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徽
(安徽职业技术学院管理系,安徽合肥 230011)
雅俗共融中的人性彰显
张徽
(安徽职业技术学院管理系,安徽合肥 230011)
张爱玲的小说既融汇中国传统小说技法,又借鉴西方现代小说技巧,融两者于一炉的“张爱玲体”使她成为雅俗共融的“通俗小说大师”。她以女性特有的目光,以个人独有的生活遭际、个性特征、文学修养和天赋才能,记录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生活于沪、港畸形洋场文化环境中的畸形的遗老遗少及纨绔子弟的畸形生活,描写他们的“传奇”故事,在雅与俗之间游刃有余地游走,将人性中的诸般复杂揭露得入木三分,创造出了一种新旧交织、雅俗共赏的独特风格。
雅俗共融;人性彰显;张爱玲
一
张爱玲一直想以写小说为职业,对通俗小说有着天然的爱好。她自小就沉迷在旧小说的情调中,从初识字时起,她就按照自己的兴趣,不带任何偏见地实验过各类不同体裁的小说写法,如今古奇观体、演义体、笔记体、鸳蝴派、正统新文艺等等。她既向古典作家取经,也向新文学和外国作家学习。对于别人说她是“新鸳鸯蝴蝶派”,她也乐于接受。从小就有的阅读与实践经验影响了她一生的创作思路,可以说,她的小说是建立在中国旧小说基础之上的。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有留洋博士、大家闺秀,也有社会名流、世家出身,大都外表光鲜,看似高贵,可从言行举止渗透到骨子里的那种俗不可耐却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笼罩在这些人物身上亮丽光鲜的身份与地位并未成为张爱玲创作的阻碍,因为她根本未在意这种身份与地位。在她小说中,这些男男女女无论家庭、地位、名声是多么好,都不过是活在庸俗现实中的凡夫俗子,都在为浮华世界里的那些琐屑而实际的利益不停忙碌奔波。贫穷者如《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以婚姻、青春为代价,换取物质欲望的满足;富贵者如《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当不再为钱财而发愁时,却因情欲扭曲了灵魂……这些凡夫俗子无不在俗世的天地里打转,无不为俗世的那点物质利益而算计追逐。
张爱玲用犀利细腻的笔法展示这些凡夫俗子精神世界中最物质最庸俗的一面,揭示他们营构的人情世态中的冷暖无常、锱铢必较、尔虞我诈。世俗的人、世俗的欲望、世俗的情感,构成了她的世俗世界。她想“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①张爱玲:《传奇》,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年,第1页。张爱玲所谓的“传奇”与“普通”也是相对而言的,“传奇”只是普通人的传奇。为了寻找“传奇”,她也追求故事情节的戏剧性与“突转”,千方百计把普通的日常生活编演成曲折新颖的故事来吸引读者。她的叙事视角往往很低,尤其是沉迷在故事的迷宫里。她专在饮食男女的“鸡蛋”里挑出新奇别致的“骨头”,予人俗常中的独特卓异感。张爱玲叙事手法虽“俗”,但俗得本色,俗得坦荡自然,这使得她的小说笼上了浓郁的世情意味。
张爱玲对于中国的人情风俗,体验观察非常深刻精准。她采用中国传统白话小说的传奇语言与情节叙述。众所周知,张爱玲最有名的中篇小说《金锁记》,无论从语言上还是从情节上来看,受《红楼梦》的影响都非常深。但她摹拟的不仅仅是《红楼梦》的语言表层,而是取其刻画人性犀利深刻之精髓。这体现在《金锁记》中的俗人俗事既构成了故事情节,又通过对这些俗人俗事的描摹在不动声色中把人性的复杂彰显出来。张爱玲善于点铁成金,把俗人俗事烧出了极其不俗的人生韵味和真谛。
张爱玲写不出一般所谓的“纪念碑”式的作品,她也不会尝试去写。她热衷于男女间的小事小情,她的作品几乎不涉启蒙、革命、战争、改良等宏大主题。时代冲突中普通男女的恩怨纠结,破落家族的纷争缠夹,小市民琐碎平庸的日常……张爱玲始终关注他们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的衣食住行等平常生活与平凡的情感世界。如:《倾城之恋》中飘零男女范柳原和白流苏的飘渺爱情,《金锁记》里戴着黄金枷锁并用枷角劈杀几个人的曹七巧,《封锁》中在电车上灵魂出轨的银行会计师和女教师,《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追求爱欲且不计后果的伪君子佟振保……这构成张爱玲小说丰富多姿的人物风景。张爱玲选择这些“时代广大的负荷者”来表现时代夹缝中人性的复杂多变,是因为在她看来,“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
