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比蔡元培、郁达夫更了解鲁迅呢(外一篇)

2015-03-27 08:22闵良臣
雨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改革者萧伯纳鲁迅

闵良臣

我们总爱夸某些学问家懂得的多,其实学问家懂得的只是死的知识学问,而鲁迅,却让知识学问不断地“借文还魂”,活灵活现起来。

说出来没人信,本人曾见过鲁迅先生,并且感觉真切:先生身着一件灰色长布衫,不知怎么跑到我老家小院中,蹲在那里像是烧手稿。见是鲁迅先生,高兴得难以形容,可他只顾烧手稿,并不搭理我。

后来醒了,有些奇怪:鲁迅离开这个世界20年时自己才来到这个世上,为何在梦中,大先生的音容笑貌宛如真得见面一般!住处虽有一本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可惜尚未尽览,这种奇特的现象在那书中也许会得到合理的解释吧。不过后来想想,无须弗洛伊德,自己就能解释,这大概就是因为本人太喜欢鲁迅的缘故。

记得那还是文革期间,自己不过十三四岁,一天,意外得到一本《两地书》,翻了翻,不仅能读懂,还很感兴趣。难怪后来读到郁达夫在《移家琐记(二)》中回忆时也说,“从半夜读到天明,将这《两地书》读完之后,神经觉得愈兴奋了”。现在想来,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鲁迅的。后来见到鲁迅的书就读。说来也怪,那么一点可怜的“学识”,读鲁迅的书居然不仅入眼。而且入脑入心。因此,对现在有人说鲁迅文章写得晦涩,并且还是因为这晦涩才容易被后来的什么人利用,我觉得这种说法好像不大说得通。

一晃几十年过去。在这几十年里,我不时地读点鲁迅,感受到的都是他的坦白,他的真诚,他的深刻,他的幽默,他的善良,他的同情,他的热情,他的爱心,他的勇敢,他的执着,他的悲痛,他的憎恶……

此外,读鲁迅,就觉得对我们这样一个“大古董”似的国家,他比谁都了解,他比谁都懂,而且了解得清,懂得的透。于是,也就有了爱,有了恨;于是他就要批判,要反抗。别说现在,就是当年,鲁迅一说出话来,不少学者也会感到奇怪。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有些学者不懂,不懂古国,不懂人心,自然也就不懂鲁迅。

不懂,就会怪;不懂,就容易误解。直到今天,也还有人针对有些学者不懂鲁迅甚至曲解鲁迅站出来指出:“阅读鲁迅,理解鲁迅,还要有一个共同的思想基础,即人文精神的基础。这不是靠鲁迅研究本身所能达到的,而需要整体文化素质的提高。”(见2008年8月15日《文汇读书周报》)可见不懂鲁迅也好,不理解鲁迅也罢,实不能怪鲁迅也。

在自己看来,鲁迅懂爱,鲁迅懂恨,鲁迅懂善,鲁迅懂恶,鲁迅懂生,鲁迅懂死,鲁迅懂宽容,鲁迅懂报复,鲁迅懂批判,鲁迅懂反抗,鲁迅懂专制,鲁迅懂革命。总之,鲁迅懂得的确实多。我们总爱夸某些学问家懂得的多,其实学问家懂得的只是死的知识学问,而鲁迅,却让知识学问不断地“借文还魂”,活灵活现起来。

鲁迅一生遭人斥骂多多,但择其大者,也不过就那么几项:一是多疑,一是刻薄,一是报复,一是偏激。然而,这几项,连鲁迅自己也都承认,似乎本身没什么好说的。要说的不过是几个具体事例。

鲁迅说要少读乃至不读中国书,当时即遭人误解,直到现在也还有很多人不解乃至反感,说他不要别人读,自己却为何读那么多中国古书呢?

其实这也不难解释。鲁迅希望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这首先有历史背景。后来做了清华大学校长的罗家伦的女儿在回忆父母时也说:“1921年春,父亲在普林斯顿大学才半年,便在信中鼓励母亲多读外国书。”

再读鲁迅先生《写在(坟)后面》那些情真意切的话,就更好理解了:“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又说,“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且忙,至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

然而,当年和今天一齐指责鲁迅的那些人们偏偏不看鲁迅这些话。

直至今日,对鲁迅不满的还有他的不宽容,而且还颇能拿出“实证”,这就是他不赞成“费厄泼赖”,他坚持要“痛打落水狗”,他甚至说“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若是单看这几个短句,也就不得不信一些人对鲁迅的诅咒,鲁迅也似乎实在可恶得很,“绝情”得很,甚至简直可说就失了“人道”。可待我们一了解背景,一弄清实情,一读鲁迅文本,原来哈哈,不过是一些人的浅薄,一些人的无聊,一些人的泼污。

