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雅词昆仑”及“精品现象”检视

2015-03-31 06:02:01侯海荣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姜夔精品

侯海荣,向 欣

(1.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吉林四平136000;2.吉林省教育科学院,吉林长春130000)

姜夔“雅词昆仑”及“精品现象”检视

侯海荣1,向 欣2

(1.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吉林四平136000;2.吉林省教育科学院,吉林长春130000)

若词以雅俗观之,姜夔之词已登至“雅词昆仑”。姜夔雅词之雅体现为题材之高雅、笔调之清雅、内蕴之骚雅、境界之醇雅。姜夔词作不以数量而以质量取胜,其精品现象的出现与其精品意识、精品基础、精品理念、精品助力息息相关。

姜夔;雅词;精品现象

DOI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4.013

姜夔词的名气远远大于其诗的名气。自温庭筠被斥为“郑卫之音”的文人小词发端,回顾词体创作历程,崇雅抑俗一直是词学的主流祈向。迄至南宋,姜夔成为一代雅词扛鼎,其格律雅词绝非一股骤起骤落的创作狂潮,而是同声相应,类气相煽,使他不仅“成为南宋词的唯一开山大师,也可以说是元明清以来的唯一的词林巨擘,因为中国词学自南宋中末期一直到清代的终了,可以说完全是‘姜夔的时期’”[1]。本文着重分析姜夔雅词的艺术特征及风格成因,兼论姜词以为数不多的精品词作跻身词坛“明星”的根由。

一、雅词分解

宋代文人有“尚雅好名”之追求,姜夔以雅为尚,给羁于浮糜绮丽的词坛吹进一股淡雅幽香,成为清雅一派的领军人物,其雅词之雅大体包括如下几个层面:

(一)题材之高雅

咏梅成风的偏嗜始于宋人。王淇《梅》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2]在宋人心目中,冰清玉洁的梅花俨然绝俗高标的“风雅”象征。问及赋诗如何祛俗崇雅时,赵紫芝幽默答曰:“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3]尤其南宋以降,梅之“人气”飙升,文人藉梅附雅,一发难收。《四库提要》有如此评论:“《离骚》遍撷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渐有赋咏,而偶然寄意,视之亦与诸花等。自北宋林逋诸人递相矜重,‘暗香疏影’‘半树横枝’之句,作者始别立品题。南宋以来遂以‘咏梅’为诗家一大公案。江湖诗人,无论爱梅与否,无不借梅以自重。凡别号及斋馆之名,多带‘梅’字,以求附于雅人。”[4]孤山之梅是宋词吟咏热点之一。孤山为“梅妻鹤子”林逋的隐居之所,精神圣地。1194年春,姜夔与张鉴来到孤山赏梅,乐工吹笛,家妓起舞,《莺声绕红楼》实一记游之作:“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人妒垂杨绿,春风为、染作仙衣。垂杨却又妒腰肢,近前舞丝丝”。孤山多梅,花事方殷,梅林如雪洁白剔透,好友同赏,流连忘返。孤山之西,白堤之上的断桥,这是《白蛇传》白娘子与许仙的相会之地,轻盈袅娜的娥眉与摇曳招展的垂柳双向反馈,娇娆迷离。在此之前,据姜夔《角招》词序载,姜夔曾与余商卿燕游西湖,观梅于孤山西邨,当时梅岭“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后来友人回吴,姜夔独游,只见“山横春烟,新柳被水”,游人容与飞花中,“早乱落香红千亩”。1207年,姜夔为和友人曾三聘《梅花八咏》,在杭写下八首《卜算子》,包括咏梅、赏梅、思梅、忆梅、访梅、怜梅、悦梅、观梅。在词作中,作者以梅为媒介,着重表达一己的伤怀愁绪及梅花的孤高清傲。

据统计,《全宋词》有题可考的梅词计881首,除去作者为无名氏者,创作梅词排在第一位的是赵长卿,梅词40首,第二位是朱雍,梅词19首,第三位是姜夔,梅词17首,韩淲同样17首与姜夔并列。17首梅词分别是:《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莺声绕红楼》《江梅引》《玉梅令》《暗香》《疏影》《一萼红》《鬲溪梅令》《浣溪沙》,以及《卜算子》8首,在白石词总集中梅词与怀人词旗鼓相当,是分量最多的一类。故刘熙载《艺概·词概》有评:“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为琴,在花为梅也。”[5]语极精当。琴乃“四雅”之一,梅列“四君子”之属,琴有幽韵,梅有冷香,一弦一瑟皆达意,一花一草见精神,演绎姜夔其人其词之雅,皆属妙喻。

