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130012)
西汉的建立彻底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士人的游士属性,开始其文士身份的转变。武帝独尊儒术,开通经致仕之途,结合察举制的完善,这使士人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通达治世的机会与空间,汉代士人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豪迈积极、自信奋发的入世激情至今仍震人心弦。然而,政治的复杂性与士人儒学精神在实践之间的冲突,使这一腔报国的热情屡遭波折,汉代士人的心态也因之变得矛盾化。自然地,不仅仅士人的立世之基——学术要受到影响,文学创作同样对此有所反映。有所谓“言为心声”,而在所有“言志”文字之中,写给自己或自己人的作品总要比其他文字形式对情感心态的展露要真切得多,所以,这里我们选取汉代的“私书”作为一个探看汉代士人心路历程的窗口。
就汉人的理解,一切书写出来的文字无论篇幅与体裁,皆可称为“书”,许慎就说:“箸于竹帛谓之书。”[1]117较之先秦,汉人的文类意识清晰了许多,其时已有对书类文的内部区分。考察《汉书》《后汉书》中“书”的用例,大致可分为三类。
其一,指书籍作品。如《汉书·艺文志》称诸子之作为书:“《解子簿书》三十五篇。《推杂书》八十七篇。”[2]1741
其二,指公文。要求文字在内容上全属公事,是上下级或平级之间为公事而书写。如上书、诏书、策书、制书、赐书、簿书、玺书、册书、移书、牒书、军书、羽书、敕书、征书、下书等等。其中臣子上书皇帝之文字又可称为变事、便宜、封事、议对、疏。
其三,“私书”,也即私人书信。其义有二。一是相对于上书等以公事为主,并适时公开讨论的性质而言,私人性是“私书”的根本属性。“私书”一词,较早见于《墨子》:“挟私书请谒及为行书者……皆断无赦。”[3]汉代则有:“(郅都)为人勇,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爱,请寄无所听。”[4]“(陈遵)召善书吏十人于前治私书,谢京师故人。”[2]3711“龀齿以上,苟任涉学。皆废仓颉、史籀,竟以杜、崔为楷。私书相与,犹谓就书适迫遽,故不及草。”[5]828汉人口中,“私书”亦可省称为“书”,如“(史)弼知多权贵请托,乃豫敕断绝书属。中常侍侯览果遣诸生赍书请之,并求假盐税,积日不得通”[6]2111,另如“会莽妻病困,临与书曰……莽妻疾,见其书,大怒”[2]4165“轶自通书之后,不复与异争锋”[6]643“遵知嚣必败,而欲牛邯旧故,知其有归义意,以书喻之曰”[6]528“辛臣于后盗戎珍宝,从间道先降于彭,而以书招戎”[6]658“八年,舞阴公主子梁扈有罪,训坐私与扈通书,征免归闾里”[6]608、609,相关记录约有173 条。这类文字都以“书”为称,几乎没有例外,这说明“书”之私人往来信件的内涵在汉代已经形成。因“书”与“信”在古时各有所指,“信”,在古时取诚信之义,《说文解字》即释义为“信,诚也”[1]92,《白虎通·情性》亦言“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7]382,书信连言,并非汉代人的用语习惯,所以我们遵古人之意,不称其为书信,而称为“私书”。就文体而言,“私书”的容括范围以书、笺、记三类为主。
二是特指书信收发人员的官员身份。前所引《墨子》中“私书”即已表露出相关收发人员大抵以有官职者为主,前所提两汉书中之人如郅都曾为济南守,陈遵为河南太守,史弼为河东太守,冯异为应侯,王临为莽新太子,王尊为太中大夫、封向义侯,牛邯为护羌校尉,邓训为护乌桓校尉。又如“松数为私书请托郡县,二年,发觉免官,遂怀怨望”[6]1170“俊欲举奏之,二人闻,恐,因郎陈重、雷义往请俊,俊不听,因共私赂侍史,使求俊短,得其私书与敞子,遂封上之,皆下狱,当死”[6]1524“樊准,字幼陵,为州从事,临职公正,不发私书,世称冰清”[8],此中梁松为太仆,张俊为尚书郎,樊准为州从事。参以汉代文书传递制度,通常而言,只有公文书可以动用官方邮驿资源,“私书”的传递或靠人托带,或暗地借用官邮之力,而做到这一点非有一定身份地位,身在官方系统中者不能。