鲁迅之所以说“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这缘由,是“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而鲁迅这里所说的“落水狗”,是不得势的“反改革者”,而这些反改革者一旦得势,也就绝不会放过真的改革者,甚至还会“咬”死改革者。事后发生的“三·一八”惨案以及一再用血写的事实也都证明:鲁迅洞若观火。鲁迅还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家。

更令人要生出敬意的是,鲁迅即使做了“恶人头”,也还是不忘提醒世人,尤其是提醒改革者:“但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些态度和方法的。”然而,有些“改革者”们想的不是“改换态度和方法”,反而却要指责鲁迅的“不宽容”。曾出版过一套两大册传记《人间鲁迅》的林贤治就这样说道:当鲁迅拔出刀杖对付拦路的兽类、荆棘和石头时,一大群文艺家却在身后戟指嘲骂,把他描绘成恶鬼。鲁迅真冤!endprint

至于临终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说是对他的“怨敌”“也一个都不宽恕”,现在仿佛成了一些骂鲁迅者们的一大本钱。然而,一读文本,你就会看出,原来鲁迅不宽恕的是那些对他始终抱有“怨恨”的“怨敌”们。原文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在这里,怨敌们对鲁迅的“怨恨”是因,鲁迅的“不宽恕”是果,换而言之,没有怨敌们对鲁迅的“怨恨”,又何来鲁迅的“不宽恕”?所以说,要求鲁迅“宽恕”的前提,是先要求他的那些怨敌们不要“怨恨”。只要怨敌不停止“怨恨”鲁迅,也就没有理由来指责鲁迅的“不宽恕”。而事实上,像苏雪林之流不就几乎怨恨甚至诅咒鲁迅终生吗?

几十年来,读鲁迅最深的感受,除了他那伟大而深刻的思想,就是他的伟大人格。大凡一切真实地存在于他自身的毛病,他都勇于承认,且解剖自己甚于解剖别人。有些攻击鲁迅的人到今天还在那儿说鲁迅“多疑”,作品中“阴冷”得很。如果这些都是现在的攻击者所发现,着实应该重重有赏。遗憾的是,这些,鲁迅当年就意识到了,他对人说:“我的小说都是些阴暗的东西。我曾一时倾慕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高尔基等人,今后我的小说也将都是些阴暗的东西,在中国能够有什么光明的东西吗?”正如一网友在其博客中所言:“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反省自己。”

此外,鲁迅一生远离政权,反对一切专制。然而,现在有些学者不知是否因对鲁迅“怨恨”得过了头,硬是要把鲁迅与专制往一块儿撮合,甚至认为鲁迅就是某人通往专制的“桥梁”,真是发昏得到了家。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看看偌大一个中国,又有几人能像鲁迅那样对政治家对专制独裁的本质认识得那么通透?1927年冬他在上海暨南大学那篇著名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简直就是把政治家把专制者都“说破”了。比如,“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一个真的文艺家,由于总是对现状不满,也就难免总是要开口,因此,即使你的“不满”也曾让那政治家赞成过,甚至还帮过那政治家的忙,可这政治家一旦成为强势,又因你对他统治下的现状仍然不满,你也还是没有好果子吃,严重者:要么是逃;逃不掉就被杀头。

别说还有十几卷《鲁迅全集》在,就是只有这一篇演讲,鲁迅的深刻也会让我牢牢记住。

遗憾的是,鲁迅懂得别人,别人却不懂鲁迅。你读他在致曹聚仁的信中所说的劝林语堂译些英国文学反而遭误解,很不是滋味:“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

自然,也见有人说《鲁迅全集》像是百科全书,无所不包,私心以为,这就有点过誉了。这样说,很有点像过去卖“大力丸”的人说他那药丸子可以“包医百病”,我想,鲁迅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反感的。只要我们承认世上没有包医百病之药,也就不能去想有一个什么人的书能称得上“百科全书”,不管这书是什么人做出来的。

不能说鲁迅的书是百科全书,但鲁迅书中内容很丰富,倒是无疑。今天有那么多人在那所谓“拥胡抑鲁”,我们这些喜欢鲁迅同时也喜欢胡适的人也不必过多地去争辩,更没必要为鲁迅摆好。你只要读一读蔡元培先生在为出版中国第一套《鲁迅全集》时所作的序言,读一读郁达夫《鲁迅的伟大》,一切就都释然了。

今天,有谁敢说他比蔡元培、郁达夫更了解鲁迅呢?

