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莫言《生死疲劳》的变异修辞

浅谈莫言《生死疲劳》的变异修辞

王娇娇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

摘要：莫言是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其小说在语言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生死疲劳》是莫言的经典作品, 其语言汪洋恣肆，千变万化，尤其是变异修辞手法的运用，不仅数目多，而且类型广。

关键词：莫言；生死疲劳；变异；修辞

收稿日期：2015-01-05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

作者简介：王娇娇(1993-)，女，江苏徐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修辞学。

中图分类号：H05

变异修辞是指突破常规变通使用的特异表达方式，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变异是指“作家艺术家对语言材料的巧妙安排，包括打破常格，形成与人不同的具有独特个性的言语表达方式，从而使言语表达新奇、别致收到特别的表达效果。”[1]莫言在创作时，为了表达效果的形象性，常常突破现行规范，运用变异修辞创造性地使用语言，他笔下的人和物不仅鲜活生动，而且传达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语音变异

语音，是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一个重要因素，可以说，语音在文学作品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为了使语言更有弹性与张力，莫言常常在语音上另辟蹊径。在《生死疲劳》中，莫言经常使用变异的拟声词来描摹客观存在或者想象的声音，以达到超常的听觉效果。这种变异的拟声词主要有两种形式：叠音变异与拟声词异化。

(一)叠音变异

“叠音变异”是指把原本固定不变、约定俗成的语音词汇结构打破，把不常重叠的字词重叠，营造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重字叠音式摹声的非现实表达所营造出的荒诞氛围使读者听觉感官在特定的情景中产生超验感知，产生一种怪异、玄妙的感觉。[2]在《生死疲劳》中，为了修辞的需要，莫言常常利用这种叠音词反逻辑修饰声音。如下例：

(1)一鞭打得既凶又准，鞭梢打进了你的眼。你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就这样跪着，眼睛里的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滴，嘀嘀嗒嗒，淅淅沥沥。我惊叫一声：“西门金龙，你这个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了啊!”

(2)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扇扇飞起的铜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不知哪里去。

例(1)“滴答”、“淅沥”是拟声单音词，作者在这里将它们重叠转化为AABB式叠音词来形容西门牛的泪水，将投胎于牛的西门闹在面对儿子西门金龙的鞭打时内心的大起大落展现得淋漓尽致。泪水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视觉上的意象，通常是没有声音的，即使是有声音的，也是我们几乎听不到的，但莫言却故意将泪水夸张化，用AABB式叠音词来放大声音，将视觉上的感受转化为听觉上的感受，在放大声音的同时，也加深了情感的表达。例(2)中，“铿锵”本是象声词，常用来形容有节奏而响亮的声音。作者将“铿锵”转化为叠音词来描摹青烟碰撞的声音，烟囱里的青烟融合在一起是没有声音的，但莫言却故意“无中生有”，通过青色制造视觉冲击，搭配“铿铿锵锵”的听觉效果，将“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妖魔化。通过这种妖魔化色彩的表达，作者将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新式机器的新奇想象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二)摹声词变异

所谓“摹声词变异”是指根据自己的主观情感对客观存在的声音进行变异。拟声词是对声音的描摹，拟声不仅包括客观存在的某种声音，还有对不存在即主观想象的声音的模拟，即便是对客观实有声音的模拟，主观故意或者无意地对它进行放大、缩小、误听等，对修辞主体也是常有的事。[3]在《生死疲劳》中，为了适应表达的需要，莫言常常变异摹声词。

(3)他们管蓝脸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们原本是我的儿女男孩叫西门金龙，女孩叫西门宝凤。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们！

(4)哐!哐!哐!——我的叫声震得梧桐叶子哗哗响，吓得南邻家院里那两只鸵鸟嘎嘎叫，我的意思是说：没——问——题——!

例(3)现实生活中，驴的叫声是“嗯昂～～嗯昂～～”，作者为了表达投胎于驴的西门闹见到孩子时内心的激动与无奈，用带有人声变异的“啊噢～～啊噢～～”替代驴的真实声音。从语音学角度来说，“啊”与“噢”中的元音[a]开口度较大，声音也更响亮，更能表达出西门驴激动兴奋的感情。例(4)狗的叫声其实是“汪!汪!汪!”，而“哐!哐!哐!”是作者在描摹猪十六时的声音。在这里，莫言故意异化西门狗的叫声，将西门猪的声音与西门狗的声音联系在一起，也体现五十年间西门闹肉体和灵魂的轮回思想。

