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战时“国民组织化”反思其国民战争责任

2015-04-02 15:08
关键词:组织化国民战争

胡 月

(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研究室,辽宁 沈阳 110044)

对日本侵华战争责任的追究,是国内学者一直致力的课题,从军部到天皇,从政府到财阀的战争责任都有不同程度的探讨,而日本国民的战争责任则一直处于不明朗的状态。事实上,当时的日本国民对侵略战争的深化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正如日本著名学者粟屋宪太郎所说:“虽说是国民,不仅其阶层广泛,意识形态更为复杂”。[1](P252)因此,有必要指出,本文中的“国民”仅指“日本的普通国民”,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小老百姓”,这是相对于统治阶级而言的;如果相对于战争而言,指的就是那些“铳后之民”,即“后方的百姓”。本文所要分析的就是这些日本普通国民在侵华战争中所应负有的责任。为此,选择当时“国民组织化”这一社会历史现象,作为本文研究此问题的基本出发点,来剖析日本国民的战争责任。

一、国民组织系统化

“国民组织化”作为一种战争动员形式,属于国民动员的最高形式,其核心是解决战争中“人”的问题。日本战时“国民组织化”是围绕着日本侵华战争的深化和国内体制的刷新而发展完善起来的。

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为了战争扩大化的需要,近卫内阁采取激进的法西斯政策,解散既有政党,推行“举国一致”的“新体制运动”,发起建立直接辅佐天皇的政治组织“大政翼赞会”。其宗旨是“实践翼赞大政之臣道”,做到“上意下达、下情上通”,向全体国民灌输“一君万民、万民翼赞”的精神,使其密切配合政府。实际上,“新体制”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就是国民组织的建设与运营问题,“大政翼赞会”则是国民总动员体制的核心组织。通过政府对原有的半官办民的组织团体进行再编,“自上而下”实行严密的法西斯统治,引导国民的思想精神运动。近卫首相亲任总裁,各都道府县知事兼任支部长,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法西斯精神总动员。将地域居民编入部落会、町内会和邻组组织,在各地域强化组织功能,同时也在各企事业单位也发起产业报国会,甚至在东亚的侵略地区也有组织。以“高度国防国家体制之实现”为目标,组织各地域及各行各业的国民“实践臣道”,试图建立“一亿国民之组织”。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战争更为严峻和初战胜利的局势下,东条内阁对“大政翼赞会”重新改组,以强化其功能。其一主要措施,就是把部落会、町内会和邻组并入“大政翼赞会”系统,受其直接领导。1942年8月,又决定在町内会、部落会设世话役,在邻组设世话人,通过他们来指导地域居民的活动,使其支持战争。世话役、世话人的任命使“翼赞会”的组织成员迅速壮大,全国共约154万名。[2](P97)与此同时,政府在各层各界都成立了组织团体。在农村成立农业报国会,在文化界成立言论报国会,在美术界成立美术报国会,妇女组织统一于大日本妇人会,青年组织统一于大日本联合青年团。此外,还有退役军人组成的帝国在乡军人会,未入伍的义务兵适龄者(18到45岁)被强令编入复原军人会,等等。

以近卫内阁建立的“大政翼赞会”为开端,经过东条内阁进一步重新改组,使“翼赞会”的势力真正渗透到全国的各个角落。名目繁多的组织团体,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国民统治网。从纵向来说,国民统治深入到最基层的街道、自然村和每家每户;从横向来说,把各行各业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国民全部网罗在内,实现了所谓“国民组织化”。

二、邻组——“一百万个无所不包的组织”

“大政翼赞会”的最基层组织是邻组。邻组由近邻10户左右组成。它的上面,在城市设町内会,在农村设部落会。政府通过这个制度把农村和城市的居民组织起来,一方面加强对居民日常生活的干预、统治与动员,另一方面有利于国民之间相互监视。其形式相当于中国现代的居委会,而性质相当于中国古代的保甲制度。它是政府为了适应战时的需要,人为制造的一种严密的法西斯组织,在日本对外侵略战争中发挥着重要的后方保障作用,客观上支持和推进了战争的进程。

