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安阳师范学院,河南 安阳455000)
薇拉·凯瑟(1873—1947)是美国现代极富才情与成就的女作家,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据一席重要的地位。近年来凯瑟的研究呈现升温的趋势,研究者从女性主义、心理分析、叙事学、生态主义、地域主义、文化学等角度对其作品进行全方位的讨论,这从一定层面上反映了凯瑟作品的经典本质和开放式的思想模式研究。纵观这些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云雀之歌》、《教授的房子》、《我们中的一员》、《死神来迎大主教》等主要作品上,而凯瑟的后期作品《露西·盖哈特》、《岩石上的阴影》、《莎菲拉与女奴》则鲜有人问津,这也暴露了凯瑟研究的重复性和严重不均衡性,主要原因如下:第一、凯瑟后期作品的基调阴暗晦涩,与前期作品所反映的乐观、积极进取、渴望成功的处世精神截然不同。第二、凯瑟后期作品目前在国内还没有汉译本,这大大限制了国内学者对其进行深度的研究。
《莎菲拉与女奴》(Sapphira and the Slave Girl)是凯瑟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唯一一部关于南方的小说,写于1940年。故事的背景发生在内战前凯瑟的出生地——弗吉尼亚州的弗里德里克镇,青春不在的莎菲拉身患水肿,无意中从厨娘口中听到丈夫亨利和女奴南希之间有暧昧的关系,心中冒出无名的怒火,打算卖掉美丽天真的南希。尽管她是奴隶主,但是根据南方法律,只有经过丈夫签字她才能卖掉自己的奴隶。亨利坚决不同意,出于嫉妒和愤恨的莎菲拉只好采取下策,让亨利的侄子马丁诱奸南希,南希在莎菲拉的女儿瑞秋的帮助下通过地下铁路组织逃到加拿大,二十五年后,衣着光鲜的南希返回庄园与母亲相见。这不仅是一本最接近凯瑟自传的小说,而且以其独特新颖的叙述艺术独树一帜,反映了凯瑟在小说艺术上的大胆实验和创新。本文从叙事学的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解读,认为凯瑟主要通过叙事视角转换、多重叙事方法、叙事空白的使用将自己的个人经验和审美观念融进小说,模糊了叙事的虚构性和现实的真实性,使作品游离在真实和虚构之间,大大丰富了小说的主题内涵,赋予作品的现代主义特征。
正如梅里尔·斯卡格所言,“《莎菲拉与女奴》是凯瑟在小说创作中所作出的最大胆的实验尝试,其中包括叙述视角”[1]。小说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内战之前,时间从1856年3月到8月,叙事的主线是:莎菲拉打算卖掉南希,马丁受到邀请来到庄园诱奸南希,南希在支持废奴制人士的帮助下逃走,瑞秋的女儿贝蒂被白喉夺去了生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的莎菲拉与丈夫和女儿和解;该部分占据小说五分之四的篇幅;第二部分发生在内战之后的1891年,交代了小说的结尾;第三部分是尾声,发生在1940年,讲述了远在加拿大的南希返回庄园与母亲相见的情景。
叙事视角是小说叙事的关键。视角不仅是故事讲述的方式和角度,也是作者影响读者的一种策略。凯瑟在早前的作品中常常通过杜撰一个人物,让作品中的人物传达自己的声音,例如《云雀之歌》中的西娅,《我的安东妮亚》中的吉姆,《教授的房子》中的戈弗雷,然而在《莎菲拉与女奴》中却一反常规,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采用第三人称全知的叙述视角,而在尾声部分突然插入一个新的叙述声音——第一人称“我”,让习惯了先前第三人称叙事视角的读者有点措手不及。故事随着南希返回庄园和母亲团聚达到高潮,叙事者是一个没名没姓的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不会有什么身份和地位可言,她讲述的故事不可尽信,并且采用儿童的视角似乎是最安全的,最不需要为自己言行负责的,以便作者对南方混乱的社会现实和不道德的奴隶制度进行揭发和控诉。“我”的身份很可疑,是薇拉·凯瑟还是瑞秋的外孙女?这让读者分不清哪些是自传,哪些是虚构的故事,因为局限于第一人称视角,叙事者不能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只能记录自己看见的、听到的事件,小孩子有的时候看事情很模糊,有的时候看事情很清晰,因此赋予了之前叙述的故事“梦”一样的特质。作者既是故事中的人物又参与了部分故事,这种叙事加强了小说专制、反抗与和解的主题。小说的结构是圆周式的,头即是尾,尾即是头。
