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尔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100871)
学界关于杜牧(803-852)的研究,已有多方面展开。前辈学者缪钺的《杜牧年谱》、《杜牧传》为杜牧研究打下扎实基础。1990 年代以后,吴在庆《杜牧论稿》、《杜牧全传》,冯海荣《杜牧》,王西平《杜牧评传》,葛兆光《晚唐风韵:杜牧与李商隐》,胡可先《杜牧研究丛稿》以及缪钺《杜牧年谱》修订版等先后问世,涉及杜牧人格思想,生平事迹,诗文考辨及系年,诗文美学风格、七绝艺术、咏史诗研究,作品鉴赏品读等多方面内容。本文在前人基础上,从杜牧诗文中提炼出“关中”与“山东”两个意象,以此为线索,追索杜牧的心路历程。从杜牧诗文,我们可以看到,以太行山为界,西面的关中与东面的山东,时常是引发杜牧情感思绪迸发的地域,这两个地域与杜牧思想感情之间有特殊的牵系——涉及杜牧的家族渊源维系、政治抱负施展和个人自我守护的多重历史处境,涉及他心灵回归的复杂内容。本文认为,杜牧诗文是他心路历程的一种外在表征,涵括他进与退、建功立业与守护心灵多方面内容。
“关中-山东”是一条地理概念上的线索,我们尝试沿着它来窥视杜牧复杂而精彩的心灵世界。从《樊川文集》可看到,作为关中京兆杜氏一员的杜牧,“关中-长安-樊川”既是他人生迁徙定居的地理行程,也是他内心从满怀济世抱负到备受冷落排斥、到压抑纷乱之余寻求宁静安详的一道轨迹。同时,关中氏族所具有的特点,京兆杜氏在杜牧所处时代的历史变迁,亦是揭开杜牧心扉的一条途径。需要指出的是,地处于关中以东的山东地区,是标志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策源地,这个区域的政治军事形势,可谓是胸怀远大抱负、极具军事远见的杜牧一生中最关注的事件。在晚唐,山东政局的变化直接影响关中长安王室的安危,也时刻牵动杜牧的心。“关中”与“山东”这两个意象在杜牧诗文中,体现为多种“落差”:先辈打造的鼎盛家族与自身颓败境遇的落差;太宗、玄宗时期强盛的王朝与安史乱后衰弱的王朝的落差;昔日秦汉时繁华富有的长安与晚唐凋零衰落的长安的落差;自身深谋远虑的政治才能之高与遭到朝廷冷落无视的现实地位之低的落差。从这些“落差”中,我们能感受到一代文学天才杜牧内心的空虚、无奈和悲凉。诗文里外,蕴含杜牧进取开拓与独善其身两个侧面。
关中大族的家族背景是杜牧人生的起点。唐代“关中”指函谷关(今河南灵宝)以西、散关(今陕西宝鸡)以东、萧关(今宁夏固原)以南这个区域,包括唐都长安。京兆杜氏是南北朝隋唐以来以繁盛闻名的氏族①参见缪钺《杜牧传·杜牧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1 页。,此族在长安极具影响力。唐代有谚语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1]然而杜氏家族至杜牧时期渐呈颓势。作为家族重要成员同时又“自负经纬才略”[2]3957的杜牧,既为家族过去的光辉历史感到自豪,又对其眼下处境深感惋惜。家族于杜牧独具意义:赋予他非同一般的才情抱负,又是他精神心灵安妥的家园栖息地。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京兆杜氏在唐代有过十位宰相,杜牧的祖父杜佑便是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家族鼎盛的局面至杜牧父辈以及杜牧一辈开始走向衰落。杜佑有三子:师损、式方、从郁。对于师损,史书记载少,缪钺先生说:“大概以后(案:杜佑死后)他的官职也没有再晋升,或者也许不久就死去了。”[3]式方一脉颇得宠,攀上了皇家姻亲,然而也位高而无功,《新唐书·杜悰传》说式方之子悰:“才不周用,虽出入将相,而厚子奉养,未尝荐进幽隐,佑之素风衰焉,故时号秃角犀。”[4]可见杜佑遗风在儿孙辈已衰。杜牧之父从郁“少多疾病”(《旧唐书·杜式方传》),无为而早卒。杜从郁的早卒,对其时年仅十余岁的杜牧是沉重打击,他失去家庭的经济来源,更为曾经繁盛家族的颓败而感悲凉。京兆杜氏这一“关中”大族身份背景,在杜牧心中占有重要位置。理解关中杜氏的变迁,有助于我们理解杜牧带矛盾性的诗风及其从早年豪迈自信向晚年消极无奈转变的复杂心态。
