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儒任法:儒法转捩中的吴起思想

2015-04-02 06:35
苏州大学学报(法学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吴子吴起法家

马 腾

● 学术专论

宗儒任法:儒法转捩中的吴起思想

马腾*

吴起学于儒门,深通兵法,又为战国法家之先驱,其思想具有兼融儒法诸家的特点。一方面,吴起秉持儒家德治理念,向魏武侯阐述了治国“在德不在险”的理念。另一方面,吴起变法“一楚国之俗”,展露出明法审令、信赏必罚、持势任术、立公弃私的法家思想。同时,作为《左传》撰定者,吴起的史家特质显现出思想话语的多样性,其发微春秋“元年”大义,向君王陈述治国之本,正折射出儒法两家思想在维系君权秩序价值方面所由通。这种“宗儒任法”的思想形态,在战国由儒入法的思想史历程中具有转捩意义。

吴起;德治;法治;楚国;左传

吴起(前440年—前381年),“卫人也,好用兵”。(《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他游学任职于列国,曾任鲁国将军、魏国西河守、楚国苑守和令尹等职,通晓兵家、法家、儒家三家思想,在内政、军事方面都堪称一代英才。《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谓吴起学于曾子(曾申),《史记·儒林列传》则云吴起以子夏为师。吴起曾学于儒门曾申、子夏,与子思同学于鲁,对儒家学说了如指掌、熟谙于心。故吴起为法家先驱而宗儒,子思为圣人嫡孙而近法,大抵因此。①有论者推测:“吴起当初由魏入楚,即可能挟子思‘干世之说’前往。”邓建鹏:《楚地心性学与郭店楚简》,载《世界弘明哲学季刊》2001年6月号。虽母丧不归而被逐出师门,杀妻求将而为后世鄙夷,但吴起思想言论仍不乏儒家仁德礼义原旨。

然而,吴起素以兵法军功扬名,《淮南子·泰族训》曰:“吴起之用兵也,天下之善者也。”《汉书·刑法志》曰:“世方争于功利,而驰说者以孙、吴为宗。”其著作《吴子》亦荣列“武经七书”。以战国霸道军政之盛,兵法之学诚相得益彰。吴起先后在魏楚两国执政变法,与商鞅变法并称于世。明人李贽说:“吴起用之魏则魏强,用之楚而楚伯。”(《墨子批选·序》)惜乎吴起见疑于魏而去西河,身戮于楚而新法息,七雄实力消长、命途急转亦于斯时。②郭沫若说:“吴起的霸业如在楚国成功,后来统一中国的功名恐怕不必一定落在秦人的手里了。”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十批判书·前期法家的批判》,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2页。吴起对魏削秦强的态势已“先见而泣”(《吕氏春秋·仲冬纪·长见》),后韩非言“楚不用吴起而削死,秦行商君而富强”(《韩非子·问田》),亦深明其因果。当然,吴起作为法家先驱,从变法理念到实践均对战国法制有深远影响。魏相公叔痤受“吴起的余教”①据《战国策·魏策一》载,魏公叔痤为魏将,而与韩、赵战浍北,禽乐祚。魏王说,迎郊,以赏田百万禄之。公叔痤反走,再拜辞曰:“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挠拣而不辟者,此吴起余教也,臣不能为也。”,竟以归功吴起,赏其后人。而卫鞅居魏时正是这位公叔痤的侍从之臣,日后其秦国变法亦吴起楚国变法之翻版。合而观之,吴起诚有宗儒任法、兼融儒法之特征。②郭沫若认为,吴起之法与后来商鞅之法高度一致,故断言“商鞅是受了吴起精神的影响”;却同时认为吴起本质是儒,“是一位真正儒家的代表”。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青铜时代·述吴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26-527页。

