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根红
就是这沉默的土地,就是这土地上热烈生长的庄稼,养育了许多像我这样的孩子。
我曾有很多的梦想,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幼稚。只有一个梦想,至今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那就是给整个乡村装上一个巨大的空调,让它的夏天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中。
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些夏天,无法忘记整个乡村陷入的炎热。门前池塘边的大树底下坐满了歇凉的人,他们不停地站起来看天,看云,顺便咕哝一句,也不下雨。池塘边的树全部耷拉着脑袋,像挨批的小学生垂头丧气。走在池塘的小坝上,水像烧开了一样袭来阵阵热浪。因为热,什么地方也待不住,椅子都是滚烫的。
晚上我们唯一的去处就是到挑水塘的大坝上歇凉。说是歇凉,其实也没有多少风。人们根本睡不着,满身是汗。他们拿着蒲扇,扇扇风,也打打蚊子。有人就骂,天不让人活了,连风都没有,怕是又要热死人了。我没见过热死人的事。不过,大人们都说,1973年的夏天,就有人活活热死了。热死的那个人叫徐顺之,大概四十多岁。徐顺之是读老私塾的,也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些字曾经张贴在村子每一户的大门上。一到过年,他家的门口就挤满了人,都是找他写春联的。他一直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后来作为封建残余被打倒了,每天被迫下地劳动,其他人休息时也不让他休息。他从来没有下地干过活,所以应该是很不适应的。那年的夏天异常热,有人偷偷地跑到田埂边的大树下,假装喝茶,或者上厕所,故意拖很长时间,直到监工头赶他们走。徐顺之实在撑不下去了,也跑到大树底下喝茶,被监工头发现后,连打带骂,说他偷懒,不好好改造。大人们说,那天,徐顺之干得特别慢,眼睁睁地看到他手里的镰刀举不过自己的肩膀,渐渐地干不动了,后来就倒在了稻田里。监工头以为他在怠工,就跑去拉他,骂他,却怎么也拉不起来。这时大家才发现,徐顺之热死了。监工头骂了一句,不劳动的人,就该死。徐顺之被扛回去时,他的老婆哭声一片,但很快被监工头制止了。监工头狠狠地说,活该。谁让他常年不劳动,这点热都怕。他老婆也就不敢吱声了,呆呆地看着扛徐顺之的人群散去——没有人敢到他家安慰他老婆。
我没有见过徐顺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得热死了。但我知道父亲确实在一次劳作中热晕过去。那事很多年后父亲才跟我说起。当时他正在棉花地里捉虫、打桠权。他说四周都是高高的棉花,有些比人还高,四面不透风,只能感到热,热得喘不过气来,最后根本没有感觉,人就倒在了地里。幸好路过棉花地的姑父看到了,才把他扛了回去。父亲说得很简单,我也没有多追问,夏天正热的时候,是给水稻、棉花喷农药最多的时候,因为越热虫子越多。在高温天气下,人们从来不戴口罩,因为捂着嘴更热。也许是农药挥发特别快,吸入的农药雾气太多,有人就会中毒或者晕倒在田里,他们大多去村子里的诊所里打两针吊瓶就好了。然而,牛忠浩却没有挺过去。牛忠浩跟他的名字一样结实能干,所以村子里都叫他牛大汉。收割稻子的时候,他单肩能扛两百斤稻子,从田里能一直扛回家。记得他中毒后,我还专门跑去他家看了看。他躺在两块门板上,他三岁的儿子看着那么多的人显出异常惊恐的样子,趴在他妈妈的怀里一个劲地哭,牛大汉的老婆也不停地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死亡,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可怕。
不过,热死人的事情我还是见得少,热死动物的事情我见到的很多。我们家的唯一的一头牛,就是在一场酷暑中死去的。每年的夏天,我和弟弟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牵着牛去门前的池塘边,让牛下去游个泳,洗个澡,然后在牛栏边上点一些半干半湿的树皮草叶,让它熏出一道道烟,为牛驱赶蚊子和苍蝇。然而有一年的夏天,树叶都烧焦了似的,水比煮沸了还热,那头牛怎么也不愿意下水,也不吃草。母亲特意煮了一锅剩饭给它,它也不吃。村子里诊所的那个既给人也给畜生看病的医生说,这牛怕是过不了这个夏天了。那头牛最终真得没有过完那个夏天。这个经常感冒、发烧和肚子痛都开一样的药的医生,那一年的夏天我突然对他平添了一份信任。我还见过我们家养的一群鸡被热死。那群鸡突然到了夏天就不下蛋了,也不出来吃晒在谷场上的稻子,成天待在窝里。母亲说,这群鸡怕是热傻了。事实证明,母亲说的并不准确。没过几天,这群鸡就死了。一头牛都能热死,一群鸡还算得了什么?
