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充

2015-03-27 17:56王子今
邯郸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汉武帝太子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赵文化研究[教育部名栏]

论江充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出身赵国的江充受到汉武帝信用。江充治巫蛊案导致西汉帝国上层出现严重的政治危机。汉武帝晚年的政策转变宣布对江充行法的全面否定。但是江充执法严峻,不避权贵的风格在中国法制史上保留了正面形象。据《盐铁论》提供的信息,江充还曾对汉武帝时代经济政策的确定和执行有积极的贡献。后世对江充的评价鄙弃者多,但是也有微弱的肯定的声音。全面评价江充的历史作用,有益于真切认识汉武帝时代的政治史。

江充;巫蛊之祸;汉武帝;《盐铁论》;《江充传》

江充出身赵国,其政治行为曾经严重影响过赵国与中央政权的关系。江充一见到汉武帝即受到信用,自有君臣政治风格相合的因素。他以直指绣衣使者身份治巫蛊案,导致长安出现严重动荡,西汉帝国上层面临严重的政治危机。巫蛊之祸的发生与事变的走向,与江充的品性有直接关系。汉武帝晚年的政策转变意味着对江充行法的全面否定。但是江充执法风格在中国法制史上其实是保留了正面形象的。据《盐铁论》提供的信息,江充还曾对汉武帝时代经济政策的确定和落实提供过积极的贡献。后世对江充的评价虽多持鄙弃意见,但是也可以听到部分肯定的声音。全面评价江充的历史作用,有益于深化对汉武帝时代政制与政风的认识。

一、“赵人江充”登上政治舞台

江充赵人。《汉书》卷二七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武帝太始四年七月,赵有蛇从郭外入,与邑中蛇斗孝文庙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卫太子事,事自赵人江充起。”①《太平御览》卷八八五引《捜神记》曰:“汉武大始四年十月,赵有蛇从郭外入,与邑中蛇斗孝文庙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卫太子事,自赵人江充起。”《资治通鉴》卷二二“汉武帝太始三年”也以“赵人”指称“江充”:“赵人江充为水衡都尉。”胡三省注:“赵国属冀州,唐为冀州。其地又分入深州、德州界。”

《汉书》卷四五《江充传》记载:“江充字次倩,赵国邯郸人也。充本名齐,有女弟善鼓琴歌舞,嫁之赵太子丹。齐得幸于敬肃王,为上客。久之,太子疑齐以己阴私告王,与齐忤,使吏逐捕齐,不得,收系其父兄,按验,皆弃市。齐遂绝迹亡,西入关,更名充。诣阙告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禁。书奏,天子怒,遣使者诏郡发吏卒围赵王宫,收捕太子丹,移系魏郡诏狱,与廷尉杂治,法至死。”

赵太子刘丹的父亲赵王刘彭祖上书求从军以赎太子罪,遭到拒绝:“赵王彭祖,帝异母兄也,上书讼太子罪,言:‘充逋逃小臣,苟为奸讹,激怒圣朝,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后虽亨醢,计犹不悔。臣愿选从赵国勇敢士②颜师古注:“选取勇敢之士以自随。”,从军击匈奴,极尽死力,以赎丹罪。’上不许,竟败赵太子。”按照颜师古注引张晏的说法,“虽遇赦,终见废也”,可知汉武帝态度的坚决。

江充“诣阙告太子丹”的行为导致了汉帝国“圣朝”与冀州诸侯政权赵国的激烈矛盾。最终“竟败赵太子”。其动机如刘彭祖所说在于“苟为奸讹”,“以复私怨”,但是江充有太子丹因疑而惨厉迫害,“收系其父兄,按验,皆弃市”的前因。江充的复仇方式为直接借取最高政治权力,“诣阙告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禁”,即刘彭祖所谓“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确实采用了极端手段。但是为父兄复仇、复怨的性质,是符合当时社会的共同心理倾向,可以得到普遍的理解和同情的。

二、直指绣衣使者:有是君即有是臣

据《汉书》卷四五《江充传》,江充见到汉武帝后,即受到信用,曾受命出使匈奴,随即被超出常规地赋予行政权力:

初,充召见犬台宫,自请愿以所常被服冠见上。上许之。充衣纱縠襌衣,曲裾后垂交输,冠襌纚步摇冠,飞翮之缨。充为人魁岸,容貌甚壮。帝望见而异之,谓左右曰:“燕赵固多奇士。”既至前,问以当世政事,上说之。

充因自请,愿使匈奴。诏问其状,充对曰:“因变制宜,以敌为师,事不可豫图。”上以充为谒者,使匈奴还,拜为直指绣衣使者,督三辅盗贼,禁察踰侈。贵戚近臣多奢僭,充皆举劾,奏请没入车马,令身待北军击匈奴。奏可。充即移书光禄勋中黄门,逮名近臣侍中诸当诣北军者,移劾门卫,禁止无令得出入宫殿。于是贵戚子弟惶恐,皆见上叩头求哀,愿得入钱赎罪。上许之,令各以秩次输钱北军,凡数千万。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

所谓“既至前,问以当世政事,上说之”,所谓“所言中意”,都说明江充不仅因“服冠”奇异,“容貌甚壮”,得“燕赵固多奇士”的赞叹,亦以政治见识与汉武帝之心契合,受到欣赏。

关于“直指绣衣使者”,《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御史大夫”条:“御史中丞更名御史长史。侍御史有绣衣直指,出讨奸猾,治大狱,武帝所制,不常置。”关于“绣衣直指”,颜师古注:“服虔曰:‘指事而行,无阿私也。’师古曰:‘衣以绣者,尊宠之也。’”

“拜为直指绣衣使者,督三辅盗贼,禁察踰侈”,得到在政治经济重心地方执法的权力。“贵戚近臣多奢僭,充皆举劾”,“没入车马,令身待北军击匈奴”的主张得到认可。江充控制和压抑的对象又直接瞄准了“名近臣”“贵戚子弟”们:“即移书光禄勋中黄门,逮名近臣侍中诸当诣北军者,移劾门卫,禁止无令得出入宫殿。于是贵戚子弟惶恐,皆见上叩头求哀,愿得入钱赎罪。上许之,令各以秩次输钱北军,凡数千万。”使得汉武帝因军费超常支出导致的财政忧虑得以缓解。

江充“奉法不阿”事迹,又包括对朝中权贵最顶端的皇族中与汉武帝最亲近者馆陶长公主和太子违法行为的纠治:

充出,逢馆陶长公主①颜师古注:“武帝之姑,即陈皇后母也。”行驰道中。充呵问之,公主曰:“有太后诏。”充曰:“独公主得行,车骑皆不得。”尽劾没入官。②颜师古注:“如淳曰:‘《令乙》:骑乘车马行驰道中,已论者,没入车马被具。’”

后充从上甘泉③颜师古注:“甘泉在北山,故言上也。他皆类此。”,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④颜师古注:“太子遣人之甘泉请问者也。”,充以属吏。太子闻之,使人谢充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亡素者⑤颜师古注:“言素不教敕左右。”。唯江君宽之!”充不听,遂白奏。上曰:“人臣当如是矣。”大见信用,威震京师。

汉武帝表态:“人臣当如是矣。”高度赞赏江充的行政表现。所谓“忠直,奉法不阿”,正是汉武帝所需求的政治风格。

关于君臣关系,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四“东汉功臣多近儒”条写道:“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亦一时风会不同也。光武少时,往长安,受《尚书》,通大义。及为帝,每朝罢,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故樊准谓帝虽东征西战,犹投戈讲艺,息马论道。是帝本好学问,非同汉高之儒冠置溺也。而诸将之应运而兴者,亦皆多近于儒。”引说邓禹、寇恂、冯异、贾复、耿弇、祭遵、朱祐、郭凉、窦融、王霸、耿纯、刘隆、景丹诸将事迹,又言:“是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盖一时之兴,其君与臣本皆一气所钟,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谓有是君即有是臣也。”[1]90-91所谓“一时风会”,所谓“一时之兴”,因为君臣“意气相孚合”,君臣“本皆一气所钟,故性情嗜好之相近,有不期然而然者”。汉武帝对江充的欣赏,也体现了类似的君臣“意气相孚合”的情形。江充地位的上升,也是“应运而兴”。