张爱玲靠着这种不避庸俗的勇气和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对生活的平视视角,对“时代广大的负荷者”的关注,巧妙避开了时代的英雄叙事,使她在普通人中发现了现代传奇。对普通人生与俗世进行描画,对都市爱情展开反思,对家族纷争进行编演,让都市男女在电影院、舞厅、餐馆、咖啡厅、电车、街道、海滩等空间演绎他们的道德冲突与情感纠葛,运用旧时钟、镜子、屏风、旧相册、干花、老家具等意象展现时代冲突下人们的恣肆与素朴,造就了张爱玲小说的世俗性内涵,使她的作品能被广泛的读者认可。
二
张爱玲爱讲故事,完整的故事结构中她更看重故事的意蕴和境界。她透过很低的叙事视角,用清晰敏锐的时代眼光和精细透切的把握能力,挖掘出一个个苍凉的彻悟的人生境界。她不直接讲述形而上的抽象哲理,而是从历经的生命体验中描摹世态人情,用丰沛的意象、缤纷的色彩、绝妙的比喻表达世态人情,其背后彰显的是丰富复杂的人性,在精神内涵和审美情趣上超越了旧派小说的窠臼,并通过日常生活通道进入到人性和生命的探索领域,弥漫着强烈的现代气息。陈思和谈及张爱玲的现代意识,曾言:“比起那种专写亭子间嫂嫂、白相人阿哥、拆白党、姨太太等等城市丑恶大展览的石库门风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磅礴大气;比起那些专写咖啡馆、跳舞场,以及霓虹灯下头晕目眩的新感觉小说,显得布满历史感的深沉;比起老舍张恨水笔下的相对静止的旧式市民社会写真,又拥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现代都市特征。”①陈思和:《张爱玲现象与现代都市文学》,《文汇报》1995年9月24日。她的大气、深沉、强烈的时代气息,让她的小说跳出一般通俗小说的叙事手法与视角,与传统小说大异其趣。
张爱玲在那些世俗平民琐碎言行中,洞察出其背后流露的幽微心理和猥琐灵魂,透视家族纷争背后的虚伪性和残酷性,揭示真实复杂的人性。张爱玲小说中充满了没落朽腐文化、物欲情欲压抑下的人性的扭曲疯狂、畸形变态,表现出在对生命本体、人生价值的理性思考中渗透的真正的现代意识,深刻反映出人物深层的精神世界和灵魂欲望,甚至上升到其间蕴藏的有关社会、历史、时代甚或人类生存的普遍性意义。
在张爱玲小说具体的叙事技巧运用和叙事手法中,能看到这种强烈主体性熔铸的鲜明印记。除了由此而来的对描写对象有力塑造和深刻挖掘形成的“雅”外,我们还能看到语言层面的雅。张爱玲小说语言的雅,来自于她对人性深度的关注理解和个体丰富的体验。在她的语言表达中,对意象的捕捉,精当的描写,用比喻通感来写情状物以推进情节和烘托人物心理是突出特征。这其中,既包蕴了她对生活细致的观察,显示出她丰富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又体现出她对作品写作背景、人物塑造上的经验和总体把握。夏志清说:“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是首屈一指的。”②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3页。张爱玲的语言文白相济,雅俗共赏,特别是工笔描绘的写实,带有浓艳繁复的效果,又蕴蓄苍凉意味。
张爱玲的古典文学修养深厚,对音乐、色彩、场景有着天然的敏感自觉,她运用的比喻常是颠倒的、反常的,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张爱玲擅用世俗生活中的事物设喻,源于她对世俗生活的浓郁兴趣,她热衷于“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中找寻实际的人生。”③张爱玲:《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02页。如:“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沉香屑——第一炉香》)“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沉香屑——第二炉香》)“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金锁记》)……设喻的本体多为心理或情绪的表达,比较抽象,而喻体却化成“汽水加了柠檬汁”、“蛀空了的牙齿”、“信笺上的一滴泪珠”等具体物象与感受。常见的俗事俗物,经她信手拈来,便化平常为神奇,变得真实可感,生动传神,宛在眼前。