一、“在德不在险”的“德治”理念

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便“以见占隐,以往察来”,曰“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鉴于历史上“修德废武”与“恃众好勇”两种极端治理模式的失败结局,吴起力劝魏文侯“内修文德,外治武备”。之后为文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之余,吴起转而强调“文德”一面,曰“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并发明“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四大圣人之德。(《吴子·图国》)在道德义仁与兵功勇力之间,吴起兼重而权时,颇得中庸要领。已行兵威霸道尚能谨守“道”、“义”、“礼”、“仁”,吴起深受儒门教旨之熏染可见一斑。据《吴子·图国》、《荀子·尧问》载,当魏武侯以睥睨诸臣为傲时,吴起操持贤德政治论,弘扬君王识才尊贤、谦恭下士的品格,数语便使武侯认同君德箴言,涤除骄恣之心。③据《吕氏春秋·恃君览·骄恣》载,此事为李悝所为。李吴二子皆出儒门,持儒学贤德话语皆不足为奇。

或以为“文德”与“道义礼仁”之说乃吴起坐而论道,于政法军事则必转而言他。其实不然,吴起治兵亦秉持仁礼之说:“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虽绝成陈,虽散成行。”(《吴子·治兵》)可见,儒学“礼”、“节”之义亦于吴子兵法中占有一席之地。又曰“凡治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大有将礼义廉耻与兵法韬略融于一炉的意味。进而,吴起还巧用治兵语境中的仁礼思路,向君王阐述“固国之道”:“古之明王,必谨君臣之礼,饰上下之仪,安集吏民,顺俗而教,简寡良才,以备不虞。”(《吴子·图国》)

吴起曾与魏武侯有段治国佳谈,展露他深谙儒家德治之论的一面。《史记·吴起列传》载: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武侯曰:“善。”

吴起充分调动历史典故向武侯阐明,治国之道贵在修德于民,而不在诸如山河险要、地缘战略等优势。如若统治者不修德贵民,则本国民众尽如敌国之人,社稷危如累卵,政权摇摇欲坠。作为一位垂名后世的军事家,又身处贱德尚力的战国之世,吴起能够超越地缘政治与军事战略语境,强调内政之德与民心所归,实属不易。这种以民为贵、注重德化的民本思想,俨然是儒家风格,与孟子“民贵君轻”思想,殊途而同归。后来司马迁叹曰:“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史记·吴起列传》)这一戴有儒学“眼镜”的盖棺之论,恰折射出吴起深谙儒学的一面,也反映其思想理念与政治实践之间的矛盾性。“吴起兼具儒法两家的思想。这与他主要是一个治国治军的实干家而不是一个书斋中的学问家的经历和地位分不开”,④达知:《吴起法律思想述略》,载《法学》2000年第7期。政治实干家的身份决定了“宗儒”思想必然要在“任法”现实的激荡中调适。

二、“一楚国之俗”的“法治”路线

居魏期间,吴起之变革主要在兵制方面。后投奔楚国,楚悼王仰慕其才,任命为宛城太守,一年后擢升令尹。期间他曾与楚国屈宜臼讨论“为臣之道”:

屈公曰:“子将奈何?”吴起曰:“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厉甲兵以时争于天下。”屈公曰:“吾闻昔善治国家者不变故,不易常。今子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是变其故而易其常也。且吾闻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殆人所弃,逆之至也,淫泆之事也,行者不利。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吾闻之曰:‘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怪吾主之数逆天道,至今无祸。嘻!且待夫子也。”吴起惕然曰:“尚可更乎?”屈公曰:“不可。”吴起曰:“起之为人谋。”屈公曰:“成刑之徒不可更已!子不如敦处而笃行之,楚国无贵于举贤。”(《说苑·指武》)

吴起在这番对话中阐述了在楚国实施变法的蓝图:“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厉甲兵以时争于天下。”虽然屈宜臼的批评预见到变法的重重阻力,但吴起还是义无反顾,革故鼎新。其具体的思路与措施,无非尊主卑臣,疏散贵族,精兵简政,尽其地力,都是以富国强兵为旨归的法家霸道“法治”路线。钩沉吴起变法之载录,可以将其“法治”思路分为明法审令、信赏必罚、持势任术、立公弃私四端:

