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朴相禹 著 权赫律 译
潇洒走此生,无怨迎来生
[韩]朴相禹 著权赫律 译
金周荣小说中已经翻译成中文版的作品有《捕鱼人不毁芦苇荡》、《惊天雷声》、《鳀鱼》、《洪鱼》。这些作品浓浓的地方风味,渊博的人情风物描绘,是作家跋山涉水而积累的财富;耀眼光辉的感受性,是作家与生俱来的诗人的遗传因子。质朴的情绪,耀眼的抒情共存的作品世界,那是绝不矫揉造作,美妙无比的“创作”行为的产物。
粗犷与纤细共存;宏伟与琐碎共存;成人与孩童共存;愤怒与慈悲共存;狡辩与沉默共存;热情与虚无共存;攻击性与防御性共存
我受邀撰写《小说家金周荣印象记》是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九日在中国江苏省常熟市沙家浜镇的革命历史博物馆会议室。沙家浜镇政府和韩国文学翻译院共同举办的“金周荣作品学术研讨会”刚刚结束,与我称兄道弟的吉林大学权赫律教授转来了《东吴学术》执行主编林建法的撰稿邀请。我欣然接受了撰稿邀请,在过去八年里每年都在韩中作家会议中相遇的“患难之交”权教授的情分不能冷落,与其他众多在会议中结识的中国作家一样,我们已经超越国境和意识形态,成了亲如兄弟的“莫逆之交”。加上我与金周荣二十余年的姻缘,我更是无法回绝约稿请求,即便我深知痛快的承诺之后,真正要把对一位作家的印象写成文稿,绝不是什么轻松自如的事情。于是,承诺之余我内心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责任感,因为作家是能够演绎千万种印象与情怀的职业,同时作家又是一个千差万别的个体,身为作家的我自己对此当然深谙不已。
在沙家浜召开的金周荣作品学术研讨会上,中国参会学者对作品展开了深入、敏锐的分析和解读。聆听着他们的发言,我越发切实地感觉到作品和作家之间血肉相连般的关系。只要用心去读一部作品,那么,作家的品行、性情、人性,甚至其成长过程也会一一地呈现在眼前,中国学者用他们对作品精彩的读解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这次研讨会如同是为了证明“作家=作品”这一古典命题而召开的一样,发言者的观点一次又一次触发了我内心的共鸣。二十余年来即便是经常与金周荣朝夕相处,我真正理解“作家金周荣”还是通过拜读他的作品,读作品当中我还收获了不少鲜为人知的东西。朝夕相处也难以获知的作家人生的本质,却会溶解在作家的作品当中,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小说果真不愧是虚构的真实和真实的虚构。
“他给人感觉有些矛盾。他那么奔放不拘,个子那么高大,记在笔记上的字却形如蚂蚁。我问他:是你的字吗?他只是嘿嘿而已。他周身充满大男人气概,可他在作品中对女性和儿童心理行为的刻画,却入木三分、神妙奇绝。”
新华社每日电讯报道的南京大学尹海燕教授的评价,道出了我对金周荣的印象之核心。二十余年来与金周荣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感觉到的二律背反乃至自相矛盾的一面,就是那种对立项而引发的。金周荣就是两级化的品性共存的化身,绝不倾向于任何一方而保持着良好的平衡,评价金周荣就是这种妙技的实施者也不为过。粗犷与纤细共存、宏伟与琐碎共存、成人与孩童共存、愤怒与慈悲共存、狡辩与沉默共存、热情与虚无共存、攻击性与防御性共存……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始终如一的品性才是评价其为人的标准,至少结识金周荣之前我始终坚持这样一个观点,用来评价和判断一个人。如果一个人朝夕不一,隔日变样,有谁能够对其作出一个准确的评判呢?人们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为自己保持自己言行举止的始终如一,即一贯性而在不断地提升、陶冶自己中度过。有了这样的执著,人们才会看到无论面临任何风雨严寒也都坚定不移,超然于物镜的伟人,从而想象其人“得道”的高超境界。
然而,金周荣的出现却完全瓦解了我固守的评价标准。何止在瓦解,金周荣的出现成了我重新思考当初的判断根据或标准是否合理的契机,最终令我对“通过作品了解其作者,通过作者去理解其作品,两者相辅相成”的这一道理做了一次绝佳的确认与核实。
在研讨会上我强调了三个观点:首先是对金周荣小说中“地理的再现”、“语言的再现”、“衣食住的再现”。已经翻译成中文版的金周荣作品有《捕鱼人不毁芦苇荡》、《隆隆雷声》、《鳀鱼》、《洪鱼》,通过这些作品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的长处,就是小说具体背景的再现、津津有味的纯韩国口语和方言的使用,还有关于当代人居住环境、穿着打扮与饮食现状的生动逼真的描绘。同时,围绕这些展开的整部小说的情感世界,不亚于任何一篇抒情诗的纯粹的抒情世界。散文怎能达到这么优美的表达呢,每当我读到绝唱一般的文章句子的时候,无法企及的念头会令我绝望地摇摇头。随之,我的脑际里瞬间浮起“动脑写小说,用心过诗人般日子的作家”形象。集小说家和诗人于一身的作家——这岂不是又一个奇妙的两极共存!
