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玲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清代文献学在中国文献学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孙钦善先生在总结清及近代文献学的发展概况时说:“综观本时期的古文献学,集前代之大成,在整个学术领域占据重要的地位。其特点是以古代语言文字学的成就为核心和骨干,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编纂、考证等全面开花,硕果累累。它既是我国古代文献学的一个高水平的总结,也是现代古文献学发展的一个坚实的基点。这一时期的宝贵的古文献学遗产,尤其值得我们很好地总结和借鉴。”[1]864清代文献学包罗万象,成果辉煌,其中整理与研究唐代文献不仅是清代文献学,也是清代学术发展史上的一项重要内容,遗憾的是迄今为止一直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在《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中,分四章叙述了清代学者整理古代文献的业绩及成就,其中涉及少量唐代文献。之后,金毓黻、郑鹤声、张舜徽、孙钦善等先生在其论著中亦或多或少涉及清儒整理唐代文献的成就,其关注的重点主要是清儒对两《唐书》的考补和校注。近年来,学术界相关研究成果日益丰硕,但主要体现在总结清儒对唐代某种文献或某个学者的研究方面,缺乏全面、系统的认识与总结。有鉴于斯,笔者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就清儒整理唐代文献的成就、特点与局限略作论述,以期抛砖引玉,促进相关问题的探讨和研究。
本文所言唐代文献,主要指唐人著述或后人编著的有关唐代的文献。这些文献是研究唐史不可或缺的资料。早在宋代,学者们就对其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理与研究。时至清代,唐代文献或散佚不存,或残缺不全,或真伪掺杂,严重影响和制约了唐代文献的研究与利用。学术研究重视证据,旨在征实的清代学者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整理、完善唐代史料的重任,始终不遗余力地从事唐代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工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首先,清修《四库全书》对包括唐代文献在内的传世文献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汇辑和整理。其时去唐已远,能够征集到的唐代文献非常有限,四库馆臣在遵循“辨厥妍媸,严为去取”[2]《凡例》:16的总方针下,对日渐稀缺的唐代文献则采取了有见必录、有益于保存文献、有资于考证等原则,进行著录或存目,共计收入唐代文献387种,其中经部28种,史部49种,子部125种,集部185种,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唐代文献。[3]16-25与此同时,四库馆臣还各尽其才,对唐代文献进行全面整理,不仅对收录的每部唐代文献都详加校勘,并对其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相应的处理,或删繁补阙,或订谬正讹,或存疑待考。同时,对著录或存目的每部唐代文献还分别撰写提要,“每书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论世知人,次考本书之得失,权众说之异同,以及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皆详为订辨,巨细不遗”[2]《凡例》:17-18。此外,还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了备受学者珍视并广为学界研究利用的《唐语林》《唐才子传》《元和姓纂》等文献,而且对部分唐代文献的真伪问题进行考辨。可以说,清修《四库全书》是继宋代之后又一次对唐代文献的全面清理、认识和总结。
