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诗歌《诗经》情结原论

2015-03-27 21:29
衡水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孟浩然诗经诗人

李 金 坤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孟浩然诗歌《诗经》情结原论

李 金 坤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孟浩然诗歌具有很深的《诗经》情结,诗人对《诗经》的接受主要体现在“词汇乐用”“典故活用”“比兴巧用”“风格化用”等四个方面。诗人如此钟情《诗经》,古为今用,故而形成了其诗歌清淡中蕴古朴、自然中涵雅致的审美风格与艺术境界,由此熔铸出诗人自己山水田园诗的独特精神与审美特征。

唐诗的接受;孟浩然 ;《诗经》;情结

孟浩然是历来公认的盛唐著名山水田园诗派的主要作者之一,对于他的生平事迹、山水田园诗尤其是山水诗的精神世界与艺术价值及其文学史之地位、诗人之交游、作品考辨与笺注等,研究成果已颇为丰硕。至于孟浩然对前代诗歌的承传问题,尤其是对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承传问题,学界关注则甚少。本文拟就此问题作一初步探析,以窥孟浩然诗歌《诗经》情结之一斑。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引《吟谱》云:“孟浩然诗祖建安,宗渊明,冲淡中有壮逸之气。”[1]贺贻孙《诗筏》所指则更为明确,他认为:“储、王、孟、刘、柳、韦五言古诗淡隽处皆从《十九首》中出。”[2]今人王达津亦尝指出,孟浩然对前代诗歌有继承有创造,“率性任真处有的学陶,豪放旷逸有左思之风,同时对嵇康、鲍照、大小谢、陈子昂都有所继承,并在此基础上已形成了自己的豪逸风格,可以说已启典型的盛唐诗风。他也有得力于民歌的地方,如《问舟子》……《大堤行》……《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这几首诗写得敞朗活泼,都很接近于民歌情韵”[3]。以上所引数例,皆认同孟浩然诗歌中蕴涵前代诗歌的精神风貌,然只字未提及对《诗经》精神的承继,这是不符合孟浩然诗歌实际的。稍有可幸者,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论及孟浩然接受《诗经》方面则透露了些许信息。其云:“浩然诗文彩蘴茸,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所谓“雅调”,即指《诗经》的“风雅”格调与精神。此处之“雅调”,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一“大雅久不作”之“大雅”所指是相同的。“雅”即指《诗经》中的“大雅”与“小雅”,殷璠与李白诗所说的“雅调”“大雅”,则代指《诗经》。然而,殷璠仅仅透露了点孟浩然诗歌与《诗经》关系的一丝信息,未能具体论述。而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对孟浩然诗歌与《诗经》精神与特质元素的关系,则颇有明确的认同,其云:“山南采访使本郡昌黎韩朝宗,谓浩然间代清律,置诸周行,必咏穆如之颂。”这是说孟浩然的诗具有清雅的韵致与旋律,倘若他生在周代,必定会吟颂像《诗经》中《雅》《颂》那样的“穆如”清风的诗歌。“穆如”一词,出自《诗经·大雅·烝民》。诗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可见,孟浩然诗歌中是颇含《诗经》“穆如清风”之韵味的。就孟浩然善于学习承继《诗经》精神之事实而言,其本人早有鲜明而积极的体认。其《书怀遗京邑故人》:“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末躬。昼夜常自强,辞赋颇亦工……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首二句表明孟子是诗人的祖先,世代重儒,家风绵远。“《诗》《礼》袭遗训”二句,直言自己承传《诗》《礼》精神的优良传统;所谓“趋庭”,即指《论语·季氏》中孔子教育儿子孔鲤学《诗》《礼》的故事。一次,孔鲤在庭院中小步快走至孔子面前,孔子问他学习《诗》《礼》的情况,并告诉他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无以立”。后来人们称子承父教为“趋庭”(或称“鲤庭”“鲤趋”)。“昼夜常自强”二句,表明诗人学习《诗》《礼》等极为刻苦勤奋,因此写作辞赋就甚为工整而气象不凡。“执鞭慕夫子”二句,表达自己向往孔子编订《诗经》的崇高事业以及对《诗经》传播者大毛公毛亨与小毛公毛苌的敬仰之情。有学者将此句中之“毛公”释为“东汉庐江毛义”,并认为其“家贫,以孝行著称。官府征召他去做官,毛义捧着檄文,喜形于色。母死,便辞官守服。后来官府又征召他,他再也不出来作官了。诗人用此典故说明自己是为侍养老母而求官”[4]13。就本诗所流露的诗人对《诗经》的情感及其诗人的现实处境等因素观之,“毛公”当指传播《诗经》的大小毛公无疑,以此体现出诗人深厚的《诗经》情结。在其他好多诗歌中,孟浩然常常提及《诗》《礼》及与之相关的“六义”等概念。如:“念尔习《诗》《礼》”(《送莫氏外生兼诸昆季从马入西军》),“《诗》《书》孔氏门”(《夜登孔伯昭南楼时沈太清朱升在座》),“谈天光六义,发论明三倒”(《襄阳公宅饮》),等等,孟浩然诗歌受《诗经》影响之深是毋庸置疑的。

