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允龙,刘 枫
(贵州民族大学,贵州 贵阳550025)
“幽默”一词虽由林语堂先生在20 世纪20年代自西方译介而来,但笔者认为幽默是一种全人类的、自远古文明就有的文化现象。由于涉及幽默理论问题很多,很难在有限篇幅内对很多问题作出论述,本文只限于在大一统幽默学观点的基础上来探讨中国历史上较早的幽默文化,即中国先秦时期的幽默文化。谈到幽默在中国的历史,有人或许会认为它是近现代以来才以译介的方式出现在中国的,但事实上,讽刺、滑稽、笑话、谐谑、隐喻等这些幽默的支脉早在中国先秦时期就存在了,如果不以大一统幽默学的观点来看待,就会产生中国古代没有幽默的谬误观点。所以,中国古代虽没有今天的“幽默”说法,却有“讽刺”、“谐谑”、“滑稽”、“笑话”、“寓言”等幽默的手段、类别、载体现象。
中国的原始人类经过漫长的发展演变,在四五万年前进入了母系氏族社会,此时的先民已经掌握了语言系统,并逐步形成原始性的审美、宗教、绘画等文化,文明的曙光开始照耀先民,幽默的生成条件也在一点一滴地积累。再经过进一步发展,到了距今7000年—40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时期,出现了代表精神文化初步繁荣的各种彩绘、图纹、器皿。而四五千年前左右的尧舜禹传说、禅让制民主风气在民间的流传和史书中的记载,已经说明到了这个时期,先民的生产水平、思维智慧、社会风气和精神生活或已具备了产生幽默的条件。“许由洗耳”的故事也说明了唐尧时代的先民已经出现了类似于幽默的情感表达方式。而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的出现仅仅是在三千余年前的殷商时期,在这几千年间的无文字记录的时期,幽默诸元素、诸形态已经开始孕育了。且伴随着社会的进步,调笑嬉闹、戏谑耍乐等作为生产劳动和政事活动之外的东西,在此时先民的日常生活中应当经常扮演着调剂品的角色,这种调剂品已经或多或少具有幽默的成分,是幽默的种子形态了。陈孝英先生也据刘向《列女传·孽嬖》载“桀……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之于旁,造烂漫之乐”,推测至少在夏朝时就已经产生了具有幽默性质的专司滑稽逗乐行为的俳倡。这种种条件均佐证了幽默的出现既不会与生俱来,也不会晚于甲骨文,更不会晚于周代。殷仪先生认为“肯定先于夏商,萌芽于原始社会的人民生活”[1]是具有极大可能的。笔者认为,幽默的种子应该在夏商,甚至传说中更早的尧舜禹原始先民时代便已播撒下了。
幽默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历史文化的不断演进中逐步完善的,原始先民的幽默尚处于起步阶段,经历夏商的积累和运用,到了文字和书籍初现时,已经隐约能寻得到踪迹了。殷代甲骨卜辞中已经出现了象形字“喜”,此字形表示人们在庆祝活动中欢笑。虽然这个“喜”与幽默尚有一定距离,但在殷代淫祀重鬼的风俗下,却也表明了殷人还是会有意识地主动寻求欢乐,这与幽默的性质多少有些近了。而到了殷商末期及至周代,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典籍《周易》、《诗经》等已经具有了一定幽默色彩。《周易》的卦辞、爻辞里蕴含着中华民族早期的民间歌谣和寓理。这些歌谣、寓理中有许多内容带有诙谐、幽默的色彩。如“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大壮·上六》),以羝羊做比,形容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眇能视,跛能履,屡虎尾,咥人”(《履·六三》),眼瞎腿瘸的人自以为能走路,看得见,却踩到虎尾被吃掉,形容人的盲目自信。“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大过·九二·九五》),后人释义为“枯杨树,生幼芽。老头子娶了个女娇娃。枯杨树,开花朵。老太婆嫁了个少年哥”[2]。这些卦爻多运用“比兴”手法来表述,诙谐滑稽、形象生动,初步具有了幽默语言的特点,显示出商周先民的思维智慧和审美能力。因此,有学者认为“《周易》是我国幽默诗、讽刺诗的始祖……是喜剧性散文的滥觞”[3]24是有道理的。