《莎菲拉与女奴》在第一部分(1-8卷)和第二部分(第9卷)采用第三人称全知的叙述视角,在尾声部分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叙事主线虽然按照时间的先后进行,但每个部分故事的叙述都不完整,于是作者通过嵌入、插叙、回忆、补叙等形式打破传统线性叙事结构,慢慢地把故事信息补充完整,并且每次补充的内容都不同。
在第四卷《莎菲拉的女儿》的第一章,瑞秋到林格家为林格夫人包扎受伤的脚。通过闲聊,从林格夫人口中得知她一家人悲惨的遭遇:儿子生来身体畸形,不仅驼背还有畸形足,连个老婆也没讨上;两个女儿被人始乱终弃还生下私生子,一家人倍受邻里的白眼和歧视。这些穷白人目不识丁,接受不到良好的教育,加上他们懒散、不善经营,得过且过,只能靠贫瘠的土地保持温饱。他们“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甚至还不如莎菲拉的黑奴们”[2]121,和黑人相比,他们有人身自由,可是却无力逃离这种处处受制的生存状况,难道衣衫褴褛的白人会愿意和黑人交换位置吗?通过对比,南方社会底层白人和黑人的处境非常相似,他们无法逃避被“坏境”或是“不公正的社会制度”所禁锢的命运。
在第二卷《南希和蒂尔》的第二章,复活节到了,莎菲拉带着南希去妹妹家和亲友团聚。蒂尔干完屋里的杂活之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陷入了回忆。她开始回忆自己的童年,自幼在栗树山庄园长大,亲眼目睹了妈妈被火活活的烧死的场景,之后学会了如何操持家务,被莎菲拉拿一个男黑奴和她原来的女主人(莎菲拉的妹妹)交换,搬到磨坊之后,被一位神秘身份的白人所“侵犯”生下南希。后来莎菲拉把她嫁给了被阉割的丧失性功能的老黑奴杰弗逊,因为莎菲拉不愿意自己的女管家整日围着孩子团团转、不好好干活。蒂尔的回忆从现在到过去再到现在,她的回忆被鸟叫声打断,猛然惊醒回到现实。通过蒂尔的回忆,读者得知蒂尔的重要信息,她的一生都被白人主子所摆布,在丧失自由的同时,也丧失了做人的尊严。然而奴性十足的蒂尔对主人忠心耿耿、完全不去反抗、对命运的安排只有逆来顺受,与女儿南希的反抗和逃离形成尖锐的对照。除此之外,这种回忆式的补叙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例如在第三卷第三章,亨利回忆三年前自己要解放工头桑普森,却遭到对方的拒绝;第四卷第二章瑞秋回忆如何与丈夫相识相爱并结为伴侣,他们婚后在华盛顿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很幸福,后来丈夫和儿子在新奥尔良染上黄热病死去,从此没有依靠而被迫回到南方;在现实和回忆交错之际,凯瑟不断的通过运用时间状语,“当……的时候”、“一年前”、“三年前”等等,提示读者分清两者的界限。
在第二卷《南希和蒂尔》第一章,莎菲拉无意中听到了厨房传来的争吵声,于是走到门口偷听到厨娘和南希的争辩,从中得知丈夫亨利很喜欢南希。这个信息补充了在小说的开头,为什么莎菲拉执意要卖掉南希,以及南希无故失去女主人的宠爱遭到挨打的原因。至此,南希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改变的逆转:莎菲拉让南希时刻保持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还给马丁写信邀请他来庄园小住,南希的噩梦从此开始,白天晚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马丁侵犯。为了躲避马丁的不轨的企图,南希开始与他斗智斗勇。每当夜晚来临之际,南希睡在莎菲拉房门外的地板上随时听候主人的使唤,她总是听到马丁光脚从楼上走下来的脚步声,惊恐万状的南希就跑到蒂尔的棚屋躲避;在樱桃树上摘樱桃时被马丁抓住脚踝调戏,南希呼唤她的继父解围;莎菲拉当着马丁的面,让南希独自一人去林中收拾月桂树枝,南希恐怕会被骑马的马丁追上,找来瑞秋陪她同行,恐怖的气氛越来越浓使读者读起来心惊肉跳,南希一步一步走向反叛。