那河坝默默承载着我全部的苦恼,那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十四岁少年装作一副严肃的表情,沐浴着红彤彤的晚霞,回味着渐长的惆怅独自踱步的地方。难耐的饥饿,经常为我的梦想插上翅膀。饥饿感就像血脉一样穿越肚子的黄昏时分,虚无和杳然的寂静总是先我一步降临河坝,做好上演一场魔术的一切准备。
于是,我挺身迎着染红了西边天际的晚霞,常常看着像刚从阴湿昏暗的壳壳中脱颖而出的幼蝉般透明的肌肤而动情。我,沉浸在渗入我的胸膛并足以化开我的骨骼和血肉的傍晚的静谧和瑰丽的晚霞中,一会儿感觉自己渐渐变成透明的海绵完全融入了其中。但是,村里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全身光溜溜地站在那里。我咬紧牙关,克制着令全身战栗的原初欲望,开始隐秘地独自享受起那种感受,那虚实无定,难以揣摩的透明和放浪慢慢迷惑住了我。那是无人能够模仿和触犯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所在。
——《洪鱼》
二十一世纪,可能难以企求韩国的年轻作家会创出这样一片抒情世界。根据知识与信息组合而导致的小说的变异以及叙事性渐渐削弱的倾向,像《洪鱼》这样优秀的抒情散文极有可能从此断绝。在这个意义上,少年为主人公的《捕鱼人不毁芦苇荡》、《鳀鱼》、《洪鱼》、《走好,妈妈》等系列小说,应该是独步抒情小说世界的作品。作为金周荣少年时代写照的完结篇《走好,妈妈》虽然尚没有翻译成中文,但是我想强调《走好,妈妈》才算是真正能验证金周荣平生根本的作品。这部小说明明白白地给读者展现了构成金周荣文学根源之刻骨铭心的成长史,同时它还会使读者领会丰富的人生阅历如何为一个作家的诞生提供了底蕴的过程。为了研讨会我也确实认真准备了一些材料,但是最终时刻我还是放弃了其中的一点——“如果说最能代表韩国的才能成为最世界的东西,那么,我期望像《洪鱼》一样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我个人发自内心的原声。虽然我的材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么一句,但是我最终却没有发表,个中的理由意外地简单,即我忧虑自己的真心反倒因笃实的私人关系而遭致诋毁。不管如何,我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连着读了五遍《洪鱼》,而且以后不知还要通读几遍,这期间我越发坚信金周荣之后再也不会有像《洪鱼》一样充溢着韩国情趣的作品。因为,无论采取如何客观的态度,《洪鱼》里的确充溢着韩国传统意义上的抒情,它无疑代表着这一类作品的最高境界。
我第一次与金周荣相见是一九七九年秋季的某一天。那时候我在读大学文艺创作系三年,而负有盛名的金周荣辞职后刚刚从安东举家搬迁到首尔开始了职业作家的生涯。来到母校为后辈作专题讲座的金周荣正当不惑之年,我感觉到了金周荣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场和浑身洋溢着的男人的野性。尖锐犀利的神态,似乎只要谁动一动,他就会像狸猫一样露出锋利的爪牙做出敏锐的反击。
我第二次相见金周荣是步入文坛约有两三年后的一九九一年秋季。大学三年级第一次见金周荣之后,相隔十二年我也步入了作家行列,这是一次文人间的私人会面。那天在奖忠洞的一家咖啡店我和另外四位年轻作家,与金周荣有了一次聚会,是金周荣请后辈作家喝酒,我就是在此第一次与金周荣有了非正式场合的见面。毕竟是初次在这种场合见前辈,氛围不免有些尴尬,大约二个多小时之后,金周荣先我们一步离开了那里。我想,无论是从年龄上还是文坛经历上都先我们二十余年的金周荣,与这些小字辈们喝酒毕竟还是会有一些不自然。不过年已五十有余的先生比起一九七九年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已经变得更加温和、宽厚。丰富的阅历、丰厚的收入,使他的人生态度充满了自信和满足。
