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岚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作家简介]朱山坡,本名龙琨,1973年8月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广西青年作家。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早年主要写诗,曾在《诗刊》、《当代》、《星星》、《诗选刊》等刊物发表过诗歌。2005年开始在《花城》、《钟山》、《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青年文学》、《江南》、《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拯救大宋皇帝》、《大宋的风花雪月》、《玻璃城》等三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两次获得《广西文学》青年文学奖,并获得过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现在供职于广西文联,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张岚(下称张):您在《驴打滚》写了一个诗歌朗诵会的情景,书中的那种情景在现在的生活或者校园里其实已经比较少见了,作为诗人,您认为在当下诗歌和现实是怎样一种关系?
朱山坡(下称朱):诗歌它现在在中国文学的地位是很边缘的。但是尽管诗歌的地位很边缘,还是有一群诗人(在诗歌中)孜孜不倦地追求精神的本质的东西。诗歌现在圈子化了,但是这些圈子里面有很多很优秀的诗人,他们对诗歌的追求,其实也就是对中国诗歌传统的传承,是对诗歌精神的传承。诗歌最容易表达一个人的情绪,它使得人的内心世界激情的东西很容易地被表达出来。这是很多人喜欢诗歌的原因。
张: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诗歌很容易表达个人的情感,它反而很难为他人所理解和欣赏。因为任何时代的诗歌,包括韩东他们的诗歌,尽管声称“诗到语言为止”,但是要理解他们的诗歌,还是要从特定的时代背景出发。
朱:发展到这个时代,诗歌已经不是大众的东西了,诗歌和大众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因为现在诗歌的表达方式,从形式、表达的内容、表达的手法来说都和传统的不太一样了。很多读者可能只了解皮毛,那么他就很难进入作者的世界。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之间打通不了通道。所以,大众和诗歌的距离越来越远,首先它和现代诗歌的特质有关系,其次它和教育的体制也有关系。古典诗歌为什么大家都能读懂,因为我们从小学习古典诗歌。而现代诗歌,在中小学教材里面,它的选择是很局限的,里面选的现代诗歌,比如艾青、臧克家的诗,实际上和现在的时代脱节太远了。现在的诗歌是回到诗人内心,跟政治、跟时代的关系不是很大了,主要回到自身的内心世界,大部分都是个人的表达。
张:诗人会满足于只表达自身情感而已吗?因为创作者总希望获得更多人的认可和赞美。
朱:普遍接受一首诗那是不太正常的。诗歌本身就要经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就像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开始没有多少人接受,经过经典化之后就被大多数的人接受了。现在很多诗人的诗歌在经典化之前,它绝对是只被一部分人欣赏的,而且写诗的人基本都对某一类型的诗歌很欣赏,而不可能对所有类型的诗歌都欣赏。一首好的诗是很难达到共识,这和审美情绪是很有关系的。但是在小说方面,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好的小说,这个就比较容易。
张:您的作品《驴打滚》写的就是一个诗人的故事,在散文《浪漫与丑态》里面说您一开始比较担心诗人鹿小茸,后来您又写到“我是那么努力那么千方百计地为他找到了可能的出路”。但是在小说《驴打滚》的末尾,鹿小茸向马朵朵坦白,说他一切传奇经历——去巴格达、伊拉克、阿富汗等经历都是虚假的。这个情节能否理解为是您对鹿小茸出路的探索的否定,或者说是您对小说中诗歌如何存活这个命题的探索的否定?
朱:事实上,我对鹿小茸这个人物是挺迷恋的。这个人物他所想的东西和现实生活中普通人想的东西不太一样,他其实是生活在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面,所以这个人他有很多理想主义的色彩。一开始我是想把他塑造成一个理想主义的人物,因为这个世界太缺少理想主义了,他是想去改变这个世界,去阻止丑恶的东西发生,他是想这么做的。但是后来我为什么否定他呢,我觉得诗歌是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太邪恶了,太复杂了。
张: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说,如果说世界太邪恶了,那么它肯定有一个正义的纯洁的对立面,您是否意指诗歌就是很纯洁的东西?