鉴于前人对孟浩然诗中《诗经》情结论述零散而简略之况,本文拟就此问题进行一次全方位、多角度的探索与考论,以期窥见孟浩然诗歌与《诗经》情结之一斑。以下即从“词汇乐用”“典故活用”“比兴巧用”“风格化用”四个方面论析之。权为引玉之砖,诚祈方家同仁鉴而教之。

一、词汇乐用——古色古香气象新

检阅孟浩然传世的200多首诗歌,其中每每可见诗人喜欢引用《诗经》词汇之处,为其诗歌平添了一分古色古香的色彩与气象。如:《送张子容赴举》云:“茂林余偃息,乔木尔翻飞。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归至郢中》:“日夕见乔木,乡关在伐柯”。“乔木”“《谷风》”,出自《小雅·谷风》的诗题与《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伐柯”‘出自《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荆门上张丞相》云:“共理分荆国,招贤愧楚材。召南风更阐,丞相阁还开。觏止欣眉睫,沉沦拔草莱”; 《荆门上张丞相》:“覯止欣眉睫,沉沦拔草莱。”“召南”“觏止”,分别出自《国风·召南》之总题与《召南·草虫》“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襄阳公宅饮》:“窈窕夕阳佳。”“窈窕”,出自《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送元公之鄂渚,寻观主张骖鸾》:“桃花春水涨,之子忽乘流。”“之子”,出自《周南·桃夭》“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等。《行至汝坟寄卢征君》:“行之憩予驾,依然见汝坟。”“汝坟”,出自《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等。《送韩使君除洪州都曹》:“岘首晨风送,江陵夜火迎”;《临涣裴明府席遇张十一房六》:“晨风理归棹,吴楚各依然”;“晨风”出自《秦风·晨风》“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晨风”,即一种鹰类猛禽。《都下送章大之鄂》:“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式微”,出自《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送王五昆季省觐》:“平生急难意,遥仰鹡鸰飞”;《送表十岭南寻弟》:“早闻牛渚咏,今见鹡鸰心”;《洗然弟竹亭》:“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送莫氏甥兼诸昆弟从韩司马入西军》:“壮志吞鸿鹄,遥心伴鹡鸰。”上列诸多“鹡鸰”一词,皆出自《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即“鹡鸰”,一种水鸟。《题长安主人壁》:“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九日得新字》:“落帽恣欢饮,授衣同试新。”“授衣”,出自《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游精思观迴王白云在后》:“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佇立待夫君。”“草虫”“衡门”,分别出自《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与《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万山潭作》:“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诗中的“游女”“求之不可得”分别出自《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与《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等等。

以上所列举的孟浩然诗歌中的部分词汇,都是原封不动地直接引用于《诗经》,不妨权称之“直引型”。此外,孟浩然诗歌中还有部分词汇是采自于《诗经》而稍加改造者,这些词汇形貌稍异而精神意脉则仍与《诗经》保持一致,此类引用可名之曰“稍化型”。如《陪张丞相祠紫盖山,途经玉泉寺》:“青衿列胄子,从事有参卿”。“青衿”,出自于《郑风·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将“青青子矜”简化为“青衿”。《登望楚山最高顶》:“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登陟”,则由《魏风·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变化而来。《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巢鹊”,变化于《陈风·防有鹊巢》“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赠萧少府》:“鸿渐升仪羽,牛刀列下班。”“鸿渐升仪羽”,简化于《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归至郢中作》:“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山阿”,变化于《卫风·考槃》“考槃在阿”。“山阿”与“在阿”,皆指士君子之隐居之所。《南还舟中寄袁太祝》“忽闻迁谷莺,来报武陵春”。“迁谷”出自《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将“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二句压缩为“迁谷”二字,极其精要而又颇具青蓝寒寒水之妙,孟浩然“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的承继与创新之功于此可见一斑。

