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浩明
(贺州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
文化是人类认识生态环境并从中获取、利用各种资源维持生存延续的重要策略之一。不同民族对所处生态环境的认知、改造、利用的能力不同,适应的方式也不一样,体现出技术、资源、劳动等文化因素与环境的互动、适应。土瑶经过长期探索和经验积累,创造了“定居轮耕、刀耕火种、作物套种”等适应自然生态环境的有效生计方式,形成包括价值观、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社会管理方式在内的族群文化。
土瑶是瑶族中人数较少的一个支系,因居山恋土、不事游耕命名。现人口约7000人,主要聚居于萌渚岭大桂山山脉东段余脉的24条山冲、27个自然村寨中,距离镇政府15~50千米。他们的先祖大约于明末清初迁移进山定居,至今传统文化总体保持较为完整。
贺州土瑶聚居区内,峡谷连绵,沟壑纵横,地势险峻陡峭,山多田少。1958年,人均水田就不足0.18亩[1]219,明梅村、明洞村90%的群众没有水田,旱地主要分布在60度左右的山坡上。虽然气候湿润、雨量充沛,但气温低而光照少。针对这种情况,土瑶群众经过长期摸索,创造了一套与生态环境相适应的文化模式。
长期在山区生存的土瑶,创造了一套与当地生态环境相适应的生产方式。表现在:
生产工具。土瑶聚居区属于农耕经济文化类型中的山林刀耕火种型,山高坡陡,山地、坡地倾斜度大,生产工具的选择必须与耕作要求相适应。山外汉、壮族群众普遍使用的柴刀、镰刀、锄头、月刮等,并不完全适合土瑶生产的需要。土瑶人使用的生产工具虽然也有月刮、锄头、开山钩刀、镰刀、斧头、禾剪之类。但月刮的两角较尖,锄头的锄口宽度约6~8厘米,较山外族群使用的小,锄柄呈弯曲状,与锄大致成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钩刀为多用,刀刃向外呈现弧形,用于砍竹木、割树皮、割草、破篾。运输工具只有扁担、竹编背篓、箩筐之类,全部是依靠人力的劳动工具。从工具的形状、大小、类型考察,它与耕种的土地相适应。弯曲状的月刮、锄头“柄”,开垦、耕种坡度较大的山地省力;锄口尖、小,是不需要、也不允许挖掘太多泥土,防止种植的作物被山水冲走。背篓、箩筐、扁担,便于山地采摘、装载、运输物品。外运山货,购回大米及所有日常生活用品,也需要这些工具来帮助完成。总之,土瑶群众使用的生产工具与当地的生态环境、简单粗放的生产方式完全适应,是人们适应山区生存的文化选择。
耕作方式。为了防止播种后种子被暴雨山洪冲走,土瑶人根据长期积累的经验,创造了“刀耕火种、点种作物、作物套种、林木套种”的农耕模式。每年农历二、三月份,在已经放火烧过的山场开地,采用定点开坑的方式种植生姜、玉米、芋头、木薯、红薯、脚板薯,用撒播的方式种植地禾。除玉米外,其它作物往往实行套种。即在一块地里同时种植木薯、芋头,在地边种植南瓜、脚板薯,实行藤蔓类与草木类作物套种。四月开始砍山,然后不用松土即在草木灰上撒种黄粟。值得注意的是,每次连片砍山、烧荒的面积,大者十亩、八亩,小者一两亩,甚至不足一亩,周边林木大都保持常态,用来防止雨水冲涮造成水土流失。而且,每一岭坡被烧荒的面积最多只占三分之一,尽量保持生态系统的平衡。在农作物生长过程中,只有少数会施放一些农家肥,其余均靠自然生长。对于开垦并种植了五到八年的坡地,则开始套种油茶、杉木等经济林木,等树苗长大、遮挡阳光后随即弃种,只留下油茶或者杉树等其结果、成材。一般20年左右全面轮作一次,周而复始。住房附近的菜地,地边竹篱笆上爬满了猫豆、眉豆等藤本类作物,也是预防泥土流失的手段之一。可以说,“玉米、芋头、木薯、红薯、地禾、杉树、油茶”等轮流种植或套种方式,适应了山区陡坡地开发、利用、保护、还原等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系统要求,尽量减少对生态环境的破坏。