风、雅、颂、赋、比、兴是《诗经》六义,但幽默诙谐同样也是其重要特色,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幽默,最早给后代以很大影响的,首推《诗经》”[4]8。《诗经》中有戏谑逗趣的抒情性幽默,如表现君子修养的《卫风·淇奥》,表现女子情思的《郑风·褰裳》,描述男女幽会场景的《邶风·静女》,妻子调侃丈夫的《豳风·狼跋》,少男少女集体游乐,相互赠礼的《郑风·溱洧》等等。这些诗篇大多出自十五国风,多咏写周代民间生活和爱情故事,具有幽默的格调,调侃、嬉闹、滑稽充满其间,淳朴、明快、谐趣的感觉扑面而来,周人的社会风貌和审美情趣一览无余。除了描写爱情的抒情性幽默,《诗经》里还有大量揭露时弊的讽刺性幽默,如将横征暴敛的统治阶级讽刺为大老鼠的《魏风·硕鼠》,讥笑守财奴形貌的《唐风·山有枢》,揭露卫宣公欲夺儿子之妻而筑新台的《邶风·新台》,以明知故问的口吻嘲讽陈灵公及大臣与有夫之妇私通的《陈风·株林》等等。除了国风中讽刺丑类、揭露残酷统治的诗歌,《大雅·桑柔》、《小雅·正月》等亦有表现国家危机和忧国忧民意识的幽默性片段。这一类型的讽刺幽默多带有政治色彩,是奴隶制社会矛盾的反映,表现了下层人民对贵族阶级和统治者的不满,并以嘲笑讥讽的歌谣形式表达出来,实则是“内怨为俳”(《文心雕龙·谐隐》)。
《周易》、《诗经》等距今三千多年,以幽默的笔触说理、抒情,是我国第一批呈现幽默元素的典籍记录。可以说,中华民族在原始社会、夏商时期播撒下的幽默种子在这一历史阶段萌芽了。《周易》、《诗经》的幽默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大量地采取比兴手法,语言上运用诙谐的譬喻和铺排、内容上展示谐趣场景和人事丑态。效果上一方面记录了民间的社会生活,展示了民俗风貌;另一方面则是劝诫人世、讽谏时政、阐明道理。而这方方面面的特色左不过一个“谑而不虐”。无论《周易》还是《诗经》,所有的讽刺、调侃、嘲弄、打趣等以表情达意为目的,均点到为止,不为低级庸俗的纯粹耍乐,这正是商周人审美情趣和思维智慧的体现,也逐步发展成为中华民族的幽默传统。总之,《周易》、《诗经》等上承原始先民的幽默胚芽,下启春秋战国时期的幽默洪流,处于幽默文化的肇始和萌发阶段,为即将到来的中国幽默史上的发展高峰拉开了序幕。
平王东迁后,国运衰微,周王朝无力管控地方诸侯,攻讦征伐之风盛行。然而“国家不幸诗家幸”,政治军事上的混乱却造就了思想文化上的大迸发。春秋战国时期,诸子争鸣、百家竞放,各路人马分立山头,游说于四方,倡一家之言说。在这个过程中,诙谐的语言、幽默的譬喻成为了诸子先哲们表情达理的共同选择。幽默文化便在这种自由活跃的社会氛围中茁壮成长。春秋战国时期也因此成为我国幽默发展史上的第一座高峰,而流传至今的诸子文集和史书散文则成为刻录这个时期幽默生态的活化石。
先来看儒家的幽默。一向被认为是正襟危坐的大教育家模样的孔子却是那时的幽默好手。《论语》中记录了大量孔圣人的幽默言行。司马牛忧愁地问孔子,别人都有兄弟,我却没有,孔子打趣地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乎?”(《颜渊》篇)在《子罕》篇中,有人夸赞孔子渊博,却没有哪一方面是专长,孔子听后幽默又显无奈地说:“我要专长于哪一方面呢?驾车还是射箭?我还是驾车吧。”子游治理好了武城,孔子认为他有大才,治武城算是小用了,便“莞尔而笑”说“割鸡焉用牛刀”(《阳货》篇)。此外还有记载孔子说自己“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之类的自嘲等等。孔子以幽默的心态看待人生和社会,语言里时常透露出幽默的色彩。孔子从容有度,重视礼节教化,使用幽默也只求莞尔一笑,最终以礼和理升华谐和趣,温柔敦厚、中庸中和。同为儒家先哲,与孔子的中庸不同,亚圣孟子的幽默则雄辩犀利,具有讽刺揶揄气质,机智凌厉,富文学性。《孟子·公孙丑上》里揠苗助长的故事,取材生活,譬喻深刻。《孟子·离娄下》中“齐人有一妻一室”的故事简直是一篇完整的小型幽默小说,辛辣而讽刺。而孟圣人讥笑齐宣王、梁惠王等王侯,揶揄告子、任人等智者的例子更不胜枚举。孟子的幽默理智性强,经常锋芒毕露,以至于林语堂说“孟子犹能诙谐百出……然孟子亦近于郁剔,不近于幽默”[5],但孟子性格豪放、情感澎湃,语言文字当然也就强势激烈,这种带刺的幽默恰恰是他的幽默特色。作为在战国时期最后一位儒派大家,荀子善用大量的滑稽性比喻和排比,在气势中输入幽默,且偏于荒诞性的喜剧色彩,而且他的散文中还时有“猜谜语”般游戏文字的特色。这些幽默元素在《荀子》的《正论》、《非十二子》、《赋》等篇章中均可见。但总的来说,荀子时代正处战国后期,百家争鸣之风渐趋冷淡,与孔孟相比,他行文浑厚却学究气重,个性不强,因而幽默方面的成就不算突出,有人称他的幽默是儒家幽默的“收敛性的完结”[3]142,这一点是值得思考的。
