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佐藤将之
(台湾大学 哲学系, 台湾 台北 10617)
21世纪《荀子》思想研究的意义与前景①
[日]佐藤将之
(台湾大学 哲学系, 台湾 台北 10617)
摘要:在过去二十年间的中国哲学研究中,无论华语或英语学术圈内,都能观察到荀子思想研究之崛起或复兴。荀子哲学开始获得新的生命。以这样对荀子研究的新的趋势为背景,根据笔者过去二十多年进行的荀子研究获得的若干心得以及最近十多年推动的荀子研究者之间的交流的经验来构想荀子思想研究之未来展望,认为荀子的“礼治”思想能对21世纪的伦理学(包括我们对伦理生活的实践)、社会、政治哲学各方面的发展体现新的角色和意义。
关键词:荀子;荀子研究;礼治思想;礼学
中图分类号:B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5)06-0025-07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6.004
Abstract:In the field of Chinese philosophy research in Chinese and English speaking countries for the past 20 years, a significant phenomenon has been the revival and reevaluation of Xunzi studies. More importantly, Xunzi’s philosophy, especially his idea of “li” (rituals and social norms, or the rule for proper conduct) is presently becoming an actual orientation for making our lives more ethical and meaningful. Bearing this in mind, based on the author’s own research experience, this paper envisions several roles for future Xunzi research in the fields of ethics and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as well as practical contributions to our practice of ethical life.
序言
在过去二十年间中国哲学研究中,无论华语或英语学术圈内,都能观察到荀子思想研究之崛起或复兴。②笔者已发表几篇回顾过去《荀子》思想研究的问题的文章,今只举出其中最近发表者。请参见佐藤将之《二十世纪〈荀子〉研究综述——由国际视野的比较回顾》,载《邯郸学院学报》,2014年第2卷第2期,第5-16页。根据笔者的估算,迄今有关荀子的注解、翻译以及论述等已超过五千种。在英语学界,荀子思想已被看做在比较哲学领域中不可或缺的哲学探索之资源,而在原来长期以新儒家“反荀”或“批荀”观点为优势的台港澳学界,则不少青年学者的论述,或研究生所写的硕博士论文中明显开始脱离以“当代新儒学”式,亦即以对孟子的深刻认同为基础来理解荀子哲学的负面意义之桎梏。简言之,荀子哲学正在开始获得新的生命。以这种对荀子研究的新的趋势为背景,笔者根据过去二十多年进行的荀子研究的若干心得以及最近十多年推动的荀子研究者之间的交流的经验来构想荀子思想研究之未来,应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据此,本文基于荀子的思想对东亚国家、社会以及伦理观所产生的整体性的巨大影响的理解,重点关注荀子对“礼”的理论之集大成者的角色,并阐发荀子“礼治”思想对21世纪伦理学、社会、政治哲学各方面所具有的新的启示和意义。
一、荀子对“人”和“社会”的理解
