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丽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程度补语“死”的来源及其动因探讨
唐 丽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死”的本义是“生命终结”,近代汉语中,“死”可以出现在性质形容词和表感受的心理动词后,作程度补语,表极限程度。文章主要从历时的角度研究程度补语“死”的来源及其语义演变路径,认为它语义上来源于情状副词,语法位置受动结式中补结构的影响;此外,文章还将从转喻角度讨论其语法化的动因。
“死” 程度补语;语法化;动因
《说文解字》“死,澌也,人所離也。从歺从人。凡死之屬皆从死。”先秦时期,“死” 是个常用的动词,作谓语中心语,表 “生命终结”义:
(1)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犹三望。(《春秋》)
现代汉语中,“生命终结”还是“死”的基本义,但从历时角度看,“死”的语义有逐渐虚化的趋势,到中古,“死”出现作程度补语的用法,构成“V/A+死”①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死”既可作结果补语,也可作程度补语,作程度补语时,作用如程度副词“很”和“极”,表示程度很高的意思。
从上古汉语到中古、近代汉语,“死”的语法位置经历了从谓语中心语到结果补语,再到状语,最后到程度补语的变化;其意义也从“生命终结”义逐渐虚化为表情状的意义,进而表极性程度义。这是个典型的语法化过程。“语法化”简单地说就是实词虚化,其具体定义通常可描述为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某个实词或因句法位置、组合功能的变化而造成词义的演变,或因词义的变化而引起句法位置、组合功能的改变,最终失去原来的词汇意义,在语句中只具有某种语法意义,变成了虚词。”②我们接下来主要描写“死”的程度义的获得过程以及“死”作程度补语的演变路径,并说明其语法化的动因。
从语料看,“死”极性程度义的获得大致经历了两次飞跃,第一次在汉魏六朝时期,第二次在隋唐时期,具体过程为:表“生命终结”到表“情状”,再到表“极性程度”。
(一) “死”从本义向表情状义的演变
“死”的本义是“生命终止”,作非持续性动词,有为动和使动用法,有时,也可作名词,如:
(2)等死。死国可乎?(《史记》)
(3)“夫子知水所有虎,使我取水,是欲死我。”(《殷芸小说之子路杀虎》)
(4)吾見申叔,夫子所謂生死而肉骨也。(《左傳》)
这些“死”多用于一般现在时和过去时,但在同时期的“至死、及死”中,它虽然表示“生命终结”的意思,却用于将来时,如“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传》)中的“死”即是,这说明在先秦时期,“死”已经开始虚化,“死”的时态的变化是“死”虚化的最初体现。之后的“死”又在进一步虚化,主要在意义上:
(5)李园既入其女弟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战国策》)
这里的“死”已经不是“生命终结”的意思,而是组成“死士”一词,整体表示“勇士,不顾死亡而准备献身的人”,与本义联系较少。
汉魏六朝时期,“死”可表情状义,作状语,构成“死V”结构,最常见的是“死战”:
(6)咸曰:贼若能来,必为府君死战。(《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
相比之前作谓语中心语和结果补语的“死”,这里的“死”已经进一步虚化,具体体现为:句法上,位于谓语中心“战”之前的状语位置;语义上,不再具体表示“生命终结”,而是表示“不顾生命、拼死”,已不是非持续性的动词,而是表达说话人主观上坚定、夸张的想法的副词,具有程度加深的意味。
明清时期,“死”作情状副词的例子更是大大增加,如:
(7)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金瓶梅》)