(二)笔调之清雅

过去常用“清空”评价姜夔词。所谓“清空”:词中情感多属文人士大夫高洁清雅之意趣,很少世俗的香艳繁杂;表现手法多追求空灵神韵,而避质实粗重的笔触;词中的语言、意象,偏向于淡雅素净;词的意境以疏朗开阔居多。姜夔词改变了晚唐以来温、韦一派绮丽婉弱,健笔柔情,清劲知音,多以中晚唐诗的词汇入词,如贺铸云“笔端驱使李贺李商隐”一样,“白石一方面用中晚唐诗修改江西派,另一方面又用江西诗修改晚唐北宋词,以修辞这一端来说,他从用唐诗成语词汇走向用宋诗的造句铸词,也是他的词风特征之一。”[6]7所以,姜夔词被总结为“清刚”。姜夔对其合肥恋人,“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最后只能是悲剧结局。但在姜夔的心里,渴望、负疚、疼惜同时并存,因此,思不尽、念不尽、咏不尽,蘸情作墨,长吟当怜。譬如,1189年姜夔所作《鹧鸪天》:“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该词是姜夔因在湖州遇一不幸歌女,倍觉怜惜,乃著此篇。来自临安的美人,才色仪态,举世无双,不知何故像柳絮一样飘落到苕溪渡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如洛神女郎一般轻盈飘逸。她娥眉紧锁,偶尔浅笑,这大好春光,与谁共度?形单影只,只把绵绵情思化作缕缕愁云。词中不仅写到了歌女的风貌超群,绰约多姿,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她不寻常的身世、不寻常的神情。下阕红对绿,乍对长,笑对颦,强烈的词意对比,刻画出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凄苦。笑,是短暂的假象,愁,是心底的真实。通过这篇词作,我们能够看出姜夔对下层女子的同情与悲悯,试想,仅仅半面之缘的风尘歌妓尚能令词人为其身世所感,何况与他耳鬓厮磨的合肥恋人呢?综观姜夔的恋情词,《琵琶仙》《江梅引》《踏莎行》《一萼红》等,真正为“艳词”开辟了一条高雅醇正的道路。姜夔看重并抒发的是恋人间微妙真挚的情感,但不为情所役,不论是旖旎相会还是缱绻相思,甚至两情不能相遂的终天之恨,都写得格调雅致,艳词臻此,古今绝构。

(三)内蕴之骚雅

“骚雅”更多强调的是词的“寄托”功能,在内容上尽可博取,故国沧桑之感、仕途坎坷之恨,生活艰难不遂、百姓荼毒之苦,种种郁结忧怀尽可通过诗词泄露舒吐,委婉表述。如清人曹溶云“我奉古调归”(《题豹人溉堂诗集》)“力将追雅颂”(《张超然过论诗》三首之一)。姜夔恪守法度,通过比兴寄托、咏物吟志等抒情方式,融情于景,余味曲包。《扬州慢》《暗香》《疏影》《齐天乐》等,格调苍凉,绝去町畦,构思巧妙自然,语言质朴凝重,家事、国事、情事分以见之。全词光芒内敛,含蓄深沉,其辞愈微,其旨益远。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邓乔彬提出“骚雅”乃《离骚》《小雅》相结合的观点:“骚、雅合称,揆之作品,就要求立意言天下大事,言王政废兴,但其规讽之旨和忠怨之辞。在艺术表达上要出以‘比兴之义’。”[7]譬如,南宋统治者苟安一朝,龟缩一隅,“隆兴和议”后,文恬武嬉,宴安鸩毒。姜夔深忧于心,度曲见志。如《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公元1186年秋,高宗八十大寿,武昌黄鹤山上建起一座安远楼。姜夔为参加落成典礼,曾携友人刘去非前往一游,十年过后,故友在鹦鹉洲泊舟住宿,听到歌女演唱该词,友人回吴讲述此事,姜夔兴怀昔游,伤今离索,为此曲补序。“安远”显示表面安详的时代背景。对安远楼的整体描绘,姜夔铸词极工,状物生动。粉香可传,歌吹可闻,一派温馨承平气象。但“安远楼”的落成并未引起生逢盛世之欢,反增空虚落寞,岁月虚掷之恨。作者自觉不自觉地打入一己身世飘零之感,点示出表面靖安实趋衰飒的时代气氛。“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尾拍以景结情,似乎暗寓着一个美好的希望。上片纪实,下片言情,登楼抒怀,望远生愁,笔如游龙,意味深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谓“此词应有所刺”,极是。

