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政府2015年民生任务之一是,力争让中国最后二十多万无电人口都能用上电。而这二十多万人口中,有约2万在西藏,其余全部在四川。
常年无电,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态?为了告别黎明前的“黑暗”,早日用上电,川南木里的彝族山民们又历经了哪些鲜为人知的艰辛与努力?
南方周末记者 陈垚 发自四川西昌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天元 喻 琰 黄绮琳
从四川西昌先坐8个小时的大巴,再乘2个多小时的摩托车,抵达木里藏族自治县项脚蒙古族乡。沿着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山路继续攀行,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比鲁山深处,是一个因山得名的小山寨——比鲁组。这里,就居住着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的“最后二十多万无电人口”中的山民。
进出比鲁山,如果没有摩托车,就只能步行。由于高海拔、低气温,居住在这里的彝族山民能种植的农作物,只有洋芋和燕麦,而牧羊,也就成了当地人的重要收入来源。
放了半辈子山羊的彭伍合一直记得,他第一次看到电灯,是52年前读小学时他在乡中心小学的老师办公室里。
从小学生,到年过半百的老人,彭伍合和弟弟彭伍呷一样,在没有电的夜晚中度过了大半生。
黑夜的火
彭伍呷家的房子在比鲁组算地势最高,仅有的三间木屋和两间牲畜棚挂在半山腰。由于木屋无窗,门小,在白天,从外面进屋,剧烈的光线反差让人睁不开眼。等眼睛彻底适应屋里环境时,你会发现,从地上到墙壁,再到屋顶,一片油黑。彭伍呷说,这都是常年使用松蜜给熏黑的。
和山外的人不同,松蜜是比鲁组人的照明工具。
所谓松蜜,是松树分泌出的一种“油”,这种油脂会把树干染成淡红色,直至松树干枯死去。正因含油,这种枯死的树枝易燃,是天然的火种。但在燃烧时,伴有浓浓黑烟。“每天醒来,我们脸上、鼻子里,全是黑的。”彭伍合说。
一到夜晚,比鲁山的颜色比天空更黑,更重。站在彭伍合家门口遥望,白天散落在四处的山民家,却不见一丝亮光。
滚滚的黑烟之下,是松蜜燃烧时跳动的光亮。因为有地上火堆的柴火,屋梁四壁显得更加黝黑发亮。围着火堆,彭伍合一边拔烟袋,一边讲起了灯泡的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位劳模上县里开会,看到会场挂着灯泡,就趁人不注意剪下几个带回了家。一到家,劳模就急忙把乡亲们召集到他家,要演示这个能发亮的稀罕物。捣腾半天,灯泡没有亮。后来得知,灯泡需要通电才亮。
松蜜快燃尽,彭伍呷的大儿子又添了一根,火光又热闹起来。
火对于彝族有特别的意义,彝族火把节据传说是早年常发生虫灾,彝族先民们在农历六月二十四那天用火把驱赶虫子,结果那一年获得丰收,从此这一日被定为火把节。
火亦能成灾。比鲁组所属的羊窝子村村主任彭小红说,2015年春节前,因为有村民夜晚点火把走亲戚,不小心点燃了村里的草料库,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样干燥的季节,更安全的是使用手电筒,“这里需要备很多电池”。
一到晚上,山风从木屋顶的缝隙灌进了屋里,挂在屋顶木梁的灯泡随风摇曳。这样一只在木里县一年里只有6、7、8三个月份才能发挥作用的灯泡早已被松蜜、火堆熏得没有玻璃泡原有的颜色和样子。
山民们的自发电
木里县隶属凉山彝族自治州,全州山脉纵横,高山深谷的相对高差最大达5633米,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在此经过,河流水能总蕴藏量高达三千多万千瓦,占四川全省的20%以上。每年数千万瓦的水电从这里源源不断输向广东和江浙沪等区。然而,“高压线在头上过,就是没有电。”当地山民说。
王友色家住羊窝子村甲尔沟组,2001年,他第一次把小水电引进到家门口,而木里县的一家农机店老板曲比(化名)说,小水电最早在1990年代已经出现,那时他一年能卖几百台小发电机。
有一次,王友色在乡上看到别人安装能照亮屋子的小水电后,经过讨教,他决定花一笔并不算小的投入——360元,在自己家附近的山沟也装一台。小水电与真正的水电站原理几乎一致,都是利用水的落差,推动水能发电机发电。
会一手木匠手艺的王友色把小水电建在离自家几步之遥的小水沟。他先选定一处较高的位置,把一根笔直的树干一分为二,掏空树干做成引水用的管道,山水顺着树干往下流,经过约10米远距离后,汇入一个由树干挖空而成的木桶里,即汇聚水能。水桶下,再连接一根管子竖直向下,在约三米高的下方安置一台300W功率的小型发电机。激流带动发电机涡轮旋转,电由此产生。
从发电机发电,到把电架线送到家,王友色他们用的不是各地乡村常见的水泥电线杆,而是树干,电线也是没有胶皮包裹的裸线。王友色说,一共花了1000元。