其次,两《唐书》作为研究唐史的基本史料,在清代得到了全面的整理与研究。一方面,清代学者不厌其烦地做了大量基础性的资料整理工作,对两《唐书》进行了全面的刊校、笺注与订补。乾隆四年(1739)刊校的两《唐书》武英殿本及道光年间所刊《旧唐书》惧盈斋本,为清人研究利用两《唐书》提供了通行易得的刻本。沈炳震的《唐书合钞》及唐景崇的《唐书注》,为两《唐书》做了大量基础性的梳理和笺释工作。在补阙和考订方面,仅《二十五史补编》所收清人补作两《唐书》的表、志就多达12种,其中万斯同一人补作7种;考订方面则有沈炳震《唐书宰相世系表订讹》、劳经原《唐折冲府考》、罗振玉《唐折冲府考补》《唐折冲府考补拾遗》等诸多成果,而成就最高,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的则要数考史三家的考史之作。乾嘉考证史学的代表人物钱大昕、王鸣盛、赵翼分别在其考史名著《廿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廿二史札记》中,从不同角度对两《唐书》进行了全面的校勘和考订,在对两《唐书》进行精校细勘,分别指出其缺、漏、衍、误的同时,还概括并总结其体例、繁简、史料取舍等编纂得失问题,并就唐代史事、人物、典章制度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与研究。
第三,广泛著录唐代金石文献并进行初步研究。唐代作为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鼎盛时期,政治统一,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刻石立碑风气盛行一时,因此唐代石刻碑志是中国古代石刻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数量之多、种类之丰、艺术成就及史料价值之高在历史上都是空前的。清代金石学继元、明中衰之后再次复兴,众多的金石学者热衷于金石文献的著录、存目或考订,无论哪种形式,几乎都离不开唐代内容,因此清人编纂的金石著作中有关唐代碑石的内容也最为繁富,集中体现了清代学者整理研究唐代金石文献的成就。顾炎武《金石文字记》6卷,其中唐代内容3卷,占全书的一半;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20卷,其中唐代内容7卷,占全书的三分之一;王昶《金石萃编》著录石刻1 500余通,其中唐代468通,几占全书的三分之一;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130卷,其中唐代内容50卷,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强。此外清末还出现了利用金石资料研究唐史的专门性著作,其中劳格等撰《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赵钺、劳格合撰《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最为有名,而清末金石学殿军罗振玉在著录研究唐代金石资料方面成绩突出,著录性著作主要有《昭陵碑录》《唐三家碑录》《唐代海东藩志存》等,研究性著作则有《唐折冲府考补》和《唐折冲府考补拾遗》等。
第四,唐代文学文献在清代也得到了全面的整理和研究。清儒整理唐代文学文献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对唐人总集的汇辑刊刻和别集的整理笺注两个方面。有清一代,特别重视唐人总集的整理和刊刻,先后由政府组织汇辑编纂了《全唐诗》《全唐文》等网罗一代诗文的总集,还选编了《唐诗选》《唐宋诗醇》《唐骈体文钞》《唐诗三百首》等多种诗文选集,而以个人之力汇辑出版的唐人诗文总集更是不计其数。无论是官修还是私纂,是汇辑还是选编,经清儒整理的唐人总集大多附有作者小传,有的还附以评注,无疑为研究者提供了系统而丰富的资料。总集之外,清代学者还大量整理、校勘、笺释唐人别集,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质量之高,远远超过了宋、元、明各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经清人整理的唐人别集,几乎无一例外都辅以笺释或注评,“它们虽或系一人积年完成,或经多人相踵完善,注者各有专长,笺释各有侧重,体式风格多样,但大都能博采旧注,广征史料,缜密考订,纠谬补缺,考校、笺注、评解都远较旧本详善,达到了新的高度。这批著作,既代表了清人别集整理的最高成就,也是我国封建社会中隋唐五代别集整理工作总结性的集大成之作”[4]66。清儒整理唐人别集,关注重点是以杜甫为代表的诗文大家,除群起而注杜外,韩愈、李商隐、李贺等人的作品亦是笺释的对象,甚至出现了一人之别集,数家之笺注的盛况。