在第四卷《莎菲拉的女儿》的第二章,尚未嫁人的瑞秋无意之间听到女邮政局长拜沃特斯夫人和她父亲的谈话,得知她是一个坚定的废奴主义者。拜沃特斯夫人的丈夫早逝,留下三个孩子,同时兼顾照看孩子和处理邮局的大小事务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太不容易了。她父亲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要给她买一个名叫曼迪的女黑奴供她使唤,结果遭到了对方的断然回绝。受到拜沃特斯夫人的影响,瑞秋开始觉得蓄奴制是不对的、不道德的,不认同母亲买卖奴隶的做法,这直接导致了瑞秋和莎菲拉之间紧张的母女关系。当得知莎菲拉对南希在身体和精神上的种种迫害之后,瑞秋义愤填膺,决定公然反抗母亲的权威,帮助“母亲的财产”南希逃跑。
在第三卷《老杰泽贝尔》的第二章,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框架结构,这种讲故事的形式源于《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和《一千零一夜》,在故事本身又套故事,形成纵向的或横向的“连环套”。故事套故事的形式,不会影响原来结构,反而能提升空间层次感,给读者带来特殊的审美愉悦。老杰泽贝尔是书中唯一一位见证奴隶屈辱血泪史的黑奴。1870年左右,她所在的非洲内陆的村子遭到了沿海黑人部落的袭击,村里的男人被杀光,女人被俘获转卖给英国的奴隶贩子。在运往美国的船上遭到了非人的对待,他们像畜生一样赤身裸体,一个挨一个躺在臭气熏天的底舱里。杰泽贝尔体格强壮、身材健美,为了发泄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咬烂了大副的拇指,结果手脚被绑上铁链,捆在甲板的栏杆上遭到残忍的鞭打。上岸后被一个荷兰人买走,中间几易人手,才来到莎菲拉父亲的家里。通过插入老杰泽贝尔的故事,作者控诉了奴隶制的残忍和非人性,强化了小说的主题,小说中老杰泽贝尔的离世象征着美国的蓄奴制将要走到尽头。
在第九卷的尾声部分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故事的叙述人是无名无姓的五岁的小女孩“我”。由于年幼,她和在小说中缺席了二十五年的南希一样不知道在南北战争时发生的事情,于是“我”暂时退居幕后,由蒂尔担任叙述者,讲述了在莎菲拉死后,亨利解放了她的黑奴。南北战争虽然在政治层面使黑人获得了人身自由,但是黑人在精神上失去了归属感,仍然对旧主人和自幼生长的地方表现出强烈的依附感,恰巧印证了法农所说的,“一切片面的解放是不完善的,最糟糕的错误是他们那机械的依附性”[3],这种十足的奴性表现在厨娘丽齐和她的女儿布鲁贝尔身上。亨利为她们在城里的饭店里找到了一份差事,可她们不适应很快就跑了回来,赖在厨房里赶都赶不走;磨坊工头桑普森去了宾夕法尼亚的一家现代化的面粉厂,战争一结束就立马赶回来,仅仅是为了要见见老地方,能吃上一口用磨磨出来的面粉所烘焙出来的面包;泰普在城市里迷失了自己,因为沉迷赌博打死了一个黑人被北方佬判处绞刑。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善于玩弄女性的恶棍无赖马丁居然当上了上尉,在内战中为南部联邦捐躯,死后家乡人还为他立了一个英雄纪念碑;亨利在干活的时候从干草垛摔倒在地上,后脑勺碰到石头上意外而死。奴隶制随着最后一代奴隶主莎菲拉的离世随风而逝了。从蒂尔口中得知每个人的结局,满足了“我”、南希和读者的好奇心,使整个故事情节趋于完整。
空白是文本中未实写出来或未明确写出来的部分,“用来表示存在于文本自始至终的系统之中的一种空位”[4]。英国文论家特里·伊格尔顿认为,“任何一部作品不论它多么严密,对接受理论来说都是由一些空隙构成的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需要读者去解释的成分”[5]。如何使读者由被动的感知者转变成主动的文本意义建构者,成为大多数优秀作家在创作中首要关注的问题。凯瑟深谙这种“空白”的重要性,她的很多小说都可见“空白”的艺术,这与她本人在艺术创作中所提倡的“并未言明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类似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凯瑟在《没有家具的小说》中阐述了文本中未写出来的、未命名的、弦外之音的重要性,“那种并未言明的却能在字里行间真真感受到的东西——可是说是被作者创造出来的。并未言明之事可以神会却不能耳闻的真实存在着,词句的语调、事物或行为的情感氛围,正是这些赋予了小说、戏剧以及诗歌本身以崇高的格调”[6]。作者通过巧妙地利用空白构成悬念,激发读者弥补文本中的断裂处,从而建构一个完整的意义。