再来看道家幽默。老子是道家鼻祖,《道德经》成书早于《论语》,其间包含着老聃的幽默哲学。例如“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之,大笑之。不笑,不足以闻道”(四十一章),“治大国若烹小鲜”(六十章),“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七十三章)等等。老子是哲学家,他的幽默也透着哲学味道,幽默感常在细细品味琢磨之间。道是老子哲学的核心,他的幽默也常常围绕道做文章,深邃鞭辟却不失诙谐风趣,难怪林语堂称他的《道德经》“蓄藏着更为精炼的俏皮智慧之精髓”[6]120-121。与老子玄奥的“深藏”幽默相反,同为道家宗师的庄子个性超脱旷达,飘逸潇洒,浪漫主义气质深厚,他的幽默更加纯熟自然,更加彻底,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幽默。略举几例:庄子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庄子·胠箧》)讽刺诸侯;《人世间》中庄子滑稽地描绘了畸形的怪人;《列御寇》篇里庄子在快死时说他死后要以天地做棺材,弟子怕他被乌鸦吃了,要把它厚葬,他却说你怕乌鸦把我吃了就不怕蝼蚁把我吃了吗?而《庄子》中诸如鼓盆而歌、鸱得腐鼠、舐痔得车、邯郸学步等诙谐幽默的寓言故事更是不胜枚举。庄子一生清苦,却安然自得,只求逍遥,“死到临头”都还在开玩笑。他的幽默,或讽刺、或滑稽、或自嘲、或怪诞,变化多端,大量的譬喻、排比和微型故事包罗万象,涉及人生的各个方面。像庄子这样爱好幽默的人,“随便什么琐碎、寒伧、渺小、卑微的东西都是无法隐遁的”[7]。许地山说“庄子所求底是天然的生活……试着要在可悲的命运中愉快地渡过去”[8],他的滑稽幽默和喜剧精神正是这种达观心态的最好注解。因此他不愧为先秦时期的幽默第一人,对后世幽默人生观和幽默文风影响深远。
墨家的代表墨翟和法家的代表韩非也是先秦诸子里的幽默“工匠”。墨子是中下层人民的代言人,总是替普通民众说话,崇尚劳动,主倡兼爱非攻。他的幽默言辞也是这一理念的体现。如在《墨子·公输》中,墨子通过举例和比喻一步步“引人入彀”,说得君王哑口无言,既产生了幽默又阻止了战争。而《非儒》等篇中他对儒生的揶揄嘲弄也是《墨子》的特色。但总体上来讲,墨家朴实而无华,虽言词锐利机智,但重在劝谏说理,智慧有余,幽默略显不足。同是功利主义者,倡导法制军事、强调富国强兵的韩非却针对现实丑恶,以幽默讽刺见长,其言说在先秦诸子中寓言性最强,可以说《韩非子》就是一个寓言幽默的储藏室。因此,林语堂才会说《韩非子》里头有“天子第一号的幽默”[6]73。如著名的守株待兔、自相矛盾、郑人买履、滥竽充数、买椟还珠等等,既嘲笑了人物的愚蠢丑陋,又蕴含哲理,具有讽诫作用。
在诸子文集语录之外,先秦时期的史书、传记散文中同样富含有许多幽默故事。诸如《战国策》中的狐假虎威、画蛇添足以及《邹忌讽齐王纳谏》等篇目;《左传》中的狼子野心、风马牛不相及、鞭不及腹以及游说于各诸侯国之间的纵横家们诙谐机智的外交辞令等;《吕氏春秋》中的逐臭之夫、掩耳盗铃、刻舟求剑的典故;《晏子春秋》中滑稽幽默又不失睿智聪慧的晏子形象及其辞令等等。这些春秋战国时的史传散文里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喜剧性人物、戏谑性语言和讽刺性的故事,为这一时期的幽默文化增砖添瓦,贡献了力量。除了诸子文集和史传散文,还有两点不应忽略,一是楚辞,一是俳优。与中原文化相对峙,南方的楚地同样有自己的幽默生存空间,楚辞中就有不少幽默片段。宋玉便是辞赋家里富于幽默情趣的一个,甚至有学者称他是“赋体游戏文学之祖,古代幽默之宗”[4]141。而“俳优”如优孟、优旃、优施等人则是“处于雏形状态的喜剧演员”[9]。这些人多生活在宫廷周围,从事表演活动,滑稽风趣,被看做是“弄臣”,但这些弄臣也有不少在表演和俏皮话中加入隐喻、自嘲、隐语元素以达到讽诫君王、指斥时弊的目的。如《史记·滑稽列传》中关于优孟谏楚庄王、淳于髡谏齐威王等故事的记录。俳优活动在我国幽默史上有重要意义,一般认为,它们是我国传统民间戏曲、曲艺的早期形态,而它们的庄谐相宜、调皮打趣则使其“成为中国幽默传统的主要渊源之一”[10]。