关中大族的世家儒学风尚很浓厚,其特点有三:一是学术上侧重经世实业的钻研,二是教育上注重家族学风的传承,三是在特殊历史环境下不会像山东士族一样固守家门礼法,而是适时善变。由于关中地域相对闭塞,关中家族的学术传统对家族成员影响较大。杜牧祖父杜佑是闻名的宰相、学者,其为政、为学的风格,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杜牧。杜牧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中说:“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5]9他为家族宅院感到自豪,只因家中“万卷书满堂”。所谓“家集二百编”指杜佑传世史学名著《通典》200 卷,那是一部“上下驰皇王”的巨著。杜牧作为家族学术文化的传承人,自许颇高。他在《上李中丞书》中说:“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坠。”[5]183作为家族在新时代的传承人,他自称“勤勤不自已,二十能文章。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尧、汤”(《冬至日寄小侄阿宜》)。然而,杜牧从政的道路上并不顺畅,屡屡在自己正想大展宏图时被放逐,下放至南方闲居。在长安朝廷短暂任官期间也受身居高位的从兄杜悰抑制,遂“困躓不自振,颇怏怏不平”[2]4665。想起先辈宏伟的政治学术功业,加上自己早年“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2]4665的雄大志向,对比晚年的“居下位”,杜牧“心尝不乐”,“将及知命,得病,自为墓志、祭文”[2]3957,“孤吟志在此,自亦笑荒唐”(《郡斋独酌》)。他50 岁逝世前夕消极悲观的生命态度,与他早年的自信乐观反差极大。杜牧生命观念的转变,与其家族由盛转衰的现实有关,也与他个人多舛的命运有关。过去家族之繁盛与日后的衰颓以及他自身的困躓形成鲜明对比,在他心中形成较大落差。
杜牧26 岁考中进士科,这在杜牧上三辈人中是不曾有的事。祖父杜佑和他三个儿子,都是门荫补官。杜牧成了科举士人,其私人生活方式也变得与传统京兆杜氏颇为不同。他32 岁在淮南幕府扬州任牛僧孺的书记,不守家族礼法,寻花问柳,喜好宴游,这种行为在京兆杜氏成员中是不常见的。李建华《从杜牧家学理解杜牧思想的矛盾》认为:“如果说山东士族是礼法之士,而出身庶族的士人是文章之士,则关中士族兼有二者的习气:一方面受传统礼法的影响,对自己古老的门风有所留念,笃信儒学主张经世致用之学……另一方面又与新兴进士阶层融合。”[6]所谓进士阶层,陈寅恪曾指出:“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系,夫进士词科之放佚恣恃,不守礼法,固与社会阶级出身有关。”[7]陈寅恪还说:“夫杜氏既号称旧门(见新唐书七二上宰相世系表杜氏条),而君卿所为乃与胡族武人同科(案:指杜佑晚年娶妾为妻),……在当时士论,至少亦有如李伊衡之‘以妾为妻,家风替矣’之叹。若取较山东士族乃保持其闺门礼法者,固区以别矣。然则牧之以进士擢第,浮华放浪,投身牛党,不独其本人性质近似使然,亦其家世风习与新兴阶级符合所致,……盖虽俱称旧门,仍不妨列之新兴阶层中也。”[8]陈寅恪从杜牧风流倜傥之行为推测出京兆杜氏渐渐从关中士族蜕变为新兴科举进士阶层的变化,指出其传统礼法家风在杜牧这里已难以维持的事实。作为关中杜氏的杜牧,在国家危难、自己不得重用的郁闷境遇之中,并没有像山东士族一样恪守礼法,而是大胆追求精神的放纵、自由,醉情声色,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遣怀》)、“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等诗句,选择了与传统世家大族不同的生存方式,成就了其非同凡响的文学才情。他的佳作《战乱》,便是他任官期间风流于扬州、心境落寞苍凉的写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的喜好风流只是他性格中的浅层面,或称只是他无奈中寻求解脱的一种方式。作为自比于贾谊的杜牧,他时刻关注着国家的命运,而家族始终是他进与退的后方。