还有孟浩然在一首诗中连续简化《诗经》词汇者,可称之为“连化型”。如,《送桓子之郢成礼》云:“摽梅诗有赠,羔雁礼将行。今夜神仙女,应来感梦情。”其中的“摽梅”,则简化于《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羔雁”合并于《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紽”与《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神仙女”(有时称“神女”,如《陪独孤使君同与萧员外证登万山亭》:“神女鸣环佩,仙郎接献酬”;《登安阳城楼》:“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等)此“神女”则变化于《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游女”,即传说中的汉水女神,即孟浩然所称之“神女”。又《游精思观迴王白云在后》云:“出谷未停午,至家巳夕曛。回瞻山下路,但见牛羊群。”诗中的“出谷”“夕曛”“牛羊群”则分别简化于《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与《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送韩使君除洪州都曹》:“勿翦棠犹在,波澄水更清。……召父多遗爱,羊公有令名。”其“勿翦棠犹在……召父多遗爱”,则化自于《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召伯”即“召父”。

由上考察可知,孟浩然诗歌中自觉、自然而自由引用《诗经》词汇的频率是较高的,其应用方式既有“直引型”“简化型”,也有“连化型”,因诗而定,因情而设,自由灵活,恰到好处。不难想见,孟浩然对《诗经》的接受与引用,如此娴熟与自如,委实已成为他吟诗作歌的一种思维习惯与生活常态了。学习《诗经》如此见效,可谓深入骨髓矣。

二、 典故活用——殆同己出蕴涵深

李白曾十分醉心于他那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隐逸生活,如《山中问答》云:“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耽乐山隐,无以言表。他不仅得意于自己的隐逸生活,而且还特别欣赏友人的隐士风神。其《赠孟浩然》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百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钦慕之情,溢于纸背。由大诗人李白对隐士孟浩然的高度称颂可知,孟浩然之隐委实是大名鼎鼎矣。《旧唐书·文苑传》云:“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诗人的仕宦生涯甚为短暂,大半生是在襄阳隐居度过的。正如他三十岁时所吟《田园作》说的那样:“蔽庐隔尘喧,惟先养怡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正是基于诗人这样一个长期啸傲山林、遗世独立的隐士身份,孟浩然似乎便格外青睐于《诗经》中的隐逸典故,并将它们自然而然地运用于描写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中,成为表情达意的重要意象与元素。

《诗经》中常常以特定的事物、现象、地点与处所来指代贤人隐逸的精神家园,如:草虫、夕曛、式微、樵子、考槃在涧、考槃在阿、鱼潜于渊、鱼在于沼、衡门、九皋、空谷、幽谷、丘中等,无不成为贤人隐逸的特定符号。这里仅就“衡门”“式微”“考槃在阿”三个隐逸典故在孟浩然隐逸诗中的成功运用情况,试作粗浅之论析。

首先看“衡门”运用之情况。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云:

出谷未停午,至家巳夕曛。

回瞻山下路,但见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

衡门犹未掩,佇立待夫君。

这是一首叙述诗人出游归来等待友人相聚而未至的诗。前六句描写夕阳余晖、牛羊下山、樵夫归家、虫寒未鸣的所见所感,衬托出诗人隐居之所的清冷与寂寞之境,以景写情,含蓄蕴藉,耐人寻味。末二句直抒诗人久盼友人来访的一腔深情,由衷而发,诚挚感人。

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中“衡门”一词,最早出于《陈风·衡门》,诗云: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此诗乃隐者抒发安于贫贱、知足常乐、随遇而安之诗。如朱熹《诗集传》云:“此隐居自乐而无求者之词。言衡门虽浅陋,然亦可以游息;泌水虽不可饱,然亦可以玩乐而忘饥也。”[5]姚际恒《诗经通论》亦云:“此贤者隐居甘贫而无求于外之诗。一章甘贫也,二、三章无求也。唯能甘贫,故无求。唯能无求,故甘贫。”[6]82诗首二句是全诗之总纲,突出作者安于贫贱的知足心态,以下则是从生活与家庭的各个层面来进一步彰显知足心态而已。尤其是四个反问句的连续引用,更凸显出作者知足常乐隐逸心态之美好,堪称中国隐逸诗之祖也。从此,“衡门”一词便成为后代诗人们在诗歌创作中乐用不疲的隐逸符号。应该说,孟浩然是唐代诗人中运用此符号的佼佼者之一。