作物品种。自然生态环境造就的土质、温度、湿度直接制约着动植物的成活、生长。贫瘠的山坡地,基本上不适宜普通农作物的种植,发展林业本来是最佳选择。可是,生存其间的土瑶,不可避免地需要获取维持生存的粮食及各种食物,经过长期探索,最终筛选出既有较强抵御自然灾害能力、又适合当地种植的一系列耐旱型农作物,包括黄粟、玉米、芋头、木薯、红薯、南瓜等等,并通过族群文化干预,确保作物品种长期延续。然而,由于农作物产量较低,收获物往往不足果腹。为了生存土瑶人同时积累了种植、采集经济作物的丰富经验。经济作物如种植油茶、茶叶、油桐及中草药,采集蜂蜜、竹笋、香菇、木耳及一些植物根茎,除自己使用外,相当部分外销以换取食物等生活必须品。
由于自然环境和生态系统的制约,生存其间的土瑶数百年来已经摸索出一套与之和谐共生的模式,代代传承,保证了土瑶在艰苦中生存、延续。虽然落后,但能充分利用环境及各种资源,不失为人类文化与自然生态环境相适应的一种有效生计模式。
生活方式是族群文化心态的具体反映。雷蒙德·弗斯认为:“任何一种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总要迫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接受一种物质生活方式。”[2]39土瑶的生活方式,明显受到自然环境与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制约,体现出与生产方式、生态环境相适应的文化特征。
饮食方面,靠山吃山特色鲜明。以山区产出的玉米、红薯、芋头为主食。土瑶人的一日三餐比较简单,早饭是玉米、红薯、芋头,外加一锅稀粥;中餐由于在山里做工和早餐差不多;只有晚餐讲究一些,往往会在早餐的基础上增加一些青菜、咸菜、酸菜之类,三餐全部吃米饭的不多。逢年过节或者遇到喜庆时日,会宰杀家禽进行庆贺。山蛙、山鼠、山鸡、山猪等等,也是土瑶人难得的肉类食品。腌制和腊干是保存食品最常用的方法。此外,抽烟、喝酒是人们日常饮食的重要部分,特别是酒,男女皆饮,甚至一日三餐不可或缺,认为酒有助于驱湿和恢复体力。所以,大多数家庭都拥有一套完整的酿酒工具。经过长期的实践与探索,土瑶人创造并形成了一套与当地生态环境相适应的饮食文化体系。即使现在,传统饮食文化特色的相当部分仍然保存。承载着土瑶“靠山吃山”的智慧水平、文化素养、创造才能以及利用自然、开发自然的成就和特点。
村落布局及房屋建筑,居山、耕山特征显著。传统的土瑶村寨多数坐落在山腰和幽谷中,27个自然村寨,分布在24条山冲之中,从几户到十几户,极少超过50户的。村与村之间依靠羊肠小道连通,距离大致需要步行两三个小时。不少村落的住户散落在整条山冲,从村头走到村尾,有时需要一个多小时,20世纪80年代以前,房屋建筑主要是木板房、竹子墙,杉皮当瓦,茅草盖房,仅有少量的夯土墙泥房,孩子长大后就在主屋旁边用木板、树皮搭建“房仔”供其居住。房子结构是中央厅堂,两边卧室,厅堂上方一般用木板隔离,作收藏物品之用;进门的右边是厨房,左边是畜栏和厕所。除夯土墙泥房外,具有显著的干栏式特征。建房选址不讲究方位,在依山面水、面山谷的山腰上开挖一小块平地搭建即成,没有院落。这种村落、住户分布及住房建筑,一是适应“广种薄收”、靠近耕地、方便干活的特点;二是避免山洪暴发可能对人畜造成的危害;三是便于引水、排水,并与温湿多雨、便于通风的环境相吻合。反映了在生产力落后的条件下,土瑶依据自然环境和可获取生存资源的程度作出的最佳选择。