杜牧自称喜爱探讨“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认为“大儒在位,而未有不知兵者,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乱者,未有暴乱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国家者”(《上周相公书》)。以大儒自许的杜牧,深怀一番驰骋沙场、安邦定国抱负。这除却他的家族参政传统外,还有当时国家内忧外患严峻局面的激发。
“山东”一词在唐代主要包括河北道(今河北省、东北地区)和河南道(今河南省、山东省)。山东范阳是安禄山、史思明起兵之处,格外敏感。而朝廷平定安史之乱的手段是安抚山东节度使。因此在战乱后,此地不仅没有恢复初唐时期的稳定局面,反而时常生乱,成为中晚唐藩镇割据、镇压战争屡屡发生之地。杜牧出生时,离安禄山起兵之年(公元755 年)已过了48 年。这48 年间,山东的魏博、卢龙、成德(今均在河北省)、横海等地节度使,由于朝廷的姑息,发展各自的割据势力,时有作乱,对中央皇权造成极大威胁。山东人民也深受战争之苦,“洛阳、相州以至河北的常山都是战场,人民死亡流移均极严重。南至唐邓,东至徐泗,北自幽冀,农业经营一片残破”[9]。这些问题,使杜牧十分揪心:“年十六时,见盗起圜二三千里,系戮将相,族诛刺史及其官署,尸塞城郭,山东崩坏,殷殷焉声震朝廷。”(《注孙子序》)诸种见闻给他内心以极大的震动。
公元826 年(敬宗宝历二年)横海节度使李全略死,其子李同捷反叛。公元827 年(文宗大和元年)八月朝廷讨伐李同捷。杜牧长篇叙事诗《感怀诗·时沧州用兵》写于此时。其时杜牧年轻气盛,才高胆大,放笔直书。这首诗追忆了唐朝建立时的丰功伟业,叙述了安史之乱、其后的藩镇割据以及朝廷讨伐战争的一系列事件,并在全诗结尾处抒发自己慨然报国之志与遭到冷遇、壮志未酬的无奈心情,充满悲壮感。在缅怀初唐盛世之后,诗人笔锋一转,写了安史暴乱的残酷情景,充满一种不祥的、混乱的气氛:
旄头骑箕尾,风尘蓟门起。胡兵杀汉兵,尸满咸阳市。宣皇走豪杰,谈笑开中否。蟠联两河间,烬萌终不弭。号为精兵处,齐蔡燕赵魏。合环千里疆,争为一家事。逆子嫁虏孙,西邻聘东里。急热同手足,唱和如宫徵。法制自作为,礼文争僭拟。压阶螭斗角,画屋龙交尾。
杜牧直指“齐蔡燕赵魏”诸地的割据势力毫不顾忌中央的存在,抢杀掳掠的跋扈行为。让他震动的是,山东叛军摧毁了他心爱的家乡——长安城,践踏了他的樊川家园。山东的割据形势与关中边陲吐蕃、回纥异族的趁虚而入,给人民带来远无休止的灾难。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依然对人民征发苛捐杂税。杜牧直面人民在战争与税赋中所承担的苦难,大义凛然。这首诗以写实笔法,勾勒唐的历史变迁。既写宪宗时期“艰极泰循来,元和圣天子”,又叙穆宗时期燕赵之地的归附。虽对宪宗“元和中兴”颇看好,然而好景不长:“一日五诸侯,奔亡如鸟往。”穆宗以后,更大的藩镇叛乱又爆发。节度使们反复无常,山东地域好不容易得来的脆弱的平静,瞬间又被作乱的节度使粗暴地揉碎。通向和平之路就像太行山路一般“剪剪还榛莽”。诗结尾处,杜牧将其悲愤、无助、心灰意冷之情绪抒写得淋漓尽致:
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七十里百里,彼亦何常争。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苏醒。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大唐帝国矗立在西周文武二王建立伟业的土地上,本应该接续其强盛之国业,然而如今的国土却任人践踏。杜牧自称“关西贱男子”,报国无门,只好终日借酒浇愁,“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西汉的贾谊是杜牧最崇敬的大儒,也是他理想中的政治家。他不时在诗句中提起贾谊,如“君王若悟《治安策》,安史何人敢用兵”(《咏歌圣德远怀天宝因题关亭长句四韵》),“贾生辞赋恨流落,秖向长沙住岁余”(《朱坡绝句三首》)。杜牧寄情于贾谊,有自比贾谊之意:年少才高,文采与政见同样出色,直言政事而同样被冷落冷遇。诗人把自己的悲愤、无奈、心灰之意,讲给贾谊听。