(二) “死”极性程度义的获得
“死”在表情状之后又进一步虚化为程度副词,如“抵死、拼死”等词,这些词多出现于隋唐时期。所以,隋唐时期,“死”已经开始了由表情状的副词向表程度的副词的转变。
说“死”的极性程度义来源于表情状的副词“死”的原因在于,“死”由本义演变为情状副词时已经不表示非持续性的动作,而是更加突出其程度加深的内涵,即表情状的“死”也有程度义,如“死战、死不要脸”等结构中的“死”有“拼命、很”等程度意义,但其强调的不是极性程度,只是主观上的情状,因而“死”能在较短的时间实现由表情状向表极性程度义转变,“死”转变为表情状的副词发生于汉魏六朝时期,演变为表极性程度义最迟发生于隋唐时期。如:
(8)风光何处最可怜,邵家高楼白日边。楼下游人颜色喜,溪南黄帽应羞死。(《阳羡春歌》)
“死”的语法位置则经历了三次飞跃,第一次演变是由谓语中心语发展为结果补语;第二次演变是在汉魏六朝时期,发展为作状语;第三次演变是由结果补语发展为程度补语,发生于隋唐时期。作状语的“死”与程度补语“死”主要是在意义上的联系,在语法位置演变的关联性很小,因此,这里只讨论“死”由谓语中心语向结果补语的演变以及“死”由结果补语向程度补语演变的两个过程。
先秦时期,“死”已经出现了作结果补语的用法,如:
(9)不战而反,我罪滋厚;我战死,犹有令名焉。(《国语》)
动结式动补结构“V死”实际上是由“V而死” 这一连动结构进一步凝固而成,如春秋战国时期《黄帝内经素问》 :
(10)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气复反则生,不反则死。
(11)中执法者,其病速而危;中行令者,其病徐而持;中贵人者,其病暴而死。
两汉时期,“死”作结果补语的例子逐渐增多,如“中毒死、自缢死、生病死”等等,都是由“V而死”这一结构进一步凝固而成的动结式中补结构。动结式动补结构“V死”在以后的使用中还可以后加宾语:
(12)穷乡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题郑十八著作虔》)
先秦时期,连谓结构凝固成动结式中补结构是“死”作程度补语的重要前提之一,“死”作结果补语发生在作程度补语之前,由于都是作补语,并且“V/A+死”结构的部分短语中,“死”既可表结果,又可表程度,如“气死”,所以我们认为“死”作程度补语的语法位置获得的第二次飞跃是由结果补语演变为程度补语,在这一过程中,“死”彻底失去了“生命终结”非持续性动作的语义特征,而具有了[+极性量]的语义特征,表极性程度义,作程度补语。
受结果补语后加宾语的影响,“死”作程度补语也可以后加宾语,并且时间大致相同,最早发生于唐朝,之后出现的频率逐渐增多:
(13)圣君贤相安可欺,乾死穷山竟何俟。(《谁氏子》)
汉魏六朝时期,“死”虚化为情状副词,之后才有了程度义,所以,“死”作程度补语不应早于汉魏六朝时期。
(14)至暮,有大白鼍从江中出,乍沉乍浮,向龟随后催逼,鼍自忿死,冒来,先入幔与女辞诀。(《古小说钩沉》)
(15)今日脉陈头疼,口苦渴死……语话非常,见鬼见神,乍寒乍热。(《敦煌变文集新书》)
上例的“死”已经完全虚化为程度补语,这段文字是在描述生病的症状,此外下文中还说此人“坐卧人扶、话语非常”,说明此人并没有死,因而排除了“死”作结果补语的可能,所以隋唐时期“死”已经作程度补语。
先秦时期,“死”是个非持续性动词,作谓语中心和结果补语时表示生命终止,不具有[+量]的变化的语义特征。但贺铸《半死桐·思越人》“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出现了“半死”一词,说明此时“死”已经具有了量的变化,这是“死”的产生量的变化的直观体现,使得“死”作程度补语的条件更加成熟。据语料统计,“死”作程度补语大量出现便是在唐朝:
(16)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汉地多名姝,胡中无花可方比。(《杂曲歌辞·于阗采花》)
这首诗说明唐代的“死”已经获得程度义,可作程度补语。再如:
(17)川原晓服鲜,桃李晨妆靓。荒乘不知疲,醉死岂辞病。(《东都遇春》)
(18)经春初败秋风起,红兰绿蕙愁死。一片风流伤心地,魂销目断西子。(《思越人》)
