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野下的爱情心理与经典阐释——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为例

2015-03-29 04:53余炯枚
关键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陌生爱情

丁 琰 余炯枚

(1.天津武警8630 部队医院,天津300161;2.武警北京总队七支队卫生队,北京100050)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是享有世界声誉的奥地利作家,尤其擅长通过刻画女性心理来塑造女性形象。《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是其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一位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饱蘸着一生的痴情,写下了一封凄婉动人的长信,向一位著名作家倾诉了她十几年来单相思的心路历程。小说采用第一人称书信体的方式让读者管窥一个痴情女子的情感世界:她的炽爱、欣喜、疑惑与失望,时而如梦中呓语,时而如暴雨急泻,似一曲凄凉、哀怨、忧伤的乐曲。故事深挚感人,令高尔基都为之动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丝毫不感到羞耻地哭了起来。”[1]

“我爱你,与你无关。”歌德的这句诗为这个痴情的故事做了一个最佳诠释。“爱情”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意思是“男女相爱的感情”,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真的“与你无关”,那么我的“爱”,还是爱情吗?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人的自恋,抑或是对某一事物的情结在男女感情上的投射?

一、“爱情”心路的聚焦

从这个陌生女人发自内心、饱含深情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故事中的著名作家R 先生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被她神化了的偶像和主宰者。陌生女人13 岁就爱上了R 先生,“当时像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了”①文中所引作品内容均出自斯蒂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刘祥亚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 年版。,她的爱从此就是“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的。“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店……我以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

“人性的东西本质上是激情的”,[2]这种爱逐渐变得疯狂和病态,她嫉妒整天照顾他的仆人,吻作家的手所接触过的门把手,捡他在进门前扔掉的烟蒂,晚上找借口跑到街上去看作家的房间里的灯光,在少女时代,这个女人就形成了“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的信仰。小说中写道:

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下来;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那一天就成了我的节日……你的书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书中的每一行我都能背得出来。要是半夜里有人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孤零零地给我念上一行,我今天,时隔三十年,我今天还能接着往下背,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啊!

被你接触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身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分赠给你和别的男人呢?

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经躺在尸床上,也会突然涌来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故事中陌生女人的意识流动,清晰可见,线索分明,但从以上引文可以看出,她的爱情,似乎已经带上一种宗教性的意味——R 先生是神,受人膜拜的神,完美的、高高在上、主宰生命的神,陌生女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脚下,不计回报,无怨无悔。陌生女人不是没有表白的机会,但她之所以不肯表白,就是因为她内心对“神”的敬畏与恐惧,自我的畏缩与丧失,或者说,在她的意识里,他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沟壑纵横,难以逾越。这也印证了宗教里“原罪”的思想——原罪的存在,上帝和人类之间判若鸿沟,R 先生和陌生女人之间也形同宗教中的神-人关系。正因为如此,女人潜意识中不断对“神”进行赞美,相比之下,自己更加的渺小而卑微,呈现出仰望和俯首的姿态,同时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完成了对“神”的膜拜和对自身原罪的救赎,并陶醉其中。