其次看“式微”运用之情况。“式微”,亦是《诗经》中最早表示士人归隐的一个极其鲜明的典故。《邶风·式微》云: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对于此诗主旨,可谓众说纷纭。《毛诗序》认为是黎侯为狄所逐,流亡于卫,臣下歌吟此诗劝其归国。刘向《列女传·贞顺篇》则以为是卫侯之女嫁黎国庄公,却不为其所纳,故有人劝其归国,她则“终执贞一,不违妇道,以俟君命”,因此赋诗以明志。二说均有牵强附会之处,然同言“劝其归国”之意,倒是合乎诗歌作者之题旨的。余冠英《诗经选》指出:“这是苦于劳役的人所发的怨声。”[7]此说是大致切合诗旨的。

“式微”:“式”,发语词,无实义;“微”,幽暗,指天黑。全诗意思是说,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赶紧回家?如果不是为了君主的事情,不是为了养活君主的贵体,何必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露水和泥浆中奔波劳苦呢?短短两章数十字,则将受奴役者自身无休止的苦难生活及其对统治者无比怨恨之情绪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颇具艺术感染力。

由《毛诗序》释解《邶风·式微》“劝归”之意的推演,后来“式微”一词便逐渐衍变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归隐”意象。如唐王维“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渭川田家》);贯休“东风来兮歌式微,深云道人召来归”(《别杜将军》)等,可见影响之深远。

而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则承袭《邶风·式微》中“式微”之“劝归”意绪,融入时代思潮、人生经历与情感因素,借助送友人返归故乡、有志难伸而无奈隐逸田园之机,抒发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深情厚谊。诗云:

南国辛居士,言归旧竹林。

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

予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

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

此诗前四句即题言说,表达对友人怀才不遇、归隐竹林的怜惜之情;后四句由友及己,自勉勉人,体现出诗人古道热肠的诚挚友情,读之令人动容。尤其末了“遥寄式微吟”一句,真切表达了两位友人同隐山林、各适其情的旷达胸襟,品读再三,其味愈出。从《诗经》之“式微”到孟浩然之“式微”,可谓萧条异代处、诗脉千载连、古今同为隐、独善志清莲。

再次看“考槃在阿”的运用情况。“考槃在阿”出自《卫风·考槃》。这是一首描写隐者独善其身、自得其乐的隐士之歌。全诗云: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全诗三章,章四句。首章叙述盘桓山涧、独眠自语之乐;二章描写盘桓山凹、独眠自歌之欢;三章抒发盘桓山台、独眠自卧之娱。诗人直将隐居山林、逍遥自在、任性随意、悠哉悠哉之随心所欲之快乐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与《陈风·衡门》之隐逸情趣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卫风·考槃》中的“考槃在阿”典故,直接影响了孟浩然的《归至郢中作》,其诗云:

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

日夕见乔木,乡园在伐柯。

愁随江路尽,喜入郢门多。

左右看桑土,依然即匪佗。

此诗表达诗人周游列国而隐逸家乡、与本乡人亲如兄弟的喜悦之情。“山阿”,指隐居之所。阿,山角。《三国志·魏志·常林传》云:“林乃避地上党,耕种山阿。”“乔木”,《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此化用其意,以“乔木”指故乡之物。“伐柯”,《豳风·伐柯》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潘岳《河阳县作》云:“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此处只取“不远”之意。“桑土”,《孟子·梁惠王上》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此指故土。“匪佗”,即“匪他”。《小雅·頍弁》云:“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谓都是兄弟而非他人,后用为兄弟的代称。曹植《求通亲亲表》云:“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卢谌《赠刘琨》云:“义由恩深,分随昵加,绸缪委心,自同匪他。”杜甫《湖中送敬十使君适广陵》云:“几年一会面,今日复悲歌。少壮乐难得,岁寒心匪他。”此诗除了“乔木”“伐柯”“桑土”“匪佗”等词直接引用于《诗经》外,其实“山阿”一词也是取自于《诗经》。《卫风·考槃》云:“考槃在阿”。孔《疏》认为山“阿有曲者,于隐遁为宜”。孟浩然于《归至郢中作》中将“考槃在阿”之“阿”借用过来并加一“山”字而成“山阿”,从而使得诗人“返棹归山阿”之隐逸之旨较之于“考槃在阿”则更为鲜明磊落矣。此正可见出诗人引用《诗经》典故的娴熟、巧妙与精到之处。