若要探讨“荀子政治哲学”这样的题目,由此会联想的副题大概是与荀子所指向的理想的国家、社会、统治者、治术以及人民等问题相关。不过由于我们生活在21世纪,我们应该从荀子哲学的当代意义开始探讨。简言之,我们向荀子能学习什么?针对此问题,笔者首先要指出的一点是,荀子对理解“人”的方式。关于这一点,大多数的人可能会想到他的“性恶论”。不可讳言,荀子将“人之性”作为考察的对象这个事实本身表明荀子对“人”进行深入的思索。不过,在此笔者希望暂时搁置像“性善”、“性恶”等妨碍理解荀子思想的口号性术语,先照笔者的说明试图理解。首先笔者试图阐述荀子所提出的对“人”的整体理解:
“人”的存在本质在于在人个体正在经过的变化过程所呈现的时间轴和“人”这样的存在者经过政治体系来形成无限扩大的人类集团=社会的空间轴之两轴所交会的地方所产生的动态(=dynamism)。
在此我们需要注意两点:第一,虽然笔者用当代的语言说“人的本质”,而此句会引起对荀子所使用的“性”这个术语的联想,但在这里要避免“性”这样的术语的使用。第二,我们也需要谨慎地避免将此“本质”用“善”或“恶”如此含有价值判断的形容词界定其内涵。对荀子而言,“人之性”是无须解释为“本然状态”或“应然状态”,并非系指“人的本质”的意思。荀子认为,可规定人类的基本条件是“人”为人类中的每一个人,并且同时亦为形成社会集团的成员这一点。
那么,从这样人类基本条件所具体志向的动态是怎样的呢?笔者的理解是:几乎扩大成无限大数量的人类社会中,每一个人由于将自己改善(即“化性”)也扩大了自己存在的可能性和意义,也改善了社会。
简言之,荀子认为人和社会均经过变化过程。荀子的“变化观”与《庄子》的“物化论”息息相关,但这并非本文所要阐述的方向。*关于这一点,请参阅佐藤将之《荀子礼治思想的渊源与战国诸子之研究》(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第二章“天人之间的帝王:《庄子》的‘道德’与《荀子》”的探讨。这里笔者要指出的一点是,荀子哲学富有要控制变化的方向的需求之思想。*关于荀子的“变化”观和其与“诚”论的关系,请参阅佐藤将之《掌握变化的道德:〈荀子〉“诚”概念的结构》,《汉学研究》2009年第27卷第4期,第35-60页。正如引文所说,由于改善自己,也改善社会,荀子将个人的变化与社会的变化之间的关系视为互相的连动。笔者认为,这就是荀子哲学的特点。而且荀子也提示了同时改善个人和社会的具体方法或目标。在此意义上“荀子思想”正可呈现“政治哲学”的基本特质。
然而,既然我们可以说荀子哲学具备以上的特质,我们向这样的哲学能学习什么?如上所整理的说法也许过于简略,笔者欲进一步阐述。在此之际,我们也扩大荀子思想所含有的思想意义。下面我们对此分别由历史上、哲学上以及实践上的层面来说明。
首先从历史的观点来思考我们向荀子能学习的东西。事实上理解荀子的思想等于了解我们东亚历史上国家、制度、伦理的根源。简单说,理解荀子等于理解我们——东亚人。换言之,若没有荀子的思想,从汉朝以来迄今的两千年的东亚历史恐怕不会如我们所熟悉的方式展开。特别是我们的道德观和伦理意识也恐怕变成与现在的相当不一样。在此笔者主张“对东亚社会的影响”时,这并非因为广义的儒家思想对东亚社会有这样的影响,而是因为受到荀子思想的影响后东亚社会才成为现在我们所属于且置身于其中这一点。其实即使退一步说,现在的东亚社会由于受到广义的儒家思想的影响而形成,作为其基础的“六经”体系本身可能由荀子的礼治理论得到整备。*关于这一点,请参阅佐藤将之《荀子礼治思想的渊源与战国诸子之研究》的“结论”中之相关论述。
第二,荀子的哲学意义是什么?在古代属亚欧大陆东边的特定时代所产生的所谓“诸子百家”的思想对所谓“哲学领域”有何种启示呢?关于所谓“中国哲学”是否在希腊哲学所涵盖的“哲学(philosophy=爱智)”之内这一点,在过去数十年间世界相关的专家之间有热烈的讨论,进而直接或间接地,学者们针对中国“哲学”是否哲学这一点展开了多样的论辩。笔者无法在这里详论此问题*比利时鲁汶大学的戴卡琳(Carine Defoort)把有关此议题的看法分成四种立场。请参阅Carine Defoort: “Is There such a Thing as Chinese Philosophy? Arguments of an Implicit Debate”, Philosophy East & West, vol. 51-3 (July 2001)。戴卡琳本人的想法是:东西方思想本来彼此不一样,因此才有比较研究的价值。