张爱玲的语言有一种睿智的美感,而比喻的运用让这种美感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流露出一股清晰的贵族味。张爱玲生活或目睹的家族,大都经历过豪门旺族的繁华历史。张爱玲所见的这些世家子弟的日常生活、言行礼节、习惯服饰,都有奢华遗风,这直接或间接影响着张爱玲。但她并未沉湎于周围这些贵族的辉煌“过去”,而让笔触更多地落在这些破落户的当下与此刻。“物质”方面的奢华遗风仅是基础,张爱玲小说的雅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奢华而对它淡然视之的大家风范,彰显出雍容大气的审美习惯。她注重这些破落贵族的“今天”,她找到了20世纪旧中国商业大都市里的一种诗意氛围,在她笔下,咖啡屋、黄包车、霓虹灯、麻将桌、弄堂、客厅等都别有一番温馨情味,烘托出城市生活的情致。她小说中蕴含的那种不留情面的直面人性的诚恳与勇气,得以让她把传统世俗文学从街谈巷议中提升出来,也使得她小说的“雅”,能体现出她对历史和人情的深刻洞悉,对人性揭示的精准及表现手法的独特别致。
在完整故事的讲述,人物关系的处理,外部环境的描写等方面,张爱玲采用现实主义传统手法,细致真实地刻画了时代冲突中的小市民的外部生活和物质形态,让日常生活带上传奇色彩,增强了小说的故事性和情节性;而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人物性格的展示,张爱玲则侧重以探索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层变化为主,将新文学的先锋技巧融入传统叙事,尤其是意识流一类的现代派技法,使作品具备了力求展示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多变性以及自然流动状态等现代小说艺术特征。严家炎曾高度评价张爱玲在“运用娴熟的民族形式去表现现代派的思想内容方面,取得了创记录的成功”①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74页。。如《金锁记》中:“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地在巡警身上辗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②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39页。张爱玲的这段文字并非有意用“意识流”刺激捉弄读者的感官,而是顺其自然,她的叙事流程也即她的心理流程,将“意识流”巧妙地溶解在“叙述流”中,既有饱满的画面感,又体现七巧复杂的心理变化。这种手法的高明之处好比雅的糖块溶解在不透明的俗的咖啡中,可以说是雅文学的胜利,也可以说是俗文学的再生。靠着笔底的古老的新鲜,靠着对人性心理刻画上前所未见的深刻性,张爱玲在现实主义框架中容纳进各种丰富的象征、暗示、对比、联想等手法与含义,表达出深刻的精神体验和复杂的心理情绪,保证了小说心理学意义上的深度与高度。
一般通俗小说过于追求故事情节的离奇曲折,张爱玲小说改变了这一单纯追求,在叙事结构、语言运用及叙事手法等方面都取得突破,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蕴藏着丰富的人性内容。她的高雅层面隐含在通俗层面中,读者可以透过俗趣,发现真情;可以超越意象,领悟金钱对自由的扼杀、欲望对人性的摧残、物质对爱情的解构等,回味那“漂亮的苍凉”的人生手势。这种高级的雅俗结合,即所谓的“新旧文学界的糅合,新旧意境的交错”,是至真至诚的,源自张爱玲真实的生活记忆与真切的人生体验。
三
在日常物质和情感世界中,张爱玲用冷静的注视绘制出人性的黑暗图景,写出男女物质世界的奢靡和情感上的虚伪欺瞒,将生命于其间流逝的从容与凄惶的体验进行对照,展现出人性的美善与丑恶、崇高与卑渺。张爱玲写出了人性的失落、挣扎和困境,现出了人内在精神的空泛和虚无,在时代沉落的背影中,更现出了人性的沦落与文明的毁弃。通过物质与精神的参差对照,通过好与坏的混合审视,张爱玲的小说呈现出一种苍凉的美学意蕴。
张爱玲小说能实现新旧结合、雅俗共融,其重要原因便是“参差的对照”手法的使用。张爱玲“参差的对照”并不是斩钉截铁、非黑即白的简单外部对照,既混合了明晰的理性因素,也融入了模糊的非理性内涵,深入到显意识与潜意识、社会规范的“好人”与人性之本的“真人”等深层对照中,充分表现形成人物性格的丰富复杂性的言与行、情感与理智、人性与道德、本能与文明等诸多因素的交织与冲突,从而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是在想象调和下所呈现出的界于现实与非现实间的人性混合审视,能见出一种混沌中的清晰之美。