由上“衡门”“式微”“考槃在阿”三个隐逸典故考察可知,孟浩然对《诗经》精神的领悟与接受是甚为成功的,达到了殆同己出、炉火纯青的思想境界。

三、比兴巧用——别具境界情意真

孟浩然《襄阳公宅饮》尝云:“谈天光六义,发论明三倒。”诗人与友人畅饮阔论《诗经》“六义”,不时碰撞出思想火花,每每惊叹友人之高见而为之绝倒。“三倒”典故见之于《世说新语·赏誉下》:“(王平子)每闻卫玠言,辄叹息绝倒”。刘孝标注引《卫玠别传》云:“玠少有名理,善通庄老。琅邪王平子 ,高气不群,迈世独傲;每闻玠之语议,至于理会之间,要妙之际,辄绝倒于坐,前后三闻为之三倒。时人遂曰:‘卫君谈道,平子三倒。’”后因以“三倒”典故形容发论一再令人倾服。由孟浩然与友人高谈“六义”兴致如此浓烈之事观之,诗人精通诗学“六义”之概念,自是不言而喻的。“六义”说,出自《毛诗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六义”亦称“六诗”,《周礼·春官·大师》云:“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后来,唐代大儒孔颖达《毛诗正义》又将“六义”归纳为“三体三用”说,即:“风”“雅”“颂”为《诗经》之体,“赋”“比”“兴”为《诗经》之用。“赋”“比”“兴”,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所创造的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诗歌艺术表现手法,沾溉后世文学影响极其深远。孟浩然诗歌十分善于运用比兴象征艺术手法,正是其善用《诗经》比兴艺术手法的鲜明体现。

男女君臣之喻,是《毛诗》解读《诗经》的一种重要阐释策略,如《〈关雎〉序》云:“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女之逑阐释为一种“哀窈窕,思贤才”的男女君臣之喻的诗学理论。尽管《关雎》作者的本意原非如此,但后世读者便可以从中解读出另外的意旨来,此乃读者的权利,无可厚非。正如清人谭献所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故《毛诗》能从本是男女爱情之作的《关雎》中解读出具有君臣之喻的政治意味来,这是《毛诗》解读的一家之言,后人自可认同附和,亦可反对批驳,仁、智互见,各取所需。学术争鸣,贵在包容。孟浩然诗中多有“游女”“神女”“神仙女”意象,她们几乎皆具有 “君王”及“贤才”(具有引荐权重的贤才)的比兴象征意义。此仅以《万山潭作》为代表试加论析。诗云: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这是诗人早年隐居家乡时的一首诗,表面上看似描写诗人心境淡泊、超然物外的隐居生活,而骨子里却是抒发自己君臣不合、怀才不遇而不得不隐居山林的怨愤之情与无奈之举。欲知原委如何,有必要将孟浩然之生平与理想简论之。诗人出生于“家世重儒风”的孟家,常以孟子后裔为荣。作为儒家创始人孔子思想的承传者孟子,他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是必须汲汲于仕途的。所以,孟浩然少年时代即立下“鸿鹄之志”。其《洗然弟竹亭》诗:“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田园作》云:“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他幻想自己能像大鹏、鸿鹄翱翔于天地之间。《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云:“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希望忠孝两全,一方面是建功立业,效忠于皇上,一方面又能侍奉父母。为了实现鸿鹄壮志和崇高理想,少年孟浩然读书、写作颇为努力。《南阳北阻雪》云:“少年弄文墨,属意在章句。”《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云:“若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昔吾与汝辈,读书常闭门。”从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了少年孟浩然为学的刻苦和勤奋。

孟浩然是个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有志之士。即使京师求仕屡屡失利,他也从未放弃立足朝堂的希望。他的生死之交张子容(或王维)曾经写诗劝勉曰:“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牢献子虚。”可是,他义无反顾,许多首诗中依然不息表达那种“不忘魏阙”的心声。其《初下浙江舟中口号》云:“回瞻魏阙路,无复子牟心。”《自浔阳泛舟经明海作》云:“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侍郎》又云:“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还云:“寄语朝廷当世人,何时重见长安道?”不仅如此,他还劝勉友人不要忘了魏阙,忘了大济苍生的抱负。如《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云:“枳棘君尚栖,匏瓜吾岂系?”《论语·阳货》中载孔子云:“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郑玄注云:“我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冀往仕而得禄。”孟浩然俨然以孔子自喻,渴望随时入仕。关于这一点,王达津的评价则甚切孟浩然生平与思想之情理。他说:“从生平经历和思想品格来看,孟浩然的一生还是光明磊落的。他自始至终抱着济时用世的思想,愈到老年愈济苍生的念头就愈明显。在政治上,他也始终站在张九龄一边,向往政治清平,反对权贵专权。遭到打击便翻然引退,遨游江海山林,以示不屈。他在生活中则以自然为宗,通脱放旷,自有清高孤洁的情操。但最可贵的还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没有放弃施展政治抱负的愿望。”[3]354在基本掌握了孟浩然的生平事迹与思想怀抱之后,我们再回头来解读《万山潭作》这首寓意深婉的诗作,其主旨精神便迎刃而解、豁然开朗了。