我第三次见到金周荣是一九九八年春季,那时韩国正因IMF经济危机举步维艰。整个社会各个领域均处在困难时期,像我这样没有稳定收入的专职作家更是连生计也难以保障,因此我们常常聚在一起慨叹生不逢时的命运。多少文人曾经度过了那么美好的人生,为何我辈却这么不走运遇上这么个时代而饱受煎熬呢,年轻作家们经常因此而愤恨不已。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谁都没有一个值得探讨的妙方良策。曾经约稿的文学杂志、企业刊物等等不是被迫停刊就是倒闭,作家的稿费收入几乎完全断绝。演艺界的前辈歌手为举步维艰的后辈歌手提供金钱资助的报道一出,一些作家不免吐露出了内心的不满:哼,享尽了好时光的文坛前辈,还能想起我们这些后来者!
一九九八年春季的一天,五六名年轻作家聚到了江南的一家咖啡店。那是某家出版社经理邀请作家的聚会,到了那里才知道除了我们几个年轻人之外,还邀请了五六位成名的作家。我们年轻作家的席位安排在大厅,而成名作家的席位却另外安排在了包房。不知道发出邀请的出版社是出于什么考虑,反正面对这种招待有别的做法我们还是有些伤心,因此,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只顾饮酒。我那天也喝了不少酒,可是不知为什么毫无醉意,也无法专注与同僚们喝酒。我的注意力莫名其妙地总是被包房里的作家牵扯,也就是说我在关注着包房里的前辈作家。某一瞬间,我不由自主地猛然站起身,独自一人大踏步走进了前辈作家喝酒的那间包房。当时金周荣坐在我对面最左侧座位上,我先向前辈作家们鞠了一躬,也不顾他们的反应,自己坐在了金周荣的对面座位上。然后,我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这样的话:
老师,听说演艺界的前辈歌手组织起来在精神物质上拉扯了一把后辈歌手,咱们文坛的前辈难道就这么漠视遇到困难的后辈作家吗?
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金周荣起初似乎大为惊讶,紧接着金周荣表情变得异常严峻,最后终于作出一副极为关注的样子,反问道:
“好吧,希望我怎么去帮你们?”
“倒不一定要帮什么,只要表示一下关注,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鼓舞。”
金周荣听完我的话沉吟了几秒钟,之后嘱咐我第二天去他的办公室,并强调准备好能够说明刚才提到的问题的材料。事情似乎来得很突然,但我立即听明白了金周荣的意图。于是,当第二天下午我去金周荣位于奖忠洞的办公室的时候,手里准备好了专职作家每月平均只有十三万六千韩元的收入、专职作家赖以生存的约稿骤然减少的状况、依靠自身力量难以摆脱这种困境的专职作家的窘境等相关材料。
结果是由于我的建议和金周荣的积极协调,历史上第一次专职作家专题讨论会,历时三天二宿在江原道的襄阳洛山滨海宾馆召开。四十五名左右的专职作家参加的这次研讨会,还有国内几大报纸的文学栏目记者,广播电视台的记者也参与了采访报道。为了筹备这次研讨会金周荣个人出资了五百万韩元,并从宾馆方拿到了50%的客房打折率。这次研讨会之后,国家划拨二十亿韩元作为文人紧急支援基金,通过文艺振兴院资助了二百余名文人作家。
在这次襄阳的三天二宿其间,我发现了金周荣很特别的一面。整个研讨会期间始终谢绝在众人面前讲话,也就是说金周荣本能地厌恶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同时,还获知金周荣酒量超群,可是一旦感觉自己有了醉意,就悄悄地离群躲回自己房间的习惯。从那时候开始至今二十余年里,我一次也没有见到金周荣在酒席上睡觉或者耍酒疯的事情。在襄阳的三天两宿里,面对四十五名作家酒后表现出的各色各样的举止金周荣没有红过一次脸,金周荣饮酒的良好习惯可见一斑。还有,金周荣当时严守一个规矩,即当日饮酒后,次日绝不沾酒。好酒的人都明白,不可能天天喝酒天天都能激发酒兴,喝酒需要身心的调整,只有这样才会有正常的酒兴,达到身心愉悦的境界。因此,如果不是酒精中毒者,需要把握饮酒的节奏和规律。
总之,经过襄阳研讨会我与金周荣达成了某种默契和共识,与金周荣旅行和共酒的机会也渐渐多了起来。金周荣经常组织作家一起旅行,为此支出了不少经费。多次旅行之后我发现,金周荣对旅行中的餐饮质量相当费心。看着同行的作家吃得津津有味,金周荣就显出非常满意的表情,偶或遇到餐饮不好或者服务质量差的时候,金周荣会表现出异常的愤怒。有一次在南海某地,因为餐馆不周到的服务和不亲切的态度,甚至发生了中途放弃用餐另选一家餐馆的事情。金周荣为什么那么在意众人一起旅行和用餐的质量,是我当初费解的事情之一。反正经常组织众作家旅行或者聚会,金周荣会有巨额的经费支出,可是他却为什么那么执著地重复这样一种费神破财的事情呢!