,不过值得提出的一点是,哪怕最怀疑中国哲学为哲学的学者也都会同意:目前荀子思想在我们“哲学”学科中所探讨的各种议题中能提出富有启发性的论点。荀子思想中富有通常被视为儒学的核心成分之“伦理学”上的内容——希腊和罗马古典哲学中“哲学”的究竟目标就在于“伦理生活”,即“良好的人生(living well)”这一点。除此之外,荀子思想还富有一般而言在中国哲学中比较缺乏的“获得正确的知识之方法”、“言语的构成和功能”、“合理理解世界的构成”等,相当于西洋哲学中的认识论、言语哲学、科学哲学相关的论述。特别在比较哲学领域,学者将荀子的思想与亚里士多德、圣·奧古斯丁、霍布斯甚至达尔文等人的思想进行相当仔细的比较分析。换言之,荀子思想在我们以西洋哲学的问题意识架构思考传统东亚思想的内容和各种问题时,成为东西方思想之间的媒介。
不但如此,在日本近二十年的学界以及包含政府和工商界各层对两项哲学议题探讨相当普遍,这就是:(一)探求在不同种类的生物之间、或不同立场的个人或人群之间,或者整体人类和地球环境之间如何共存的“共生哲学”;(二)以个人与社会经过国家的媒介如何创造更为理想的共同体(或共“动”体)为课题的“公共哲学”。无疑,基于荀子思想的探讨获得的见解一定会对此两个领域中的各种探讨有所帮助。*关于前项的议题,笔者曾经提供过初步的观察。请参阅佐藤将之《作为共生理念之基础价值的荀子“礼”概念》,小林康夫、中岛隆博编《共生の哲学のために》(UTCP Booklet No.13),东京大学グローバル,2009年,第23-41页。这是因为荀子所考察的对象之“人”含有以上述两点为前提。其他从古代传下来的卓越的思想文献也是如此,《荀子》一书经过“哲学”这样的学科和讨论,在我们新的思想哲学地平上定能提供无数线索和新见。
第三,学习荀子思想的实践意义何在?毋庸讳言,在中国思想的领域中荀子的思想通常被归类于“儒家”。在此分类“儒学”系经过修身、齐家、治国,而在意义上还指向平天下的实际伦理的教义。同时在传统东亚社会中,举日本近代为例,直到“二战”结束,此教义当时也构成日本的修身教育之一种课目。简言之,荀子的思想无疑对儒学修身思想的形成发挥了巨大影响。
如上所述,基于对荀子是个修身理论的建立者的理解,在思考荀子哲学的实践意义时,我们需要进一步厘清的是,荀子如何理解“人”。前文已经说明了从原初的意义上荀子如何看“人”。若更具体一点阐述的话,荀子的“人”论则可以分成如下四点:
(一)荀子认为每个人出生时都一样,而且都具备无限伦理发展可能性的“材料”或“素质”。
(二)荀子探求在人间世界(在此世界鬼神是“敬而远之”的祭祀对象,而在这样的角色中构成社会共同体的重要一部分),每个人和社会之理想存在方式。
(三)人类是正在经过变化的主体,并且每个人的目标应当放在其变化过程中改善自己的德性上。
(四)荀子构想了能统合无限扩大其规模的人类社会之规范以及制度,并且提示为了实现此规范和制度的领导术,即司马迁所说的“帝王之术”*《史记·李斯列传》:“(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由以上四点可见,荀子对“人”的理解似乎只在历史上和哲学上能找出意义。不过笔者认为,这样的“人”观,从思考现代社会中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理想社会的实践方法的层次来看,仍然富有实践意义。若我们进一步阐述其意义的话,关于第一点,荀子对“人”的理解,若与其他古代思想相比较的话(譬如古代希腊思想、印度教思想等),相当例外地与现代人所期盼的方向相一致,即共有(人类皆同)的“人”观。关于第二点,则能在信仰“宗教神圣”愈来愈困难的现代社会中,提供人之间如何相处之指针的基础。第三点也能提供一个人如何善生的目标和理论根据。第四点,具有在当代社会如何思考保持整体人类秩序的问题之智慧。
除此之外,笔者还要提到的一点是荀子思想和东亚传统中的教育思想(亦即相当于今天所称的“教育学”的内容)之间的关系。现据《荀子》第一篇和第二篇个别主题为“劝学”、“修身”的事实来看,在东亚的传统思想中,第一位提出最系统的教育思想的人就是荀子。尤其是在西汉以前的文献中“教化”一词唯独在《荀子》中出现多次,而且构成荀子教育论的重要主张。《荀子》就是东亚教育学之祖。与此相比,孔子和孟子对教育的言说,只不过提出或是日常的或是原则上的内容而已,因而比较难以称得上教育理论。作为“人”学的荀子教育学说之核心在于“学”的实现能够提高“人”的品质(荀子即说“化性”)。不但如此,荀子同时提出了旨在实践此境界的具体学程——“礼”。荀子认为,在人的社会假如没有教育的话,就将失去人类的特质。荀子同时认为,人的社会需要按照人的存在方式制定教育原理和具体实践的方法。