朱:我觉得诗歌和世界的肮脏、邪恶是对立的。诗歌,它是存在的,但是它存在夹缝里面。《驴打滚》里面有一个场景就是鹿小茸在大学里面举办一个诗歌朗诵会,很多人喜欢他,很多人参与了朗诵会,连里面的保安也说了:“难道这个世界连诗人也容不下吗?”,他表达的另一意思就是——好像这个世界都没有诗人的容身之所。伊拉克战争爆发的时候,鹿小茸打算在巴格达组织一帮诗人去朗诵诗歌,通过这种方式阻止美军攻打巴格达。我觉得这种想法相当好,是我的话,我也会有一样的想法,其实很多诗人都有这种念头,就是用诗歌来阻止战争的发生。这是一种理想主义,把诗歌贴到坦克上面去,对着美军朗诵诗歌,希望诗歌能够使他们安定下来,让这个世界没有战争。鹿小茸这个想法相当好。至于他到底去没去伊拉克巴格达,到底有没有到了伊拉克没有,我们都无法得知。
张:那您创作的时候,您觉得鹿小茸有没有到过伊拉克等地方重要吗?
朱:我觉得不重要,里面最重要的是诗人对世界、对美好的向往,还有就是对诗歌理想的追求。实际上,你可以理解为他去过,但是没有进入巴格达,没有办法阻止美军对伊拉克的进攻。但是,我最后为什么让他说这是个谎言,说他根本没有去过伊拉克,也没有去过阿富汗。我在最后否定了他,然而,到底是相信鹿小茸呢还是相信叙述者(叙述者指责他没有付之行动)呢,究竟是相信哪一方呢?那我是打算让读者自己想一下,把问题和疑惑丢给读者,让读者自己思考。
张:就像《少年派》一样,叙述者和主人公对于事情的经过各有一套说辞,究竟哪一套是真的,取决于读者自己相信哪一种。
朱:对,这要依靠读者的理解,因为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理解。我的作品《灵魂课》也是一样,里面的阙小安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呢?很多读者说他死了,因为他母亲把骨灰盒和骨灰都带来了,但实际上我小说中并没有明说。阙小安的母亲,她是个老太婆,本来她的神经就已经有点高度紧张了,也就是说她有点不太正常,所以她说骨灰盒里装的就是她的儿子,我们大可不必相信她的话。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她呢?是吧?所以,我们是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的。包括《陪夜的女人》里面的那个女人,她自己开船,摇摇晃晃的,那么到底这个船沉了没有,这都是要看读者自己怎么理解。很多时候,小说叙述的技巧和叙述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张:在《驴打滚》这部小说中你设置了不少的叙述圈套,事实上,您写的小说很多都有叙述圈套。“设置圈套”这种写法可以说是贯彻你小说创作的始终,您本人对这个有什么样的想法?
朱:其实我对这个“叙述圈套”的说法也不是很理解,评论家们怎么说出圈套这两个字,我也不太理解。我写作的时候并没有刻意设置什么圈套,但是我觉得小说里面有一些悬念,有一些空白的地段,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肯定是该有的。
张:简单一点说,悬念近乎作者制造疑问以勾读者上钩,但是圈套它是让读者受骗,然后作者再不断揭示谜底。
朱:对,是有这种说法,就是叙述里面耍花招的感觉,写的时候把读者引向另一个方向。也就是说作者的真实意图是这边,却在写作的时候故意把读者引向另外一边。叙述过程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在里面。我写一个小说之前,经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小说有意思吗?读者会读得下去吗?关键的问题就是,现在是读图时代,读者可能读不下文字的东西,这就很考验作者的能力。所以叙述过程不断设置一些叙述的圈套,就是为了让读者不断地有阅读的惊喜、意外。让读者不断地意外,才能让读者读下去,否则平铺直叙下去,读者会索然无味,所以为了增加读者的兴趣,内容就要被精心设置。
张:您认为这也是对小说技巧的一种探索是吗?