我还小的时候,一到夏天,我们只能靠蒲扇抵挡炎热的气息。我不知道我童年成长的过程中扇坏了多少扇子。但我知道我曾摔坏过一台电风扇。这应该是1985年的事情。父亲跟着一群年轻人到南京扛树回来时,买了一台电风扇。我晚上睡觉热得实在难受,身子就在床上乱滚,有次竟一脚踢翻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电风扇。电风扇哐当落地,外面的铁罩摔凹下去了,与扇叶扭在了一起。父亲用老虎钳折腾了半天也没有弄好。以后每次扇风时,都能听到扇叶触碰铁罩发出轰轰的响。这事情,父亲向我说起过很多次,直到今天还经常提起。我想,那时的父亲应该很心疼。那是父亲买的第一件电器,我记得是荷花牌的,质量确实非常好,到今天父亲还偶尔拿出来用一下。记忆中的那些热就像那台电风扇一样,慢慢刻在我脑海里,像一根丝瓜的藤缠绕着棉花的秆子,死死地揪住不放。我永远都记得那些热浪滚滚的夏天。
然而,母亲却好像从来不怕热。从田间地头回来,连歇都不歇一下,就开始系着围裙烧火做饭去了。晚上我们扇扇子,或者开电风扇。然而,即使衣服湿透了,母亲也很少用风扇。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得不怕热,还是为了省电。有很多次,我半夜起床时,看见母亲把自己床头的风扇给关了,我要去帮她打开时,她说不热,不用开。我记得曾问过母亲一次,她到底怕不怕热。母亲说,要想不怕热,就到太阳地里多晒一会儿,晒多了自然就不热了。母亲的回答让我有些疑惑,父亲不也是天天在地里晒着太阳吗,可是父亲是怕热的。干完农活回到家里,他就脱掉衣服,光剩个短裤,然后打开风扇。最热的时候,父亲都架着三台风扇朝自己吹,身上还直冒汗。父亲说,这扇出的风都是热的。热的时候,父亲异常暴躁,主要表现就是,经常把一群鸡撵得老远,或者用棍子打猪圈里不听话的猪。就像在田间地头干活时一样,父亲始终都在脖子上搭一条毛巾,随时准备擦汗。有时候,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渗,偶尔滴到眼睛前时就用手掌擦一下,然后再把手掌往身上一擦,在裤子上一抹。有时因为手掌比较脏,衣服上就有一道道印痕。endprint
我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这是一个乡村炎热的姿势。所有的人都这样去生活,我们自然就那样生活下去,一直成为一种习惯,也许永远都改不了。当我终于从农村跑到了城市,坐在城市的空调屋子里时,我总是不开空调,只是打开所有的窗户,热气就从窗户里吹进来。热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吹风扇,或多冲几次凉水澡,然后搭一条毛巾在肩膀上,偶尔也将抹过汗的手掌往裤子上蹭几下。这动作是改不了的。那场从我小时候就弥漫着整个乡村的炎热,其实也是改不了的。
泥土做的乡村
我从小就在泥土里长大。那时的父母成天忙着下地干活,根本没有时间来管我们。我们也只好自己找些东西玩。童年的我们,玩得最多的就是用泥巴捏成各种东西,飞机、火车、手枪、汽车、人、蛇、狗。当然,我们捏得最多的就是拖拉机。那时的我们似乎对拖拉机有着天生的喜爱。记得村子里的结乐是第一个买拖拉机的,那时我们天天去他家门口,看着他把拖拉机开回家。我们在拖拉机的轮子下瞅来瞅去,还趁他不注意,跑去摆弄一下方向盘。更多的时候,我们等不到结乐把拖拉机开回家,因为他很晚才回来。我就喊上几个伙伴,去离家有二十分钟的马路上去看来来往往的拖拉机。我们见到的拖拉机大多是拉砖的,偶尔也拉几个人。我们家的那个有靠背的小板凳,后面的两条腿全是磨秃了的,放不稳,很容易朝后面倒下去。父亲告诉我,这些椅子都是我和弟弟当拖拉机拉坏的。我们在椅子上放满了砖块石头,或者我拉着弟弟,或者弟弟拉着我。泥土就成全了我们对拖拉机的梦想。我们捏四个轮子的,六个轮子的,甚至捏八个轮子的拖拉机。我们捏的拖拉机一样都不少,有轮子、轮子上的挡板、方向盘、车前灯、后面一个大大的翻斗。我们还用一根树枝把轮子串起来,这样拖拉机就可以滚动了。我们经常比赛看谁捏的拖拉机最像,最大,轮子最多。许多年后,我侄子对于拖拉机和挖土机的疯狂迷恋,让我感到自己的童年仍然留在了那个乡村。好多次,父亲看见侄子玩泥巴,看到他脏兮兮的一双手,就骂他,我都要阻止他。当然,我们不仅仅是用泥土捏拖拉机,还做泥丸子。我们在前面大概一两米的地方挖个洞,看谁能把泥丸子滚动到前面的那个洞里,颇像今天的高尔夫球。我们还捏泥像,捏父母、爷爷、奶奶,捏关公、孙悟空、唐僧,也捏猪狗牛鸡,然而捏得最多的,还是身边的人。谁要跟我们玩得不好,我们就捏一个人,上面写上“大笨蛋”、“××是个猪”,或者捏一头猪,上面写上他的名字。