对于前者,汉代“私书”中多次出现“因使”“谨使(遣)某某奉书”之语可为证明。对于后者,出土汉简中能见到“私书”的情况可为说明,如居延汉简中的《宣与幼孙、少妇书》提及其封官一事记录为“宣以十一日封侯官,未决”,正是因其为身份较高,才能“因使奉书”。①参见谢桂华、李均明、朱国炤《居延汉简释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5 页。据《受与子丽书》书中向子丽求助和允诺报酬之言,学者分析子丽即为一较高级的戍吏。②参见李振宏《居延汉简与汉代社会》,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78 页。士这一群体自出现之时便与国家政治密切相关,其心态随时政跌宕而起伏,而官员的身份恰好满足了士人接触政治的要求,是士之所以为士的必要条件。同时,这也符合两汉士人的身份的实际情况。不过,鉴于简帛“私书”创作主体无论在主体精神还是在文学创作主题与造诣上都与士人群体有明显差距的事实,其不宜纳入本文关照范围,故而这里不予多论。
此三种心态基本上是受到经学思想的影响的结果③参见张涛《经学与汉代士人心态》,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 期,第11-16 页。。“遗子黄金满篑,不如一经”[2]3159“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2]3159,都是时人针对汉代儒学治国、开经取仕风尚的经验之谈。汉代有“私书”留存后世且有史书录其生平行事者,诸如公孙弘、刘向、刘歆、丙吉、扬雄、冯异、冯衍、鲍永、苏竟、崔瑗、李固、延笃、张奂、公孙瓒、蔡邕、胡广等人,大都有“积思于经术”[2]1693“通《诗》《书》”[2]1697“学究五经”[6]1505之类的记载。久在经学中浸淫,士人莫不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而通经更是寒门世子改变命运的最佳与快捷方式,士人心中常对提供这个平台的时代与国家感激涕零,对经典亦是十分尊崇,言行依经。
1.济世报国
济世报国实乃终士人一生的追求,到死犹未已。比如为国卫边三十年的祭肜护汉朝辽东多年平安,最后仍因一次驱逐北匈奴战役失败而耿耿于怀,自感愧对国恩,要求儿子子承父业,完成其遗志。朱宠《遗书》言:“吾本寒贱诸生,才非周干,横受朝恩,位过其任,不能竭身报国,负责深重。”[9]济世报国的心态在国家危难动荡之时表现得尤为明显。两汉之交,王朗乘王莽之乱而起,成为一方诸侯,与刘秀争雄天下。王朗所封的信都王捕获到追随刘秀的邳彤的家人,令其家人作书劝其投降,并以“降者封爵,不降灭族”相威逼利诱。面对家国不能两全的矛盾,邳彤思索再三,作书回复。书云:“事君者不得顾家。彤亲属所以至今安得于信都者,刘公之恩也。公方正国事,彤不得复念私也。”[6]758、759邳彤最终选择将君臣之义放在首位。东汉后期,在这个天灾不断、国祚不稳的多事之秋,李固与专权的梁冀因立帝一事发生冲突,被梁冀陷害而死,临终作《与胡广赵戒书》,讲自己“受国厚恩,是以竭其股肱,不顾死亡,志欲扶持王室”,进而据此情理谴责身居要职的胡广、赵戒为个人的利禄安危而屈从梁冀,导致朝政衰败的行为:“公等受主厚禄,颠而不扶,倾覆大事,后之良史,岂有所私?固身已矣,于主得矣,夫复何言!”[6]2087字字如鞭,捶打得二人惭愧难当。永康元年,桓帝崩,窦太后临朝听政,国家乏嗣,危急关头,尚书们却畏惧权官的势力,置国事于不顾,陈蕃乃为《责诸尚书书》,书云:“古人立节,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诸君奈何委土蓼之苦,息偃在床?于义不得,焉得仁乎!”陈蕃以仁义切责尚书们的懦弱行径,义正词严,“诸尚书惶怖,皆起视事”[6]2168。
士人亦常视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国家号召作为济世报国的一种表现,如针对汉代持续的厚葬问题,诸多士人通过遗书的形式予以支持,杨王孙遗书裸葬即是出于矫枉世俗厚葬之风的目的。又如马融令后人为薄葬,“穿中除五时衣,但得施缝绢单衣。冢中不得下铜唾壶”[5]179;樊宏遗令薄葬,“一无所用”[6]1121;梁商敕子梁冀等曰:“气绝之后,载至冢舍,即时敛殡。敛以时服,皆以故衣,无更裁制。殡已开冢,冢开即葬。祭食如存,无用三牲”[6]1177;周磐遗命“若命终之日,桐棺足以周身,外椁足以周棺,敛形悬封,濯衣幅巾”[6]1311。其他如何并、袁闳、张酺、崔瑗、朱宠、赵岐、范冉、郦炎、赵咨等,皆有相同意愿之遗书。申发薄葬精神的遗书可谓汉代士人关心时俗的典型表现。