他喜爱周代汉代的英雄人物,贾谊是他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倒影。正如清初全祖望在《杜牧之论》中所说:“杜牧之才气,其唐长庆以后第一人。读其诗词,感其愤时,与长沙太傅相上下。”[10]《感怀诗》的结尾处,作者的情感骤然下沉,态度从积极转变为消极。细细品读这首诗,不难发现:即便面对“山东”的重重危机,杜牧依然以昂扬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主动请命,为朝廷贡献己见。然而,最可怕、最令人无奈的,也许并不是国家的内忧外患,而是朝廷冷漠、姑息、无视的态度,这种态度令人心寒、心痛。此时的杜牧,据缪钺先生考证,只有25 岁。
《感怀诗》是杜牧纵观唐朝历史后思绪迸发、情感激荡的一种诗性表达。诗的背后,有他对山东战略形势的判断和理性分析:山东各镇的跋扈及其对于关中长安的直接影响。他隐晦表达这样的意思:朝廷若不花大力气整顿山东各镇,一旦山东形势突变,安史之乱“尸满咸阳市”的惨剧会重演。事实上,在创作《感怀诗》后,杜牧随即完成了若干篇政治军事论文,以《罪言》、《战论》、《守论》为代表作。如《罪言》:
生人常病兵,兵祖于山东,羡于天下。不得山东,兵不可去。山东之地,禹画九土曰冀州;舜以其分太大,离为幽州,为并州。程其水土,与河南等,常重十三,故其人沈鸷多材力,重许可,能辛苦。魏晋以下,工机纤杂,意态百出,俗益卑弊,人益脆弱,唯山东敦五种,本兵矢,他不能荡而自若也。产健马,下者日驰二百里,所以兵常当天下。冀州,以其恃强不循理,冀其必破弱;虽已破,冀其复强大也。并州,力足以并吞也。幽州,幽阴惨杀也。圣人因以为名。[5]98
杜牧认为,山东自古以来是兵家纷争之地,中央政权若不得到对山东地区的控制,战争便不会停止。他分析了山东之所以成为“兵家之地”的地域优势:民风强悍、吃苦、好战,多材力,善产良马。由此,今属河北的冀州“恃强不循理”,今属山西太原的并州“力足以并吞”,今属东北的幽州“幽阴惨杀”。表面上,杜牧对山东各州之名作谐音附会,实际上他旨在警示当政者:“不得山东,兵不可去”,山东的稳定与否是唐朝能否长治久安的关键。除了指出山东形势之重要外,杜牧还提出治理山东藩镇的对策:“上策莫如自治”。推行“自治”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可让各藩镇势力之间相互牵制、防止大规模叛乱,二是山东具有优良的人力物力资源以供自由发展。“中策莫如取魏”,原因是“魏在山东最重”,“非魏强大,地形使然也”。而“不计地势,不审攻守,为浪战,最下策也”。他深思熟虑,分析精辟透彻。又如《战论》:
河北视天下犹珠玑也,天下视河北犹四支也。珠玑苟无,岂不活身;四支苟去,吾不知其为人。何以言之?夫河北者,俗俭风浑,淫巧不生,朴毅坚强,果于耕战。……天下无河北则不可,河北既虏,则精甲锐卒利刀良弓健马无有也。[5]24
杜牧指出河北重要的军事意义,河北兵力是唐王朝最具战斗力的部队。朝廷需布置河东、盟津、滑台、大梁、彭城、东平六郡之师来防遏河北藩镇的叛乱。如何有效地利用河北“精甲锐卒利刀良弓健马”的资源,又安置河南道的部队对河北进行牵制(如《罪言》的“上策莫如自治”),是朝廷需予以重视的问题。历史证明,杜牧提出的方案,有其惊人的预言性。在他去世(852 年)后几十年,也就是唐代最后几十年中,河南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山西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河北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这几个北方最强的势力,“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镇废置,不自朝廷”,他们主要分布在山东各地。唐朝最终正覆灭于山东藩镇叛乱上。