此诗前四句描写诗人垂钓磐石、水清心贤、鱼游潭树、猿挂岛藤的天人谐和之安乐景象,诗人看似十分自在、极其逍遥,然而其内心之深处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后四句笔锋一转,则将诗人的情感推进了另一个让人无比失落、孤寂无依的世界。由前面四句诗中诗人所见所感的现实情景,突转为后四句诗中诗人所闻所叹的神话传奇,由实而虚,意绪转向,比兴象征,意味深长。四句诗,涉及《诗经》元典的两个重要精神元素。一是“游女”,出自《周南·汉广》,诗云: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二是“求之不可得”,出自《周南·关雎》,诗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两首诗同在《周南》中,都是著名的爱情诗。《汉广》诗写一位青年男子热恋一个美似仙女的姑娘,渴望与她完婚,但最终不能如愿以偿而苦恼失望。《关雎》写青年男子思慕一个采摘荇菜的美丽女子,朝思暮想,梦想着与她结婚。孟浩然自觉将《汉广》《关雎》二诗中的“游女”意象与“求之不可得”的词汇融入自己的诗作之中,很显然,它们已不是原先诗中男主人寻觅恋人以求成婚的意旨了,而是注入了自己怀才不遇、仕途乖蹇的比兴象征意义了。诗人40岁时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后尝作《岁暮归南山》云:“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诗中满篇是怀才不遇的失落与愤慨,句句是光阴荏苒、事业无成的焦虑与无奈。如果说此诗是以写实手法直抒君臣不遇、壮志难酬的悲怀愁绪的话,那么《万山潭作》则是借助于神话传说故事中“游女”“求之不可得”的比兴象征手法,委婉表达了诗人君臣乖违、理想破灭的不幸遭遇,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孟浩然还写过一些美人不遇的抒情诗,如《秋宵月下有怀》诗中秋月盼人不至的怨旷佳人,《长乐宫》中思君不至而苦夜难熬的寂寞美女,《赋得盈盈楼上女》中空望夫归的青楼思妇,等等,如许不幸美女子们的不幸命运的抒写,倘若说是诗人为命运可悲的妇女在歌唱,倒不如说自己是一位“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士有不得志,悽悽吴楚间”的诗人,善用男女君臣之巧喻的比兴象征艺术,像伟大爱国主义诗人屈原那样行吟泽畔、俯仰天地,强烈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悲慨情怀。这些正是孟浩然诗善用男女君臣之喻比兴象征手法的思想价值与艺术魅力之所在。

四、风格化用——穆如清风酿诗心

宋人林景熙云:“天地间唯正气不挠,故清气不浑。清气与正气合而为文,可以化今,可以传后。而诗其一也。”清人熊士鹏云:“诗,清物也,勿嚣而杂,勿昏而浊,勿粗而肤,勿冗而散。……此其所以为清物也。”明人胡应麟对诗歌具有“清”之特质的论述颇为详明,其《诗薮》外编卷四云:“诗最可贵者清,然有格清,有调清,有思清,有才清。才清者,王孟储韦之类是也。若格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王杨之流利,沈宋之丰蔚,高岑之悲壮,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与调与思,则无不清者。”可见,“清”已成为中国诗歌的一种难能可贵的艺术风格与审美境界。