正是汉代士人这种一心常在的济世报国精神,不仅令汉代政治面貌生机勃勃,更是在王朝几经风雨之时将其衰落的步伐延缓许久。
2.尊崇经典
儒学独尊以后,儒家经典获得了空前崇高的地位:“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人情有五性,怀无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7]447“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10]这种尊崇经典的理念在“私书”中亦有表现:“今兹以《五经》为鼎,《书》《传》为俎笾。”[5]629(延笃《与高彪书》)以身为祭器,代表着礼仪与神圣的鼎、俎、笾来比喻《五经》《书》《传》,可见经典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汉代士人对经典的尊崇一方面可以表现为动辄对经典的援引,一方面可以表现为经学造诣的高低成为品评人物的重要标尺之一。
可以说,儒家五经不仅是汉代“私书”,更是整个汉代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援引对象,似乎不借用经典,表达就会苍白。当然,这也成就了汉代“私书”的典雅化风格。比如:“昔豫子吞炭坏形以奉见异,齐客陨首公门以报恩,知氏、孟尝犹有死士,何况将军之门。”(谷永《谢王凤书》)[11]673、674“《葛藟》之诗,‘求福不回’,其若是乎!图谶之占,众变之验,皆君所明。善恶之分,去就之决,不可不察。无忽鄙言!”(苏竟《与刘龚书》)[5]150“于《易》,一过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凶。不如早共和解,引军还屯,上安万乘,下全生民,岂不幸甚。”(赵温《与李傕书》)[5]658
经学兴盛,对学术的孜孜追求成为汉代士人的一种风气,“私书”之中自然流露出这种心态。比如孔臧《与弟孔安国书》,表达对古文《尚书》缺失的遗憾:“呜呼惜哉!先王遗典,缺而不补,圣祖之业,分半而泯。后之君子,将焉取法?”[11]125刘歆修书向扬雄所要其作《方言》亦是出于对学术的热爱之情。对其人学术造诣进行评点也是自然成为士人们的话题:袁徽《与尚书令荀彧书》:“交阯士府君既学问优博,又达于政……官事小阕,辄玩习传,《春秋左氏传》尤简练精微,吾数以咨问《传》中诸疑,皆有师说,意思甚密。”[5]309蔡邕向何进推荐边让首先介绍的就是边让深厚的经学修养:“初览诸经,见本知义,寻断极绪,授者不能答其问,章句不能邃其意。《诗》《书》《易》《礼》先通,三业以次,大义略举,众传篇章,无术不综。”[5]743孔融曾赞美虞翻孟氏《易》学:“今睹吾子之治《易》,乃知东南至美者,非但会稽之竹箭焉。”[5]838
3.讲求名节
受其经学修养的影响,汉代士人大多对品格与道德有严格的要求,动辄赞叹“君子”之为,“君子”在汉人眼中正是道德的象征:“或称君子者何?道德之称也。”[7]48“君子”一词在汉代“私书”中出现达30 余次,比如:“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司马迁《报任少卿书》)[2]2727汉代士人常以君子为模范以自律,如司马迁赞挚峻有君子之风,“材能绝人,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洁,不以细行荷累其名”[11]270,欲邀其出仕,挚峻以自己欲效古之君子之行为由婉拒:“峻闻古之君子,料能而行,度德而处,故悔吝去於身,利不可以虚受,名不可以苟得。汉兴以来,帝王之道,於斯始显,能者见利,不肖者自屏,亦其时也。《周易》‘大君有命,小人勿用’,徒欲偃仰从容,以送馀齿耳。”[11]270张敞《答朱登遗蟹酱书》中亦表达了对古之君子蘧伯玉的膜拜:“蘧伯玉受孔子之赐,比以及其乡人。敞谨分斯贶于三老尊行者,曷敢独享之。”[11]308