张爱玲并不指望每一位读者都能够品出她文字里繁华热闹背后的虚无苍凉,然而正是这份苍凉的人生况味挽救了俗世的庸碌自私,使她的作品有了直抵人性深处的力量。她笔下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们承载了几乎整个时代的总量,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剥开时代光鲜华丽的层层伪装,穿过时代的皮肉洞见他们各色各样的灵魂。
张爱玲以她特有的生活遭际、个性特征、文学修养和天赋才能,形成了独特的对于雅与俗的思想观念。她作品中的古典因素与现代小说特征的完美结合,就形态而言,不是旧瓶装新酒,不是“新”“旧”叠加,而是对人性、人的欲望的深入细致的表现。她那些古意盎然的艺术图景里总是蕴藏着极其现代的精神内涵,她用古典传统的故事外壳,感悟与破译出了关于现代人的孤独苦闷、焦灼彷徨、异化变态、精神荒芜与危机等主题,让人深思,予人回味。
张爱玲小说表现了在强大外在力量摧残下生命的扭曲变形以及人物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把握;揭示了在两种文化夹缝中人们苟且偷安的精神状态。“她把弱小人生放在一个没落与新生相交接的社会时代中去煎熬,默默注视着这些凡庸灵魂在遭受摧残过程中的一切经历。她奋力推开人物的心扉,展现其复杂多变的心路历程,剖析其种种理性的非理性的行为动机,揭示人性惨遭伤害终致沦丧的悲剧情状”。①金宏达:《镜像缤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第299页。张爱玲以她那丰富多彩、才华横溢的神来之笔,创造性地运用了中国传统通俗文学的一些叙事技巧,同时借鉴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叙事艺术,以她天才般非凡的鉴赏力和领悟力,以她独有的“张腔”,成功地对传统小说的俗题材、俗内容进行艺术升华,将看似相互矛盾的因素融在一起,在雅与俗之间游刃有余地游走,写尽人性诸般复杂,在文坛上创造出一种新旧交织、雅俗共赏的独特风格。
Revealing of hum an nature in legends appealing to all
ZHANG Hui
With Chinese traditional novel techniques and western modern novel techniques,Zhang Ailing's novel is featured as Zhang Ailing Style,which makes her"master of popular fiction"appealing to all.In her novel she records the deformed life of the deformed survivals of bygone ages and the good-fornothing young men from wealthy fam ilies in the deformed westernized culture of the metropolis of Shanghai before liberation,which she describes from her peculiar fem inist perspective and with her unique sufferings, personal characteristics,and her literary accomp lishments and talents.She writes the legends mingled with both refined and vulgar tastes,profound ly revealing the comp lexities in human nature and form ing her unique style of coexistence of old and new which enjoyed by both refined and popular tastes.
appealing to all;revealing ofhuman nature;Zhang Ailing
I206
A
1009-9530(2015)05-0047-04
2015-08-13
安徽省教学研究项目“高职旅游类专业综合素质与职业素养养成教育模式研究”(2012jyxm727)
张徽(1965-),女,安徽职业技术学院管理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