这样跟随了金周荣二十三个年头,其间与金周荣或长或短的旅行次数举不胜举,喝过的酒也不计其数。然而,与这样的亲密于不顾,我总是觉得和金周荣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距离感。人与人之间长时间相处,自然会有坦诚相待的对话与交心,但是二十余年来金周荣任何时候都没有和盘托出自己内心。整个旅行期间,金周荣总是大大咧咧地说出无尽的笑话令同行的人捧腹大笑,一旦遇上面对面认真对话的时候金周荣就会变得异常吝惜。那样的年轮,那样豪放的性情,为什么涉及到自己的时候却变得那么闭锁呢?我实在是无法获得合理的解释,常常因此颇费脑筋。
金周荣母亲仙逝的时候,周围的作家没有一个人接到讣告。有一天在酒席上——那可能是他正在创作自传体小说《走好,妈妈》之时——金周荣用他那特有的低沉缓慢的语调说:
“没办葬礼,就那么火化了。老人家临终嘱咐的……”
金周荣还谈起了那是一座没有资质的火葬场,自己独自在那里抽着烟,忍不住痛哭的事儿。当金周荣说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妈”的时候,迟了很久才得到消息的我觉得心口憋得难以忍受。到底是因为什么连葬礼都没有举办,只是和胞弟一起在简陋的火葬场草草火化了老母亲呢?
直到金周荣少年题材的小说,即《捕鱼人不毁芦苇荡》、《鳀鱼》、《洪鱼》的完结篇《走好,妈妈》出刊之后,我才一举解除了二十余年来关于金周荣的所有疑窦。我读着这篇作品的时候,在有关先生当年无法追问母亲,又不能追问母亲的痛苦的部分画上了一道道重点标记,终于恍然大悟了作品中的少年主人公和作家本人之间极其微妙的关系。这篇《走好,妈妈》还没有中文翻译版,下面就引用其中几段主要内容,以观其妙。
妈妈跟两个男人各生下了两个儿子。结婚只是个名分而已,从来都没有听说办过什么婚礼之类的仪式。找不到一张举办婚礼的照片之类的证物,也没有听到办过什么酒席。长大懂事儿之后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委,但是惟恐动了妈妈的伤心处,从来没敢跟妈妈提起。
年幼的时候因不懂事儿无从问起;青年时期惟恐自己受委屈有意回避;长成大人之后惟恐妈妈伤心没敢提起。所以,直到九十六的老母亲咽气为止,妈妈的户籍也一直放在了海州娘家海州崔氏家里。虽说遇上两个男人生下了两个儿子,但是,一次都没去做婚姻登记,从而无法迁移户口。
月田里的我家房子大多时间里都是空无一人。每次放学回家,空房就那么孤零零地晾在阳光下面,房子的那模样似乎就意味着这个家的贫寒。除了凉水以外从没有填饱过肚子的家,穷到极致的这个家总是孤独地立在那里。妈妈不分昼夜地打零工,可我们家还是无法摆脱对付了上顿要愁下顿的日子。靠着米酒糟和米糠勉强填肚子的穷困,就像破鞋底上粘住的狗屎一样始终没有看到抖落掉的希望。每当因饥饿苦恼的时候,妈妈总是这样哄我们:
“去盯住了老权家后院的百日红。那棵树上连着开三遍红花,就能吃撑了你。咱挺到那个时候,就啥都有啦。”
因为饥饿,妈妈和我母子关系也要经历考验。每当有了打牙祭的东西,妈妈总会说,“我吃饱了,你都吃了吧”。同样说过这样话的一天晚上,我起夜去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灶间里亮着微弱的油灯。妈妈正随便地坐在灶台上,连一点菜都没有,正狼吞虎咽地干吃着装在水瓢里的大麦饭。看见恍恍惚惚地走进灶间的我,妈妈没有来得及咽下嘴里的一口凉饭,放下水瓢紧紧地搂着我低声哽咽了起来。
妈妈不仅做老权家的杂事儿,实际上不分昼夜地包揽了村里所有烂七八糟的活计。插秧和种辣椒、冒着五六月的艳阳在黄豆地里薅草、磨米、红白喜事儿时的厨房活等等,妈妈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妈妈这么勤快地劳作,就两口子的吃饭不应该成问题,可是,我们依然没有摆脱掉每天的午饭只能靠一肚子水填充的贫穷。经常咽下酒糟或者米糠那样的粗糙不堪的东西,因此大便的时候肛门要承受撕裂般的疼痛。所以,我要承受得是吃饱了也疼,不吃就会生病的煎熬。