最后,清代涉足唐代文献整理的学者人数甚众,钱大昕、王鸣盛、赵翼自不待言,徐松、劳格、赵钺等人也在史料建设方面卓有建树,其中贡献最大者非徐松莫属。徐松不仅是研究西北史地的专家,同时也堪称文献学家与唐史研究专家,他在整理汇辑唐代史料方面颇具慧眼,其《唐两京城坊考》和《登科记考》是研究唐代两京都城建置及科举制度的珍贵文献,在清代唐史研究缺乏系统性专著的背景下,徐松通过对与唐代两京及科举制度有关史料的钩稽排比,在已有文本的基础上,广征博引,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钩稽史料,鉴别考订,细致地加以梳理和排比,将两京的建置格局、宫室苑囿、街道坊里及有唐一代与科举有关的诏奏、史事、试题、答卷、科目、及第及知贡举者逐年列举,清晰地呈现给读者,体现了徐松非凡的学识和功力。两书的史料价值与学术价值都得到学术界的肯定,而徐松所用钩稽排比史料的研究方法也值得学习。
考据学是清代学术的主流,在乾嘉考据学风的影响下,清代学者从各个方面对唐代文献进行了全面而细致的整理,同时在整理的过程中进行学术研究,呈现出寓学术研究于文献整理之中的特点。而且时至清代,技术不断进步,方法日趋科学,文献整理的手段也成熟多样,刊刻、汇辑、校勘、辑佚均受到重视,都为唐代文献的整理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清儒整理唐代文献是在以考据学为主流的学术环境下进行的,因而呈现出文献整理与考证研究相结合的特点,即在整理文献的同时进行考证研究,寓考证研究于文献整理之中,两者合而为一,相得益彰。
首先,在经清儒整理的唐代文献中蕴含了大量的学术研究成果。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绝非简单的汇辑著录,而是在汇辑、整理、保存唐代文献的同时,分别撰写内容提要,对每部文献的流传、作者的生平、文献的价值优劣等进行初步的研究和评估,并就文献本身存在的问题认真地进行校勘、辑佚、辨伪工作,因此,无论是撰写的提要,或是所作的文献整理,都包含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以钱大昕为代表的考史三家,其考史之作除考校两《唐书》的脱、漏、衍、误外,还涉及两《唐书》的编纂体例、繁简得失、史料取舍、优劣比较及唐代史事、人物、典制及地理等多方面的考证或研究。而清代金石学者在著录、整理唐代金石文献的同时,普遍以题跋或案语的形式对相关史事进行考证或订补,涉及唐史研究的方方面面,诸如对两《唐书》的考补,对唐代郡县沿革、隶属及地名讹误的考证,对唐代寺院建置及兴废的研究,对宋敏求《长安志》的考补,等等。[3]145-162就清儒整理唐代文学文献而言,其研究成果则多见于总集的注评或别集的笺释之中,涉及作者的生平、作品的系年及优劣、相关史事的探讨等多个方面。凡此种种,都是值得珍视和总结的唐史研究成果。
其次,就清儒研究唐代历史的专门性著作而言,其在某种程度上亦可等同于文献整理。研究唐代人物的专著有劳格等所撰《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赵钺、劳格合撰的《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两者都是从繁富的唐代文献中钩稽资料,罗列于有关人物之下。劳经原《唐折冲府考》、罗振玉《唐折冲府考补》和《唐折冲府考补拾遗》同样也是从大量唐代典籍尤其是石刻碑志中搜集与府兵有关的资料,钩稽荟萃编著而成。徐松的《唐两京城坊考》和《登科记考》是研究唐代两京都城建置及科举制度的珍贵文献,金毓黻谓之“自群籍中多方搜求,排比联缀以为一书”[5]372。因此,有关唐代人物、兵制、都城、科举等研究的资料汇编,是唐代文献整理的重要成果。
至清代,文献整理的手段多种多样且日趋成熟,以刊刻和汇辑出版为主、校勘与辑佚并重成为整理唐代文献的主要手段,清儒通过这些手段对唐代文献进行了全面而细致的整理,使得渐次散佚的唐代文献通行易得便于利用,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