牵涉关中危难的,还有边塞问题。安史之乱后,驻守河西、陇右的唐朝军队东调平定叛乱,吐蕃乘虚而入,侵占河湟。此地恰处于“关中”之萧关以西,吐蕃与唐交接之处。杜牧的《河湟》写出诗人对河湟战事的忧心如焚与对朝廷姑息政策的痛心疾首:“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5]13杜牧高呼“何当提笔待巡狩,前驱白旌吊河湟”(《皇风》),“河湟非内地,安史有遗尘。何日武台坐,兵符授虎臣”(《史将军》)。他还表达待召之意:“北虏坏亭障,闻屯千里师。牵连久不解,他盗恐旁窥。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雪中书怀》)愿协助解决河湟问题。宣宗大中三年,“吐蕃宰相论恐热以秦原安乐三州反,石门等七关之兵民归国”,[11]河湟终于归附唐朝。杜牧大喜,作《今皇帝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降,臣闻睹圣功,辄献歌咏》、《奉和白相公圣德和平,致兹休运,岁终功就,合咏盛明,呈上三相公长句四韵》两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无论杜牧是忧是喜,朝廷始终没有关注过他这个人。从他在河湟归附前夕,也即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 年)写的《郡斋独酌》,可看出他的无奈心灰,无论是山东问题,还是边塞问题,他的建议始终没有得到朝廷采纳。反倒是,在国家内忧外患之时,他被发配到黄州赋闲。这首诗作于杜牧晚年,全诗前半部分慨叹人生与历史,后半部分写自身情感,尤为精彩:
答云此山外,有事同胡羌。谁将国伐叛,话与钓鱼郎。溪南重回首,一径出修篁。尔来十三岁,斯人未曾忘。往往自抚己,泪下神苍茫。御史诏分洛,举趾何猖狂。阙下谏官业,拜疏无文章。寻僧解忧梦,乞酒缓愁肠。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孤吟志在此,自亦笑荒唐。江郡雨初霁,刀好截秋光。池边成独酌,拥鼻菊枝香。醺酣更唱太平曲,仁圣天子寿无疆。[5]72
纷扰国事,有谁肯告诉赋闲南国的钓鱼人?杜牧常以“钓鱼郞”自称,如“至竟江山谁是主?苔矶空属钓鱼郎”(《题横江馆》),“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齐安郡晚秋》),以表达自己在国难当头不被重用的无奈、孤寂。回首往事,不禁神情恍惚,落泪叹息:年轻时候在洛阳任官,举止洒脱无拘、玩世不恭;后来在朝廷任左补阙,也没有真正发挥作用。如今靠饮酒打发时光,其抑郁、遗憾可想而知。然而他话锋一转:我哪里是为了生计才不归隐山林?我不愿意归去的原因是“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
中年的《罪言》、《战乱》,与早年的《感怀诗》以及晚年的《郡斋独酌》,构成杜牧人生跌宕起伏的心理轨迹。
关中的长安,长安的樊川,才是才高自负又屡遭打击的杜牧最终的心灵归宿。杜牧自26 岁进士及第后,先后在洪州、宣州、扬州、洛阳、黄州、池州、睦州、吴兴任官职。在长安做官的时间虽不长,然而从杜牧诗文可见他对长安尤其是旧居樊川深厚而复杂的感情。
生于长安、死于长安的杜牧,对长安怀有浓厚的眷恋之情。这不仅因为长安是他的故乡,更因为历史上曾繁荣强盛的长安蕴含他的理想之梦。历史上的长安城,曾有过秦汉、盛唐几代的繁华、强盛。与后来长安的对比,常让杜牧感触良多,这是他长安咏史诗的心理出发点。“余固秦人兮故园秦地,念归途之几里。诉余心之未归兮,虽系日而安至。”[5]28自诩为“秦人”的杜牧对长安的怀念,常将感情定格于秦汉或盛唐时期的长安。出于对长安的热爱,杜牧常为歌舞升平中长安的隐患而忧虑。如《过华清宫绝句三首》,杜牧用玄宗、杨贵妃例子,描写安史之乱来临前夕长安的奢靡富丽,而在此背后正隐藏着山东的乱祸:“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5]241他以此提醒当政者不要忘记历史的教训。而《阿房宫赋》,杜牧自称因“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上知己文章启》)而作,显然也是警戒之文。《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华清宫三十韵》蕴含同一意思。请看《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5]28