二、词汇变异

词汇是语言的建筑材料，选词造句要符合汉民族共同语的规范化要求，但有时为了适应环境和特殊需要，也有意打破常规，标“新”立“异”。[4]在《生死疲劳》中莫言也常常利用词汇变异达到某种修辞目的，增强语言表现力。

(一)曲解词义

词语的意义一般不是字面意义的简单相加，在变异选择时却往往根据词语的字面意义来有意曲解，以出人意料的意义来获得不一般的表达效果。莫言常打破语言规范，避免使用它的常用意义。这种方式乍一看觉得有些无厘头，细细品味之后却另有一番韵味。请看下例：

(5)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6)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火上浇油。

例(5)中，“死不瞑目”这个成语的意思是死了以后也不安心， 但在此种语境中，用的却是它的本义——死了也睁着眼睛，不闭眼。“死不瞑目”将母驴死的状态描摹得很逼真，逼真得有些恐怖，四肢僵硬如木棍，死前睁大眼，莫言用最普通的语言却将读者带入恐怖化的氛围。例(6)“火上浇油”本指往火上倒油，现在多使用“情况逐渐恶化”之意。在这里莫言却使用它的本来意义，与“锦上添花”一起描摹当时马嘶驴叫牛吼的混乱场面，将欢快的氛围越演越烈。

(二)抽换语素

为了表达作者的思想，很多情况下，特殊的语境会强迫作者对某个词语进行改造。在莫言的小说中，有很多的话根据现有的结构，组件更换部件，形成一个新的单词，然后想表达自己的意思。《生死疲劳》中，莫言就创造了很多新词，在特定的语境中，却增添了文章的趣味性。如：

(7)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母驴秀丽的眉眼，娇嫩的粉唇，鼻畔氤氲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

(8)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例(7)中，莫言用“驴”替换“不同凡响”中的“响”，强化了西门驴的与众不同。在西门驴眼中，母驴都被赋予了美人的特征——“秀丽、娇嫩、多情”，不仅如此，西门驴还能抵抗住这种动物的本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他还去凑热闹，更凸显了他“不同凡驴”。例(8)中，作者用“蹄腿”是替换“身手矫健”中的“身手”，使猪十六的形象更加鲜明。在这里，莫言用四个成语——智力非凡、蹄腿矫健、个性倔强、我行我素将刁小三的奇特形象刻画地淋漓尽致。

(三)语域变异

语域变异是指用于甲事物的词语转换用于乙事物。在《生死疲劳》中，莫言运用这种语域变异，突出艺术张力，拓展读者审美空间。请看下例：

(9)河水急剧分流，少数反应敏锐的水族顺流而去，大部分却因为惯性和离心力——其实还有月亮的物质引力和毛泽东的心理引力——径直地飞起来，然后跌落在红柳梢头和芦苇丛中。

(10)他在报告里说，这些颇有后现代意味的活动，一定会让城里人和外国人大感兴趣，只要他们感兴趣，就会慷慨解囊。

例(9)“引力”本是物理上的概念，指的是两个物体或两个粒子间的与其质量乘积相关的吸引力。在这里，莫言却用它来表现毛泽东心理的一种属性，弱化了毛主席的伟人形象，有种戏谑化的语言风格。例(10)“后现代”最初是哲学术语，意思是发达时代的原始主义，用在这里说明西门金龙一种活动方式，有种讽刺意味。

(四)色彩变异

词语的色彩变异主要有两种：感情色彩变异与语义色彩变异。小说中的色彩变异大致有以下两种情况：

1.褒贬互易

“褒贬互易”是指对有褒贬色彩的同义短语，不是按照词语原有的褒贬色彩来使用，而是突破常规，褒词贬用，贬词褒用。《生死疲劳》小说在感情色彩变异上主要体现在褒义词向贬义词转化上。请看下例：

(11)孙家三兄弟成扇面状护卫在西门金龙身后，像三条忠实的走狗。

(12)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

(13)老兄，您这张脸，半边关云长，半边窦尔墩，绝对阳刚，少妇杀手。

例(11)“忠实”本是褒义词，指忠诚老实，在这里，莫言却将它与“走狗”连用，具有明显的贬义色彩，其作用是讽刺孙家三兄弟愚昧无知、可笑可怜。例(12)“光荣”指荣耀荣誉 ，用在这里说明蓝脸单干这件事情，褒词贬用。在那个生产集体化的时代，“单干”是一件反党反人民的事情，是可耻的。在西门金龙的逼问下，蓝脸却说自己很光荣，他在用这种反讽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例(13)“阳刚”指刚强刚毅、强劲有力，用来形容男人魅力的专有名词，在这里，莫言却用它讽刺蓝解放的丑蓝脸，褒义词用作贬义词，语言显得幽默诙谐。