首先,发展至顶峰的刻书业为唐代文献的刊刻和汇辑出版提供了条件。刊刻方面,许多唐代文献及相关研究成果广为刻印出版,如两《唐书》有武英殿本、《四库全书》本、《四库全书荟要》本、五省官书局本等,而且有关两《唐书》的校勘、笺释、补阙及考订之作,除个别几种未及刊刻外,大多都在成书之初或不久即付梓印行,至于考史三家的考史之作则均不止一种版本,如钱大昕《廿二史考异》有潜研堂本、乾隆五十一年(1786)许烺刻本、光绪十年(1884)长沙龙氏刻本等。在刊刻的同时,有的刻书家还延请名家进行校勘,如道光二十年(1840)甘泉人岑建功在友人梅植之的鼓励下,以个人之力重刻《旧唐书》,由当时著名学者刘文淇主持,并延请沈龄、殷燠、凌镛、黄春熙诸人分任校字之事,“全书字句,悉以殿本为主,其间有刊刻小讹,为人所共知者,即随笔改正,外此则不敢妄改”[6]卷四《重刻旧唐书序》:612。又道光年间扬州著名刻书家秦恩复刻《唐人三家集》26卷,即延请乾嘉后期著名考据学家、校勘学家,被誉为“清代校勘第一人”的顾广圻进行校勘。刊刻之外,清人还汇辑出版了大量唐代文献,皇皇巨著《全唐诗》《全唐文》及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即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此外,包括《四库全书》在内的大量丛书的编纂刻印,也极大地促进了唐代文献的保存和传播,方便了学者研究利用,其中专辑唐代文献的丛书更值得一提,如《唐诗百名家全集》,编刻者专取中晚唐诗集,除元稹、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四家外,其他中晚唐重要诗人的作品亦搜罗颇备。又如乾隆年间陈世熙所辑《唐人说荟》,汇辑唐人说部文献164种,其中许多不见于《四库全书》;清末著名藏书家、版本学家叶德辉辑刻《唐开元小说六种》,包括《次柳氏旧闻》《杨太真外传》《梅妃传》《李林甫外传》《高力士外传》《安禄山事迹》,凡此都是值得珍视的唐代文献。
其次,面对日渐亡佚或有幸保存下来但经辗转传抄刊刻出现各种问题的唐代文献,清代学者发挥其辑佚校勘的特长,对唐代文献或辑佚,或校勘,极大地丰富和完善了唐代史料。清代学者在辑佚方面的成绩可谓空前绝后,辑佚者之多,成果之丰富,方法之科学,皆为历代所不及。清人所辑唐代文献,除前文所述《唐语林》《唐才子传》《元和姓纂》等文献外,还有一些收入各种丛书之中,尤其是辑佚性丛书,其中所辑唐代文献数量虽然不多,但种类不少。如唐魏王李泰所撰《括地志》宋以后亡佚,至清代则出现了好几种辑本,其中孙星衍《岱南阁丛书》本较为通行。马国翰所辑《玉函山房辑佚书》辑佚唐代文献4种6卷,王仁俊《续编》辑佚唐代文献3种3卷,《补编》又辑有唐李泰《括地志》1卷、贾耽《十道记》1卷、《郡国县道记》1卷、林宝《姓纂》1卷、李翱《卓异记》1卷、韦述《两京记》1卷,尤为珍贵。王谟《汉唐地理书钞》专门辑佚汉唐历史地理著作,而清康熙四年(1665)编成的《全唐诗》及嘉庆十九年(1814)编成的《全唐文》,从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作唐代文学作品的广泛辑佚。
辑佚之外,清儒在校勘方面亦功不可没,不但校勘名家辈出,校勘方法日趋科学,所校典籍的数量和质量也前无古人,唐代文献自然也是清代学者校勘的对象。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时即已相当重视对著录文献的校勘,而乾隆四年所刻武英殿本两《唐书》及道光年间岑建功所刻惧盈斋本《旧唐书》,都无一例外进行校勘并附有校勘记。可以说有清一代,刊刻图籍时都非常重视版本的选择和文本的校勘,诸如黄丕烈、缪荃孙、叶德辉等人在藏书、刻书时都十分重视校勘工作。如缪荃孙辑刻《三唐人集》,其中欧阳詹《欧阳行周文集》、皇甫湜《皇甫持正集》各附有缪氏校记1卷。缪荃孙编刻的丛书《藕香零拾》颇负盛名,这部丛书共收书39种,计101卷,书中所收大多是流传稀少的罕见之书,且皆经缪氏亲自辑校,大多附以精湛的跋语或校勘记,都足称善本,极具史料和学术价值,其中有关唐代的有《大唐创业起居注》《安禄山事迹》《东观奏记》三种。
清儒整理唐代文献,以史料建设为中心、寓学术研究于文献整理之中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影响了学术研究的专门化和系统化,而以文献的刊刻和汇辑出版为主,辑佚与校勘并重的整理手段,同时又导致大量学术研究成果散见于各种文献或读书札记之中,零散琐碎,难成系统。因此,清儒整理唐代文献的固有方式和特点,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影响了唐史研究领域的拓展和高水平成果的产出,而这种缺憾和不足突出地表现在学术研究重实践轻总结和学术成果缺乏专门化、系统化两个方面。