故地的荒芜、空寂,引发杜牧的感慨。汉王朝曾在这里建立许多雄伟的功业,如今长陵(汉高祖)、安陵(惠帝)、阳陵(景帝)、茂陵(武帝)、平陵(昭帝)一片荒凉,萧风阵阵。值得注意的是,五汉帝陵事实上并不是在乐游原,而是在长安西北面的咸阳附近(也许杜牧站在乐游原高地上远眺了五陵的山丘)。显然,杜牧故意将乐游原与五陵联系在一起,感慨千古显赫的汉家帝业,终究在这里消沉。如今五陵一片寂寥,暗示唐王朝的日落西山,时运不济。惋惜之余,他更怀念昔日汉朝五帝强盛之时。
杜牧对长安的感情是复杂的,包含了理想的追忆与现实的慨叹两方面。他的时空观有多重错位感:如同贾谊般才高的自己应该生活强盛繁荣的长安城才是;如今的长安与秦汉、盛唐之长安毕竟是同一座城市,却又今非昔比。杜牧在惋惜历史的同时,对长安城仍怀深沉的热爱和理性的思考。到了晚年,这种心理更为明显。如果说《登乐游原》是对汉代的缅怀,《将赴吴兴登乐游原》则是对太宗盛唐的向往、怀念:“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5]39这首诗作于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 年),杜牧去世前两年。他此时被调离长安,赴吴兴(今浙江湖州)任职。前此他在京城里任吏部员外郎,投闲置散,于是请求出守外郡。叶梦得评论说:“此盖不满于当时,故末有‘望昭陵’之句。”①叶梦得:《叶先生诗话》卷中,转引缪钺《杜牧传·杜牧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103 页。杜牧讽刺自己在国家“清时”的“无能”表现。然而武宗、宣宗时期,深受藩镇割据及边疆吐蕃战事威胁,那能称“清时”?结合《郡斋独酌》中“醺酣更唱太平曲”一句来看,可知杜牧晚年独爱以此手法讽刺朝廷,也透出怀才不遇的孤独。这首诗已没有他八年前写《郡斋独酌》时“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那种慷慨激昂了。“闲爱孤云静爱僧”,更见诗人的淡然、释然。他仍“乐游原上望昭陵”,但望的不是《登乐游原》中的汉帝五陵,而昭陵,那是盛唐的象征。他向往盛唐,心中仍解不开郁郁的长安情结,但更为平和、释然,有“欲把一麾江海去”的通脱。值得注意的是,他晚年说起长安时,还有另一种心境——回想起自己一生中多赴外地任官,他在诗文中多次流露出对长安的留恋,这种留恋与其功业、事业无关,是一种对家园、对终极归宿的向往。如《途中一绝》:
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
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5]56
此诗作于《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年后,即大中五年(公元851 年)八月离开吴兴,返回长安任考功郎中途中。此时的杜牧,遭遇了弟弟杜顗之死,心情沉重,镜中的“丝发”,引发他的悲哀;奔波的“尘痕”,已难以拂拭。“却遮西日向长安”一句,将自己的感情说得隐晦,耐人寻味。虽然得以回到长安任官,但经历了多少官场风波的杜牧已经明白,这不过是又一次官宦沉浮。不过,长安对于晚年的他,仍有吸引力,那是他成长之乡,是年老多病的他的生命归宿。这位年老的“江湖钓鱼郎”不仅是用手遮晒仰望长安,更是心回长安了。一生仅任“短期的京官”(缪钺语)的杜牧,回到长安对他来说已不是去赴任官职,而是回家,回到一个可以安度晚年、休息身心的地方。
樊川别墅是京兆杜氏祖传的家宅,由杜佑建造,位于长安城南的樊川朱坡。《新唐书·杜佑传》载:“朱坡樊川,颇治亭观林艿,凿山股泉,与宾客置酒为乐。”杜家一直将山清水秀的樊川当作以文会友之处。然而自杜佑、杜从郁去世后,年幼的杜牧失去了生活支柱,樊川别墅也随着家计的紧张而日益衰微。不过,杜牧仍然将樊川视为家族的珍宝,留住家族记忆、缅怀家族功绩的信物,也是自己在外奔波劳累、遭受委屈,得以安静休息、归依的家园。“这一带地方风景幽美,杜牧幼时常来游玩,后来他在外郡做刺史,还时常思念樊乡。当他晚年自湖州刺史调回京都做考功郎中知制诰的时候,他用湖州刺史任上所积蓄的俸钱修治了樊川别墅,并且说,将来老了为‘樊上翁’,因此,为自己的诗文集取名《樊川集》……”[3]有关樊川景致的诗,杜牧写了很多,像《朱坡》、《朱坡绝句三首》、《憶游朱坡四韻》等。以《柳绝句》为例:
数树新开翠影齐,倚风情态被春迷。
依依故国樊川恨,半掩村桥半拂溪。[5]26
