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八宝辣酱
汪曾祺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毕业于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晚饭花集》,戏剧剧本《沙家浜》《大劈棺》,台湾版作品集《茱萸集》《寂寞与温暖》,文论集《晚翠文谈》,散文集《蒲桥集》《塔上随笔》等,《汪曾祺文集》(5卷),《汪曾祺全集》(8卷)。短篇小说《大淖纪事》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文化大革命”期间,很多工厂停产,成立了“工宣队”,进驻各个机关(主要是文化机关)。红卫兵、军宣队,再加上工宣队,于是天下大乱,乱成一锅粥。
工宣队的队员当然也是鱼龙混杂,贤愚不等。
打死玉渊潭的两只白天鹅的,就是进驻某剧院的一个工宣队员。今年冬暖,湖面尚未结冰,飞来六只天鹅,好些人站在岸边看。水中的鹅,岸上的人,都很悠闲。彼此无猜,信可乐也。
老邱(这位工宣队员姓邱)把打死的两只天鹅提回家,退了毛,切成块,下了花椒大料,炖熟了,约了几个哥们,就着二锅头足开了一顿。
工宣队开了生活会,对老邱开枪打死天鹅一事进行批评帮助,发言踊跃。最激动的是一位女同志。
“你为什么要开枪打死天鹅?”
“我要吃它。”
“为什么要吃天鹅?”
“这是什么话!——你还怪有理!”
与MH算法和DR算法相比,自适应Metropolis(Adaptive Metropolis,AM)抽样算法并不需要指定参数的建议分布,而是由后验参数的协方差矩阵在每一次迭代后自适应地调整来得到参数样本[4,5],其抽样步骤如下:
“没理的事我不干。”
“你这样做有损工人阶级的形象!”
“‘工人阶级的形象’!你得了吧!我看啥形象?无冬历夏,一件油渍麻花的破夹克!”
“干这样的事,影响多不好!群众反映很大!”
“活该!”
老邱好像满不在乎,但还是感到一点心理压力。这几天好几份报纸都连续报道了有人打死天鹅的事,发表了好几封读者来信,很气愤。
不过他还是不在乎。
这人有点心理不平衡,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他有个特点,喜欢虐待演员。他口里含着个哨子,“嘟嘟!”让演员紧急集合。“嘟嘟!”又立刻解散。“嘟嘟!”集合,“嘟嘟!”解散。他半天半天干这种事,拿演员当猴耍。这是对三名“三高”的演员的报复。
他闹得有点不像话,原来的工厂把他调回去了。
潘师傅岁数稍大,长得血脉和匀,面有光泽。这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见人带笑,对“黑帮”也如此,站着跟人说话,很有礼貌,并不因为是“黑帮”,就横眉立目,大声训斥,带着一脸专别人政的杀气,——或者装出来的杀气。他被分配到剧院来,颇为兴奋。他是个票友,胡琴拉得不错,一心想到剧院来给“角儿”拉两段,始终未能如愿。一则,他那胡琴在厂里给票友调调嗓子,还够格,给专业的名角拉,差点事;再说剧院的角儿都成了“黑帮”,关在牛棚里,从牛棚里拉出个“黑帮”来让他唱一段,这也不像话。因此,他很失望。调回厂里之后,他还觉得失去了大好机会,很是遗憾。他留给“黑帮”一个很好的印象,事后“黑帮”们谈起他,还常说:“这人不错,很和气!”
老丁在厂里是车间主任,参加工宣队后,分工是领导剧本创作。但是他并不瞎指挥,不自以为是,不固执。
同时进行的有两个戏。一个剧院分为两个剧组。一个由工宣队——老丁领导。另一个由军宣队的王政委领导。这位王政委领导创作的方法简直有点离奇。他搞了一套大集体创作。由原来的艺术室的创作人员拟出全剧提纲,公布出来,发动全剧组(包括演员、乐队)都来写念白、唱词,一句也行,半句也行。每天下班之前由两个演员到各小组收集上来,在黑板上逐一公布。几经修改,终于敲定,剧本就完成了。原来的创作人员都靠边站了,或者做一点改白字,加标点等等边边沿沿的工作。王政委非常坚决,说是:“即使失败了,也要这样搞。”这是为什么呢?即使江青搞的“三结合”也没有这样的彻底。他这样做的用心是要树立一个大集体创作的范例,对创作方法革一次命,并且认为此方法应该推广,以后搞创作,都应该这样。他这样领导创作,结果是剧本搞得乱七八糟,不可收拾。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大概有一种什么病。但是看起来很正常。他爱找人谈话,思路很清楚,用语很准确。只是他从不说笑话,也不谈往事,他说的全是书上的话,——农民把他的这种话叫做“字儿话”。
老丁和王政委不一样。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没有“工人阶级”的优越感,不以领导自居。他知道他对剧本创作实在是外行,不胡乱支着儿,瞎出馊点子。他的领导方法也只是合乎常情,不悖常理。每次讨论剧本,他都参加,但是听得多,说得少。他也参加讨论,甚至参加争论,但是平等待人,并不是一锤定音,他说了算。
他很坦率,很本色,爱聊天。从多次闲聊中,大家对他的身世历史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是印刷厂的车间主任,年轻时在上海四马路一家象牙店学徒。他的主要“生活”是磨象牙牌九,用大拇指磨。这样才光滑细腻。这是费工的生活。磨了两年(象牙店学徒三年零一节才能满师),磨光了很多副牌九。牌九光了,他的拇指的皮厚了。每天得到老板家取饭。象牙店的伙计都由老板家供饭。他每天要由福熙路到四马路取两次饭。饭菜无非是糙米饭、鸡毛菜、小黄鱼。有一天,下雨,他担着饭桶在四马路口摔了一跤,“卜碌笃”,饭桶打翻,饭、菜、泥、水混在一起,一塌糊涂。怎么办呢?
“一人一碗阳春面!”
“一人一碗阳春面!”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似乎觉得“蛮有味道”。
老丁饮食简单。每天拿一只大碗到食堂里打三两米饭,从家里带来一瓶八宝辣酱。——肉丁、豆腐干,切成骰子大小块,加辣椒酱同炒,装在一个大玻璃瓶里。有人见他每天都是八宝辣酱,有些奇怪,老丁把玻璃瓶举起来,晃了晃,说:“迪只(这件)物件(东西)勿便宜!”
“迪只物件勿便宜”,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有一个秦老头每天绕玉渊潭遛弯。他家就在玉渊潭边住。他每天要遛两次弯。天不亮就起来,太阳落了才回来。他走到水闸附近,腿有点累,就找了两块土墼摞在一起,坐了坐。这地方离老邱打死天鹅的草丛不远。老邱打死天鹅是他亲眼看见的。他想起了一些事,很有感慨,自言自语: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哇!”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