清儒整理唐代文献,不但最大限度地整理、完善和保存了唐代典籍,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和许多可资利用的史料,而且在整理文献的同时就相关问题进行考证和研究,并在研究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多种研究方法,诸如考证法,金石证史法,诗史互证法,类比举证、归纳总结法,钩稽排比史料法,等等,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就。毫不夸张地说,清儒在整理唐代文献的过程中,之所以能够取得诸多成就,一方面与学者们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和辛勤耕耘密不可分,同时也得益于各种研究方法的成功运用。如徐松撰著《唐两京城坊考》和《登科记考》,赵钺、劳格合纂《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劳格等所撰《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等,都充分利用钩稽排比史料法,即从大量的史籍中钩稽相关史料,然后按一定的体例排比成帙。赵翼撰著《廿二史札记》,在考校史书编纂得失的同时,考察社会风气的演变,而且善于利用类比举证、归纳总结的方法,通过列举大量相关证据,总结历史现象,寻求历史发展变化的规律,探讨历代政治得失及兴衰存亡的原因。梁启超认为赵翼的特长即是“常有多条胪列史中故实,用归纳法比较研究,以观盛衰治乱之原”[7]52。台湾学者杜维运也对赵翼的史学研究方法推崇备至:“赵氏治史,深得春秋属词比事之旨,不执单词孤事以论史,每每胪列诸多相类之史实,比而论之,以得一代之特征。此近代极流行之归纳方法也……赵氏于每一条中,甚少横生褒贬,擅加予夺,而自载于正史之史实以得其结论,史实之搜集务求普遍周延,不以单一孤立之史实为根据,而由再见屡见之众多同类史实下断语。此为极富近代精神之治史方法也。”[8]372-373此外,清儒整理唐人别集,也普遍采用“诗史互证”的方法笺释诗文,注重对作者生平的研究及相关资料的收集和汇编,凡此都促进了学术研究。遗憾的是,清儒对以上各种研究方法的应用多停留在实践层面,而缺乏对这些研究方法的回顾、反思和总结,特别是在校勘和金石证史方面,清儒在其研究中广泛熟练地运用此两种方法,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停留在实践层面,尚未上升至理论的高度。
就校勘而言,清儒在整理文献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出现了诸如卢文弨、顾广圻等校勘大家,但是缺乏对校勘原则及方法的归纳和总结。钱大昕、王鸣盛在考校历代正史时,除了运用校勘四法考校正史外,还能够综合利用各种知识与学问,诸如版本学、目录学、年代学、避讳学、金石学等进行校勘,其考校成果也深得后人称赞,但缺乏对考校方法的认识和总结。可以说,清儒在校勘唐代文献的过程中,已经普遍运用四校法,但对这种方法的概括和总结进而上升至理论的高度,则是20世纪30年代由陈垣先生完成的。“陈垣与清代考据学有着深厚的渊源。他继承、发展了清代考据学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经世致用的优良学术传统。晚年,他树立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确立了为人民服务的学术宗旨,完成了对清代考据学在史学理论上的超越和升华。”[9]陈垣科学地概括总结出了“校勘四法”,使传统的校勘学方法趋于系统化、科学化,他的《元典章校补释例》被胡适誉为“中国校勘学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论”[10]卷一《校勘学方法论》:108。
此外,清儒在整理古代文献的过程中,都普遍认识到了金石文献的史料价值,新史料意识全面觉醒,并自觉地运用金石证史方法研究历史。相较于校勘方法,清代学者在利用金石文字考史补史的过程中,已经开始对这种方法的具体运用有了初步的认识和总结,但仍停留在探索和实践过程之中,尚未对其加以系统总结并上升至理论的高度。[11]清末民国以来,随着金石学研究范围的不断扩大,加之甲骨文、敦煌石室遗书及汉晋简牍的相继发现,更将金石学研究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清代学者在金石证史方法上的有益探索和大量的金石证史实践及成果,在丰富史学研究方法、增益史学研究内容的同时,也为“二重证据法”的产生提供了借鉴。虽然清儒所用金石证史方法还不甚先进,成果也零散琐碎,尚未能解决历史研究中的重大问题,但是清代学者视金石为史学研究的新材料,利用金石文字考经证史,影响了一代学人的治学观念和研究方法,成为“二重证据法”的先行者和实践者。