妈妈到谁家干活,从不拿那家施舍的食品,那是妈妈自己的原则。虽然在连篱笆都没有的房子里过着贫寒的日子,但是,妈妈非常忌讳怕被人瞧不起。妈妈害怕我被别人看成是要饭花子一样的孩子,走路从来不在裙子里兜着吃的东西。靠着打工过日子,不可能有什么品位。但是,为了这个自己身上不可能有的品位,即便是有了也不伦不类的东西,妈妈却竭尽了自己的努力。似乎丧失了那份东西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一样,可能为此过于绞尽脑汁了的缘故吧,妈妈一辈子饱受了不知来由的头痛的折磨。每当夜晚,妈妈总要在头上箍上一条头巾才能入睡。那条头巾会一直到早晨醒来,经过一整夜还会系在妈妈的头上。
妈妈要承受两次换了男人后来自邻居的嘲笑和蔑视,因此似乎要通过超乎常人的体力劳动来自虐般地克服那些逆境。所以,妈妈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人们清晨就出门,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到家。新爸爸来了之后,在村里玩得时候遇见妈妈,总会把我叫过去并用头巾为我擦拭鼻涕,但是我每次都是使劲甩掉妈妈的手逃也似地跑开,即便自己眼里噙满了泪水。那个时候,只要是能够折磨妈妈的事情,我胆敢跟闪电霹雷对阵。每当我跑开的时候,妈妈都好一会儿站在那里发呆,也不会叮嘱我早些回家。
有的时候我会在里屋进入梦乡,会做一个在俯瞰深谷的悬崖上空飞翔的梦。新爸爸会将沉睡中的我抱起,送到冷冰冰的外屋。一般我都在沉睡当中,但是,有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股暖意,睁开眼睛就会惊奇地发现偷偷地从里屋溜出来的妈妈正轻轻地抱住我在那里哽咽。妈妈流下的泪水会湿润侧卧中的我的脖子,于是我也会热泪涌出。这是我切肤地感觉我还有妈妈这一事实的时刻。
我终于在《走好,妈妈》里找到了金周荣的生命之根。幼年时期遭受过的冷待和饥饿,还有渴望获得的母爱,一切都从这里出发,也从这里深化。
这个根源七十余年来不断地变得丰腴、意味深长,而我通过作家和作品见证了其中的二十余年。金周荣为什么喜欢与周边的知交去旅行、为什么那么费神关注他们的餐饮、为什么独自一人就会变得像秋后的庄稼地一样显得那么凄惨……
所有的答案全都在作品中,作品正是传递身体和精神的空虚的中介物。
有一次,我们去了吉林省某地北朝鲜人经营的餐馆。与金周荣同行的十余人都表示相对中国友人的热忱,高价的菜肴并不怎么可口。晚宴结束与中国招待方分手后,金周荣就执意地领着一行去找了韩餐馆。我们一行当然极力拒绝,但是,金周荣却执意安排我们吃了一顿韩式烤肉,自己却动都没动一筷子,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满心欢喜的我们。也许幼年时期的孤独和饥饿在金周荣心里成了终生的憾事,因此,养成了乐于在餐饮上关怀别人的独有的习性吧。
孤独与饥饿交加的幼年时代,金周荣渴望着母爱而未得即离开了家。从此,一辈子无法定居于某地,过早地开始了漂泊流离的艰难岁月。直到现在七十有余的年岁,金周荣还没有改掉当年那样漂泊的习性,经常是毫无预告地离家出游。忽东忽西,刚在此地,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另外一个地方现身,一个月里几乎在家住不上半个月。所以后辈文人经常开玩笑说,师母都要变成活佛了。有一次,从蔚山要飞首尔的机场,一边喝着咖啡我曾问金周荣:
“老师,您难道不烦这样到处不停地走吗?”