汉代士人心中常持“与众乐乐”之情,君子不仅仅是修一己之身的模范,亦是规劝他人的典范。卢植劝谏窦宪即自言出发点是“夫士立争友,义贵切磋。《书》陈‘谋及庶人’,《诗》咏‘询于刍荛’。植诵先王之书久矣,敢爱其瞽言哉”[6]2112。王生劝谏盖宽饶切勿一味强行诤谏:“君不惟蘧氏之高踪,而慕子胥之末行,用不訾之躯,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裁省览。”[2]3246崔骃进言日益骄纵的窦宪曰:“故君子福大而愈惧,爵隆而愈恭。远察近览,俯仰有则,铭诸几杖,刻诸盘杅。矜矜业业,无殆无荒。如此,则百福是荷,庆流无穷矣。”[5]443宋人称“汉人于交友故旧,动存规戒,其不肯阿意顺旨,以陷于非义,此风凛然可喜”[12],不惟以君子为鉴,经典精神亦是修身的准则,“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冯衍《遗田邑书》)[5]196。劝谏酷吏行宽仁之道的“私书”是此中代表。车丞相之子惧怕魏相治郡严厉之风,逃归长安,魏相因此被连累下狱,出狱后任扬州刺史,作风如旧。光禄大夫丙吉与书劝诫,“朝廷已深知弱翁治行,方且大用,愿少谨自重,藏器于身”[2]3134,暗示魏相稍敛锋芒,以期重用。张敞“闻延年用刑刻急,乃以书谕之”,书云“昔韩卢之取菟也,上观下获,不甚多杀。愿次卿少缓诛罚,思行此术”[2]3669-3671。翟方进以严刑苛法整顿京师,其友胡常担心其因此影响其仕途前景,与书劝谏:“窃闻政令甚明,为京兆能,则恐有所不宜。”[2]3461翟方进依言而行,后位至丞相。
虽则汉代为士人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但并非人人有机会登上这个舞台,也并非登上舞台者皆有机会崭露头角,并非每个人都能保证自己有不坠下舞台的可能,亦并非坠台者永远沉沦在台下的黑暗中。面对自己,旁观他人,春风得意与北门之叹的交错上映,士人的心态不能不受到深刻影响。在汉代“私书”中,我们找不到志得意满的表达,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关于鸿隐凤伏的抒写。“士志于道”[13]的内在精神追求,使士不遇的情况在士人眼中不仅仅打击了其仕进的自尊心,更是挑战了“道”的尊严,这给仅在精神上占绝对优势却没有实际力量来改变政治的士人群体造成了巨大的痛苦。长久的较量之后,昂扬奋进的面貌之下,汉代士人在心态上转向了内敛收束,这一方面表现在希冀远离庙堂的追求中,一方面表现在对后人安稳立身的谆谆教导中。
1.自娱修业
面对在朝堂上遭到碾压或被迫离开的不幸遭际,汉代士人在自述此段心路历程时,提出了或寄情自然、神思远游,或抱经守业、享受日常的抒情方式。
东方朔一生未得武帝重用,仅被视为俳优之众,自是郁郁不乐。其《与友人书》:“不可使尘网名缰拘锁,怡然长笑,脱去十洲三岛,相期拾瑶草,吞日月之光华,共轻举耳。”[14]255表达了挣脱世俗名利束缚,快意享受自然的志趣。如果说东方朔的选择与表述带有他个人戏谑潇洒性情的特点,那么其余士人修业选择则代表了汉代士人的主流追求。大抵整个西汉士人之中司马迁的遭遇堪称悲惨之首,本应“刑不上大夫”,武帝却因李陵之事对其施以腐刑,这不仅是对士大夫的形体摧残,更是精神上无穷的侮辱与折磨,《报任少卿书》中的大半篇幅都在如泣如诉地叙述其心中的极痛。而司马迁并未因此意志消沉,“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2]2733。他选择了著书立说,自言“虽万被戮,岂有悔哉”,表面看来是一种政治不遇的被迫选择,实则这种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2]2735的追求充满了万丈豪情,是变被动为主动的坚韧与慷慨,依旧是士人进取精神的表达。似乎不幸也是可以传递的,无独有偶,司马迁的外孙杨恽以妄言获罪,从高位沦为庶人。他选择经商自娱,其时商人地位低下,经商亦是士大夫不当为之行,因此其友人孙会宗修书劝诫,殊不知此举一下踩到了杨恽的痛处,身出名门,位至九卿,这种身份的骤变已然是一重深切的打击,就连选择远离政治的经商也要被诟病,这激起了杨恽的反抗:“恽幸有馀禄,方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汙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称自己现在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2]2895、2896。