随着对外侵略战争的深化,转嫁给国内的战务越来越多,政府期待实现以最小实践单位进行分工协作,以获得最高的效率。因此,借用日本社会固有的“邻组一家”的精神理念,向国民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呼吁“每一个家庭现在都是一处战场”,要超越阶层和家庭的界限,团结到国内战时防御体制中来。在负责人的带领下,邻组成员每天冲在国民生活第一线上,履行着各种大小事务。如:统计和登记人口、配给重要生活物资、鼓励存款、回收金属、征收赋税、宣传政府的法令、向警察提供情报、欢送出征士兵、指导防空和防灾等等涉及国民生活方方面面的战争辅助性事务,发挥着后方的保障作用。在战时体制下,邻组成了“一百万个无所不包的组织”。[3](P54)

物资配给和自警监视是邻组的重要职责。随着战争的扩大,国民经济生活不断露出破绽,物资日益短缺,质量也在下降,政府为保证国民的基本需求,开始逐渐实行配给制。从1939年开始,日本政府对粮食消费进行控制,翌年又制定了对各种粮食品种的配给统制规则。1940年,军用物资也开始实行配给,直到1941年4月米谷开始实行配给制,使该制度一度达到了顶峰。到1942年2月,包括衣料在内的35种生活物品开始实行配”。[4](P98)到1944年,全部食品都实行配给制。物资配给工作均交由邻组成员负责,国民生活所需要的物资沿着从生产者→国家统治机关→邻组→每户家庭→每一位国民这一流通渠道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同时,为了确保配给的准确性和公平性,邻组成员在负责人的带领下,经常要挨家挨户进行户籍登记管理,如出生死亡、结婚嫁娶、劳动雇佣等。如此详细的信息记录,不但使居民没有了个人隐私,而且达到了离开邻组无法生存的地步,邻组真正成了国民的“命运之网”,同时也推进着对外侵略战争的进程。

邻组除了要协助地方政府处理一些战时性事务外,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就是“在治安对策中的监视作用”。[4](P118)随着战争进程的僵持和国内危机的日益恶化,政府开始关注国民的情绪及行动,为了抑制国内反战、反政府力量的崛起,1943年1月,内务省警保局出台了《治安对策纲要》,对国内的社会运动和国民生活的各个方面进行强制性的统治和镇压。此时,作为政府行政职能基层并掌管着国民生活命脉的邻组,更加凸显出它的重要性,被作为一种治安组织而加以期待和利用。内务省常会明确地指出对邻组的期待:一是防止以下克上;二是防止思想“赤化”;三是完成政治性安排。[4](P118)首先,要求邻组成员之间进行相互监督与揭发,同时还要受上级严密的监视及舆论的导向,在邻组常会里更是贴着“邻里之间的监视是无言的警察”这样的标语,[5](P93)常会成了监视居民的机关,最后在外围设置宪兵警察系统对全国的各个机构和团体进行监控和镇压。这样,由宪警→常会→邻组,在全国自上而下结成一张严密的法西斯统治网,统治着日本的每个家庭,监视着日本的每一位国民。

三、对“国民组织化”的思考

“国民组织化”作为一种战争动员形式,曾为二战时期德、意、日法西斯国家的共有现象。可见它是建立在独裁制基础之上的。但又由于各国文化传统、民族性格等深层次因素,日本的国民组织化又有其自身的特点。下面对其形成的主要因素加以思考分析。

(一)一战后“总体战”思想对军部“国民动员”的影响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由于新式武器、新战略战术的不断涌现,各交战国先后实施了国民动员策略。这些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军事上的教训:未来战争不仅主要是军队之间的较量,更是一场全民战争,对后方的依赖性更大。战后,德国军事家鲁登道夫提出了“总体战”的军事理论,把未来总体战概括为“各阶层居民参加战争的总体性,包罗人民一切生活领域的总体性以及利用一切手段的总体性”。[6](P608)就是说进行未来的战争,不仅要动员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媒介等各方力量,在“人力”方面也必须进行国家总体动员,要做到“思想统一化”和“国民组织化”。使整个国家变成一架“战争机器”运转起来。

