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亮
( 淮阴工学院 教务处,江苏 淮安 223003)
汉语词缀“子”的历时考察及认知性分析
黄明亮
( 淮阴工学院 教务处,江苏 淮安 223003)
词缀是汉语构词的主要方式之一,分为前缀和后缀两种类型。由于汉语词缀涉及词汇和语法两个层面,因而学术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认知语言学范畴化理论的引入对解释汉语词缀的形成及其功能区分提供了理论基础。汉语词缀“子”由古汉语实语素转变而来,是“子”在词义、概念、语法等方面范畴化的结果。现代汉语中词缀“子”的范畴化功能也表现得十分明显。
词缀;子;历时考察;范畴化
现代汉语中的“子”是一个单音节语素,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的解释,“子”的语义为4类13种,兼有自由和不自由、定位和不定位等属性。“子”为自由不定位语素时一般读音为上声,属于实语素;而作为不自由定位语素时则读轻声,被称作词缀[1-2]。汉语中 “子”作为词缀是汉语口语化和双音节化的一个重要形态标志。
范畴化即类化,作为认知心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指人们从客观事物的特性出发,对不同的对象进行识别、分析和判断,找出其共有特征,进而对其进行分类的过程。具有共同特征的认知对象就被归结为一个类。认知心理学范畴理论投射在语言学中形成语义、语法、语用等一系列语言学范畴理论,运用这些范畴理论来考察汉语词缀“子”的形成过程,有助于理清“子”缀的历史脉络及其内在规律。
1.1 语义引申
从造字法来看,“子”是一个象形文字,最早出现在甲骨文中,像小儿在襁褓中,有头、身、臂膀,两足像并起来的样子。因此,许慎《说文解字》对“子”的解释是:“子,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偁。象形。古文从巛,象发也。籀文从囟,有发、臂、胫,在几上也。” “子”的本义为婴儿,并且能独立成词,如:(1)居然生子。(《诗经·大雅·生民》)(2)子也者,亲之后也。(《礼记·哀公问》)(3)子者,父之合也。(《春秋繁露基义》)。
通过对“子”进行语义成分分析发现,“子”的本义具有四个语义特征,即[+小],[+初生],[+生育关系],[+人]。而这四个语义特征按照归类与分类的原则进行组合,又逐渐形成了由某一个语义特征或者某几个特征组成的多向性语义。也就是说,词语“子”在历时演变过程中,通过这种类似范畴化的方式引申出十多种新的语义。(作为封建五爵位的第四等“子”与婴儿本义之间的语义关系有待进一步考察,本文不作详论)如,将“小的”、“生育关系”和“人”三个特征组合在一起引申出子女后代(“子孙”、“母子”);将“小的”、“生育关系”两个特征组合在一起引申出泛指所有动物的后代这个语义(“鸡子”);还可以将“人”单独归为一类而引申出泛指某一类人(“游子”、“舟子”),等等。如:(4)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书·洪范》);(5)文王孙子,本支百世。(《诗·大雅·文王》);(6)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孟子·离娄下》);(7)遂为母子如初。(《左传·隐公元年》);(8)雏,鸡子也。(《说文·隹部》)(段玉裁 注:“鸡子,鸡之小者也。”);(9)夫齐,衢处之本,通达所出也,游子胜商之所道。(《管子·地数》);(10)招招舟子,人涉卬否。(《诗·邶风·匏有苦叶》)。
例(4)和例(5)、例(6)和例(7)中的“子”尽管分别出现在词首和词尾,语义却完全相同,并且分别与句中的“孙”、“母”形成并列关系。例(9)和(10)中,“子”虽然都位于词尾,却是词语的主干成分,有着实际的语义(也就是平常所说的概念意义),并且与其前面成分形成限制与被限制的关系;如果去掉,词语的意义就显得不完整。上述例子表明,“子”可以通过不同形式的语义特征组合引申出相关的新语义,并且还能与其他语素或词语共同组成新词或者词组。 延伸出许多新语义的“子”仍是一个成词语素,位置自由而且不定位,既可以出现于词首,也可出现在词尾。而出现在词尾的“子”仍然是实语素,既非词尾,也非词缀。“子”的语义引申以及出现在词尾,为其向词尾化转变提供了可能性。
1.2 语义虚化
随着语义的引申和位置的多样化,“子”在语义以类化方式引申出一些新的语义之外,还呈现出一些明显的语法化特征,即语义功能明显弱化,语法功能渐趋增强,位置也固定在词尾。如:(11)吾父王威镇江淮数年,岂可一旦称臣于孺子,贻笑于后世?(《英烈传》);(12)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诗经·卫风·芄兰》);(13)播弃黎老,贼诛孩子。(《墨子·明鬼下》);(14)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庄子·庚桑楚》)。
例(11)到(14)中“子”的语义分别与前面“孺”、“童”、“孩”、“儿”(简称为前语素)的语义相同或者相近,并且通过词语组合的形式构成同义复指。正是由于这种同义复指的形成,促使“子”的语义功能逐渐弱化,语法功能逐步增强,而且位置也固定性地出现在词尾,即使去掉“子”,对词的整体意义影响不大。这些现象的发生是“子”语法化的重要标志。当然,这种语义虚化并不是说“子”的语义已经完全丧失而成为一个词缀。如果已经是词缀,那么它与前语素的组合则更多地体现在语法层面而非语义层面,其组合的随意性也就会增强(这显然不符合语言渐变之规律)。之所以不能说上述例句中的“子”是一个词缀,是因为“子”与前语素的组合是必须在语义相同或者相近的规则内得以实现,而非随意组合即可。当然,正是这一规则使“子”从语义引申向虚化转变成为了可能,那就是“子”可以出现在与其语义相同或相近的实语素之后充当词尾。