服饰方面,民族特色鲜明。小孩戴绣有几何图形的瓜皮帽;妇女戴扁圆形并染有黄、绿两色的树皮帽,穿长约六寸的短裤和对襟开、无领、无扣上衣;有时也穿无腰身的长袍,分前二、后一三大片,可以盖到脚面,没有衣扣;用粗布绑腿,喜欢用彩带、绣花毛巾、银制品作装饰。男子穿四个口袋、对襟竖领、布扣、长约40厘米的短衫,往往只及肚脐;穿裤身肥大的长裤,盘头用白布。从生态环境思考,这种服饰比较符合当地生产生活的需要。妇女穿短裤、无扣上衣、绑腿,便于从事农业劳动,便于涉水、散热、防芒草、荒草刺肉;男子着短衫、穿肥大的长裤,同样便于劳作、涉水、散热,更重要的是上衣口袋在播种时可以装载种子,便于在坡地上进行点种。可以认定,土瑶的传统服饰是对当地自然生态环境的一种文化适应。从市场上购买的服装,妇女往往会进行加工,在衣领、袖口、衣边外镶上红、绿两色作装饰。
语言方面,自成一体。土瑶语言独特,无法满足与外族交往、互动的需要。为了更好地与外族交往,土瑶想方设法学习周边族群的语言,把它视为服务现实生活、维持生存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能力之一。家长送孩子上学,最期盼的就是提升学习普通话和周边族群语言的能力,现今约80%的土瑶人会讲普通话、客家方言。令人称奇的是,土瑶人学习语言的能力特别强,如壮语方言比较难学,但我们调查能说此话的几位中学生,他们说在盘谷村听了几次就会了,没有人教。这种能力可能是长期生存竞争形成的文化适应,也是土瑶人把掌握通用语言能力视作“文化人”首要标识[3]304的驱动。
技能、娱乐,风格独特。长期的居山生活,使土瑶人形成一套独特的劳动技能和娱乐、习惯。走路习惯于身体前倾、脚抬得比较高,在崎岖的山路上挑着百斤重担能健步如飞,一口气走十几里而不用歇脚。无论男女,都会用竹子编织箩筐、竹篮、背篓等用品,都会进行简单的农具、生活用具维修。由于平时为生计奔波、忙碌,人与人之间交往很少,互动范围局限于家族、好友及邻里社群,人们的娱乐、聚会主要集中在婚宴及宗教仪式上。土瑶的婚宴与众不同,少则三天多则五天,赴宴人员几乎涵盖所有土瑶家庭。百人长桌宴席连设三天,人们在饮酒过程中娱乐、交流,彼此认知。同时,土瑶家族每十年或者有重大“法事”举办的打醮活动,也是人们聚集、娱乐、交流的好时机。此外,土瑶人的神灵信仰十分盛行。凡是遇到无法理解、解决或无能为力之事,往往向神灵求助,请师公举行请神和送神仪式,以求家人平安、六畜兴旺。“万物有灵”观念至今依然比较流行。
文化层面上的社会管理是指各种管理组织和乡规民约。因为“生态智慧与技能若没有相应社会制度的支持,没有在伦理观念中得到明确的价值定位,在日常生活中没有相应的传统习俗,架空了的生态智慧与技能就不可能发挥其生态实效”[4]94。土瑶长期居山生活,对固有文化更新的意愿不强,周边族群甚至部分地方官员都视其为“愚昧、落后、原始”的野蛮人,政治上是边缘群体,经济上贫穷落后。2001年3月25日《华声晨报》还以“走进中国土瑶部落”为题刊文,介绍土瑶的生活状况,可见其封闭程度。
土瑶的社会管理始终贯穿着“部落”印记。从古到今,每个自然村寨都有群众公认的“头人”(俗称“瑶王”)。他们一般年龄长、威望高,负责处置族内的各种事务,诸如偷盗、不正当男女关系、家庭邻里纠纷之类。如果村寨之间或者土瑶与外族之间发生矛盾、冲突,则由各村寨的“头人”一起协商解决。新桂系时期,推行村、甲制度,村有村长,甲有甲长,政府权力伸延至土瑶社区。各村寨原有的“头人”摇身变为“副村长”“甲长”。但他们仍然与从前一样,由群众推举,没有任何报酬。新中国成立以来,设置了归基层政府管辖的乡村干部。但政府活动很少涉及土瑶社区,群众基本上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村干部只是政府的代言人和沟通一般群众的纽带。土瑶内部的各种纠纷、矛盾,仍然由“头人”处置、解决,村干部经常只起辅助作用。如DC寨赌博成风,村干部用行政手段制止不了,导致该村“头人”召集土瑶村寨的头面人物开会商讨对策,最后决定把参与赌博的个人或者家庭向所有村寨通报,终于把赌博之风制止了。