其一,《史记·吴起列传》称吴起“明法审令”,制定明确法令并公布于众,要求官民普遍遵守。“明法审令”首先是改革旧俗习惯,废除“两版垣”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郢人之以两版垣也,吴起变之而见恶,赏罚易而民安乐。”(《吕氏春秋·孝行览·义赏》)高诱注曰:“变其两版,教之用四,楚俗习久,见怨也。”可见吴起“明法审令”面临的社会阻力。其次是整饬军法。吴起将兵胜之要略归结为“以治为胜”:“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吴子·治兵》)这就是说,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暂时的势力多寡,而在于明确法令规范,注重其实施效果。这一思想显然影响了《管子》与《荀子》中关于规范治理的学说。①参见傅绍杰:《吴子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94-95页。《吴子·励士》曰“其令不烦而威震天下”,描述遵守吴起战法的功效,亦可见《吴子》秉持一种法令权威在于简明有效的观点。

其二,吴起富有法术之士“严”与“信”的特质②《韩非子》所载吴起生平轶事足以反映其严苛、重信之性格。《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说三》:吴起……使其妻织组,而幅狭于度。吴子使更之。其妻曰:“诺。”及成,复度之,果不中度,吴子大怒。其妻对曰:“吾始经之而不可更也。”吴子出之,其妻请其兄而索入,其兄曰:“吴子,为法者也。其为法也,且欲以与万乘致功,必先践之妻妾,然后行之,子毋几索入矣。”其妻之弟又重于卫君,乃因以卫君之重请吴子。吴子不听,遂去卫而入。一曰:吴起示其妻以组,曰:“子为我织组,令之如是。”组已就而效之,其组异善。起曰:“使子为组,令之如是,而今也异善,何也?”其妻曰:“用财若一也,加务善之。”吴起曰:“非语也。”使之衣而归。其父往请之,吴起曰:“起家无虚言。”《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六》:吴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诺,期返而食。”吴子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来,起不食而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来,方与之食。,提倡“信赏必罚”。吴起在治军语境中常申明严刑及威慑力理念。《吴子·治兵》曰:“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尉缭子·武议》记载的一个故事最能反映吴起刑罚之“严”与“信”:

吴起与秦战未合,一夫不胜其勇,前获双首而还。吴起立命斩之。军吏谏曰:“此材士也,不可斩!”起曰:“材士则是也,非吾令也。”斩之。

违反军令虽立战功的材士必须斩,犹如议论商君新法方便之人亦被刑(《史记·商君列传》),无怪乎刘安说“商鞅立法而支解,吴起刻削而车裂”。(《淮南子·缪称训》)之所以如此严酷,是因为吴起极为强调军法刑罚的威慑力。《吴子·论将》曰:“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作为军事号令的基本要求,“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无不可以投射到“以法治国”层面,成为国家施行法令的重要原则。所以吴起还曾运作了一次堪称经典立法秀的“徙木立信”。《韩非子·内储说上》曰: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还,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吕氏春秋·似顺论·慎小》亦载吴起徙木立信之事,且发挥道:“自是之后,民信吴起之赏罚。赏罚信乎民,何事而不成,岂独兵乎?”若文献记载属实,则商鞅盖模仿吴起之举也!吴起的变法收到“一楚国之俗”的齐同功效,后来商鞅“一赏”、“一刑”、“一教”的思想以及秦朝的齐民路线都与之一致。①有论者认为:“商鞅在秦佐孝公变法的规模措施,与吴子在楚相悼王革新的要领在基本旨趣上极为彷佛。因此,有人以为吴起与商鞅很可能有师生关系,因二人均系卫人且均曾任魏也。”傅绍杰:《吴子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1页。不过,吴起并不认为“严刑明赏”是治国的全部,《吴子·励士》载:“武侯问曰:‘严刑明赏,足以胜乎?’起对曰:‘严明之事,臣不能悉,虽然,非所恃也。夫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此三者,人主之所恃也。’”可见,在吴起看来,君主法令能够普遍被民众所由衷认同接受才是君之所恃、治国之本。这种从人心角度阐述赏刑正当性基础而非极言赏刑绝对性的理念,包括“示民无残心”(《吴子·应变》)的意识,不能不说仍带有儒家人文气质。

其三,吴起深谙法家君势、任术之说,主张强化中央集权与君主专制。《吴子·治兵》中就阐发“乡里相比,什伍相保”的理念。《韩非子·和氏》曰:“吴起教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裁减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以奉选练之士。”又据《吕氏春秋·开春论·贵卒》载:“吴起谓荆王曰:‘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为也。’于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史记·吴起列传》将吴起变法归纳为“损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纵横者”。面对楚国世族坐大、世卿世禄的状况,吴起应对的基本思路是“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说苑·指武》)这与李悝那番“夺淫民之禄以徕四方之士”的变法政策前后相继,都是以政府强力进行资源重新分配,取消贵族爵禄,裁撤政府官员,集中于农战用途。