由于总体战理论适合日本军队的组织传统而迅速被日本军部所接受。1917年10月,路军长老山县有朋写到:“今后为了在战争中获胜,务需动员国民,国尽其力,依靠上下一心,举国一致的力量。”[7](P332)之后,在军部的推动下,不断地将这种军事理论进行完善与发展。日本的“国民组织化”现象正是这一理论应用的最有力的体现。不分性别、不论职业,全都被政府武装起来为战争服务。总之,手段的总体性、目的总体性、力量的总体性,伴随着战争的进行而逐渐被证实。

(二)天皇制意识形态对国民思想的桎梏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推进现代化的过程中,为了迅速唤起国民整体意识与自我认同感,而建立起“政教合一”的天皇制国家,再通过普及国民教育,系统地向国民灌输“忠勇服从”和“公益优先”的思想,即为了国家的整体利益必须牺牲个人利益,并以此为至高荣誉。日本国民从一入小学就必须会背诵默写明治天皇的《教育敕语》,会唱《君之代》,长大后进入军队的青年要接受《军人敕语》精神灌输。两个“敕语”把一个日本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固定下来,其教育本身就带着一种欺骗性与迷惑性,属于一种带有政治意图的畸形教育。明治以来,政府就是通过政治与道德、政治与教育的混一,把“忠君爱国”思想世代相传,使之在国民中变成一种常识、一种思维定式。

天皇是日本社会共同体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象征,没有任何其他价值能够超越天皇。日本政府之所以在战争期间能够把国民网罗集结到各种严密的组织中,其最有效的一点就是在于种族遗产和信仰的一致,以及建于其上的日本民族的生活形态。日本国民在保卫天皇的名义下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战争中,持反对意见的少数派则遭到严惩。

(三)大众传媒对国民的舆论导向 “国民对国家权利进行制约的最大武器就是言论”,[8](P214)战争期间,政府通过一系列法令和措施对传媒的类型和刊登的内容进行严格指导和监督,控制刊登的内容是否扰乱社会安定或有伤风化。到了战争末期,整个日本社会就只有两种报纸了。一种是根据大本营发表的虚假战报与情报局指导的充满谎言的所谓“报纸”;另一种是充满煽动战争叫嚣“咒语”的很难理解其意思的所谓“杂志”。[8](P226)1942年,日本文学报国会和大日本言论报国会成立,在内阁情报局的指导下,新闻工作者撰写赞美天皇和军国主义、颂扬前线英雄事迹的文章,掩盖和美化侵略战争的同时,激发国民的“爱国心”。连前线士兵给国内亲人朋友的信函,都要经过军部的查阅。在东史郎的战地日记中清晰地记载着这样一段话“军规禁止我们在信中透露战斗的实际情况,只允许回报勇猛威武、大获全胜、敌人连连败退、支那百姓视我们为救星热烈欢迎、我们爱民、民众拥护、理解我们等等好的一面。”[9](P122)当时,这样的舆论充斥着整个日本列岛,麻痹着国民的每根神经。

(四)日本独裁的社会结构对国民心理及行动的束缚 近代日本,国民、政党、政府、军部之间时常出现纷争,但是在对外扩张侵略中,他们又总是表现得高度一致,这就是日本集团意识的表现之一。

日本的集团意识可以说是日本人在上千年的生产实践中逐渐形成并固定下来的,加上近代明治教育有意的灌输,使得这种意识沉淀在日本民族的性格之中。其突出表现是日本人在行动时,更多地考虑组织的期待,为了维持集团的正常运转,往往放弃自己的意见——尽管这些主张是正确的——转而默许反对意见,主动投入到集团的怀抱之中。[10](P191)通常,日本人在决定自己行为时,总是会首先考量周围人的行动,不太愿意采取和他人相异的行为,在日本人看来这是一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体谅”。就像日本人常说的那样,“闯红灯大家一起过,那样就不会害怕了”。因此,对战争的支持不可能是每个国民的个人行为,而是全体国民的共同行为。即便是今天,在世界各地的旅游景点仍会看到紧密团结在导游小旗下的日本游客的身姿。战争时期,日本国民同样紧密地团结在天皇的“解放亚洲、拯救亚洲国家”的大旗下,与天皇共进退。又怎么会怀疑至高无上的“现人神”的错误呢,又怎么会质疑战争的性质呢?