《江充传》记载,“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江充真的“忠直,奉法不阿”,绝对地“无阿私”吗?参考他的政治表现,似乎并非如此。《江充传》写道:“迁为水衡都尉,宗族知友多得其力者。久之,坐法免。”

三、巫蛊案与江充之死

班固在《汉书》卷四五《江充传》中,笔墨最浓重的是关于“巫蛊之祸”的记述:

会阳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孙贺子太仆敬声为巫蛊事,连及阳石、诸邑公主,贺父子皆坐诛。语在《贺传》。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关于“胡巫”,颜师古注:“张晏曰:‘胡者,言不与华同,故充任使之。’”[2]所谓“染污令有处”,颜师古注:“张晏曰:‘充捕巫蛊及夜祭祠祝诅者,令胡巫视鬼,诈以酒醊地,令有处也。’师古曰:‘捕夜祠及视鬼之人,而充遣巫污染地上,为祠祭之处,以诬其人也。’”所谓“烧铁钳灼,强服之”,颜师古解释说:“以烧铁或钳之,或灼之。”

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亡,莫敢讼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蛊气,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太子惧,不能自明,收充,自临斩之。骂曰:“赵虏!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太子繇是遂败。语在《戾园传》。①颜师古注:“即《武五子传》也,其中叙戾太子。后加谥,置园邑,故云戾园。”后武帝知充有诈,夷充三族。

就“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事,颜师古注:“《三辅旧事》云充使胡巫作而薶之。” 王先谦《汉书补注》:“朱一新曰:《礼记·王制》疏云:‘掘得桐人六枚,尽以针刺之。’”②《贞观政要》卷四《规谏太子》言“遇谗贼江充”,元戈直《集论》:“使充入宫治之。充云:‘太子宫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太子遂捕充斩之,长安军乱,因言太子反,上怒,太子自经。”江充云“太子宫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是未见于《汉书》的情节。

《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写道:“武帝末,卫后宠衰,江充用事。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会巫蛊事起,充因此为奸。是时,上春秋高,意多所恶,以为左右皆为蛊道祝诅,穷治其事。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语在《公孙贺》《江充传》。”关于“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颜师古理解为:“充为直指使者,劾太子家车行驰道上,没入车马,太子求充,充不听也。”关于事变经过,班固记述: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时上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太子召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太子急,然德言。

于是导致严重变乱:“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御史章赣被创突亡,自归甘泉。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令百官曰江充反。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遂部宾客为将率,与丞相刘屈氂等战。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肯附。太子兵败,亡,不得。”就“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情节,颜师古注:“服虔曰:‘作巫蛊之胡人也。炙,烧也。’师古曰:‘胡巫受充意指,妄作蛊状,太子特忿,且欲得其情实,故以火炙之,令毒痛耳。’”

班固说“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会巫蛊事起,充因此为奸”,刘德语谓“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建议“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刘据则采取极端的处置方式,以血与火结束了江充与他的合作者“胡巫”的人生。汉武帝后来的态度更为激烈,“知充有诈,夷充三族”。

江充“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事,刘德言“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江充的“奸诈”因“将实有也”语似乎显得无从切实判定。①《北堂书钞》卷一〇〇“太子纸蔽鼻”条引《三辅故事》:“卫太子大鼻。武帝病,太子来省疾。江充曰:‘上恶大鼻,当持纸蔽其鼻而入。’帝怒。”《太平御览》卷三六七引《三辅故事》曰:“卫太子岳鼻。太子来省疾,至甘泉宫。江充告太子勿入,陛下有诏恶太子鼻岳,尚以纸蔽其鼻。充语武帝曰:‘太子不欲闻陛下脓臭,故蔽鼻。’武帝怒太子,太子走还。”《太平御览》卷七四二引《三辅故事》曰:“卫太子岳鼻。武帝疾,避暑甘泉宫。江充谓太子曰:‘陛下恶太子鼻,当持纸蔽其鼻。’及入,充言曰:‘太子不欲闻陛下脓臭,蔽鼻而入。’帝大怒。”此言江充“奸诈”故事,因漫画式笔法可信度甚低。汉武帝、卫太子父子不相知,竟然要江充沟通,不符合情理。但是《江充传》“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蛊气”,《戾太子据传》“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之所谓“上意”颇值得深思。也许除江充外,另有其他人也“既知上意”,并有相应的政治举措。