深言之,吴起观察到在楚国的政治权力格局的两大问题:“大臣太重”、“封君太众”。前者针对朝臣集体权力过重的弊病,认为这将导致“上逼主”,威胁王权专制;后者针对封君集体把持地方权力的弊病,认为这将导致“下虐民”,妨碍中央集权。②晚近战国楚地的出土文献可以提供对吴起这一变法举措的新认识。论者有研究指出:“封君在封地内拥有治民权、司法权等权力,缺少中央的监管,的确容易出现‘下虐民’的情况,这一说法应该属实。吴起的变法力图改变这一状况……吴起削减封君数量,废除封君世袭制的政策并未得到实施。唯有封邑的面积不断缩小,使得封君无力与中央对抗,难以出现‘上偪主’的现象,吴起变法在这方面收到了部分成效。”郑威:《吴起变法前后楚国封君领地构成的变化》,载《历史研究》2012年第1期。这两方面,都是法术之士忌讳的权力格局。吴起对楚王这番权力资源重新分配的箴诲,实乃意味釜底抽薪解决楚国君臣关系、王权封君权力关系问题,乃至构建楚国政治科层的意味③王金涛结合楚国史料与科层制理论深入研究吴起变法,认为吴起是以战争驱动型的改革促进了楚国科层化趋势。“吴起的功绩不仅仅在于帮助所服务的国家赢得了几场战争,取得了某些实力和战略上的优势,更为重要的是他推动了战国社会的转型,即古代中国向中央集权的科层化国家转变。”王金涛:《吴起研究》,辽宁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第36-39、60页。,个中“隆君”、“任术”之义无不显露。④吴起虽明君王权术,却不懂人臣朝堂之术,刘安评曰:“商鞅为秦立相坐之法,而百姓怨矣;吴起为楚减爵禄之令。而功臣畔矣。商鞅之立法也,吴起之用兵也,天下之善者也。然商鞅之法亡秦,察于刀笔之迹,而不知治乱之本也。吴起以兵弱楚,习于行陈之事,而不知庙战之权也。”《淮南子·泰族训》。就此而言,吴起所属意的君权之“势”与驭臣之“术”,正是后来三晋法家理论的根核;而吴起所建议的削夺封君权益与地方势力的对策,可谓商君郡县制与汉代推恩令之先导。

其四,吴起力倡“公私之辩”,“塞私门之请”,“使私不害公”。如果说“明法审令”只是澄明其“法治”的制度形式问题,则“立公弃私”指明其“法治”的基本价值取向。在中国法律思想谱系中,“立公弃私”是法家思想关于法律制度价值的重要话语。法家之“法”的基本精神,在于彰显“公”,既代表旧礼秩序的反叛,也是新法精神的投射。政治思想史学者指出,“公私”之辩是政治法律概念,不是道德或财产占有关系的概念。①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先秦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78页。法家“公”的精神,大概发端于吴起②参见武树臣、李力:《法家思想与法家精神》,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130页。,彰著于慎到,结穴于韩非。慎到以“公”叙述政治正当性,故言“立天子以为天下”,以“公”诠释法的客观性,故言“至公大定之制”(《慎子·佚文》)“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凡立公义,所以弃私也。法之功,莫大使私不行。”(《慎子·威德》)《管子·任法》曰“任公不任私”,以至“公法”并言;韩非曰“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矣。私者,所以乱法也”(《韩非子·诡使》),皆是这种“立公弃私”话语的一再重述。法家这种“以公释法”、“以法论公”的思路旨在阐明法令背后的价值理念,对凸显“法令”理论及其变法实践的正当性意义非凡,是其取代儒学成为显学的关键。

综上所述,吴起的“法治”思想可以归结为“明法审令”、“信赏必罚”、“持势任术”、“立公弃私”,已经遍及后来法家的基本理论范畴。后来秦相蔡泽对吴起的溢美之词,完整呈现了吴起的“法治”路线及其功效:“吴起事悼王,使私不害公,谗不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行义不顾毁誉,然为伯主强国不辞祸凶……吴起为楚悼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南收扬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战国策·秦策三》)