这种“自虐”的表现就是“忘他”和“忘我”到近乎病态的单相思。故事中的R 先生无疑是一位浪荡不羁、风流成性、缺乏责任心的男人,几乎他所有的出场都跟寻欢作乐有关系,陌生女人对此完全知晓,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用她的一生守候着这份痴情:“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却始终爱着你。……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在小说里,女人用极大的宽容甚至是无视的眼光看待R 先生的恶行劣迹,在R 先生用习惯性的玩弄女人的方式与她度过第一夜时,她写道:“我委身于你时,我还是个处女,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不是责怪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诱惑我——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在我的命运之中……”并从此把沾染R 先生气息的身体奉为神性的,可见,她是如此陶醉和沉溺于对R 先生单方面的付出,哪怕这种付出以失去尊严和自我作为代价,甚至把R 先生对自己的玩弄性的欣赏视为一种恩赐和命运的必然。这是一种宗教式的爱情,“对她来说,除非把她自己,把身心失落在他那里,否则没有别的出路,他在她面前代表绝对,代表主要者。既然无论如何都注定是依附的,她会宁肯为一个神服务,也不愿意去服从暴君——父母、丈夫或保护人。她宁肯受奴役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以至在她看来这种奴役表现了她的自由;她将会去尝试超越她的处境,这种处境由于她全盘接受,使她变成了次要的客体;她通过她的肉体、她的情感、她的行为,将会把他作为最高的价值和现实加以尊崇;她将会在他面前把自己贬为虚无。爱对于她变成了宗教。”[3]594后来为了抚养他们的孩子,使孩子“也应该上升到你的高度”,陌生女人卖身了。故事的最后,陌生女人沦为妓女,以一个妓女的身份和R 先生度过缠绵的一夜时,“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练的温存和爱抚,我发现,你的激情对一位情人和一个妓女是一样看待,不加区别的。你放纵你的情欲,毫不节制,不假思索地挥霍你的感情。你对我,对于一个从夜总会里带来的女人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高尚,这样的亲切而又充满敬意……”似乎对R 先生给自己造成的苦果视而不见,反而更加感恩R 先生不顾自己的身份而给予同样的温存,这显然是没有自我、盲目的崇拜。在这个过程中,陌生女人无视R 先生的残忍和冷漠,显示出她的内心一直执着的某个信念或信仰,而对于自己,陌生女人更是忘记了自我,飞蛾扑火般的付出意味着对这个信念或信仰不顾一切的追求,“当爱情上升为一种信仰,为了获得最纯粹、最完美的爱,偏执的性格会驱使她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从而使她的自我存在价值和个体生命意义在这个残酷的过程中得以实现,并获取某种精神上的满足和自我认同。小说中的陌生女人执着而疯狂地爱着作家R,却不求丝毫的回报,她在这种自我满足中似乎拾回了丢失的尊严,即‘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的高姿态。然而,这种姿态恰恰表明她主动抛弃了获得感情回馈的权利,实际上显示出她对现实的妥协。无限膨胀却不堪一击的尊严永远无法改变陌生女人在感情上的依附性和被动性,致使她在现实的情感中不可能完全主宰自己,这是一个二律背反的命题,是一个从动心到毁灭的凄惨历程”[4]。这使得整个故事讲述的爱情呈现出一种病态和畸形的姿态。

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也是弗洛姆在《爱的艺术》说到的“被虐癖”,这种人通过把别人变为自己的引导者、启示者、保护者,使自己摆脱孤独和与世隔绝感。保护者就是他的生命,没有保护者他就无法生存。不论保护者是人还是神,总之他的威力超越一切。他主宰一切,而自己什么也不是。“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说还没有完全诞生。在宗教的语言中把崇拜的对象称为偶像,而被虐淫者对其保护者的崇拜超过了对偶像的崇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陌生女人还是一个不成熟的个体,无论是少女时代对作家单纯的思恋,还是成人之后对作家融合爱欲的渴求,都是把作家作为自己生命的引导者,是胆怯之下潜意识的自我保护。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道:“爱首先不是同一个特殊的人的关系,而更多的是一种态度,性格上的一种倾向……如果一个人只爱他的对象,而对其他的人无动于衷,他的爱就不是爱,而是一种共生有机体的联系或者是一种更高级意义上的自私。”[5]陌生女人所谓狂热的爱,是建立在忘记一切,置社会、人生、现实于不顾,投身爱情,不计其余,即爱上“爱情”。按照弗洛姆的说法来看,陌生女人的爱情是不健康的,她对R 先生的苦恋是一种共生的依赖,是自我存在的基础。她畸形的爱情,更是一种自私的隐性显现。本文认为,这种自私即是主人公内在畸形人格,这取决于她从小生长的环境以及在这个环境里形成的性格,这将在下一部分进行阐释。

