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若何,仁者若何?——汉儒传说中孔门师—弟子对话案例分析

2015-03-28 08:07陈桂生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颜渊仁者子路

常言道,对一人一事的判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非表示不同人对同一人、同一事,可能作出不同的判断。其实,对一人一事,仁者见其“不仁”,智者见其“不智”,或更近于常理。更何况仁者之间、智者之间所见也不尽一致。问题在于,何为“智者”,何为“仁者”?按照孔子所代表的中国儒家价值观念,“智者”、“仁者”到底应当如何看人看己、对人对己?

据《荀子》所传,孔子曾以“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分别询问子路、子贡和颜渊,并对他们的回答作出评价。由于此案例有助于对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了解,不妨从这一案例谈起。

关于“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孔门师—弟子的回答是:子路:“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荀子·子道》)

关于如此传言,若信以为真,难免引起诸多争议。由此还少不得对三位弟子的一贯言行考证一番。不过,这里援引此例,只是由于它虽属拿孔门师—弟子说事,而其中所传的话题,却可触发关于人生智慧与道德的思考,故有对其辨析的必要。

这个案例表明,在“孔子”看来,“知人”重于“使人知己”,“自知”又重于“知人”;同样,“爱人”重于“使人爱己”,而“自爱”亦重于“爱人”。其中所谓“自知”、“自爱”,真的那么重要吗?到底应当怎样看待这种价值判断?怎样看待其中涉及的“智”“仁”问题呢?

关于以上提到的几种不同看法,都需具体分析。

关于“使人知己”、“使人爱己”,孔子再三表示,君子原不必因别人不知自己而怒。那么,它为什么又不介意子路“使人知己”之见呢?

孔子再三表示:“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学而》)“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卫灵公》)

话虽如此,由于别人是否知己,不仅事关个人名声,更同个人社会地位及影响力相关。孔子虽堂而皇之地宣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其实,他自己就深切地领受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的滋味。不过,他毕竟是君子,相信“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所以,即使“名不称焉”,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考虑个人是否有能耐足以使自己广为人知。其实,子路所谓“使人”知己,正表明他是“求诸己”的君子,可算是同乃师的教诲相反而相承。

至于“使人爱己”,由于未见孔子如此说法,容后再议。

关于“知人”、“爱人”,在《论语》中有智者“知人”、仁者“爱人”一说(《颜渊》)。虽非定义,却是孔子所谓“智者”、“仁者”的简明表达。如是,那么,在乃师的评价中,为什么“自知”高于“知人”、“自爱”高于“爱人”呢?这就得考虑在此语境中“自知”“自爱”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传闻中“自知”、“自爱”,是拿颜渊说事,就得看颜渊如何“自知”,如何“自爱”。

关于“自爱”,据《论语·颜渊》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试师语矣!”

颜渊果然谨遵师嘱,“为仁由己”。也就是坚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至少“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

这大概就是所谓“自爱”。

关于“自知”,据《论语·公治长》载:颜渊、子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其中,“伐善”、“施劳”,据朱熹注,“伐”,夸也,“善”,谓有能;“施”,亦张大之意,“劳”,谓有功。看来有能不自夸,有功不自吹,便算是所谓“自知”。

问题在于,《论语》中似未见“自知”“自爱”明确提法,正如未见“爱己”提法一样。故此传闻中之议,是否出自孔子之见,尚难以断定。

关于出自《论语·子道》中的传闻,其可信程度如何?梁启超曾把《荀子》中的《子道》等篇,断为:“汉儒所杂录,非《荀子》之旧”(梁启超,荀卿及《荀子》,载罗根泽《古史辨》第四册,朴社1933年版,第115页)。汉儒杂录中类似传闻,多有代孔子立言或拿孔门师—弟子说事的情况,也就不如《论语》可信。至于《论语》是否足以全信,那是另外的问题。

不过,汉儒杂录中的此类传闻,往往倒比《论语》中的片言只语,易于激活思考。

关于《论语》,宋代陆九渊早有明见。他认为其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陆九渊,语录。熊承涤,邱汉生主编,南宋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20页)。相比之下,《论语》虽有智者“知人”、仁者“爱人”一说,而《子道》中的传闻,则把此说同“使人知己”、“使人爱人”及“自知”、“自爱”连成系列,从而使“知人”、“爱人”,成为有“头柄”的说话。所以它实际上成为“后孔子时代”,有关“智”、“仁”的新见。

虽然这种新见,同儒家正统价值观念或多或少有出入,由于它作为相关价值观念配套的见解,也就便于同西方近代以来相关话题中的见解比较。换句话说,便于同现今“智”“仁”观念接轨。

一是儒家的“智者”观念,其中包括这一传闻中的“人知”和“自知”,都以“人”为认知对象。虽不可少,却同智者“爱知”及探求客观真理的科学异趣。孔子即使求“知”、爱“知”,主要仍为“知人”之知。

二是“人爱”、“爱人”、“自爱”之“爱”,虽然属于人之常情,而“为什么爱”、“爱什么”和“如何爱”,才是伦理评价的对象。所以,无论是“人爱”、“爱人”还是“自爱”,该爱还是不该爱,爱得正当或不正当,只有以爱的对象和爱的行为为依据,以一定的伦理原则或行为规范为准绳,才能作出恰当的判断。至于不同时代不同社会—文化中伦理原则、行为规范的异同,那是比较复杂的问题,在此不拟论列。唯关于儒家之谓“爱”,仍有必要做点交代。

前面提到,在《论语》中,似难得寻觅“使人爱己”、“自爱”之类话题,看来并非出于偶然。因为孔子所谓“仁”,即使以“爱人”为基本规定,其适用范围并不限于人际关系的行为规范,它更是以“礼制”为前提,为仁政立言。如“博施于民而能济众”(《雍也》);即使作为行为规范,个人修养之“仁”,爱人仍以“礼”为节度。“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卫灵公》)由于孔子孜孜以求之“礼”,是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核心的宗法等级制度,重在“立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曲礼》)。故仁者虽然“爱人”,却同人人平等的价值取向异趣,在道德评价中漠视独立人格,也就不足为怪。惟其如此,《子道》传闻中的“使人知己”、“使人爱人”和“自知”、“自爱”话题,便可算是发前人之未发。不过,像颜渊那种“明君子”的“自知”、“自爱”,属于“自我克制型”的品格,同近代以来“自我完善型”的“自知”、“自爱”有别。前者倾向于保守,后者倾向于进取。这两种品格各有短长,其具体行为都少不得接受实践检验。

在此案例中,孔门师—弟子的“智”“仁”价值取向虽各不相同,然而,“人知”、“知人”和“自知”之间,却或多或少有其内在联系。其中,为“人知”而“知人”,同非为“人知”而“知人”,理由不同;因“自知”而“知人”,同不“自知”而“知人”,成就不同;由“自知知人”而为“人知”,同不“自知”、不“知人”而为“人知”,性质迥异。“人爱”、“爱人”、“自爱”之间的内在关联,同样如此。

所以,“知者若何”,远非“知人”一语足以尽之;同样,“仁者若何”,岂是“爱人”一说了得!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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