(四)境界之醇雅

清一代词家众多,朱彝尊高举“醇雅”大旗,“一个雄视康乾时代的伟大词派诞生了”[8]。其词论核心就是“尊南宋”,斥淫哇,崇雅正,抑豪放,偏清空,创作实践中始终贯彻“温柔敦厚”的“醇雅”之旨。其他理论都是由此演绎出来的抽象原则。随着南宋观的成形,对姜词形成了“字琢句炼,归于醇雅”的境界评骘,重点体现为姜词委婉深挚,运意深远,不染尘埃之垢,不着色相之态;用笔幽邃,神光内敛,不叫嚣湖海,不情浮意露,温丽蕴藉之中兼有俊逸排宕、浑厚苍凉。譬如,南宋遗民词作出现了高频的“寒蝉”意象,元初文网方张,作家吞声欲涕,某些遗民词人都曾为高官,面对故园丘墟,俯仰今昔,低徊掩抑,生存境况的突变,作家遽生世事播迁之慨,恍若隔世,大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凉。一池、一台、一亭的兴废,以至一点梅花的开落,都使人触目兴感,酷似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姜夔作品,由于清空笔法,总是一语带过,加之视野所辖,看不到大喜亦看不到大悲。从感染力来看,不及遗民词。如果说姜氏之词也见处处愁之涟漪,而遗民词人之愁则如汪洋,情真语苦,不堪消受。

二、雅词成因

在词体演进史上,雅、俗此消彼长贯穿了词体创作的全部历程。譬如,由温庭筠的宫廷俗词→李后主的宫廷雅词→柳永的市井俗词→苏轼的士大夫雅词,在雅词的运行链条上,姜夔雅词的出现是多种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

首先,与南宋尚雅的文化大环境有关。由于南宋政治、地理、历史的多重变化,在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层面都呈现出雅化趋向。作于南宋光宗时期的大鉴赏家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序》载:“殊不知我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殊不在声 。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 。端砚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9]赵氏之语,涵括两宋,风流雅致,可见一斑。在这样的尚雅大背景下,被目为“晋宋雅士”的姜夔在文化择向上会顺理成章地以雅为归。加之佛教的影响,所以,姜夔被后人定为“填词最雅”。姜夔并非唯一的雅词作者,其以骚情雅意为归的创作思想,乃时风众势烘托下的历史产物。

其次,姜夔雅词是文学自身小宇宙受“公转”与“自转”规律使然。从词体创作雅俗交锋的轨迹来看,至北宋中叶,以苏轼为首的“苏门词人”率先展开雅俗之辨,这是对词体创作的自觉与反省。“苏门”的雅俗之辨侧重于贬损“柳七郎风味”(苏轼致书鲜于侁)而重振“诗人之雄”(答陈季常),但并不否定“新声”小词作为世俗生活、情欲载体的文化品格。南渡以后,词坛涌起复雅尊体的浪潮,一时择雅调、填雅词、结雅集蔚为时尚。自南渡初王灼《碧鸡漫志》鄙斥柳永之词“浅近卑俗”“声态可憎”“如野狐涎以涎水媚人”以来,此一时期词作是否具有屈原《离骚》品格成为评判雅词的标准之一。与王灼同时的阳居士,在《复雅歌词·序略》云:“吾宋之兴,宗工巨儒,文力妙天下者,犹祖其风,荡而不知所止。脱于芒端,而传唱四方,敏若风雨,人人歆艳,咀味于朋游尊爼之间,以是为相乐也。其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10]显然,阳居士以传统政治伦理为核心的诗乐观来作为雅俗划界的依据。在价值取向上,主张恢复《诗经》以来的“骚雅”传统,以儒家的诗教原则为旨归,既有风人之旨,又有骚人之辞;在艺术风貌上,高扬踔厉骏发的作风,苏、辛一派首当其冲,而同时雅词演进的另一条主线由姜夔担负完成。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说:“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姜夔雅词正是顺应了复雅潮流,健全了词的艺术肌体,它在柳永体、美成体的婉约曼妙与东坡体、稼轩体的刚劲雄奇之间,开创了一种雅词风格,使晚宋词苑呈现一种新的姿采,白石体对俗词的反拨是词体实践的一种必然。