春秋战国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思想大解放时期,列国纷争客观上带来了流派纷呈、策士并起的现象。各门各派要想博得统治者和广大民众的支持,“巧言令色”,亦庄亦谐地晓以道理成为必要手段,而相对自由、民主的空气也使得诸子们的幽默风趣各有特色。无论温柔敦厚、莞尔而笑的孔子幽默,老道玄深的老子幽默,还是凌厉痛快的孟子幽默,乐观洒脱的庄子幽默,专于讽刺寓言的韩非幽默以及历史散文中的机智、俳优活动中的滑稽,都在中国幽默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春秋战国这四百余年间,正是幽默百花齐放、大发展大繁荣的时期。
幽默的发展过程是与各个时期的社会条件分不开的。卓别林认为“智力愈发达,喜剧性就愈成功,未开化的人很少有幽默感”[11]。原始胚芽阶段的幽默究竟是什么样的,由于缺乏文字记载,难以考证。但其产生必然是生产力、智慧、语言、审美以及文化生活等多方面共同进步的结果。殷商后期和西周时期,一方面,文字书籍的创造使得知识技术的传播成为可能,生产力水平和精神文明也进一步发展,幽默产生的条件进一步具备;另一方面,奴隶制度发展到鼎盛时期,社会矛盾却日益突出。到了周厉王专制统治时,人民甚至只能道路以目,故而“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文心雕龙·谐隐》),幽默也由生活娱乐领域开始进入政治生活领域,隐喻性、讽刺性幽默开始出现了,这在《周易》、《诗经》里已有所反映。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奴隶制度走向崩溃瓦解,政治军事形势一片混乱,这反而为思想文化的发展打开了天窗,而农耕、商业等在这一时期更进一步,养士、蓄俳之风的盛行同样也刺激了思想文化的活跃。因而,民主、自由的整体社会氛围是这一阶段幽默水平大大提升的主要原因。
通观先秦这一时期的幽默文化,内容丰富多彩,爱情、政治、哲理、生产生活等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渗透了幽默的文化。总体来说,“谑而不虐”是其基调,讽刺寓理性幽默是主要类型,诸子文集、史传散文、俳倡活动是载体,寓言故事是其独特形式,比、兴是主要方法。
《诗经》里的《卫风·淇奥》篇有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是中国最早的关于诙谐的理论。《诗经》中所有的幽默无论是抒情性的,还是讽刺性的,均只稍加点染,以“雅趣”为特色,讲求适度,止乎于礼而不过分夸张、流于粗俗。这一特色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文集中被承袭。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他自己的幽默也是温柔、浅淡、无邪的。连最洒脱,最爱开玩笑的庄子的幽默也逾不过一个“雅趣”,不为纯粹粗鄙的幽默而幽默。《诗经》成为儒家经典后,这一理念为历朝历代所继承,发展为中国幽默文化的一大传统,成为正统思想和文士们自觉的“规矩”。
讽刺性的寓理幽默在《周易》、《诗经》里已初露端倪。如果说《诗经》里,讽刺寓理性的幽默与纯趣味性的“纯幽默”保持着大致二分的话,那么在春秋战国时期讽刺性的寓理幽默则成为了各家各派普遍运用、最为常见的幽默类型。《诗大序》中有“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这里的“风”即是“讽”,“刺”有“讥”之意,可见,讽刺在中国文化源头里就是非常重要的说理、劝谏手段。讽刺与幽默有着复杂的联系,以大一统幽默学来看讽刺的话,讽刺就是幽默的一种。这主要是基于讽刺中所包含的幽默成分,讽刺本身就可以看成是具有攻击性的幽默,这种攻击性中又通常蕴含着哲理。先秦时期有大量的幽默故事都以这种讽刺寓理性幽默的面貌出现,诸如《诗经》中以硕鼠讽刺当政者,诸子文集中的丑妇效颦、杞人忧天、掩耳盗铃等对愚蠢、僵硬、丑陋的讽刺等,具有很强的滑稽戏和可笑性,是典型的讽刺寓理性幽默故事,具有警示和教育价值。讽刺与幽默的“合流”是先秦时期的重要现象。我国严肃的礼仪制度和理性精神建立的早,自由意识和个性精神弱,因而幽默几乎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通常以其他面目出现,这其中讽刺就是极为重要的、常见的一类。幽默元素蕴含在讽刺中,以讽刺承载幽默,兼道理,这一现象成了中国又一大幽默文化特色,影响深远。