朱:对,这个非常关键,这其实也是成功的秘密。我觉得小说一定要给读者意外,给读者惊喜,不断挑逗读者阅读下去的欲望。读得下去是对作家一个能力的考验。这跟时代的变化、读者的品位有关系。在读图时代,大家都通过看电视、看电脑等等来了解世界和进行娱乐了,而且出于惰性,大多数人会选择最简单的最简捷的途径去获取信息和知识。所以叙述技巧对于现在的小说家来说真的很关键。
张:您觉得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好的小说?
朱:这个要分短篇还是长篇。关于短篇小说,我觉得故事并不需要很精彩,但是短篇小说里面一定要营造一种诗意,然后要有独特的发现,还要有气象。气象这种东西和格局、气度、胸襟有关系。短篇小说虽然短,但是格局要高,要开阔。我非常喜欢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信息量很大,小说中的叙述语言把故事的发生地、人物的关系都散发性地呈现给我们看。在短短的一篇小说里面,主体承载的传递的信息丰富,格局拉得很开。
张:您在博客上说您的作品《骑手的最后一战》是最符合您小说理想的小说,它和您刚才说的心中的追求是一致的吗?
朱:对,我自己很喜欢这个小说。这个小说营造了一种环境,它有这样一种感觉——很熟悉但是又很陌生。写的是一个小山村,却又有火车从远处飞奔而来。这种感觉可能不常见,但是又很熟悉。背景就是乡村,这是我们农村还有部分城里人也很熟悉的。在小说里面,我营造的是一个很破败的乡村。这个乡村,它是被丢弃的,是旧的乡村,因为很多人都搬到新的地方去了。然后,在人物关系上,“我”的父亲原来是一名官员,他因为犯错误入狱,他出狱之后无家可归,然后回到农村,回到老家生活。他跟“我”母亲的关系也是很微妙的,他年轻的时候就和“我”母亲离婚了。“我”母亲就选择在乡下单独过。“我”哥就在城市里面照顾“我”父亲。“我”妹妹又是一个智商不高的人。我把这样的人物关系综合起来,这是很独特的。“我”母亲在乡下养的一匹很瘦的马,它已经风烛残年了。“我”父亲也是在一个接近生命尽头的状态,对这匹马很感兴趣。他曾经也辉煌过,但是到了迟暮之年,病入膏肓,生命就要结束了,用什么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他想到一些独特的东西,他以骑手的姿态迎接死亡。当年他就是一个出色的骑手,以骑手的身份参加了战争。然后他就想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结束生命,就是跟着火车赛跑,追赶火车,最后消失在隧道里面。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当然,结果是怎么样,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是留给读者去想象的。他跟着火车,他肯定是有去无回的是吧?但是这列火车把他带到哪里去呢?隧道的尽头是什么呢?另一个世界是什么呢?
张:您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朱:实际上,我对小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追求,就是对人,对命运,对生命,对绝望的一种描述。我有一个观点——把孤独、恐惧和绝望写到极致的小说就是最具震撼力的小说。绝望、恐惧和孤独,是我几乎所有的小说里面都能看到的东西。《骑手最后一战》里面的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人生?其实他的选择我们也理解不了。从我写作的本意出发,其实这是一种孤独,是对生命即将结束的一种绝望。
张:当您写完这样的一些无可挽救的绝望之后,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朱:我觉得是比较释怀吧。我应该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经常考虑的是一些弥留之际的人的想法,也就是他的生命还有一两天就结束了,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挣扎。考虑这些无法逾越的绝望,这也是人生里面最基本的东西,对生命的思考,对人生存在价值的思考,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很迷人,对小说来说也是很迷人的。
张:您写人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感觉写得多吗?
朱:有,《陪夜的女人》这个作品里面写的就是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我写的时候,我自己也有那种恐惧的感觉。因为我的人生也看见过不少的死亡。身边的同事、朋友、亲人,有的甚至几天不见而已,就已经不在了。听到这种死亡的消息,我心里都“咔嚓”一声,心里头会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对人的命运不可确定。有时候我会想,坐飞机上,假如飞机出事了,飞机准备出故障了,那么在剩下来的短短几分钟或者几秒钟,你考虑的东西是什么?假如你把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情景,你就会思考很绝望的东西,那样的情绪真的很绝望、无助。
张:我看黄发有老师的一篇评论,他认为您2007年以后,作品就变得温情了。联系余华90年代回归传统温情和广西作家凡一平现阶段回归温情的现象,我想问您怎么看待作家到一定时期都回归温情这个现象?