以上乃是笔者对荀子思想之值得学习的可能性的分析。总之,荀子已经想到了人类为实现人类固有的意义而我们能够想到的几乎最深的原理以及几乎所有的有效方法。而且也为我们提供了实践的具体指南。那么,下面我们再回到为了思考东亚社会和历史时为何荀子思想如此重要这一点。也就是说,我们进一步来看荀子思想对东亚历史、社会的影响。
二、“礼”和东亚国家的政治、社会以及伦理
笔者认为,东亚世界的国家制度、政治、社会以及伦理等都基于荀子的思想,基于其理论基础而实现发展。从社会科学的观点来看思想和历史,若主张荀子思想的影响广及“东亚世界的国家制度、政治、社会、伦理的基础”全部,听起来好似笼统的大话,甚至荒唐无稽。然而即使如此,为了描述荀子思想的影响之大,不便于只指出特定的主张和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只好以“东亚世界的国家制度、政治、社会、伦理的基础”来涵盖其影响的规模。
在20世纪前半叶,著名的美国汉学家德効骞(Homer H. Dubs,1892-1969)曾经指出,荀子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巨大思想角色可与亚里士多德相比。*Homer H. Dubs: The Works of Hsüntze: Translation from the Chinese, with Note (London: Probsthain & Co, 1928), 以及Homer H. Dubs: Hsüntze: TheMoulder of Ancient Confucianism (London: Probsthain & Co, 1927)。前者为翻译(不过并非全译),后者则为对荀子哲学的研究专著。毋庸讳言,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成为西洋几乎全部学术领域之基础。德効骞甚至说荀子这样伟大的思想家不仅在东亚思想上,而且在世界的思想发展上都属稀有。其实,20世纪的荀子研究者,如陈大齐等,也常常把荀子在中国哲学史上的角色与亚里士多德比较。[1](P.3)最近则开始对两者的哲学内容之异同点进行比较研究。*Eric L. Hutton: “Moral Reasoning in Aristotle and Xunzi”, 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29:3(2002)以及孙伟《道与幸福:荀子与亚里士多德伦理学比较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然而,针对笔者的主张(荀子思想成为“东亚世界的国家制度、政治、社会、伦理的基础”这一点),读者应该还怀疑荀子思想的影响为何与亚里士多德可以比肩那么大。
其实,我们尚未涉及整条中国思想史的脉络,只是以孔子和孟子的思想来比较荀子思想的影响力,读者会觉得荀子思想对东亚思想的影响应该比孔孟小。其实,还存在着对荀子思想的影响力过小评估的因素。这就是“宋明理学”和“阳明学”对当代东亚的政治制度或伦理观的连续性影响。的确,清朝、李氏朝鲜、德川幕府的儒学的直接来源,主要是“宋明理学”和“阳明学”。众所周知,甚至荀子原先位居孔庙的享祀的地位也被后人加以排斥,迄今尚未“平反”。