先秦时期,各种诗歌民谣、文章学术、典籍文献之间是没有分野的,不存在专论某一门类知识的书籍,即所谓的文史哲不分家。幽默也是如此,先秦时期是没有专论幽默的书籍的,最早关于幽默的专门性文章可能要算是西汉司马迁的《史记·滑稽列传》、三国时邯郸淳的《笑林》(已佚)以及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谐隐》了。因此,先秦时期关于幽默的观点、语言、故事的记录零散地分布于经、史、子、集中而以其为载体,并以附属品的面貌出现。我国向来把这些典籍统称为“文学”,那么可以说,幽默文化中的“主将”——幽默文学是自出现书籍以来就有了的。郑凯先生甚至说:“幽默是先秦文学中的规律性现象,是先秦文学中真正的文学性因素,是先秦文学的品质,是先秦文化的格调。”[6]10这是有道理的。而先秦的倡优活动则是一独特现象,他们的滑稽表演和讽喻笑话是肢体幽默和语言幽默的载体,并在后来的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发展起来。
先秦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讽刺性、哲理性幽默主要是通过寓言的形式来表现的。《周易》中的“羝羊触藩”,《诗经》中的《硕鼠》等已经具有了寓言的雏形,而孟子、庄子、列子、韩非子等更是寓言大家,在他们的文集中,大量的思想观点和言论辩词依靠寓言故事来传达,这些寓言中通常蕴含着丰富的幽默元素。而在《左传》、《战国策》、《晏子春秋》、《吕氏春秋》等史书、散文中具有幽默性的寓言故事同样十分丰富。寓言故事形象生动,易于理解和传播,最适宜嘲笑虚伪、愚蠢、丑陋和僵硬。在人类文明的早期阶段,寓言似乎是最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手段,它也因此是幽默的源头形式之一,是幽默大家庭中的一员。先秦时期是我国寓言最繁荣的时期,自秦汉后虽有发展但无法超越先秦,保留下来的先秦寓言在后世多转化为成语、谚语而在历史文化中不断复活。成语、谚语是汉文化一大特色,它们中的许多都是先秦幽默寓言的替身,即便在当代社会中,运用成语仍然是在各种语境中造成幽默的重要方式。
早在《周易》、《诗经》中比兴手法便出现,这一手法为历代承袭,是我国文化中最古老的修辞方法。比即是比喻,兴即欲言此物先言他物以起兴。前者是形象思维,后者是联想思维。这两种方式直至今日仍然是最大量运用的语言文字手段。然而两三千年前的人们就已经熟练运用它们来塑造幽默了。比兴能够显著提升语言文字的艺术表现力,营造出喜剧性氛围,因而与幽默的联系几乎是天然的,没有哪个幽默大师可以离开比兴而生产幽默。比兴还有其变体:隐。隐就是闪烁其词,将真意隐藏话锋中而不点破,即刘勰所谓“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文心雕龙·谐隐》)。这种方式更考验接受者的思维智慧,也可以产生幽默。大夫伍举以三年不飞之鸟隐谏楚庄王即是一例。隐后来又演化成谜语,成为今人惯用之幽默手法。
自古以来,无论中外,历来人们都更重视悲剧性的文化现象,而视喜剧性文化为下等。对喜剧性的“幽默”更是知之甚少。甚至许多人都认为中国的历史缺乏幽默,中国的幽默是在20 世纪20年代“幽默”一词出现以后才有的。然而,事实却向我们证明,中国古代不仅有幽默,而且历史悠久。先秦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源流,其间蕴藏着丰富的幽默文化元素,这些幽默元素在连续不断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了指斥丑恶愚昧、讽诫言行世态、愉悦人民生活的精神内涵,并影响了中国幽默文化史的定位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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