“那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儿吗?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说啊,我就是这么个命,那就得这么活下去喽。”
金周荣年已古稀,但是我还是从他那里能发现孤独和饥饿遗留下的痕迹。那如同推动金周荣人生历程的巨大动力,也如同是金周荣对生活巨大热忱的根源。金周荣不老的秘诀可能就在于此,或许是少年时期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令金周荣永远停留在少年阶段。无论是面对人生的那股精力还是热忱,还是酒席上的酒量,金周荣的确比我们还年轻许多,这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但是,当我们问起其中秘诀,金周荣只是一笑置之,那模样无异于一个少年的狡黠。《捕鱼者不毁芦苇荡》里的少年,《鳀鱼》里的少年,《洪鱼》里的少年,《走好,妈妈》里的少年……他们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人。他们一生向着“妈妈”奔跑,饱受着孤独与饥饿的煎熬,归根结底那是无法弥补的爱的缺憾。“妈妈”作为缺位的人间之爱,造就了金周荣本人,造就了金周荣的作品,造就了金周荣的命运。金周荣文学世界的核心就是“妈妈”,“妈妈”就是金周荣文学的摇篮。倘若“妈妈”缺位,那么,“金周荣”也不复存在。《走好,妈妈》的后记里,有如下一段作家的告白:
妈妈给了我莫大的幸运。妈妈与我同在的时间里,妈妈让我彷徨于杂乱无章的世界,令我厌恶那个世界,使我厚着脸活在那个世界,让我在那个世界里兀自战栗不已。然而,那就是妈妈能够给予我的自由的时间,我领悟这一点用了太长的时间。不,直到妈妈离我们而去,我才明白了这一点。妈妈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人生操守,即便是受人蹂躏、被人漠视的岁月里,妈妈似乎也毫不在乎周围的视线,坚持按照自己的习惯过日子。甚至残酷的恐怖袭来的时候,仿佛那些依旧与己无关一般,妈妈不管是别人施予的,还是本属于自己的,毫无怨言和无所畏惧地包容了下来。妈妈用这样的人生态度,教会了我死亡并不等于陷阱。所以,从不懂事儿的时候开始到现在,我生命的深处涌跃而起的、真正无愧于自己的一句话只有“妈妈”。此外,我离开家乡之后所领悟并引以自豪的爱、誓言、关怀、谦逊之类耀眼的词汇和高洁的修辞,都只是为了掩饰谎言和虚伪的手段而已。这篇小说就是关于我那极其平凡和普通的母亲的、最为详细的记录。
在参加中国常熟市沙家浜镇的“金周荣作品学术研讨会”之后回国大约过了一周,我因高烧和胸腔疼痛曾被紧急送医院急救室抢救。从中国刚回来的几天里,我就开始受着接近四十度高烧的折磨,但只当是疲劳所致的一般性炎症硬挺的结果,终于导致了必须住院治疗的严重后果。深夜十点多被送到医院,直到凌晨两点经过一系列的周密检查,诊断结论是胆道发生严重的炎症,胆石淤塞了胆道,医院方强烈建议住院治疗。住院治疗的十二天里,为了消除炎症和堵住胆道的胆石,我做了三次内视镜手术,每天吊瓶不离身地遵循医院的治疗日程。这一期间体重骤减七公斤,身体状况降低到了最恶劣的地步。在我过半百的人生岁月里,至今没有因病住过一次医院的经历。经过这场意外的疾患,虽然饱受了痛苦,但是一方面也获得了一些专注回味过去的宝贵时间。首要的急务是与权赫律教授相约的这篇《小说家金周荣印象记》,接到约稿已经过了一个月,却还没起笔,身体状况又不容我开始工作,不能不令我焦虑万分。