不过在这里,让我们从所熟悉的儒学的各种概念中最重视的价值是什么展开深入思考。以在东亚三国的文化中看起来与“礼”的理念似乎有距离的日本社会为例。耐人寻味的是,在日本语境中最重要的儒家价值概念的确并不是“仁义”。在当代日文语境中“仁义”一词的意思甚至已经沦为黑社会的规范,更不是“理-气”架构。由于至少“二战”后在日本社会“忠孝”概念也不再流行,因此笔者认为,其所奉行的乃是“礼”和“诚”两个观念。事实上,“诚”的概念的理论化也在某种程度上由荀子达成,但本文不拟深入此问题的考察。[2]在此将我们的焦点集中放在“礼”的概念对日本的政治、社会以及伦理的影响。可以说,“礼制”就是日本天皇制度的根基,也是其统治原则。可代表日本王朝制度和文化的“雅乐(ががく)”以及所谓“十二单(十二ひとえ)”等服装制度,都渊源于“礼制”。而且,形容文物和高贵人物所具备的文雅所使用的术语“みやび(雅)”这样的概念,就是原来“礼”所呈现的灿然的文明性之象征。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文化似乎最偏离“礼制”理念的德川时代,正如渡边浩的研究所示,德川幕府的政治秩序是由当时无数有关席次、进退、服饰等“礼”体现在将军-诸侯-其他下级武士之间的严格身份秩序和各个角色维持下来的。[3](PP.28-40)的确,在德川幕府最高法规之“武家诸法度”中,早在1615年制订的“元和令”中,首章所写“需专相嗜文武弓马之道”的部分,在1683年修改的“天和令”中就改为“需励文武忠孝正礼仪”。简言之,“礼仪”的实现成为德川幕府的公开之最高目标。到了18世纪,亦即在德川时代中期,代表日本两大儒者之一的荻生徂徕(物茂卿,1666-1728)进一步主张由“礼乐”统治国家的重要性。
附带一提,在东亚政治哲学传统中,第一次建立以音乐为有效统治方式之完整的政治理论的思想家也是荀子。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有关音乐的政治论在《礼记·乐记》以及《吕氏春秋·十二纪》诸篇中也可以看到,但与荀子《乐论》的论述相比,这两本中的论述还没有像荀子的音乐论那样具备系统一贯的论述特性。*关于荀子乐论的政治意义,请参阅Masayuki Sato: The Confucian Quest for Order: the Origin and Formation of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Xun Zi (Leide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3), pp. 362-369。
三、在视野中缺乏荀子的礼学研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许多学者都认为“礼”对东亚政治社会发挥了关键的价值功能。而且,朝鲜的礼制、“朱子家礼”、道教的各种礼仪以及德川时代的丧礼等,与文化人类学的仪礼研究(ritual studies)彼此启发,吸引许多中日韩的学者参与。问题是,这些学者都同意在理解东亚社会的国家和制度中“礼”是关键因素这一论点,但对将“礼”概念提升为最高统治理念的就是荀子这样的事实缺乏认知。若我们稍微仔细比较那些从事东亚“礼制史”或“礼学史”的研究者对“礼”的理解,便可以发现几种共同的态度。*笔者对此情形的批评,请参阅佐藤将之《荀子礼治思想的渊源与战国诸子之研究》的“序论”。
首先,从最基本的一点开始,在日本学界的“礼”的研究者当中(尤其较为年轻的),不少学者恐怕没有细读《荀子》,而若从二手文献理解荀子的思想,则常常会忽略荀子作为“礼治”理论的完成者这个角色。这一点我们在下文再提及。不过,我们暂时假设这些研究者都对荀子思想的主要内容有大概的理解。不过,尽管如此,学者们为何忘了荀子对建立“礼制”的哲学基础所发挥的那么巨大的贡献呢?笔者认为,这与这些学者观照“礼制”的历史态度有关。至少在汉朝以后,虽然有诸如东汉郑玄那样对“礼学”的著名注解者,但并没有出现像荀子那样将“礼”的概念提升为“礼治”理论的杰出思想家,因此在研究汉朝以后的“礼制”的现代学者眼中,各朝代的礼制是前个朝代的礼制的延续、或部分改变而继承下来的。不过,这样的视野往往忽略了汉朝的礼制并非秦朝礼制的延续,而由叔孙通重新制定而一步一步整备之事实。再者,学者在探讨汉朝以后的历代王朝礼制的思想基础时,所重视的文献并非是《荀子》,而是《仪礼》《周礼》以及《礼记》等所谓的“三礼”。在这里对于《周礼》是否系刘歆的伪作之问题暂不谈,虽然其作为最后编辑、直到汉朝时没有异议。若从此“三礼”的材料来看,亦可谓大部分为从先秦时代传下来的文献。这样的事实导致“礼制”研究者往往将汉朝的“礼制”当做是对(从先秦时代传下来的)“三礼”的内容之实现或继承。