再次,姜夔雅词是词本体、词主体、词客体“三位一体”共同作用的结果。“对于词本体的命题,主要含有以下的内涵:词的形式构成本体之后,即有了自身从生存到衰退的生命历程,拥有了一个自给自足的机制或说是生命系统。它有两个性质,一是排他性,形式一旦构成本体之后,就具有独立性,具有自律性质;二是具有变异性,在排他性的基础上,适应词主体和词客体——词本体所依存并加以表现的社会历史环境的演变而变异,或扩展,或收束。”[11]姜夔独辟蹊径,创立了卓然名家的“白石体”,并与东坡体、美成体、稼轩体共同组成了宋代词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四大词体。

最后,是姜夔个人的审美理想、艺术精神开出的文学之花。提及白石体,一字以蔽之:“雅”。姜夔词雅,与《白石道人诗说》相表里,相印证。姜词立足文学本位,雅言典切,哀而不伤,符合儒家以“正”释“雅”的原义。如《诗说》云“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等,一方面坚守“诗庄”的气象、体面等,另一方面不循“词媚”旧径,中和取胜。《诗说》强调意、格,谓“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又谓“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衍之过”,“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皆体现出姜夔轻俚俗尚雅正的创作思想。有此方法论为指导,故姜词俗情悉去,极于真雅。

客观而论,在文学史上,姜夔“雅词”的艺术性远远大于它的思想性,文人师之于前,效之于后者屡见不鲜。1645年,清兵攻入嘉兴,大肆屠杀。文人们厄运难逃,家国之恨凝结胸次,清初严酷的文网令天下噤若寒蝉。词这一特殊的诗歌形式遂成为他们浇心中块垒的工具。朱彝尊首开浙西词派之宗风,于词中隐隐寄托国破家亡的情感,正如朱彝尊所言“盖时至而风会使然”(《水村琴趣序》)。他论词的基本观点是标榜南宋,推崇姜、张。浙西词派认为姜、张词风醇雅,风格清空。用朱彝尊的话来说是“空中传恨”。朱彝尊辞世不久,乾隆年间钱塘人厉鹗崛起于词坛,在承袭浙西词派主张的基础上又有修正和发展,尊周邦彦、姜白石,遂成为清中叶浙西词派的中坚人物。厉鹗之后,虽仍有词人承其余绪,然日渐衰颓,如强弩之末。后来发轫于嘉庆初年的常州词派异军突起,笼盖了晚清词坛。姜夔在词史上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诚如薛砺若先生所论:

因大词人姜夔的出现,遂使此风靡一世的作风,渐渐变了它的方向。……苏辛一派词至稼轩,已臻绝境,无能再继。故此后虽有刘过、岳珂、李昂英、方岳、陈经国、文及翁、王埜、刘克庄等人仍在效仿者他的风调,但只是一个末流,一种尾声,不足代表他们的时期了。代表这个时期的,则为姜夔、史达祖、吴文英三个人;而尤以姜夔的地位更为重要。……在此六百余年中,代表最大多数的作家与词风的,无不奉姜夔为唯一典范,以周邦彦为最终的指归。[12]

“白石体”因其清、其雅甚或其“隔”(王国维语),成为词坛矗立的一座高山,令无数后继者仰止。

三、姜夔词的“精品现象”

姜夔仅存词84首,却在文学史上具有不俗的历史地位、不凡的艺术反响、不朽的审美价值。王兆鹏先生通过定量分析,遴选出宋代按综合影响力排名前十位词人“大家”,姜夔位居第四,名次排在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柳永之前。这样的排行榜,反映的是宋词在宋代至今一千多年历史跨度中受众的审美选择,而不仅仅是一个时代、一个时段的知名度,更不是仅仅在当下的影响力。由此观之,在文学史上,虽然有过以婉约词为本色正宗,视豪放词为别调旁流的审美取向,但从排行榜的结果显示,李清照受人钟爱,辛弃疾也同样受人瞩目,位卑才重的姜夔同样人气指数较高,并拥有超越时空的庞大的“粉丝”团。