那年6月,雨水充沛,小水电终于架好,王友色一口气买了六只15W的白炽灯。王友色家有电了,一时成为村里的新闻,村民们纷纷到他家看稀奇,“高兴得很,只有他家有电”,后来,为给儿子办婚事,还把电线架到大儿子家。
然而一到冬天,王友色家旁的小水沟水量越来越少,无法带动发电机发电。不得已,他重新把小水电装在山脚下另一个水流更大的山涧,水桶也换成了铁桶,发电机换成了1000W的。2005年,王友色把全村第一台电视机搬进羊窝子村。这一回,全村老少更是惊奇。从此,王友色家也有了一个新的收入来源,他专门腾出一间屋子给山民们看电视录像,大人收费1元,小孩免费。几乎每天晚上,王友色家都有十多位村民来看录像,有的还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孩子。看完录像,他们再点着火把回家。
如今,这台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的20寸电视机仍摆放在王友色的正屋里,旁边,是一台屏幕更大的电视机。不过,山民们也不再来他家里看电视。
自从王友色装上小水电后,村里其他人家渐渐效仿。因山涧适合安放小水电的位置有限,往往一处水坑并排三台小水电,兴起之初,山民曾因争抢安放水电机位置还发生争吵。
小水电普及后,山民也有了顾虑——担心发电机被偷。不过,王友色另有应招,即使晚上睡觉也会亮着灯,一旦有人偷发电机,会造成屋里断电而被发现。“刚开始,我还担心一直不关灯会对灯泡不好,现在也都不在意了。”王友色说,事实上,那么多年发电机真正被偷的很少。
而每台发电机,通常只能用三年左右就报废。最开始,由于发电机固定不牢固,很容易被水冲歪,导致涡轮叶片损坏,现在的发电机都会被一堆石头牢牢围住。而发电机长期浸泡在水中也很易被腐蚀。
由于起初不懂维护技术,发电机坏得快,王友色到现在已经更换过四台。更常见的麻烦是轴承出现问题,同样是价格15元一个的轴承质量却有差别。王友色说,有的轴承内滚珠数量不足,无法紧密排列其中,这样在涡轮高速旋转时滚珠容易飞出。从此,在挑选轴承时,王友色会专门挑质量好的。
羊窝子村现在基本上两三户人家合用一台小水电,功率多在1000W左右,即便是这样大的发电机,也只能勉强支撑照明和电视机。
2010年,王友色把发电机更换到了2000W,以供他和大儿子两家同时使用,而真正的政府电网也快要架到家门口了。
电网架到了门口
大山深处的比鲁组,现有人家39户。组长沈志新说,之前没有摩托车,他要想把一件事通知到每家每户,通常需要两三天。住得最高的彭伍呷家因为山高水小,每年只有6至8月份雨季期间才能有足够的水流带动起小水电。在组长看来,彭伍呷是属于幸运的,因为比鲁组能安装小水电的人家只有三分之一。
沈志新亦是一名巡山员,3月的山林易发火灾。每年一到巡山的日子,山民们都会拉着前来宣传用火安全的乡干部,说希望早日通电。可每一次得到的回复几乎一致,“要跟着国家的指标走,有了指标才有项目,才有资金”。
项脚乡一直在等上级政府的指标安排。在羊窝子村当了15年组长的彭小红,经常听到村民抱怨没有电,每次向乡上汇报,回复总是“我们正在争取项目,尽力而为”。2014年,他还直接向县电力公司写了一次报告,和以往不同,“他们说也在向上级打报告”,之后再无下文。
从2006年起,国家电网公司力推“户户通电”工程。历经多年努力,到2014年年末,以电网延伸方式解决了全国五百余万人的用电问题。余下的二十多万无电人口,力争2015年年内用上电。
据新华社报道,最后二十多万无电人口中约2万在西藏,有18万在四川。因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在川南山区的架网投入会高于东部地区。
曾在乡里当了6年乡长的游昊说,“不是我们这里没有电,解决无电地区用电问题是国家层面的规划,必须依靠国家这个大航母才能解决。”作为依靠财政转移支付的乡政府的负责人,如今已是乡党委书记的游昊说,“我想解决用电问题,但需要有计划”。
因为资金所限,计划有限,他们不得不采取“先易后难”的办法,将项脚乡两个距县城较近、交通相对便利的村,在2001年通过“农网改造工程”通上了电。
“最大的问题,仍是资金。”游昊说,他们曾三次向县里打报告希望全乡早日通电,可得到的答复都是等待。最近一次递交报告是2013年,县发改委已把项脚乡未通电的村庄纳入农网建设规划,还派人来调研,最终因为资金不足,规划搁置。据了解,2013年木里县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仅有4.84亿元。
等了近半个世纪,彭伍合终于看到了通电的希望。
2014年,比鲁组所在的羊窝子村农网建设工程终于落地,同年5月正式开工,整个项目投资八百多万元,全部由国家出资。然而,在深山中架设电网并非易事,先要打通运输线路,把电线杆运进大山里去。十几名工人在山上一待就是四个月,因工程进展不顺利,工期推迟了一个月,至2015年1月。游昊说,他们正在争取更多施工力量进山,力争早日让最后的无电村告别黑暗。
按照国家计划,比鲁组有望在2015年年底前全部联网通电。
到那时,小水电也不用了,彭伍合说,“我们也可以买电饭煲了。”
(南方周末记者杨雪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