四、从国民组织化反思日本国民战争责任

从法理上讲,战争的主体是国家。根据国际法,战争的责任应由战争的挑起者承担。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已对日本主要战争策划者与推行者定了罪:破坏和平罪、战争犯罪、犯人道罪三种罪行。那么,对曾被政府组织起来而追随政府参与“铳后”事务的日本国民又将如何定罪呢?

罪是指犯法行为,是行为主体有意识地违反了对它有约束能力的法规,因此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日本国民在政府的蛊惑、欺骗与强制下,在各种组织团体中盲从地从事着支持侵华战争的事务,对被侵略国家的人民造成了间接的伤害,同时也对侵略战争的进程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确实应该负有不可推卸的战争责任。但是,这不是战争责任,而是一种作为人类有失道德和正义的责任——道义责任 (或道德责任),这是作为日本国民没有做好分内应做的事情而应承担的后果或义务。因此,从法的角度讲,日本国民是没有罪的。

从当时“国民组织化”的实况看,日本政府在全国建立纵横交错的国民自行管理监督的组织网,再在外围配置特高警察进行监视,以便政府腾出手来全力对外。这种组织越强,越能增强国力,那么对国民的统治手段就越强,同时给国民带来的伤害越大,日本国民确实成了侵略战争的受害者与牺牲者。战争时期,大量的军政事务和战争所带来的经济危机不断地转嫁到国内百姓头上,但由于每天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若槻泰雄在他的《日本的战争责任》一书中向后人揭示了一种有趣的现象,当时的人们在公厕的墙壁上乱涂鸦,成了发泄心中怨恨和不满的唯一场所,他解释道:厕所是不易被人发现的密室,且传播性强。日本人民就是在这样一种强制性的环境里盲目地不得不经受一切。

当然,如果从情感上讲,任何一个国家的国民,都会偏袒自己的国家,都会以本国的强大而感到自豪,因为国家的命运与国民是休戚相关的,只有国家的独立存在才能体现每一个国民的价值,国民也只能从本国政府那里获取自身的利益需要。但是从国际公理、国际正义上讲,日本大多数国民消极地支持了这场战争,使得战争持续14年之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能开脱他们的责任,作为加害者而从道义上追究日本国民的战争责任。这种责任表现在战争时期日本国民没有认真地思考战争的性质,没有真正弄清事实真相,也没有进行顽强地反抗而盲从协助政府,热情地支持对外战争。这是日本国民应该汲取的历史教训。

多行不义必自毙,战争已离我们远去,但教训却永远的留在历史的史册中,和平与发展、民主与法制成了新时代的主题。尽管当时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追究日本天皇与国民的战争责任。可至今日本社会上无视历史,逃避责任,偷换概念的人仍大有人在,无论从法理上还是从公理上都是说不通的。如果说第一次由于受欺骗而做错事,还有被原谅的机会,可事到如今还咬住过去的歪理儿不放,那本身就是一种恶了,将不会再赢得被谅解的机会。任何战争带来的伤害都是双方面的,如果日本国民也不想重蹈覆辙,再次成为战争的囚奴,那么,在高度民主与自由的今天,就应当认真地反省过去的历史,这不仅有助于发展两国人民正确的历史观,同时也有助于提醒两国人民应如何面对未来。

[1](日)粟屋宪太郎.法西斯化与民众意识:体系日本现代史(第一卷)·日本法西斯的形成[M].东京:日本评论社,1978.

[2](日)木坂顺一郎.昭和的历史第七卷·太平洋战争[M].东京:小学馆,1982.

[3]时代生活丛书编辑著,唐奇芳译.疯狂的岛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日)今井清一.太平洋战争史5·太平洋战争Ⅱ[M].东京:青木书店,1974.

[5](日)莲沼美荣著.第二次世界大战8·战争下的市民生活[M].东京:太平洋出版社,1985.

[6]F·A·格列奇科主编.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第二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7]朱庭光.法西斯新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

[8]若槻泰雄著,赵自瑞等译.日本的战争责任[M].北京: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9]东史郎著,纪廷许等译.东史郎战地日记(1938.10—1939.9)[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

[10]李国庆.日本社会——结构特性与变迁轨迹[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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