而我也很少见有什么人骂这两位先贤。

请不要擅自改动鲁迅句子

早间起床,打开电脑,点开网页,当一眼看到署名康正果发表在2014年1月26日上海《东方早报》,然后通过互联网被广大读者读到的《“被发掘者”施蛰存》,就想看看这位美籍华人、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又“发掘”出施先生什么好玩的事儿。可尚未细读,只是不经意间将长文一拉到底,一眼扫到文章最后一自然节的第一句,就冒出了本文主题上这一行文字。其实,就算不是擅自,只要不是屠刀下的命令,就事说事,也还是不应该改动。

真不知,是作者不读鲁迅还是认为可以擅自更改鲁迅句子。我敢说,这篇文章中的有些话,别说是在《东方早报》这种较为知名的报纸上,就是在鄙人编的并不知名的小报上,校对人员也不会不负责任到将这种“硬错”放过。

我们还是来看看作者怎么说的吧。文章最后一节,作者嘴一张就说道:“谈到他(即指施蜇存先生——引者注)对在世论敌的态度,鲁迅在临终遗言中表示:他‘一个都不饶恕。”

请教康作者:鲁迅真是这么说的吗?为何要吞掉一个“也”字换掉一个“宽”字并改其为“饶”字呢?你知道这个“也”字对鲁迅有多重要吗?如果不知,就去读一读鲁迅研究专家王得后先生的有关文章吧。要知道,现在也不知有多少妄人都是像你这样有意无意漏掉一个“也”字,然后利用这个短句发泄对鲁迅的不满乃至仇恨。而况,别人说的还只是“一个都不宽恕”,仅仅漏掉个“也”字,而你现在可好,不仅漏掉也字,还有意无意又改“宽”为“饶”字,这就更加重了鲁迅的“罪过”啊。

事实是怎样的呢?我们也来看看。鲁迅这句话出自他的杂文名篇《死》,写于1936年9月5日,发表在1936年9月20日《中流》半月刊。原话是这么说的:

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即使我们一点不了解当时的历史,仅按字面解释,鲁迅的意思也相当明确,那就是因当年有些人要仇视他(即使不存在这仇视,也只能另说),因此,鲁迅临终前对这些人的态度才会“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显然有因在前,鲁迅所言是果。现在倒变果为因,把鲁迅变成了“恶人头”,很难看到客观,看到公平。endprint

如果再按后来一位年轻的网友学人钩沉,那就更有意思了。

有位网友,也是我未见面的朋友,名姚宏越,2011年前曾在《海燕》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鲁迅“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的来源》。你如果读了他的钩沉,非但不会认为鲁迅是什么“一个都不饶恕”,而且鲁迅说“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也仅仅是泛指,不宽恕的是“他所处环境、体制”,并且很可能受了萧伯纳影响。

原来,历史是这样的:当年爱尔兰大作家萧伯纳1933年2月17日抵达上海,虽然仅逗留了八个半小时,但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上海滩各大报纸争相报道,而且事后报纸副刊发表了多篇有关萧的评论。其中有一篇名为《说真话》,出自中国现代著名翻译家张梦麟之手,发表在1933年2月19日《申报·自由谈》,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据说一两年前曾有一位大杂志的编辑先生,不远千里,跑来问萧老先生一个问题,在他以为这个问题的萧伯纳式回答,一定使世人感觉很大的兴味。他的问题是在萧伯纳的意中,现代谁是最宝贵的,是文化,进步最不可缺的人。他问“假若人类突然遭了全灭的运命,而你老先生,就如创世纪中所载的Noah一样,可以有力,留一点人种,那么你留哪一个人呢?”

萧老先生带着谜似的微笑答道:

“我一个也不留。”

姚宏越在引了这段话后写道:“读了这段话,我们不难发现,萧伯纳的‘我一个也不留和鲁迅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从语言结构和语气上非常相似。……况且,鲁迅与《申报-自由谈》的关系极为密切,看不到张梦麟文章的可能性非常小。”于是,姚在文章末尾根据自己对历史的钩沉得出了令人比较信服的结论:“我以为,鲁迅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并非指某个人或某些人,而是源自萧伯纳的‘我一个也不留;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并非是‘作为个人的怨敌,而恰恰是对于他所处环境、体制的‘不宽恕。”

引了这么多,再说就会嫌啰嗦。不过很想说的是,写文章,逻辑不逻辑客观不客观,在我们这种国度,在当下,尤其在一些所谓特别“主流”的媒体上,显然不那么重要,甚至无所谓。但白纸黑字的东西,我们总不好信口胡说八道。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人连这点底线也难以坚守了。如此这般,还谈什么“发掘”,还谈什么文化,又还谈什么历史,而我们这些不会发掘的人也就只有静观一些人的“发掘”了。但在此也还是要提醒一句,对待历史人物,不论是“发掘”抑或批判,还是将态度放认真一些好。否则,真的对不起包括鲁迅在内的历史人物,更谈不上什么“发掘”历史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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