2.大小互易

“大小互易”指将描述重大的对象用于描绘较小的对象。在文学作品中，为了满足某种表达的需要，常将某些词语降格处理，即大词小用，给人一种夸张的“真实”感，从而营造一种风趣幽默的韵味。例如：

(14)这封信简直就是圣旨，被父亲装在玻璃镜框里，悬挂在墙上。

(15)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一个战役。

例(14)“圣旨”是皇上的命令，具有不可违抗性。在这里，所谓的“圣旨”是指省农村工作部长给蓝脸开的批字，默认他的单干行为，大词小用，却足以体现蓝脸对这封信的重视。例(15)“战役”指战争的局部，在这里，洪泰岳用“战役”来代指最常见的春耕，分量如此大的词用在这区区琐事上，故意将洪泰岳指导下的春耕升格为国家间的战役，造成“大”与“小”的失调，凸显出洪泰岳的激进盲从。

三 、语法因素变异

人们通常会按语法规则组词成句，这是常规，但有时可以特意求变，以求创新。《生死疲劳》中，莫言常常打破常规，利用语法因素的变异来体现语言的丰富多彩。

(一)词性变异

汉语各类词，都有它的语法特点和习惯特点，但在一定的言语环境里，有时故意改变某个词的词性。在《生死疲劳》中，莫言常常改变词性，增强表达效果。

(16)我知道好莱坞，也知道数码特技，但那些玩意儿，一是成本昂贵，二是技术复杂，最重要的是，我永不相信，一头数码猪，能再现出我猪十六的当年风采。就是刁小三，就是蝴蝶迷，就是这些“碰头疯”们，他们数码得了吗?

例(16)中，“数码”本是名词，但在这里，活用为动词。莫言在陈述猪十六的话语时，较多的使用现代科技用语，包括数码、好莱坞、拍电影等，将猪十六古灵古怪、狂傲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作者将“数码”动词化，通过一个反问充分看出猪十六对“碰头疯”们的鄙夷。通过这些语言动作描写，一个活灵活现的猪十六形象跃然纸上，它思想活跃，口齿清晰，俨然是一个“神猪”。

(二)词语搭配变异

词语之间的搭配使用，要遵循一定的内在规律与普遍的语法规则。言语作品中也有一种特殊现象，即词语之间的搭配符合语法规则，但又违背逻辑常规，即词语搭配变异。在《生死疲劳》中，莫言常故意打破词语之间语义内容与逻辑规则，产生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

(17)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来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阴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

(18)红日初升时，我们终于累了。一种空空洞洞、澄澈透明的累。我们的灵魂仿佛被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升华了，变得美好无比。

例(17)中，“胖大丰满”这词本来是用来形容女人身体的，莫言却用来形容月亮，在语义上并不合理，但却别有一番韵味。“胖大丰满”也描摹出了赤子的面貌，这一词将月亮与从宇宙的阴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联系在一起，给人一种魔幻恐怖的效果。例(18)中，“累”本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无法用来衡量的，但莫言却打破语言常规，用“空空洞洞、澄澈透明”来形容它，使“累”具有意念上的实体概念，让读者深刻体会到这种累是透明的、纯洁的。

有人这样评价莫言：“在遵从语言既有的秩序与超越语言秩序这两个不同的路上，莫言更多地选择了后者，他不会让理性的语言规范束缚自己而‘以文害义’，而是努力超越语言的规范，通过语言的变异，通过词语创新，尽量将自己对生活的认识感性化地表现出来。”[5]作为新时期最杰出的先锋作家之一，莫言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创造性地使用语言，在他的作品中，语言不仅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更是具有独立属性的个体。

参考文献：

[1]冯广义.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江南.莫言小说的摹绘修辞与魔幻风格[J].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3).

[3]段曹林.论拟声词、叹词、语气词皆“摹声”[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

[4]邢福义,汪国胜.现代汉语语法修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5]张云峰.从艺术语言视角看莫言小说语言的变异[J].西安社会科学，2009(5).

责任编辑：磬云

On the Deviated Rhetoric of Mo Yan'sFatigueofLifeandDeath

WANG Jiao-jiao

Abstract:As the first awarder of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China, Mo Yan has attracted people's attention by language successfully.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is Mo Yan's classic works, and the novel is rich of words with varied expressions and diction. One of the most remarkable characteristics of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is the language art of deviated rhetoric. The application of this method is extensive and broad.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deviated rhetoric in the novel of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from three aspects: voice, vocabulary and grammar.

Key words:Mo Yan；FatigueofLifeandDeath；variation；rheto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