诗人对故里的依依之情溢于言表。所谓“樊川恨”,指自己常年异居他乡,久久未有少年时游玩嬉戏于樊川山水的忘情感受,虽“恨”实“爱”。大中六年(公元852 年),杜牧年老多病,约了好友中书舍人沈询到樊川别墅游玩,沈询因事未到,于是杜牧自吟《秋晚与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
邀侣以官解,泛然成独游。
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
野竹疏还密,岩泉咽复流。
杜村连潏水,晚步见垂钩。[5]26
晚年杜牧的心态趋于平静安然。向往“官解”后邀朋漫游于樊川的湖光山色中,淡然享受大自然的安宁。耳闻目睹多少战事灾荒,曾经慷慨进言献策,渴求功名,怨怼不遇。如今的杜牧悠然寄情于樊川山水间,樊川成为他晚年心灵的寓所。他对他外甥裴延翰说:“司马迁云,自古富贵,其名磨灭者,不可胜纪。我适稚走于此,得官受禄,再治完具,俄及老为樊上翁。既不自期富贵,要有数百首文章,异日尔为我序,号《樊川集》,如此顾樊川一禽鱼、一草木无恨矣,庶千百年未随此磨灭邪!”(《樊川文集序》)他借司马迁句,表明自己儿时受养于樊川,老来做了“樊上翁”,不期宝贵,只想以“樊川”之名传诗文于后世,藉此让后人铭记“樊川”,所谓“顾樊川一禽鱼、一草木无恨矣”。樊川祖居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樊川”已是他精神的象征物,彼此无法剥离。从日常角度看,以《樊川集》命名自己的文集,也见其情结:在以实际功业功名弘扬家族的愿望失却之后,想以诗文来光宗耀祖,重振京兆杜氏门风。樊川不仅是杜牧的心灵归宿,更是他的精神寄托所在。饱受了官宦沉浮的他,最终选择在长安的樊川度过晚年,视这里为他著书立言、安抚心灵并得以终老的栖息地。
如果说,杜牧笔下的“山东”,勾勒了他报国无门、由豪情壮志到消沉颓丧的心路历程——“苍然太行路,剪剪还臻莽”,概括出他一生就像在太行山路上行走,荆棘遍布,无处尽头。经历了苍茫沉浮,他最终不免感到困顿失望。那么,“关中/长安/樊川”意象,则展现他心理的另一个侧面:他的家国理想,他的家园归依,他的心灵安妥。前者是向外的,进取式的(他后来的消沉也是这种进取的表现),是杜牧兼济天下抱负在其诗文中的反映;后者则是向内的,守护式的,是杜牧的心灵之梦在其诗文中的反映。从“山东”与“关中”,我们可以看到杜牧生命中内外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互相依附,构成一个丰富的杜牧。
[1](清)王谟.汉唐地理书钞[M].北京:中华书局,1961:361.
[2](后晋)刘昫,等.旧唐书·杜佑传[M]//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缪钺.杜牧传[M]//杜牧年谱.武汉: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13.
[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杜佑传[M]//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664.
[5](唐)杜牧.樊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6]李建华.从杜牧家学理解杜牧思想的矛盾[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1(2).
[7]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1:89.
[8]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83.
[9]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1:235.
[10](清)全祖望.杜牧之论[M]//全祖望.鲒埼亭文集选注.黄云眉,选注.山东:齐鲁书社,1982:439.
[11](清)冯集梧,注.樊川诗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