明清时期,“死”用作程度补语的例子又大大增多:
(19)我里情哥郎好像消息子能,身才一捻骨头轻,进来出去能即溜,教我小阿奴奴关着子毛头便痒死人。(《明清民歌时调集之明代部分·山歌》)
(20)直生喘息略定,道:“险些吓死了人!”(《二刻拍案惊奇》)
作程度补语的“死”表示的是极限程度的意义,是量的最大化,这点与作情状副词的“死”相区别,后者虽然也有程度义,但没有[+极性]的量的语义特征,只是程度补语“死”的意义来源。
“死”从“生命终止”义演变为表示极限的程度义,最突出的是其语用意义,马清华(2003)认为语法化主要有四大类动因,其中一个动因是心理认知因素。
认知语法中的转喻理论认为,程度补语“死”的极限义的获得是因为由部分动词和性质形容词之后所构成的“V/A+死”结构处于认知上的因果框架中,结果“死”的显著度大于原因“V/A”,由于后者的激活,前者被连带着激活,因而可以用结果来转喻原因,如“帅死了”、“疼死了”就是用结果“死”来转喻原因“帅”和“疼”,从而获得“最、极”的极限义。这种解释方法有一定的说服力和通用性,它将“V/A+死”置于同一认知域--因果框架中。也有学者用隐喻理论解释,认为“死”的程度义的获得是不同认知域的跨域现象,因而用生命历程的起点与终点来映射人们心理感受的程度的高低。
两种解释似乎都有道理,用隐喻理论解释是因为作程度补语的“死”失去了表“生命终结”义的[+状态]的语义特征,具备了极性程度义,从而表达人的主观感受,程度加强。我认为,“死”作程度补语的极性程度义的获得应该用转喻理论来解释。从意义上看,“死”从本义虚化,确实有认知方面的小小变化,但是从语法位置上看,“死”作程度补语是从作结果补语虚化而来的,因而用因果转喻来解释更加适合。并且,转喻理论要求两个对象之间要有相关性,隐喻则要求两个对象之间有相似性,而极性程度义与表示“生命终结”义的“死”是有联系的。“死”的本义其实是在表示人的生命的尽头,而极性程度义是表示“很、极”的程度义,虽多了量的变化,但也是指达到一个高度,这是两者的相关性。
从隋唐时期“死”开始作程度补语到现当代汉语,其使用频率越来越高。然而,无论表示极性程度义的“死”在现代汉语中使用的频率如何,无论动词“死”的语义、语法位置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它的基本义都是“生命终结”。由“死”的语义及语法位置演变的两条线索来看,“死”作程度补语是个典型的语法化现象,其极性程度义是由“死”的本义逐渐虚化而来,直接来源是表情状的副词“死”,而其程度补语的语法位置则直接由动结式中补短语发展而来。程度补语“死”语法化主要与人的心理认知有关,是在转喻等心理机制的影响下产生的,语用方面的意义很大。
注释:
①“V”限于表心理感受的动词,“A”限于性质形容词。
②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1.
[1] 张斌主编.现代汉语虚词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2]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 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3).
[4] 沈家煊.“语法化”研究综观[J]. 外语教学与研究. 1994(4).
[5] 马清华.词汇语法化的动因[J].汉语学习,2003(4).
[6] 唐贤清、陈丽. “死”作程度补语的历时发展及跨语言考察[J].语言研究,2011(3).
[7] 朱赛萍.程度补语极性意义的获得——以“死”类词为例[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
[8] 李宗江.几个含“死”义动词的虚化轨迹[J].古汉语研究,2007(1).
2015-04-20
唐丽(1991-),女,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代汉语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