许多年后,当我读到臧克家的诗歌《三代人》时,我有了更为切身的体会。“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是的,我们的童年正是在泥土里度过的。我想,那些终日与泥土为伴的人们,比远离泥土的更为健康,更有灵性。我们常常骂一个人土里土气。但我总觉得,土里土气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夸奖。一个终日在泥土里玩耍的人,他的秉性里就渗透进了泥土的魂魄,变得跟泥土一样更有生长力。就拿身体来说,城里人动不动就生病,而与泥土打交道的人们,病得很少。他们有了跟泥土一样憨厚的秉性。细细想来,从离开村庄到城市居住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我像一个小偷,鬼鬼祟祟地生活在城市的人群里,时刻提防着有人认出我,把我揪回去。从进城以后,我就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城里人。我时刻以城里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出门时一定要系上领带,就如在乡下一定要扛把锄头。但我真得不能挺起胸膛做一个城里人。这不仅是因为我的语言泄露了我的身份产地。有时候我为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些土里土气所懊悔,抱怨。然而,慢慢地,我开始对土地有着一种莫名的牵挂和喜悦。我越发感到,一片土地深藏着某种灵性。就像搬到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的老人张大伟,临死时还一直喊着他儿子,等他死了要把他埋到那个叫做猪头包的山上。
在我们兄妹不再在乡村生活后,我们常常劝父亲少种点庄稼,父亲口头上答应得很干脆,可转眼还是种了很多庄稼。我常常不能理解,甚至很粗鲁地骂过他。然而,父亲依然还是那样,种自己的庄稼,没事去地里转悠,牵一头牛吃地里的草。我想,父亲一定还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父亲有时候也很心疼土地。在农村,每年要种很多次庄稼。春天种稻谷,夏天种棉花,秋天等着收获后种小麦、油菜。土地不跟父亲计较,你想种啥它就长啥。不过父亲有时候也很心疼土地,隔一年就让土地休息一个冬天,什么也不种。父亲常说,土地也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了。人干了一年都腰酸背痛的,牛也能歇上一个冬,只有土地歇不下来。土地休息了,父亲却还是闲不住,也许是不放心。他说土地一个人在那啥都不干也闲得慌,没人陪它说话哩,没庄稼给它抓痒痒哩。于是父亲没事就去地里转转,扛把锄头到这里敲两下到那里挖几锨。父亲说,这样里面的土地就可以吸点新的空气了。
乡村是泥土的。泥土是有灵性的。我对此深信不疑。那些个夜晚,蟋蟀在猪圈旁的草丛里说着悄悄话,蝉从泥土里蜕变成知了。它们叫着、唱着,我想,这些都是泥土的灵性。能够活在一块灵性的土地上是幸福的。有时候我真羡慕那群鸡、圈子里的两头猪、拴在屋后大树上的那头牛。它们在地里东啄啄西瞅瞅,生活得比谁都要悠闲自在。那些在地里疯长的庄稼,它们让我感觉到一种生命里最本质的向上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土地,它们是土地最美好的展现和力的弘扬。就是这沉默的土地,就是这土地上热烈生长的庄稼,养育了许多像我这样的孩子。我们的体内流淌着泥土散不去的气味。许多时候我甚至想,春节出门时,从家里带一把种子,然后在城市里找一块空地,把它种上,然后静静地等候,等它长出一个叫做同盟村的村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