由于整体文化水平较低,土瑶社区成文的乡规民约很少。日常纠纷主要依靠传统习惯处理。对于违反族规的家庭或个人,最直接、最有效的传统办法就是全村人甚至全族人到该家庭吃喝,把东西全部吃完,同时约定任何族人不许与他们往来,以示孤立。通过这种手段,迫使所有成员主动遵守规范和要求。调查发现土瑶于1983年曾经制定过一份成文规约。当时,狮东、金竹、新民、明梅、大明、槽碓六个土瑶村委集中代表53人,于5月10-11日在狮东村大冲寨召开“四甲”会议,商讨控制、阻止土瑶女子与山外汉、壮族男子结婚以及土瑶人的作风问题,草拟了“四甲会议决议书”。参会的村干部及代表分别在“决议书”上盖章、签字,以此表明它是集体通过的规约。非常明显,这是当代行政管理权力与民间传统习俗相互合作、相互妥协的产物。虽然不符合国家的法律法规,但反映了行政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必须符合民族传统的要求,是对民间传统管理力量的妥协。表明历史上形成的习惯在维护土瑶社会管理中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土瑶传统的“头人”组织及不成文规约,有效地发挥了协调、管理土瑶经济社会的功能。不仅确保着该族群在残酷竞争中的生存延续,而且对维护土瑶社区山场土地归村寨集体所有、村民有耕种权但不能长期私自占有,实行谁开垦、谁耕种就归谁,轮耕丢荒后他人可以砍山耕种,避免土地私有和林木的过度砍伐、保证所有村民拥有开山种地的权利具有重要作用。时至今日,这种传统规约在土瑶社区仍然发挥着无形的管理作用。
总之,在深山老林中持续生存数百年并顽强抗拒外界干预,始终保持较为单纯的种族血统并延续不衰,表明土瑶已经摸索出一套与自然生态环境和谐共生的文化体系。“生态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着人类的行为,迫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形成一定的生产生活方式”[5]38-46。“从他出生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与行为。到他能说话时,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动物,而当他长大成人并能参与这种文化活动时,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不可能性就是他的不可能性”[6]2。然而,文化适应也需要一定的时空条件,随着社会环境、特别是交通条件全面改善和生产力水平迅速提高,外来力量给平静的土瑶社区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迫使他们面对人文环境变迁进行思考,调适传统文化,重构与自然生态环境相适应的文化体系,确保这片赖以生存的净土。
[1]广西瑶族社会历史调查(第3册)[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5.
[2](英)雷蒙德·弗斯.人文类型[M].费孝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3]袁同凯.走进竹篱教室[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4]杨庭硕等.生态人类学导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5]付广华.生态环境与龙脊壮族村民的文化适应[J].民族研究,2008(2).
[6](美)露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M].何锡章,黄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