刘据“收充,自临斩之。骂曰:‘赵虏!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表现出对宫廷血腥争斗内心真正的“惧”。使用“赵虏”称谓,突出其出身地域,强调了刘据对江充对“乱乃国王父子”的斥责,也表露了对“乃复乱吾父子也”的担忧。

四、太子平反与“夷充三族”

事变之后,“巫蛊”冤案逐渐显现于世,《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记载:“久之,‘巫蛊’事多不信。”汉武帝“知太子惶恐无他意”,又接受了一些臣下的劝谏,内心有所悔悟。他“族灭江充家”,同时将江充的同党苏文焚死在横桥上,又“怜太子无辜”,在刘据去世的地方筑作思子宫与归来望思之台,以示哀念,一时,据说“天下闻而悲之”。

随后,汉武帝利用汉王朝西域远征军战事失利的时机,开始了基本政策的转变。征和四年(前89年),他公开宣布:“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②《资治通鉴》卷二二“汉武帝征和四年”。又正式颁布了被誉为“仁圣之所悔”的轮台诏,深陈既往之悔,否定了部分朝臣主张将西域战争继续升级的计划,表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决意把行政重心转移到和平生产方面来。又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③《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

《汉书》卷四五《江充传》记载,“后武帝知充有诈,夷充三族。”《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说,“久之,巫蛊事多不信。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随着“太子冤”平,虽然当时政治关系依然复杂④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卷二“戾太子”条写道:“戾太子死,武帝追悔,为之族江充家。黄门苏文助充谮太子,至于焚杀之。李寿加兵刃于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为丞相。又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然其孤孙囚系于郡邸,独不能释之,至于掖庭令养视而不问也。岂非汉法至严,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虽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05年11月版,第29页。而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五“掖庭收养曾孙”条提出另一种分析:“仆谓不然。武帝既知太子无辜,而为重戮其害己者,大用其爱己者矣,正宜雪其冤而封其后可也,何至反以坐非辜之嫌,而不赦其孙乎?揆人情,似无此理。盖武帝自太子死后,已属意于钩弋之子矣。钩弋之子年五六岁,壮大多知,上常言类我。又感其生与众异,甚奇爱之,心欲立焉。彼皇曾孙,襁褓小儿,固知其无足虑者。然其外氏,如卫,如许,徒党犹炽,盖恐因此追悔之后,湔拂其孙,适以起纷纷之变。帝明知其无辜,故特寘而不问,但令掖庭收养而已。一面自谋立钩弋之子。此武帝绳墨自出于胸中,丝毫之机不露如此,非刚决孰能尔哉!”[宋]王楙:《野客丛书》,王文锦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7月版,第291页。,江充境遇依然下降至极点,乃竟“族灭”。《太平御览》卷七三五引《史记》曰:“江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奏上言曰‘疾祟在巫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充将胡巫掘地求木偶,至遂掘得蛊于太子宫,得桐木。太子惧不能自明,收充自临斩之。”此说全然认定江充引恐惧“(武帝)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以致暗害太子的主观动机。所谓“武帝知充有诈”的“诈”,应与此说有关。

事发之前江充的“恐”与事发之后“太子惶恐”,都值得心理史学或说心态史学研究者思考。

五、《盐铁论》:“以锋锐,言利末之事析秋毫”

《盐铁论·国疾》在论说政治导向与社会风习和经济形势的关系时,曾经说到“江充”:

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后,邪臣各以伎艺,亏乱至治,外障山海,内兴诸利。杨可告缗,江充禁服,张大夫革令,杜周治狱,罚赎科适,微细并行,不可胜载。夏兰之属妄搏,王温舒之徒妄杀,残吏萌起,扰乱良民。当此之时,百姓不保其首领,豪富莫必其族姓。圣主觉焉,乃刑戮充等,诛灭残贼,以杀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责,然居民肆然复安。然其祸累世不复,疮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残贼之政,而强宰尚有强夺之心。大臣擅权而击断,豪猾多党而侵陵,富贵奢侈,贫贱篡杀,女工难成而易弊,车器难就而易败,车不累期,器不终岁,一车千石,一衣十钟。……

论者指出汉武帝时代吏治的弊病,言“杨可告缗,江充禁服,张大夫革令,杜周治狱,罚赎科适,微细并行,不可胜载……”,指出算缗告缗超经济强制与酷吏执法对社会的危害,也批评“江充禁服”。江充“举劾”“贵戚近臣”“奢僭”情形,并非主持重要经济制度的执行,却也因其所谓“奉法不阿”,影响了社会经济形势。甚至“大臣擅权而击断,豪猾多党而侵陵,富贵奢侈,贫贱篡杀,女工难成而易弊,车器难就而易败”等现象,竟然都被看作因“奉法不阿”发生。这些包括执法形式在内的现象,被归为“邪臣各以伎艺,亏乱至治,外障山海,内兴诸利”。

《盐铁论·轻重》在关于著名的经济管理制度辩论的内容中,又一次出现了“江充”姓名:

文学曰:“礼义者,国之基也,而权利者,政之残也。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伊尹、太公以百里兴其君,管仲专于桓公,以千乘之齐,而不能至于王,其所务非也。故功名隳坏而道不济。当此之时,诸侯莫能以德,而争于公利,故以权相倾。今天下合为一家,利末恶欲行?淫巧恶欲施?大夫君以心计策国用,构诸侯,参以酒榷,咸阳、孔仅增以盐、铁,江充、杨可之等,各以锋锐,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为无间矣。非特管仲设九府,徼山海也。然而国家衰耗,城郭空虚。故非特崇仁义无以化民,非力本农无以富邦也。”

江充等“各以锋锐,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为无间矣”,体现积极参与汉武帝时代经济政策调整并予以落实的政治实践。“锋锐”语,言其态度激进。“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则体现业务水准。

推想江充在“外障山海,内兴诸利”方面有所表现的情形,大致应在他“迁为水衡都尉”时。

我们看到《北堂书钞》卷六六引《文士传》有如下内容:“江充为太子洗马,尝以五事谏,为同官所推。”“江充为太子洗马”,是其他史料未曾涉及的经历。而谏言“五事”,又得到“同官”的赞许和推重,似乎可以体现江充政治见识和行政能力的优异。《渊鉴类涵》卷九八《设官部三八·太子洗马一》“同官所推”条引《文士传》云:“江充为太子洗马。太子颇好游宴,或阙朝侍,尝以五事谏之,为同官所推。”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多“太子颇好游宴,或阙朝侍”数字。江充有在太子身边工作的经历,自然使得巫蛊之祸的情节更为复杂。不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北堂书钞》卷六六“同官所推”条:“《文士传》曰:江统字应元,补太子洗马。○今案《说郛》本《文士传》‘洗马’下有‘每有奏议,辄为同官所推地’句,陈、俞本‘统’作‘充’并与下文‘五事’一条,合注为一。”《太平御览》卷二四六引《文士传》曰:“江统字应元,召补洗马,毎有疑滞大事,章表奏议,辄为同官所推,常为之作草。”清吴士鉴《晋书斠注》卷五六《江统传》:“转太子洗马,在东宫累年,甚被亲礼。②原注:“《御览》二百四十六《文士传》曰:‘江统召补洗马,毎有疑带大事,章表奏议,辄为同官所推,常为之作草。’”太子颇阙朝觐,又奢费过度,多诸禁忌。统上书谏曰:……”③民国嘉业堂刻本。看来,《北堂书钞》陈、俞本及《渊鉴类涵》误作“江统”为“江充”。江充,未曾有在太子身边任职的经历。