宋词百首名篇中,姜夔有7篇入选,即《扬州慢·淮左名都》《暗香》《疏影》《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念奴娇·闹红一舸》《长亭怨慢·渐吹尽》《点绛唇·燕雁无心》,百首名篇仅为30家词人拥有,前十名是:周邦彦15首,辛弃疾12首,苏轼11首,李清照10首,姜夔7首,秦观5首,欧阳修5首,柳永3首,史达祖3首,张炎3首。[13]名列前茅一定源自作品的高端品质,宋代词人灿若群星,留下计两万多篇词作,佳构林立中能够博得读者的一颗青眼,实属不易。从姜夔入选作品来看,《扬州慢·淮左名都》总排名第7,此词作于1176年,姜夔22岁,这是一首著名的怀古伤今词,凄异之音,沁入纸背,其哀时伤乱语,他人千万言,亦不可及;《暗香》《疏影》总排名分别为第10、12,两词作于1191年,姜夔37岁,两作为姊妹篇,姜夔应邀而作,自制新词,并缘此获赠小红,词作令范成大“把玩不已”,令张炎“读之神观飞越”;《齐天乐》总排名第40,此词作于1196年,姜夔42岁,词以咏蟋蟀为题,不留滞于物,寄托遥深,别具一格;《念奴娇》总排名第68,作于1189年,姜夔35岁,吟咏荷花,但毁誉参半,又雅又“隔”,不能说不出色;《长亭怨慢》为深婉的情词名篇,总排名第70,作于1191年,姜夔37岁;《点绛唇》总排名第93,作于1187年,姜夔33岁;词作感时伤事,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以上旷世经典,分布于姜夔创作的鼎盛时期,含纳了姜夔22—42岁20年的创作历程,彰显了姜夔作品的艺术魅力与常青的艺术生命。

从姜夔词作总数与晋级前百的数目加以考量,其精品率是84:7,等于12:1,由此观之,姜夔词作不是以数量而是以质量取胜。这是仅次于李清照4:1之后的又一“精品现象”。词坛“天王”辛弃疾的名篇比率是52:1,苏轼为34:1。姜夔词作精品的诞生之由,原因如下:

(一)精品意识:稻粱之谋是强化精品之作的心理动力

姜夔以职业词人的身份登上文学舞台,写诗作词有着现实的功利指向。所以作品虽不多,大多千锤百炼,有时短短数句竟要“过旬涂稿乃定”。如果草率为之,既会名声扫地,砸了饭碗可能饿死沟壑。如,姜夔的咏梅绝唱《暗香》《疏影》是受命而作,创作有潜在读者和服务对象。这与某些词人自说自话、自娱自乐不同,所以姜夔势必驰骋才力,一丝不苟,甚至希望作品惠及人间,流芳百世。如《霓裳中序第一》序:“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余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如果说,温飞卿为应制写作,柳三变为歌妓写作,苏东坡为人生写作,而姜白石是为生计写作。

(二)精品基础:音乐造诣是通往雅词巅峰的高端前提

词作为中国古典诗歌演进历程中分蘖出来的独特诗体,初起之时,披之管弦,词与音乐有着天然的脐带关联,音乐属性也就成了词的首要属性,词亦成为典型的音乐文学。在词与音乐紧密联姻的时代,词人的音律水平尤为重要。音乐性作为词体文学的主要特征,正如王易总结的那样,文章之美,约理境、情趣、格律、声调之四端,作为诗词歌曲所特重的格律、声调,如果缺失,即使理境再高,情趣再丰,也犹如“鸟兽之不被羽毛也,犹人体之不著冠服也,犹舞无容而乐无节也”(王易《词曲史·导言》)。姜夔被尊为“格律派词宗”,代表力作《扬州慢》被学者称为“文学与音乐高度结合的典范”[14]。

宋词的创作方式,分为旧谱填词与自创新曲即“自度曲”两类。传统的填词方式是“因乐造文,词随乐就”,而自度曲则是“因情造词,因词制曲,词曲相依”[15],“白石集今存17首自注工尺旁谱的词,这是七八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唯一的宋代乐词文献,它在我国音乐史上有重大的价值。”[6]10自度曲绝非人人可为,这是一项不可企及的高标,词作为典型的脱胎于音乐的诗体文学,要求既能本之性情,又能因事作歌,既能句有定数,又能倚声协律,只有文学、音乐双绝之才方可抵至巅顶。姜夔深知词、乐相协之要义,加之其崇尚古音雅调又严守音律法度的音乐观,故于词作实践中,婉媚化为淡雅,驰骤出以疏宕,节制平正,含蓄中和树清空骚雅之风;宫商和谐,披之管弦无削足适履之弊。词中有乐,乐中有词,文乐共赏,相得益彰,加之叠字的使用亦增添了连绵悠扬、余音不绝的美听效果,如“田田多少”“燕燕飞来”“疏疏雪片”“暗柳萧萧、飞星冉冉”“遥怜花可可”“当时何似莫匆匆”等。

