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诗航
在满屋的狼藉中,残破的它给我的第一印象竟然是“高贵”!它用一种宁静、庄重的姿态卧在那里,仿佛它本来就该是那样。
这是一个老车轮,如果用“旧”来形容它,会显得它太年轻。我想,它一定匆匆地走过许多路——没有十万八千里,至少也曾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是在家乡的老屋里见到它的,老屋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住了。黑暗、阴冷和大大小小的蛛网把它装饰成了一个盘丝洞。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开门的一瞬间,被拘禁了几十年的灰尘,在显得过于苍白刺眼的阳光中激动地狂舞。然后,我就看到了它。在满屋的狼藉中,残破的它给我的第一印象竟然是“高贵”!它用一种宁静、庄重的姿态卧在那里,仿佛它本来就该是那样。即使是在四五年后,它的沧桑与我青春的心对撞的那一刻,那种强烈而奇妙的悸动依然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
它真得是一个很苍老的车轮,老得我一开始竟认不出它的身份。如果要我给当时的它下个定义,我只能说:“这是一个金属与木料组成的近似圆形的物体。”事实上,它已经散架了,让我认为,它还能够出现在我面前已经是一个奇迹。不过,它的残体依然紧紧地靠在一起,这真是太幸运了。“这大概是个车轮吧,”爷爷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可能还算个古董呢。”在地处历史上曾经不太封闭的小村发现些古物件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清朝的铜板、解放前的票证之类的东西。那些,我也曾经见过,但是要跟眼前的这老车轮比起来,几乎是十八岁与八十岁的差别了。
不知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认为自己不该俯视它。于是,我缓缓地蹲下,生怕惊醒了它百年的梦。作为一个车轮,它是够大的了,与纪录片中马车的车轮差不多吧。或许正是由于它的庞大,我甚至都不敢触碰它的肌体,只是凝视着它,就像在长城上凝视着那些洒上了忠魂之血的砖石。它的确老了,但老而不衰。我清楚地看见红褐色的斑斑锈迹,看见虫蚁啃食的细孔,看见那些被路上的碎石磨出的深痕。这些如同一个入伍多年的军人身上的累累伤痕,默默地诉说着它平凡而光荣的经历。它是因为一生都在奔波忙碌,才老得这样厉害吗?
我闭上眼睛,车轮碾过道路的“轧轧”之声就在耳边响起,那样真切。我睁开眼睛望着阳光下狂舞的灰尘,脑海中一幅画卷“刷”地展开:黄沙莽莽,黑雾浓浓,在漫天的硝烟中,本就绚烂的晚霞变得格外辉煌。火红、金黄、绛紫交织在一起,用一种更不可思议的速度,烧向黑沉沉的半边天空。不对,那不是晚霞,那是一辆辆被忠义血性燃烧的战车,呼啸着冲向压境的敌军。我看见了它,它也正是年少轻狂时,深褐色的皮肤在冰冷的空气中泛出金属的光泽,匀称健硕的身体迸发出一股可以分金碎石的力量。它呐喊着,踏着“隆隆”的战鼓声的节奏向前疾奔。在那流动的画面中,我感受到了它急促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
眼前的画卷陡然一变,它成了运粮车队中的一员,承载着农民沉甸甸的希望,走在山间散发着阳光温暖气息的石径上,一身黑衣的燕在轻盈优雅地掠过天空,嫩绿的草丛中钻出两枝鹅黄的野花。在这万物都在悠闲生长、嬉戏的时节,它却匆匆地赶着路……
那幅画卷渐渐地淡了,淡了,像眼前的老车轮逝去的岁月一样消失了。叱咤风云的它,任劳任怨的它,终于走不动了。在它年轻的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累,奉献了太多,却从未要求什么。直到老得再也走不动了,零件老化四分五裂了,也不过是静静地待在一间破败的老屋中沉沉地睡去。
它太老了,年轻的后代早已接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