二、父亲缺位的影响

我们认为,陌生女人一生狂热畸形的爱情是她的内在人格在男女关系上的外化。而这人格的形成与她少年时期的生长环境是密不可分的,下面将从她的生活经历和性格成长来分析它的真实内涵。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力比多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口腔期、肛门期、生殖器期和生殖期。“在第一阶段,性本能是与婴儿的口腔刺激紧密相联的。第二阶段是通过排泄粪便得到性欲快感的。在第三阶段,性的快感转移到生殖器官,恋母情结就是在这个阶段产生的。第四阶段是性本能发展的最后阶段。”[6]他认为成人人格的基本组成部分在前三个发展阶段已基本形成,所以儿童的早年环境、早期经历对其成年后的人格形成起着重要作用,许多成人的变态心理、心理冲突都源于童年创伤性经历和压抑的情结。在小说中,陌生女人在童年时代,父亲就已撒手西去。陌生女人与刻板呆滞的母亲相依为命,忍受着别人的嘲笑,住在杂乱肮脏的楼房里,过着沉闷的穷困生活。陌生女人的童年是一个不堪回首的记忆,因此形成了她胆怯封闭的性格,以及独来独往的生活习惯。在她眼里,母亲是个“寒酸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成天心情压抑,郁郁不乐,靠养老金生活,总是胆小怕事”,有人约母亲出去时她很高兴,因为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连相依为命的母亲于她也是个隔绝于心灵之外的陌生人。可见,陌生女人的童年是处于压抑状态的。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类一切活动的原动力或内驱力是“力比多”,即被包裹在潜意识和本我中的性本能,它成为决定人的行为的巨大能量。从儿童时期开始,人的情感冲动常常被压抑,在无意识中形成“情结”。男孩都有恋母嫉父、弑父娶母的心理倾向,同样所有的女孩也都有爱父妒母、弑母嫁父的情结,即“埃勒克特情结”。而陌生女人在儿童时代,父亲是处于缺失状态的,因此不同于一般的小女孩一样情感得到发泄,原本转移到“恋父情结”上的性本能在陌生女人身上依旧被压抑,于是在遇见R 先生这个集“父亲与情人”于一体的人物时,才以更汹涌的方式喷涌出来。

R 先生的到来,打开了陌生女人封闭的世界:“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这一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都那么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啊!”生活中第一次出现了长期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为潜伏在体内未曾释放的“力比多”提供了喷发的契机,情感的转移成为可能。从此,“力比多”便如鱼得水般依附在R 先生的身上并迅速蔓延,R 先生便成为了被压抑了多年的“力比多”的唯一的释放对象和情感依托。这一幻想的客体被赋予了奇异神秘的光环,R 先生那“甜蜜的微笑”、“温存的目光”,对她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力量。于是单相思的苦恋被她自己的执著和幻想所美化了,她完全沉迷于自己编织的爱的罗网里,苦心经营着她那毫无回报的爱。

“力比多”驱使陌生女人对R 先生产生了近乎宗教式的膜拜与虔诚,最后有了与R 先生的“爱情”结晶,女人的感情投射又一次发生了转移,转移到了她的孩子身上。渴望快感的“力比多”似乎总是随物赋形,寻求宣泄的对象。小说中是这样描述的:“我生了这个孩子之后,就隐居起来,很长时间不和你见面;我对你的相思不象原来那样痛苦了,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也不象原来那样热狂了,自从上天把他赐给我以后,我为我的爱情受的苦至少不象原来那样厉害了。”对R 先生深刻的思念,仅仅淡化为每个生日送去的白玫瑰。明显可见女人受“力比多”驱使的生活重心和精神支柱又一次转移,由对R 先生的爱转换为对儿子的爱:“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这生长,我可以哺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只要我的心灵有这样的渴望。”在爱子过程中,陌生女人仍旧是狂热的,缺乏理智的,为了让儿子过上奢华的生活,她卖身了,并且以此为傲,因为卖身的最终目的是“我绝不愿意你的孩子,你聪明美丽的孩子注定了要在这深深的底层,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烂、卑下的环境之中,在一间后屋的龌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他应该也上升到你的高度”,这与她对R 先生“忘他”、“忘我”的爱如出一辙。这是陌生女人对R 先生畸形之爱的另一种折射,实际是长期积聚的“力比多”释放到R 先生身上,然后又转移到儿子身上,归根结底是前几个心理阶段由于力比多的超常压抑而导致的扭曲的个性所致。

三、结语

陌生女人这种从一而终、甘愿献身的爱情,不仅是近乎宗教般狂热的自私心理,这种内部的意识更是源于童年时期由于父亲缺位导致的力比多的超常压抑和在R 先生身上的超常释放,由此也就不难理解陌生女人为什么爱得如此痴狂,以致畸形。爱情中的男女,应如波伏娃所说:“爱人们应该体会彼此之间的相同和不同点,任何一方都不应该放弃因为自我而造成的改变,应该一起去认清这个世界里追求的价值和目的。将来有一天,女人可以没有致命的弱点而充满独立精神去爱。爱情对于她和男人一样,是生命的源泉而没有毁灭生命的危机。”[3]750

[1]〔苏〕高尔基,等.三人书简[M].藏平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139.

[2]Kierkegaard S.Fear and Trembling[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3:121.

[3]〔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4]杨理沛.用爱写成的悲伤心曲:我读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J].世界文学评论,2007(1).

[5]〔美〕埃里希·弗罗姆.爱的艺术[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172.

[6]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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