而作为诗歌“清”的艺术风格与审美境界,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便可见其端倪。宋咸熙《耐冷谈》卷三认为:“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三百篇》言诗之旨,亦如是已。清非一无采色之谓也,昔人评《离骚》者:曰清绝滔滔,读陶诗者曰香艳入骨。会得此旨,可以追踪风雅矣。”所论甚是。《诗经》中所用“清”字有10余处,基本包括本义与比喻义两种义项。本义多指水清,如:“溱与洧,浏其清矣”(《郑风·溱洧》);“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涟猗”“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直猗”“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魏风·伐檀》)。比喻义多指人物容貌的清秀、清雅、清灵与祭祀场所的清静肃穆及典章制度的清明严正等。前者如:“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郑风·野有蔓草》);“猗嗟名兮,美目清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齐风·猗嗟》)。后者如:“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大雅·烝民》);“於穆清庙,肃雝显相”(《周颂·清庙》);“维清缉熙,文王之典”(《周颂·维清》);“古清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商颂·玄鸟》)。尽管“清”字在《诗经》中的运用颇为有限,但从中不难发现,我们可爱的先人们已经从自然界中“水”之清澈明净特征联想到人物容貌的清秀灵动及其祭祀与典制的清穆庄严的审美意义,这无疑是人们审美观念的质的飞跃,同时,亦为中国诗歌“清”的艺术风格与审美境界的形成起到了启蒙发喤、导夫先路之重要作用。

中国诗歌发展至唐代,尤其是在许多隐逸诗人的诗歌中,其“清”的风格特征已甚为鲜明。如王绩、王之涣、王维、储光羲、刘长卿、钱起、司空曙、张志和、韦应物、皎然、孟郊、贾岛、柳宗元、许浑、司空图、贯休等,他们的诗歌正所谓“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释贯休 《古意九首》之四)、“此道真清气”(释贯休《贻王秀才》)。即使一贯务实写真的大诗人杜甫,也总常喜欢以“清”字来评价同时之诗友,如:“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其五),“清诗近道要”(《贻阮隐居》),“不意清诗久零落”(《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等。尤其对孟浩然诗歌“清”之风格美学价值,杜甫更是推崇备至:“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其五),可见,在众多唐代诗人中孟浩然诗歌“清”之风格是出类拔萃、别具魅力的。

与孟浩然同时而稍后的王士源于其《孟浩然集序》中评价其诗歌“清”之风格时指出:“(孟浩然)学不为儒,务掇清藻,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间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清绝”二字,可谓道尽了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风格审美特质。他确实是一位十分喜欢以“清”入诗的诗人,通检其200余首诗,纯用“清”字就有50余处,正可谓“清诗句句尽堪传”矣。在诗人的笔下,世界万物皆浸润着“清”的风情与韵味,从而使得孟浩然的诗呈现出一片“清”气氤氲的独特景象。诗人的笔下,水是清水,江是清江,风是清风,响是清响,音是清音,晓是清晓,秋是清秋,“清”字满纸,别有清韵。如:“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万山潭作》),“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晚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题鹿门山》);“阮籍推名次,清风坐竹林”(《听郑五愔弹琴》),“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 (《裴司士员司户见寻》),“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洗然弟竹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秋登万山寄张五》);“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宿来公山房期丁大不至》),“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题终南翠微寺空上房人》);“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岳阳楼》),等等。由此可见,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歌确实为人们营造了一个“清气满乾坤”的清幽境界,即便那些“风急天高猿啸哀”(杜甫《登高》)的凄凉悲戚的猿啼,在诗人清宁的心灵世界里,亦依然呈现出“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武陵泛舟》)清闲洒脱的姿态。“总之,不论客观的还是主观的,一切都‘清’,一切无不可‘清’。他欣赏的是清景,抒发的是淸兴,探求的清静之理。……读这类诗,有如喝低度的醇酿,余香满口,越品越有滋味”[4]8。

作为“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听郑五愔弹琴》)、“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的清心寡欲之诗人孟浩然,其诗歌蕴涵清灵幽雅之艺术审美风格与境界是必然的。仇福昌《静修斋诗话》春卷云:“人之心不可不清。不清则利欲熏心,了无佳趣;清则风云月露,皆可作诗词歌赋观,所谓无声之诗也。”清代马桐芳《憨斋诗话》卷四云:“诗家体格词意最要大方,而以清气行之,古之名公无不如此。”方回《冯伯田诗集序》云:“天无云谓之清,水无泥谓之清,风凉谓之清,月皎谓之清。一日之气夜清,四时之气秋清。……而诗人之诗亦有所谓清焉。清矣,又有所谓新焉。”皮日休对孟浩然诗歌的“清”之审美特质体悟则尤为深刻,其云:“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悫‘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朓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郢州孟亭记》)严羽以禅喻诗,谓浩然之诗“一味妙悟而已”(《沧浪诗话·诗辨》)。清代王士禛推衍严氏绪论,标举“神韵说”,宗尚王孟,曾举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一诗作为范本,认为:“诗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分甘馀话》)孟浩然诗别具“神韵”风采,实质是他诗歌清逸空灵独特艺术风格的生动体现。试品其《晚泊浔阳望庐山》清逸空灵的审美特质。诗云:

挂席几千里, 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 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 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 日暮空闻钟。

由诗题可知,这是诗人日暮十分停泊于浔阳江畔遥望庐山、怀想南朝名僧慧远而向往超尘脱俗世外生活的一首诗。前四句通过“挂席几千里”而“未逢”“名山”与眼前“始见香炉峰”的鲜明对比,突出“香炉峰”在诗人心中非同寻常的地位,从而真切体现出诗人惊喜不已的愉悦之情。吕本中《童蒙诗训》评价此四句云:“但详看此等语,自然高远。”后四句,由“香炉峰”自然想到曾居于庐山东林寺的东晋高僧慧远,进而想到要追踪高僧出世踪迹,在日暮传来的悠悠古寺钟声里,诗人仿佛已高蹈出尘、沉浸于世外清幽之境界焉。全诗未对庐山本身情状叙写一字,而庐山幽静之况、精舍壮肃之象与诗意空灵之美则如在目前,给人以无限遐想的余地。此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者也。

如果说《晚泊浔阳望庐山》具有清逸空灵审美特质的话,那么,《秋登万山寄张五》则具有清气氤氲的审美境界,堪称为孟浩然诗歌“清”之审美风格的代表作之一。其诗云: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这是一首清秋日暮登高怀念隐士友人之作。首二句,由晋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化来,想象友人隐居生活的“清娱”情状。三、四句,描写诗人登高见雁、望雁传情的“清怀”意绪。五、六句,抒发诗人薄暮生愁、怀人不已的“清兴”意味。七、八句,摹写诗人所见村人晚归、渡头稍息的“清闲”画面。九、十句,通过远处“天边树若荠”与近处“江畔舟如月”两个精妙比喻,凸显诗人的“清旷”胸襟。最后两句,体现出诗人注重友谊的“清纯”情感。全诗句句涵“清”,“清”意满纸,“清”气洋溢,“清”境怡人。不愧为体现诗人“清”之审美风格与艺术境界的杰作。

对于如此钟情于《诗经》的诗人孟浩然,他所擅长的山水田园诗中所具有的“清”之审美风格与艺术境界,不难窥见其深受《诗经》“清”之语言形式与精神风格影响之蛛丝马迹。这一点历代学者皆未涉及,故本文遂就此多加阐论之。

由上观之,孟浩然诗歌对《诗经》精神的接受主要体现在“词汇乐用”“典故活用”“比兴巧用”“风格化用”等四个方面,如此接受可谓是多角度、立体化、全面性的了,客观证明了诗人具有浓厚的《诗经》情结,故而形成了其诗歌清淡中蕴古朴、自然中涵雅致的审美风格与艺术境界。至于孟浩然何以如此钟情于《诗经》精神,一则由于其家庭原因,所谓“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末躬”是也。一则由于其时代原因,唐代大儒孔颖达奉诏编撰的《毛诗正义》,朝廷直接颁布全国作为科举士子们的必读教材,并且将《诗经》直接列入科举考试的内容之一。所以,孟浩然钟情《诗经》,汲取营养,古为今用,丰富诗作,亦就自在情理、不言而喻了。

[1] 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7.

[2] 郭绍虞.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38.

[3] 王达津.王维孟浩然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63.

[4] 邓生安,孙佩君.孟浩然诗选译[M].成都:巴蜀书社,1990.

[5] 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82.

[6] 姚际恒.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8:82.

[7] 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46.

The Attachment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Meng Haoran’s Poetry

LI Jinkun
(School of Humanity and Law, Jiangsu University, Zhenjiang, Jiangsu 212013, China)

There is a deep attachment between The Book of Songs and Meng Haoran’s poetry, which is shown clearly in the acceptance of the features of The Book of Songs by the poet: the vividly used vocabulary, skillfully applied allusions, subtly adapted metaphors and creatively used styles and so on. Meng Haoran values The Book of Songs so deeply that he applies the old classics into reality, thus his poems are given the unique spirit and aesthetical features of landscape and idyll with tranquility and plain, natural and elegance.

acceptance of Tang-poem; Meng Haoran; The Book of Songs; affection

I222.2

A

1673-2065(2015)05-0081-010

10.3969/j.issn.1673-2065.2015.05.017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2015-03-21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风骚诗脉与唐诗精神》(13PZW010)

李金坤(1953-),男,江苏金坛人,江苏大学文法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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