(三)精品理念:诗学理论是创作顶尖雅词的指导思想

刘熙载评:“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胡适曾将唐宋词的发展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歌者的词、诗人的词与词匠的词。具体地说,“苏东坡以前,是教坊乐工与倡家妓女歌唱的词;东坡到稼轩、后村,是诗人的词;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16]陶尔夫所著《南宋词史》将南宋词分为四期,即词坛的转型期、词史的高峰期、词艺的深化期、宋词的结获期。姜夔为词艺深化期作出独创性贡献的词人,无论词匠之词的定位也好,才子之词的奖掖也好,词艺深化期的领袖也好,诸种分类非常切中姜夔诗词创作的实际。

《白石道人诗说》完成了诗歌创作规律的某些探索,是逻辑与抽象的提取和升华,其方法论同样可以用来指导词作实践。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认为,“《诗说》有与长短句相通者”。姜夔诗法亦词法,讲究“活法”,而且不加雕琢,波澜开阖,天籁自鸣,达到法度内的通变浑成。在整个宋代,既能创作又能上升为理论总结的词家凤毛麟角,姜夔身兼多能,博通众艺,音乐家赋小词,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不会有短绠汲深、举鼎绝膑的眼高手低。同时《诗说》强调贵精不贵多的精品精神:“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为?”这与苦吟派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有内在完美主义的契合。

(四)精品助力:以文会友是合举精品出炉的幕后力量

姜夔拥有一个尖端的创作团队,从中汲取、吸纳、融合各家所长,一方面,朋辈交游,志趣相投,寻幽访胜,文酒之会,如《湘月》序:“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另一方面,“取法乎上,必得乎中”,受萧德藻的传授,杨万里的导航,与辛弃疾等人的次韵相和,无疑都极大地提升了他的艺术高度。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丹纳曾指出:“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也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例如莎士比亚……他只是其中最高的一根枝条,只是这个艺术家庭中最显赫的一个代表。”[17]犹如奥运会颁奖台上的金牌得主,冠军背后有无数无名的陪练。

综上,姜词精品现象的出现与其精品意识、精品基础、精品理念、精品助力息息相关。加之姜夔天涯倦客,行路多艰,培植、增生、发酵了情绪,磨砺了心魂,岁月的消磨,空间的累加是一加一大于二的超越与升华。姜夔一生都在行走,“路的效应”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框架与人文情怀,“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韩愈《昌黎先生文集》卷四《荆潭唱和诗序》)。诗人的气质,旅人的愁思,音乐家的秉性,编码成一部梅馨琴韵的《白石道人歌曲》,永言而歌,余音萦绕,清空之笔去留无迹。

[1]薛砺若.宋词通论[M].上海:开明书店,1949:266.

[2]全宋诗·卷3521:第67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42054.

[3]韦居安.梅磵诗话[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562.

[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7:1438.

[5]刘熙载.艺概卷四[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140.

[6]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7]杨海明.唐宋词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234.

[8]李哲理.朱彝尊“醇雅说”之探讨[J].东北大学学报,2003(6).

[9]赵晓岚.姜夔与南宋文化[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126.

[10]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289.

[11]木斋.论白石体的特质及其词史地位[J].湖北大学学报,2007 (11).

[12]薛砺若.宋词通论[M].上海:开明书店,1949:266-267.

[13]王兆鹏.宋词排行榜:前言[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4]刘晔.词曲相谐,声情并茂——试析《扬州慢》[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1995(4).

[15]陶尔夫.论姜白石词:音乐与歌词[J].文学评论,1995(6).

[16]胡适.词选·序[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3.

[17]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

[责任编辑:金颖男]

Jiang Kui's Refined Lyrics and the Phenomenon of Refinement

HOU Hai-rong1,XIANG Xin2
(1.Boda College,Jilin Normal University,Siping,Jilin 136000,China; 2.Jilin Academy of Education,Changchun,Jilin 130000,China)

Jiang Kui's lyrics are so refined that if we judge a lyric by how much it is refined,his works could be among the finest.His lyrics are refined in subject,style,temperament and realm.He did not write too many works but his works are all refined.This phenomenon of refineme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refined consciousness,basis,ideal and help.

Jiang Kui;Refined Lyrics;phenomenon of refinement

侯海荣(1971-),女,吉林长春人,博士,从事中国古代诗词史研究;向欣(1959-),男,吉林长春人,研究员,从事高等教育及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吉林省教育厅“十二五”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3D502)。

I207.22

:A

:2095-0063(2015)04-0061-06

:2014-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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