前语素的语义是判断“子”词尾化或是词缀化的重要依据。在“子”的四个语义特征中,[+小]是基本特征之一,前例第(1)~(14)中的“子”均有小的含义,或指称的是个子小,或指称的是年龄小(晚辈)。上述四个例子中的“孺”、“童”、“孩”、“儿”本身具有“幼小”的含义,“子”的语义也具有此项特征,因而它们通过与“子”的组合,使得词尾“子”具有了一个明显的用法——表小称。正因为如此,“子”作为词尾常用来指称一些比较小的事物[3],如小孩和晚辈(孺子、童子),小动物(虎子、鸡子),等等。这种语言现象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也比较普遍。如西南官话中就有用“子”来指称比较小的事物,像“芽子”、“粉子”、“脚子”( 残渣、渣子)、“眼珠子”等。湖南安乡和江苏淮安方言也是如此,比如称“鸡子”、“麻雀子”、“小刀子”等,在淮安方言中,没有“猪子”、“牛子”、“羊子”等说法,原因是相对于“鸡”、“麻雀”来说“猪”、“牛”、“羊”个子较大,一般不用“子”来称呼,有研究者把这种叫相对小称[4]。从词汇学的角度来看,表小称是“子”词尾化倾向的一个重要标志。
1.3 词缀化
词尾化是“子”缀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小称是“子”词尾化的重要标志,也是“子”缀形成的基础。王力先生认为,上古的“子”就已经有了词尾化倾向。如《礼记·檀弓下》:“使吾二婢子夹我。” 再如《释名·释形体》: “瞳子,子,小称也。”[5]从王力先生的论述来看,“子”词尾化倾向与语义引申都在上古时期就已经出现,而且两者的出现在时间先后顺序不容易作出明确区分。通过文献分析发现,“子”表小称在上古时期的文献中出现较少,属于特殊用法。以《尚书》为例,“子”在文献中出现的频率不下百余次,但是位于词尾表小称的只发现一例,即《尚书·金縢》:“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尚书·金縢》是—篇疑窦颇多,争论较大的文字,其制作时代也存在多种说法,如孔颖达认为“(《金縢》)史叙其事,乃作此篇,非周公作也。”其余的“子”多为本义或语义引申。因为《尚书》本义为“上古之书”,大部分篇章形成于周以前,是上古保存下来最完整的古文献之一。由此可以推断,“子”的语义引申应该先于词尾化,或者说是,“子”通过语义引申逐渐获得词尾化的语言特征,而这种词尾化特征发展到中古时期,就逐渐形成了“子”缀结构。如:(15)未戴柘枝花帽子,两行宫监在帘前。(唐 王建《宫词》);(16)龟山云:“不要拆坏人屋子。”(宋 朱熹《朱子语类》);(17)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个刷子。(元 施耐庵《水浒传》);(18)故天演之道,不以浅夫昏子之利为利矣。(清 严复《〈原富〉按语》)。
这一组例句中的“子”与前面作词尾的“子”有着很明显的区别:一是词汇意义完全虚化,如例(15)、(16)中的“子”除了帮助前语素构成双音节词外,语义基本消失;二是语法意义十分突出,例(17)、(18)中的“子”分别附在动词、形容词之后,成为名词性标记。因此,从中古时期开始,“子”就已经词缀化了,而这种词缀化过程经历了语义引申、词尾化和词缀化三个阶段,其中语义引申属于词汇范畴,词尾化属于词汇与语法并重,词缀化则更多体现在语法层面。
2.1 语义特征的范畴化
从历时考察来看,“子”缀的形成经过了语义引申、词尾化和词缀化三个阶段,而且这个过程涉及到词汇和语法两个层面。就词汇层面而言,小称是“子”缀形成的基础。汉语表示小称的形式主要有重叠、“儿”缀和“子”缀。普通话只有“人人”、“事事”等少数名词可以重叠,而普通话中的名词重叠一般不表小称。名词重叠表小称在汉语方言中比较常见,如山西文水话中的“刀刀”、“车车”,湖南常德方言中的“骨骨”、“斗斗”、“槽槽”等[6],再如湖南吉首方言中的“索索”(小绳子)、“板板”(小木板)、“佬佬”(小男孩),以及西南方言中的“壳壳儿”、“盖盖儿”、“豆豆儿”、“洞洞儿”等。“儿”缀和“子”缀表小称时作用基本相同,其中“子”缀南北方言均有分布,地理分布较广,“儿”缀一般较多存在于北方方言之中[7]。在汉语词汇中,可以把小称看成是一个语义的聚合,即一个类,重叠、“子”缀和“儿”缀等表小称实质上就是认知语言学中提到的范畴化。认知语言学中的范畴化有两种含义: 其一是分类,用若干个类别来处理一群有待认知的对象,使其中每一个对象都能在这些类别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即将一群对象划出许多类别; 其二是归类,一个有待认知的对象由于具有某一个范畴的特征而被认作这个范畴的一个成员,即将一个对象归属于什么类别。根据这个含义,“子”作为一个有待认知的语言现象,因具有表示小称的语义特征而被认作小称范畴的一个成员(重叠、“儿”缀也是如此),这个范畴化属于认知语言学的归类过程。
2.2 语法功能的范畴化