朱:我觉得这是对善的对美好的东西的追求,最符合人类的情感。因为作家不能总是把最残酷的最丑陋的东西展示给别人看,让人看不到希望,我觉得这个不好。任何一个人,特别是作家,对善的对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张扬的,放大的。
张:这让我想起一个媒体人说的话,就是,一个媒体人的任务不是惩恶,因为惩恶是相关部门办的事情,媒体人主要任务应该是扬善。
朱:对,所以我们作为作家就应该有这种担当。
张:“担当”这个词应该是外界的压力而致,从创作者自身而言,你们的想法是什么样的?
朱:因为作家内心对美好的东西都是有一种很强烈的追求,对善的东西都是很肯定的。
张:您说“对美好的东西很肯定”,之前研讨会上,有评论者说您作品里丑陋的现象的描写比较多。
朱:我觉得越丑陋的环境,善越显得美好。或者说,环境是恶劣的、丑陋的、残酷的,那么在这种环境中,一点点善都会变得很珍贵,很闪光。它点亮善之光,照亮世界。我的小说,经过我描述的东西,周边都很丑陋,但是有这么一点点善的东西,把它点亮了,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就像在黑夜中,你只要看到一点点灯光就很激动了,难道你还在乎这黑暗吗?你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点灯光上了。就像在垃圾场里面,突然开了一枝花,那么整个垃圾场都亮了,你还在乎周围的垃圾吗?
张:评论家何彦宏在他的文章《为灵魂开课》里面说到“‘七○后作家’的一批作品……其中不少都写到了坟墓,还有死亡。有些作品,真的是不适宜在晚间阅读的——比如朱山坡的这篇《灵魂课》。这个现象如果能得到更多作品的验证,比较普遍的话,倒真的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其中一定会包含着这一代作家的非常独特的精神隐秘”,您对这个“精神隐秘”的是怎么理解的?
朱:我觉得这个不能用“代”来概括这个事情,因为每个作家对这种特定的标签标志都是很敏感的,就像我们对死亡、对快乐、对爱情这些东西很敏感。对死亡、坟墓等等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东西作家都很敏感很有感触。这个跟个人经验有关,跟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有关。
张:从个人经验来说的话,您觉得跟哪些记忆有关,因为像先锋派,他们的文学和文革有关,往前一点十七年文学和当时的政治氛围以及之前的解放战争有关,那么作为“七〇一代”,您觉得你的记忆和什么的关系更大?
朱:像我们在农村长大的人,也就是有农村记忆的人,对坟墓、对这种死亡的东西都是很敏感的,因为我们经常看到这些东西。其实人对死亡都是很敏感的,因为死亡这个东西对于人来说是很直接的——直接痛击人的心灵,这是一种很有力的东西,让人心里很震撼。
张:您是什么时候认识到死亡的内涵和意义的?
朱:我经常去医院看望我的朋友,在路上也看到过很多车祸,这种死亡的现象在我生活里并不少见。小时候看到亲人或者邻居去世和目睹他们被抬去埋掉的这个过程,看到这些死人以及死后的这些形态,我都很震撼。这些事情都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可能对快乐的事情没有什么记忆了,但是对这种死亡的事件印象还是很深刻,这种感觉对于每个人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因为这个对人的冲击太大了,为什么这个人没有了?为什么这个人死了?死了之后会怎么样?这个人在坟墓里会不会腐烂,怎么变成泥,然后怎么变成骨头?人的终极的归宿在哪里?这些都会引起联想,这也是最神秘的东西,在情感里面既神秘又恐惧。其实每个人对死亡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无论信仰何种宗教,人都会恐惧。如果没有恐惧,为什么人会害怕战争,是吧?但是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怎么对待死亡,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他们的反应不同,但是他们依旧是恐惧死亡的。事实上死亡和孤独这两个主题对于作家来说是永远也写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