三、吴起撰《左传》及儒法所由通

吴起融通儒法之思想,还在于其与《左传》的关系问题。孙开泰认为:“吴起一生的经历,决定了他身上同时具备各家学派的特征……这种不拘泥于师承门派,对各家学说兼融并包的风度和气质,不能不说是吴起成为史学家的一个重要的条件。”③参见孙开泰、徐勇:《吴起也是史学家》,载孙开泰、孙东:《吴起传》附录五,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48-449页。反之,史学家的身份也决定了其思想话语的多样性。

刘向《别录》述《左传》源流,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钞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钞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④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03页。陆德明《经典释文》亦从此说。⑤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页。清人姚鼐进而推断:“《左氏》之书,非出一人所成。自左氏邱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后人屡有附益。其为邱明说经之书及为后所益者今不知孰为多……窃以为吴起为之者盖尤多。”⑥姚鼐:《惜抱轩文集》卷三《左传补注序》,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72-73页。童书业考证认为,《左传》乃“吴起及其先师后学陆续写定,惟吴起之功为多耳”。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校订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46-347页。按姚氏此说,则《左传》实由左邱明草创,吴起等编撰增补而成,无疑突出了吴起在《左传》成书过程中的地位。⑦刘逢禄不以为然而深辩之。参见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朴社民国二十二年版,第69页。后来章太炎分析道,刘逢禄的主要观点是,刘歆为使《左传》等书尊信而伪托名臣大儒。章氏驳之曰:“欲托名臣大儒,以使人尊信者,何又托此无行之吴起乎?”章太炎:《春秋左传读叙录》载《章太炎全集》(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44页。钱穆以“姚氏为最得”,更承姚说余绪,认为“《左氏传》出吴起不出左邱明”。⑧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二《吴起传左氏春秋考》,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21-225页。但吴起与《左传》之关系仍聚讼纷纭。鉴于吴起乃“卫国左氏”人,学于儒家曾申,仕鲁魏楚三国且可能曾任魏史,并基于《左传》名《左氏春秋》,详于鲁、卫、楚之国史,谙于军事兵法之言,吴起与《左传》的关联恐怕难以否认。①李学勤还从出土文物研究的视角谈到吴起《左传》与魏、中山的关联。参见李学勤:《〈吴起传〉序》,载《晋阳学刊》1988年第8期。

春秋虽为儒学传授之经典,但代表了儒法共同的君权秩序观。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子夏传经而申明君人南面之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便引子夏说春秋,阐明“善持势者,早绝奸之萌”的势术论。吴起为春秋三传之一——《左传》之作者的事实,则其融通儒法之特征更为昭著,反映“春秋”话语为儒士与法士所共同奉循。《说苑·建本》载吴起与魏武侯的对话,表明其深谙春秋“元年”大义:

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对曰:“言国君必慎始也。”“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见正,多闻而择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听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见,庶人有谒必达,公族请问必语,四方至者勿距,可谓不壅蔽矣;分禄必及,用刑必中,君心必仁,思君之利,除民之害,可谓不失民众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选,大夫不兼官,执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谓不权势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

武侯未识其奥,一问到底,吴起则抽丝剥茧,发微“慎始”。②注曰:“谷梁隐元年、桓元年传均云:‘谨始也。’‘谨始’即‘慎始’……实同公、谷义。今左氏略无其文,何也?”向宗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7页。这常成为怀疑吴起撰《左传》的理由,其实三传大义相通,这反而应视为吴起撰春秋左传事实的佐证。在吴起这番精湛的对答中,尽现儒学义理与法术时风的糅合:儒家的亲民、中刑、仁心、修身之旨备见其中,法家的职分、抑贵、去壅之义也隐含其间。最终吴起以“春秋之意”作结,更是这段教导人君“元年之本”、“治道之要”言说的升华,深刻洞悉“春秋”这一大经大法的治道意义,故为刘向录于“建本”篇。透过吴起操持春秋话语、韩非援引春秋话语的事实,皆可洞识儒法两家思想在国家本位、君主至上的终极价值观上毫无二致。正所谓儒者“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法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论六家要旨》)