《莎菲拉与女奴》中,对于人物的描写表现出诸多令读者难以解读的空白。读完小说,掩卷沉思,心中布满疑问:“我”究竟是谁?是“薇拉·凯瑟”本人还是瑞秋的外孙女?她的妈妈是那个得了白喉幸运活下来的玛丽吗?莎菲拉的妈妈是谁?莎菲拉有三个女儿,为什么瑞秋的两个姐姐在小说里只字不提?南希的父亲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白人,是来自巴尔的摩的画家还是亨利的弟弟?南希的妈妈是被强奸的吗?小说中多次提及南希“近似金黄色的皮肤”,黑白混血的南希不想问是因为害怕伤害母亲的自尊,不敢问是因为“性”在19世纪是母女之间的禁忌话题。这些主要人物不完整的诸多信息,叙述者由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未进行任何有价值的叙述。在作者看来,这些人物如同是对一件物品的静态写真,人物此时已经成为一个代号,只是一个此时此刻存在着的“物”,需要读者反复阅读,参透其中的内涵。
情节是小说的关键所在,是由一个个具有一定连贯性、逻辑性的行动事件构成。凯瑟小说缺失的恰恰是这些行动事件的连贯性和逻辑性。《莎菲拉与女奴》中1856年的故事占据了小说的五分之四,在第九卷第一章节,时间突然跳跃到了二十五年之后的1891年,仅用了一个章节简单交代了美国内战后南方的现状,而空缺的叙述恰恰是美国内战,这是“凯瑟对美国政治所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沉默”[7]。作者花大量篇幅叙述内战之前的故事,是为了凸显当时可憎的社会现实,种族矛盾、阶级差异、道德沦丧诸多原因的集结导致了南北战争的爆发,那么对于战争的描述就显得没有必要了。南希逃到加拿大之后的生活又是如何?这二十五年她又是怎样度过的呢?这些真实的、抑或是可憎的细节的被忽略了,作者似乎有选择性的讲故事,在讲自己愿意讲的故事。
作为凯瑟告别文坛的最后一部小说,《莎菲拉与女奴》有着谜一样的诱惑力,反映了凯瑟对小说的叙事模式进行大胆的实验和创新,叙事视角转换、多重叙事方式以及叙事空白成为其叙事创作和吸引读者参与文本构建的主要艺术手段。艺术效果的实现主要在于凯瑟写作的自省性,以及对读者参与诠释作品积极性的调动上,其目的是让人物与读者坠入结构与意义的双重的构建,从而赋予了凯瑟作品中的现代主义特征。
[1] Skaggs,Merrill Maguire.Willa Cather’s Experimental Southern Novel[J].Mississippi Quarterly,1981:35(1).
[2] Cather,Willa.Sapphira and the Slave Girl[M].New York:Random,1975:121.
[3]法农.黑皮肤,白面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5.
[4]伊瑟尔.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249.
[5]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80.
[6]Cather,Willa.“The Novel Demeuble”in Not under Forty[M].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22:43-51.
[7]Pollard,Tomas.“Political Silence and History in Sapphira and the Slave Girl”[A]In Ann Romines.(ed.)Willa Cather’s Southern Connections:New Essays on Cather and the South[C].Charlottesville,UP of Virginia,2000:3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