如此,在思考中国历史上的“礼制”之渊源与发展时,所勾勒出的继承模式是:(一)“原周礼”→(二)“三礼”中所描述的各种礼制→(三)汉礼→(四)作为汉礼的复制品的历代王朝礼制的程序。职是之故,尤其在研究魏晋时代以后的礼制或礼学的学者眼中,作为其研究对象的“礼制”是前朝礼制的延续,并且按照如此类比思考将汉礼也自动视为“三礼”内容的具现。倘如此,学者就会忽略在先秦各国的礼制(虽然我们不得而知其大部分)和汉朝礼制之间的巨大差距,并且在汉朝整备礼制时,为何汉朝的统治层认为需要整备礼制这个事实。当然,我们不能想象研究东亚国家社会的礼制之学者不熟悉荀子的名字和荀子就是提倡“礼”的重要的思想家这件事,但这些学者的脑海中通常缺乏对以下汉朝情況的理解。第一,汉朝在开始时基本上并没有称得上“礼制”的国家运作制度;第二,在汉朝功臣中(这意味着在汉朝国家最高层次)缺乏亲身实践各种仪礼的王侯或贵族;第三,众所周知,在汉朝初期也许由于实际的需求,或也由于理论上的说服力,王侯贵族对黄老思潮的“无为”主张颇为欢迎。简言之,在汉朝开始时的情況是:汉朝原来没有礼制;国家高层完全不悉礼;王侯贵族比较欣赏“无为”。若汉朝从如此情況开始,而后来成为“礼制国家”的话,这需要令人进一步推想汉朝当时非常有说服力的“礼治”哲学。也就是说,国家一定拥有经过“礼”来治理的政治理论。否则在当时的汉朝高官中没有人会习礼,更不会将之定为国家纲基。何况如《庄子》曰“说礼邪,是相于技也”(《在宥》),当时应该有很多声音攻击“礼”的人为性和欺瞒性。在这样的思想气氛中,当时推崇黄老无为术的朝廷高官基本上没有理由再辛苦地推行“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记·礼器》)的礼,并且将之在汉朝国家运作中落实。在如此情况下汉朝如何能成为“礼制国家”呢?
到此笔者要强调的一点是,也就是因为黄老“无为”思潮的优势,当时汉廷中有着“为什么国家需要礼制”的一套有说服力的理论。基于这样的观点来看“三礼”的内容,在《礼记》之《礼运》和《祭统》等篇章的讨论中针对国家为什么需要“礼制”的问题含有若干具备理论性的论述。然而,只靠《礼记》的这些论述,能够取代当时流行的黄老无为这个统治理论吗?汉朝中期,在其《论六家要旨》中,正当公孙弘和董仲舒推行儒学之时,司马迁(或司马谈)还赞美道家为“事少而功多”呢!
虽然汉初著名的知识分子如叔孙通、陆贾、贾谊等极为重视“礼制”的推行,但他们的言说中并没有出现荀子的名字。司马迁所撰写的《史记·礼书》,提供了汉朝礼制的理论基于荀子思想的一条线索。众所周知,司马迁除了叙述国家、人物之兴衰成败的故事,还阐述了统治天下的八项纲要。此八项纲要按顺序分别为“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以及“平准”。而“礼”被排为其首,显然表明在司马迁的脑海里,“礼”就是汉朝之存续与建立最需要的一种原理。甚至如其开头所宣扬,认为“礼”为“宰制万物,役使群众”的“美德”,“礼”不但是每个人个体生存之最高规范,同时也是将秩序与安宁带给整体生物世界和人类社会的最高原理。而由于汉朝几乎是同等于世界的国家,因此需要建立能够统贯自然和社会两种领域的原理。对司马迁而言,“礼”就是能够满足汉朝建立“世界”国家需求之最高原理,这也应该是司马迁将之列为八项纲要之首的原因。
在司马迁的思考中,“礼”之具体的功能是什么呢?若我们看整段《礼书》的内容便能发现,司马迁的“礼论”之实际内容不是他自己发明的。司马迁先在《礼书》首段赞扬“礼”的重要性,之后在第二段叙述礼制从战国时代到今上皇帝(即汉武帝)时代的整备过程。接着,以占整篇三分之二的篇幅,说明“礼”的意义与内容。这部分的论述几乎都可在《荀子》本文中找到。事实上,在没有直接摘录《荀子》的前面三分之一的内容中,若我们考虑第二段叙述的,从秦朝到汉朝历代皇帝间礼制的演变,自然为荀子逝世之后所发生之事,若再扣除整篇前后有一些司马迁本人对“礼”之重要性发出的感叹语,司马迁关于“礼”功用的论述基本上都依据《荀子》的内容而写成。我们可以进而推论:如果《史记·礼书》中所述的内容能代表汉朝礼制的理论依据,汉朝礼制的原理则来自于《荀子》的礼论。