作为一代才士,吴起执政之抱负无非实现一个“君臣有义、父子有序”的政治秩序。他曾如此质问同僚商文(《史记·吴起列传》作“田文”):“治四境之内,成驯教,变习俗,使君臣有义,父子有序。子与我孰贤?”(《吕氏春秋·审分览·执一》)此番自诩之语亦可反映吴起之治国思想并不悖于儒学宗旨,又与后来商鞅自夸变法之功有暗合之处。③《史记·商君列传》载:“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萧公权从“正名”角度洞见吴起“宗儒任法”的思想发展意义:“吴起仕魏,施政大有法家之风,而《吕氏春秋》谓其学于曾子。盖儒家正名之义,施之于士大夫为礼,行之于庶人为刑。及宗法大坏,礼失其用,正名之旨遂浸趋于刑法。”④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页。同时,这也揭示由礼而法的制度变迁现象在先秦名学旨趣的反映,构成儒法共通与歧异的基础:所共通者,儒家礼学与法家法论有着趋同的政治名学实用旨趣;所歧异者,法家将儒家宏富的正名话语聚焦于刑名法术。操持诸子共同的学术话语,秉持“春秋”之秩序价值,吴起对君权礼法秩序的构建理念正是由儒入法、兼融儒法思想的重要特征。

四、结语

吴起为兵家却申明“在德不在险”的德治理念,为儒生却遽行“一楚国之俗”的法术举措,为法士又撰《左传》发微春秋之意,其身兼儒法凝汇传统理念与时代潮流之特征一览无余。实际上,常被称为“前期法家”的李悝、吴起,学孔门之业,受儒学浸染,故不似后来法家否弃礼教德治、专任刑杀;而脱胎于儒家,明法审令、削弱贵族、稳固君权、奖励农战、富国强兵,被称为“法家”先驱,则是其变法实践与时代风潮之互动所致。

钱穆说:“孔子从正名复礼绳切当时之贵族,既不得如意。后之言治者,乃不得不舍礼而折入于法。是亦事势所驱,不获己也。且礼之与法者本皆出于纠正当时贵族之奢僭。李克(悝)吴起亲受业于子夏曾参,法家渊源断可识矣。”①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58、220页。又言:“李克著法经,吴起偾表徙军辕以立信,皆以儒家而尚法。”姚中秋说:“吴起经历了由一个从儒生到法家之转变过程。”②姚中秋:《子夏及其门人与郡县制之构建》,载《原道》第20辑,第205页。这些评论,不仅揭示了制度转型时期儒家分流孕育法家学说的思想史历程,也呈现出李悝、吴起在这一历程中的转捩意义。概言之,吴起宗儒任法、兼融儒法之思想开“儒家”向“法家”转变之先河,亦昭示儒法两家于君权秩序价值上的通约性,在传统思想谱系中有其重要地位与深刻启示。

A Disciple of Confucianism and a Forerunner of the Legalism:On Wu Qi’s Legal Thought

Ma Teng

As a disciple of Confucianism,a capable military strategist,and a forerunner of the legalism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Wu Qi’s ideologies integrates many schools of thought. On one hand,he adhered to the Confucian ideals,as exemplified in his statement to Marquis Wu of Wei regarding the rule of virtue being favorable over geographical advantages whence dominion was concerned. On the other hand,Wu Qi’s reform in changing the Chu officialdom culturedemonstrated his legalism character,through establishing new ordinance and decrees,setting standards for punishment andpraise,emphasizing sovereign power and political technical of ruler,and repressing personal privileges for greater public functions. Moreover,as the compiler of The Zuo’s Commentaries,Wu Qi expounded on the thesis of Yuan Nian to state the root of government to monarchs,showing that Confucianism and legalism share the same value about monarchical power and order. Wu Qi’s legal thought represented the transition state from Confucianism to Legalism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WU Qi;Rule of Virtue;Rule by Law;Chu State;The Zuo’s Commentaries

D926

A

2095-7076(2015)04-0047-07

*厦门大学法学院讲师,法学博士。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先秦诸子法律思想的现代诠释》(项目编号:13YJA820035)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汪雄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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