六、江充“明辨”“美才”说

《容斋随笔》续笔卷二“巫蛊之祸”条写道:“汉世巫蛊之祸,虽起于江充,然事会之来,盖有不可晓者。武帝居建章宫,亲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疑其异人,命收之。男子捐剑走,逐之弗获,上怒斩门候,闭长安城门,大索十一日,巫蛊始起。又尝昼寝梦木人数千,持杖欲击己,乃惊寤。因是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此两事可谓异矣。木将腐,蠧实生之。物将坏,虫实生之。是时帝春秋已髙,忍而好杀,李陵所谓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由心术既荒,随念招妄,男子、木人之兆,皆迷不复开。则谪见于天,鬼瞰其室,祸之所被,以妻则卫皇后,以子则戾园,以兄子则屈氂,以女则诸邑、阳石公主,以妇则史良娣,以孙则史皇孙,骨肉之酷如此,岂复顾他人哉?且两公主实卫后所生,太子未败数月前皆已下狱诛死。则其母与兄岂有全理?固不待于江充之谮也。”④清修明崇祯马元调刻本。指出事变之发生与江充无关的必然因由。而汉武帝本人的心理因素,是事变主要的动因。明镏绩《霏雪录》卷下:“诗有近鄙俗而理足以动人者,如白傅《思子台有感二诗》云:‘曾家机上闻投杼,尹氏园中见掇蜂。但以恩情生隙罅,何人不解作江充。’又云:‘闇生魑魅蠧生虫,何异谗生疑阻中。但使武皇心似烛,江充不敢作江充。’⑤白居易诗见《白氏长庆集》白氏文集卷五五,《四部丛刊》影日本翻宋大字本。呜呼!使汉武早闻此语,则望思何劳而筑哉?”⑥明弘治刻本。指出江充的作为所以起作用,其实,最根本的条件是汉武帝的态度。

宋赵善璙撰《自警编》卷七《事君类下·忧国》:“上曰:惠卿明辨,亦似美才。光曰:惠卿文学辩慧,诚如圣旨。然用心不端,陛下更徐察之。江充、李训若无才,何以动人主?”①[宋]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卷八,民国《敬乡楼丛书》本。江充有才,体现于其识见的敏锐性,而政治能动性尤其显著。而宋神宗与司马光对话言吕惠卿所谓“明辨”,“文学辩慧”,“亦似美才”的表现,可以看作江充的一面镜子。

看来,江充作为汉武帝时代名臣,在才质、品行、能力特别是工作节奏、执法态度和行政风格方面,均有突出表现。巫蛊之祸悲剧的发生,也许不应归结于江充的“奸”“邪”“诈”“谗”,“用心不端”,正如洪迈所说,其因素十分复杂:“汉世巫蛊之祸,虽起于江充,然事会之来,盖有不可晓者”。人们应当从社会历史文化的更深层结构寻找其原因。

江充作为著名历史人物,因其“赵人”出身,应当在探索汉代赵文化的品质和影响时予以较多的关注。

[1][清]赵翼. 廿二史劄记校证:订补本[M]. 王树民,校证. 北京:中华书局,1984.

[2]王子今. 西汉长安的“胡巫”[J]. 民族研究,1997(5).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李俊丹)

On Jiang Chong

WANG Zi-jin
(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China)

Born in the Zhao’s State, Jiang Chong was trusted by Emperor Hanwu. Jiang Chong dealing with Wugu trials led the upper Western Han Dynasty to serious political crisis. The transformation of Emperor Han Wu’s later policy announced the comprehensive denial to Jiang Chong totally. But Jiang enforced the law seriously without avoiding the powerful style retains a positive image in the China legal history. According to on the Salt and Iron, Jiang also had a positive contribution of establishing and executing the economic policies of the Han Dynasty. Later generations for evaluation of Jiang Chong has a disdain, but also a faint positive voice. The comprehensive evaluation of Jiang Chong’s historical role is beneficial to the genuine understanding of the era of emperor political history.

Jiang Chong; wugu trials; Emperor Hanwu; on Salt and iron; Jiang Chong Biography

K232

A

1673-2030(2015)01-0018-06

2014-09-15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中国秦汉史研究会原会长,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届学科评议组历史学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学科评议组成员。出版学术著作数十部;发表论文3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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