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于在古代“礼制”和“礼治思想”的构想上,荀子的存在往往被遗忘的状況,这原因其实不能只归为礼制研究者的忽视。笔者认为,忽略荀子哲学中的“礼治理论”之完成者的角色的最大原因竟在于荀子哲学研究者本身。
若我们回顾近代以来的《荀子》研究,无论是身处19世纪末年,在仍处于创立阶段的日本帝国大学受西方哲学训练的蟹江义丸*关于日本近代的《荀子》研究与其“哲学化”的情形,请参阅佐藤将之《汉学与哲学之邂逅:明治时期日本学者之〈荀子〉研究》,载《汉学研究集刊》2006年第3集,第153-182页。,还是在20世纪初年从美国将哲学研究直接带进中国学术界的胡适和冯友兰,都在研读《荀子》时探求了其哲学史上的思想意义。如此一来,“性恶”、“天人之分”等主张,或者是其“科学”思想,便被视为荀子哲学的特点。而流行于20世纪前半期中国思想研究中的疑古态度,更使得研究《荀子》思想的主题环绕该书是否真能代表荀子本人思想的怀疑之上。中、日学者不仅把“性恶”、“天人之分”等主张视为荀子思想的特点,而且更将之视为判断篇章真伪的重要标准。其结果则是动不动就把这些与“性恶”、“天人之分”主张可能相冲突之处,排除在荀子本人的思想之外。如此,作为“礼治理论的集大成”的荀子历史角色由“性恶论来对抗孟子”的哲学角色予以替代迄今。
四、荀子在东亚历史中的意义在于“礼治理论”的建立
最后,再次试问:荀子本人最重视的观念究竟是什么?是“性恶”还是“天人之分”?事实上,“性恶”一词在现本《荀子》中仅在《性恶》一篇中出现。*“性恶”一词在《性恶》中总共出现26次,而其中15个属于“人之性恶”的句型。同样,“天人之分”的主张也只在《天论》中展开而已。其作为《荀子》思想之“代表性”的主要根据,是基于不见于其他篇章中的相关用例之观察而来。相形之下,“礼”概念的重要性则并不在于其表面上的独创性,而在其使用范围的广泛,与统整不同主张的综合作用。在整本《荀子》中,“礼”字出现342次(若加篇名则有343次),而且于在其书的全部篇章中,“礼”的重要性成为许多章节的主题。
荀子毫无保留地主张,“礼”就是能够解决几乎所有当时他所能想到的问题之根本方法,甚至视之为一种“万灵丹”。荀子以“礼”概念中的多样功能建立了新的伦理体系,试图解决自战国中期以来被思想家不断提出来的国家、社会的治乱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荀子》的礼论涉及了许多议题,包括修身论、资源分配论、人事论等等,而“礼”概念的这种多样性,也允许它统贯全书各种不同的主张内容,并且发挥了综合各种不同论述的连结作用。若我们可以说建立“性恶论和天人之分的哲学”曾经为20世纪荀子研究的特点,21世纪的荀子研究的方向应该从荀子阐明涵盖整体东亚国家社会以及伦理的“礼学”中的关键性思想角色着手。
结言
总而言之,笔者在此文要阐述的是:第一,荀子的思想对东亚国家、社会以及伦理观产生了整体性的巨大影响;第二,对荀子思想的探求,尤其借由与各哲学思潮的比较,会继续启发我们的学术见解;第三,荀子对“人”的理解和理想社会的构想也对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具有十分重要的实践意义;第四,在我们探讨荀子思想的核心内容时,我们应该注意以荀子对“礼”的理论之集大成者的角色重新着手,以期取代其作为所谓“性恶论”的提倡者的被误造的形象。
参考文献:
[1]陈大齐.荀子学说[M].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4.
[2]佐藤将之.掌握变化的道德——《荀子》“诚”概念的结构[J].汉学研究,2009,27(4).
The Significance and Future of Xunzi Studies in the 21st Century
Masayuki Sat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Taiwan University, Taipei 10617)
Key words:Xunzi; Xunzi studies; rituals and social norms; ritual studies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