正如学者所言,“从清初顾炎武、王夫之自发性的运用考古资料印证古书,到清末自觉地大量运用考古资料进行考据,清代考据学家逐步实现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相结合,进而将文献考订与考古资料的相互印证,来解决文献整理中的问题,从而形成了新的研究方法。随着甲骨文的发现,文献整理和考据方法进一步完善成熟,王国维是清代考据学者的继往开来者”[12]。20世纪初期,随着新史料的大量发现,中西文化的交融,王国维以其传统文化的功底和对新史料的敏感,适时提出了“二重证据法”,才完成了金石证史方法从实践到理论的升华。
有清一代,无论是文献整理还是史学研究都具有浓郁的考据色彩,而寓考证研究于文献整理之中的学术特点,以题跋、案语、读书札记等承载学术成果的研究特色,导致了涉足唐史研究领域的学者数不胜数,但是在众多的研究者中,成绩比较突出、真正能够称得上大家的也只有钱大昕、王鸣盛、赵翼、徐松、赵钺、劳氏父子、罗振玉以及从事唐人别集研究与整理的学者,但是这些颇有成就的学者,大多也仅涉足唐史研究的某一领域,除徐松外难见进行全面系统研究的学者。此外,清代的史学研究以考证为能事,考证史学极为发达,“考证学之研究方法虽甚精善,其研究范围却甚拘迂”[7]70,因此考证史学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史料的搜集、整理和考证等方面,受学术环境及研究方法的影响,清儒在整理唐代文献时,其研究范围比较狭窄,主要局限于史料的整理和相关问题的考证,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全面系统的研究成果的产出。
另外,清人读书治学不以著书立说为目的风气,也制约了研究成果的专门化和系统化。清初顾炎武针对明末空疏的学风,提出治学要“博学于文”,做人要“行己有耻”,反对借著书立说沽名钓誉。顾炎武的治学态度影响了有清一代的学风,清人多好读书而轻著书,如王鸣盛就认为“好著书不如多读书,欲读书必先精校书”,自谓其《十七史商榷》并非有意为之,“不过出其读书校书之所得,标举之以诒后人”[13]卷首《序》。钱大昕、赵翼的考史著作无一例外都是读书札记的汇编,清代学术笔记类书籍多于前代,与此亦不无关系。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的纪昀,道德文章皆名一时,时人陈康祺谓其平生未尝著书,“间为人作序记碑表之属,亦随即弃掷,未尝存稿。或以为言。公曰:‘吾自校理秘书,纵观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备。后之人竭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范围,其自谓过之者,皆不知量之甚者也。’”[14]卷六:428梁章钜亦有诗言:“出塞不辞三万里,著书须计一千年。”[15]卷八:172所以,在清人看来,非读尽天下书难以著书,无法超越前人不能著书,无益于千秋后代无须著书,这种治学态度直接影响了学术成果的产出和相关研究的专门化、系统化。
综上所述,清代学者利用多种手段和方法对唐代文献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整理与研究,无论是编纂《四库全书》,还是著录金石资料,都涉及各个方面的唐代文献,而清儒整理唐人总集和别集,对两《唐书》的刊校、笺释与订补,徐松利用钩稽排比史料法著成的《唐两京城坊考》和《登科记考》,则是专门性的唐代文献整理,其成就更值得肯定。清儒在整理唐代文献的过程中,由于受考据学风及其自身治学风格的影响,又呈现出寓学术研究于文献整理之中,以及以刊刻与汇辑出版为主、辑佚校勘并重等特点。而且,清儒在整理研究唐代文献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多种研究方法,取得了多方面的研究成就,遗憾的是长期停留在实践层面,缺乏对这些研究方法的认识和总结;另一方面,清儒整理唐代文献的手段与特点,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术成果的产出和相关研究的专门化、系统化,因而具有明显的局限与不足。总结清儒整理唐代文献的成就、特点及不足,有助于全面认识清代文献学的成就,促进相关问题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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