不管怎么说,这篇印象记如同我起死回生后的第一作品,想起来备感新奇和感慨。如果没有前生的姻缘,怎么会有此生如此割舍不掉的绵绵关系,每每想到这里我靠着幸运地一天天恢复的身体,开始了撰写此篇印象记。写关于金周荣的印象记这应该是第二次,我打算在第一篇印象记里再补充一些新的感受和理解来完成这一意义深长的文章。我抱着祈求金周荣在波澜万状的地面旅行完结的那一天为止健康如意的心愿,抱着祈求此生结下的美好的姻缘直到来生绵绵不断的心愿,写下最后的这一段。
金周荣有个专利是笑脸,那笑脸中裸露着所有的一切,也包括漫漫人生之路上经历的一切。笑脸挤出来的纹路变成了皱纹,那皱纹又成了笑脸的主线,天真可爱的顽童和和蔼可亲的老者的形象跃然眼前。果真是令人称羡的脸相,也果真是令人称道的笑脸。凡是与金周荣相处几日的人,大多都有因金周荣的玩笑捧腹大笑的记忆。天生的口才,加上津津乐道的方言,不可不谓是天下一绝。
金周荣的笑容是用来面对外面世界的面具。独自一人的时候,埋头创作的时候,默默无闻地坐或者站立的时候,金周荣的表情只有两样:一样是疾风穿越的旧房一般的表情;一样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目光如振翅而飞的鹞鹰一般炯炯有神的表情。前者是虚怀若谷的时候,后者是正在充实自己的时候。悠闲时刻与创作时的表情如此地截然不同。
金周荣的人生和文学世界难以一言以蔽之,我常以《庄子》内篇第一章里“逍遥游”中的鲲鹏喻之。长度达数千里的叫作鲲的大鱼,脊背宽度达数千里叫作鹏的大鸟,鲲鹏果真是难以形容的庞然大物的象征。但是,有一点是分明的,如同鲲化成了鹏一样,金周荣的人生与文学的空间是不可分离的一体。人生即文学,文学即人生,如同鲲即鹏,鹏即鲲。
金周荣的人生不靠着躯体,而是靠着灵魂去感受且不限于一地一所,像游牧民一样到处游弋。这样的人生与其说“生活”,倒不如说是“碰撞”更为贴切。永远也无法融进整体中而导致的那份孤独,金周荣知道这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因此,总是将其深深地藏匿在内心深处。从而即便是到了古稀之年,金周荣的灵魂也不会自然松懈,因为他是一位只要自己心甘情愿,可以毫不留恋地放弃一切的非凡气度的所有者。
从《客主》开始,经过《洪鱼》到了近作《清理粪便的棍子》,金周荣的所有作品里蕴含着如同穿旧的内衣一般的平民百姓的气息。浓浓的地方风味,渊博的人情风物描绘,是作家跋山涉水而积累的财富;耀眼光辉的感受性,是作家与生俱来的诗人的遗传因子。
只要去读一下金周荣的作品,就会明白徐拉伐艺术学校时期恩师朴木月为什么会劝导金周荣去写诗。质朴的情绪,耀眼的抒情共存的作品世界,我常想那是不娇柔制作,不会矫揉造作,美妙无比的“创作”行为的产物。
金周荣从事文学创作,却超越于文学之上。因为,不为文学本身所束缚,也没有固步自封。很多作家一生会被关在文学的大殿堂里,这属于一个狭义的文学生涯。贯穿一生并为之奋斗事业,终究应该是为了超然于所从事的事业领域,有生之年领悟了这一道理并享受由此而来的人生,那么,那应该就是左右逢源的成功人生。通过文学去超越文学,这难道不就是从事文学的人所应该追求的最大的“道”之所在吗。
大凡作家分三类,即,只展现作品的作家、只展现作家自己的作家、同时展现作家和作品的作家。但是,金周荣却不属于任何一类。年已古稀也没有被关在文学的框框里忧心忡忡,依然像顽童一样嘻嘻哈哈笑傲人生,辗转东西南北。
人间鲲鹏,岂有外乎?
【译者简介】权赫律,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教授。
朴相禹,当代韩国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