除了语义特征的范畴化以外,“子”缀的形成过程更主要的是其语法功能范畴化。认知心理学认为,元范畴是最高层次的类,是人们认知世界的必然选择,任何有待认知的对象都有一定的元范畴,事物范畴、动作范畴、状态范畴和计量范畴是人们认知时必须选择的基本范畴,这四大元范畴在语言的投射就是名词、动词、形容词和量词四大词类[8]。“子”缀的范畴化就是通过与上述除名词外三大词类的单音节词组合成新的词类范畴,既顺应了汉语词语双音化的发展趋势,同时实现了将三大类词转化为名词范畴的作用。“动作范畴+子”形成新的名词范畴,如:(19)刷子、钳子、剪子、滚子、拍子、刨子(指物);(20)骗子、探子、贩子、混子、喷子、拐子(指人);“状态范畴+子”形成新的名词范畴,如:(21)乱子、空子、弯子、辣子、乐子、猛子(指物);(22)胖子、矮子、瞎子、浪子、尖子、老子(指人)。“计量范畴+子”形成新的名词范畴,如:(23)个子、尺子、份子、段子、条子、棵子、垛子、本子、把子、头子、步子。
杨振兰依据《现代汉语词典》(2002增补本)、《倒序现代汉语词典》(1987年版),统计了569个双音节“子”缀词,发现其中183个词是借助于后缀“子”构成新词,占总量的31%左右,该部分词为词汇系统增添了新的成员和新的语义范畴[9]。
通过对语素“子”的历时考察可以发现,汉语词缀“子”是由上古时期的实语素演化而来,这个演变是一种渐变过程,经历了语义引申、语义虚化、词尾化和词缀化等几个重要阶段,涉及词汇和语法两个语言层面;从汉语发展的过程来看,“子”缀是汉语词语双音节化和语素“子”语法化的重要标志,也是从古代汉语发展到现代汉语的必然产物。汉语“子”缀的形成机制及功能特征有其内在的规律性,随着认知语言学的不断发展和丰富,其中的范畴理论为这种形成机制的合理性及其功能区分的科学性提供更加有效的理论支持。
[1] 董秀芳.汉语词缀的性质与汉语词法特点[J].汉语学习,2005(12):13-19.
[2] 黄明亮.论范畴转换理论及其语言投射[J].淮阴工学院学报,2011(12):49-52.
[3] 李绍群.湖南安乡黄山头话中的小称[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123-126.
[4] 石毓智.表现物体大小的语法形式的不对称性——“小称”的来源、形式和功能[J].语言科学,2005(3):31-41.
[5] 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杨贺.汉语词缀的形成及其特征[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4):108-112.
[7] 杨彦宝.汉语方言名词后缀“子”“儿”的地理分布差异分析[J].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5(7):44-47.
[8] 杨振兰.汉语后缀“子”的范畴化功能[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42-47.
[9] 张孝忠.词缀“子”略说[J].逻辑与语言学习,1986(5):27-29.
(责任编辑:郑孝芬)
The Diachronic Investigation and Cognitive Analysis of Chinese Affix "Zi"
HUANG Ming-liang
(The Teaching Affairs Office, Huaiy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uai'an Jiangsu 223003,China)
Affix is one of the main ways of Chinese word formation which is divided into two types: prefix and suffix. Because the Chinese affix involves two layers of vocabulary and grammar, thus forming diverse and confusing sayings about it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so that it is hard to agree on which is right.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category theory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provides a theoretical basis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rmation and function of the Chinese affix. Chinese Affix Zi is changed from the ancient Chinese morpheme. It is the result of the category of Zi in terms of acceptation, concept and grammar. In the modern Chinese, the category of the affix Zi is also very obvious.
affix;Zi;diachronic investigation;categorization
2015-10-17
黄明亮(1970-),男,湖南古丈人,土家族,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应用语言学研究。
H030
A
1009-7961(2015)06-004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