对张爱玲的感情时都用了同一个词:crazy about(痴爱)①炎樱描述:“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so crazy about someone else as he was.”露丝一直与张爱玲不和,但她也说:“He was crazy about her.”参见司马新《炎樱细说张爱玲逸事》,刊于香港《明报月刊》1999年3月号。http:∥blog.sina. com.cn/s/blog_54cbd8880101ane8.html.,可以说,张爱玲从赖雅那儿获得了一种全心全意的爱,这是她在前任丈夫胡兰成身上未曾得到过的。
(二)与邝文美的友情
50年代初张爱玲在香港为美新社做翻译时结识宋淇、邝文美夫妇,这段友情保持了半个世纪。张爱玲写给邝文美的信则多近于闺蜜私语:“每次我看到你指甲上涂的powder pink,总看个不了,觉得真美丽,同时又怕你会换别的颜色(因为别人的指甲,我做不了主),可是后来看见你一直涂这颜色,我暗暗高兴。”[1]88为友伴的指甲颜色,张爱玲竟表现出这样的眷顾与缠绵,说明俩人之亲昵。
好久没有写信,但是没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两三遍,总是忽然到脑子里来一会,一瞥即逝。(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年1月14日信)[1]143
前两天大概因为在写过去的事勾起回忆,又在脑子里向Mac(指邝文美,笔者注)解释些事,隔了这些年,还是只要是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c说的。以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告诉。(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年3月12日信)[1]285
我至今仍旧事无大小,一发生就在脑子里不嫌啰唆一一对你诉说,暌别十年还这样,很难使人相信,那是因为我跟人接触少(just enough to know how different you are)。在我,你已经是我生平唯一的一个confidante了。(张爱玲致邝文美1992年9月29日信)[1]288
以上类似的话语在张爱玲给邝文美的信中多次出现。张爱玲后半生深居简出,不与人交流,从这些信件里才知道她竟保持着“脑子里说话”的方式,对象唯邝文美,从50年代初到美国,直到90年代离世,这样的方式从未改变。
张爱玲与邝文美的友情,让人想到她40年代上海时期的作品中的早年密友炎樱,张爱玲《炎樱语录》字里行间满是对炎樱的欣赏,张爱玲青年时代的生活中处处留下了炎樱的身影,她1955年刚到美国的时候炎樱还是与她很亲近的,比如她在纽约参加炎樱美国朋友的感恩节鸭宴、拜访胡适时有炎樱陪伴[3]89,但不久她俩的友情就显冷淡:“Fatima(宋以朗注:炎樱)并没有变。我以前对她也没有illusion,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说话。我对朋友想来期望不大,所以始终觉得,像她这样的朋友也算了不得了。不过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之后,也的确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年12月18日信)[1]142数年后炎樱结婚,新郎是怎样的人?张爱玲不知情也表现出无甚兴趣(张爱玲致邝文美1960年2月8日信)[1]169,可见她俩的情份已淡薄了。张爱玲的一生,亲密女友只有两位:炎樱与邝文美。年轻时张爱玲为炎樱活泼泼的生活热情所吸引,她自己也正处于才华如指尖缤纷花雨般挥洒的创作勃发期,她俩的友情更趋近于一种命运的邂逅。但炎樱从未真正地理解写作对于张爱玲的意义,而邝文美正是在这一点上超越了炎樱。张爱玲处于写作的困厄之境时,邝文美始终倾注全力做她的后盾,支持她,帮助她。张爱玲一生朋友寥寥,在时间的荒原上踽踽独行,唯二三知己的友情慰籍她苍凉的心魂。
(三)与姑姑的亲情
张爱玲亲近姑姑张茂渊甚于父母,1952年她离开大陆时张茂渊顾虑时局提出断绝音讯①张爱玲依从姑姑之意,直到“文革”结束才有通信往来。见司马新《张爱玲二三事——张爱玲姑丈访问记》一文,收入陈子善:《记忆张爱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98-102页。,但当张爱玲得知年迈的姑姑终于与五十多年的知交李开第携手走入婚姻,非常感动,写信给宋氏夫妇:“觉得除了你们的事,是我唯一亲眼见的伟大的爱情故事。”(张爱玲致宋淇、邝文美1979年3月19日信)[1]221其时,张爱玲已过花甲,姑姑和姑丈年已耄耋,生老病痛,远隔天涯,笔端流露出哀痛又多一份克制。姑姑罹患绝症,很想见她一面,但张爱玲无回来的可能,只能哀诉心曲:“这些时没消息,不知道姑姑可好些了,又值多事之秋,希望日常生活没太受影响,非常挂念。……一直想写信来问可有别的办法。上次来信伤臂写字不便,只写了个便条。姑姑千万请KD来信告诉我,让我能做点事,也稍微安心点。我等着回音,两星期去开一次信箱。KD好?念念。煐”[9]220这封信写于1989年8月,张爱玲右臂骨裂,又受皮肤病、眼病的折磨,但她还是极想为姑姑尽点力,字里行间能读到她的殷殷之情。当年张爱玲去香港上学,李开第是她的监护人,张爱玲敬重他,后来委托李开第作为自己作品在大陆的版权代理人,可见她对姑父的信任。
相较于对姑姑的亲情,张爱玲对胞弟张子静的感情显得冷漠。张子静一生潦倒,晚境凄凉,张爱玲当年走红沪上文坛时他曾写过一篇《我的姊姊——张爱玲》,90年代台北大地出版社有意出版同名书籍,托付庄信正征求张爱玲意见,可张爱玲不认可,但她又感觉弟弟“在困境中赚点稿费我都阻扰,也于心不安”(张爱玲致庄信正1994年10月5日信)[2]316。张爱玲擅写旧式大家庭人际关系之丑陋、人性之幽暗,是以她自己从小生活于其中的创伤体验为代价的,她对中国家族文化中温情脉脉的血缘伦理有着深刻的抵触,轻血缘重个体是她一贯的立场,但她最后以《对照记》告别人世,将自己置身于家族血脉链条的那一环上,此举意味深长。张爱玲到底是中国人,精神寄托与情感慰籍终究离不开血脉之情。“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7]18,张爱玲三十多年的幽居生活说明她的情感世界是残缺的,但并非荒凉,她以自己的方式获得平衡。
大陆的张爱玲研究把她40年代沦陷区创作视为创作高峰,文学史对她的评价止步于《传奇》《流言》等。但她的长篇多写于离开大陆之后,如《秧歌》(中英文)、《赤地之恋》(中英文)、《怨女》(中英文)、《易经》(英文)、《雷峰塔》(英文)、《小团圆》(中文)等,此外还有《海上花》英译、《海上花》国语、《红楼梦魇》研究以及十多部电影剧本,张爱玲的后期创作特色亦很明显,具有很大的研究空间,而这些珍贵的私人信函为我们走进这个世界提供了重要的资源。
[1]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G].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1.
[2]庄信正.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G].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2.
[3]张惠苑.张爱玲年谱[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4]胡兰成.民国女子[M]∥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5]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G].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4.
[6]张爱玲.红楼梦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2.
[7]张爱玲.天才梦[M]∥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8]夏志清.张爱玲在美国·序[G]∥司马新.张爱玲在美国:婚姻与晚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9]陈子善.张爱玲未发表的家书[G]∥陈子善.作别张爱玲.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袁 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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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695(2015)05-0043-06
2015-07-08
潘 延,女,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