因为得罪权臣梁冀,有王佐之才的延笃被去官在家,其友李文德欲举荐他,延笃修书制止,其言:
吾尝昧爽栉梳,坐于客堂,食赤乌之麰麦,饮化益之玄醴,折张骞大宛之蒜,歃晋国郇瑕氏之盐。朝则诵羲、文之《易》,虞、夏之《书》,历公旦之典礼,览仲尼之《春秋》。夕则消摇内阶,咏《诗》南轩。百家众氏,投闲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涣烂兮其溢目也,纷纷欣欣兮其独乐也。当此之时,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躯也。虽渐离击筑,傍若无人,高凤读书,不知暴雨,方之于吾,未足况也。[6]2106、2107
这种逍遥闲适,吟咏自在的生活与居于庙堂之上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对比强烈,言下之意,前者是延笃的首选,他亦安然于赋闲的境况。郑玄在《戒子益恩书》中亦表达了这种“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的意愿:“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淮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子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5]846
2.戒子保身
浮沉于宦海,经历了诸多波折,汉代士人总结出了一条比一味进取更重要、更符合切身需求的立世准则,也即内敛谨慎,明哲保身,这构成了诸篇戒友书、戒子书的核心思想。
西汉王生《与盖宽饶书》中明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之观点。东方朔在其《戒子书》中强调的是“与物变化,随时之宜”之理:“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与道相从。首阳为拙,柳惠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是故才尽者身危,好名者得华,有群者累生,孤贵者失和。遗馀者不匮,自尽者无多。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11]259刘歆新升黄门侍郎,其父刘向戒之以谨小慎微之道:
董生有云:“吊者在门,贺者在闾。”言有忧则恐惧敬事,敬事则比有善功而福至也。又曰:“贺者在门,吊者在闾。”言受福则骄奢,骄奢则祸至,故吊随而来……今若年少,得黄门侍郎,要显处也。新拜皆谢贵人叩头,战战兢兢,乃可必免。[11]378、379
东汉樊宏《戒子》曰:“富贵盈溢,未有能终者,吾非不喜荣势也。天道恶满而好谦,前世贵戚,皆明戒也。保身全己,岂不乐哉!”[5]264张奂《诫兄子书》,训诫其子侄“当崇长幼,以礼自持”[5]652。鉴于族子马严、马敦诸人“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6]844的特点,马援虽然远征交趾,仍不忘与书诫谆谆告诫,希望他们效仿龙伯高,“为谨勑之士”[6]845,勿行杜季良豪侠好义之举,沦为轻薄之人,徒为自身招惹烦恼。马援对子侄的建议实际是对利害的衡量,“他怕豪侠好义的危险,这老虎就是画的像他也是不赞成的”[14]。而对利害进行取舍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保身全己”,所以他讲“宁死不愿子孙有此行”[6]844。
以上仅对汉代“私书”中所反映的汉代士人的主流心态做出介绍。虽然“私书”因私人性而具有关涉广泛的特点,但考之汉代之作,其主体仍与士人的命运相关,换言之,汉代“私书”与时政相关者占有相当的比例。这使得“私书”具备较强的补益功能,无论是从体悟士人真实心态的角度,还是从考察文学创作发展的角度看,其可与辞赋、诗歌,如以士不遇为主题的抒情赋,诗歌中的《戒子诗》或讥刺时政之诗等相弥缝。当然,这已是另一问题,需单独探讨。总之,透过“私书”我们看到的是汉代士人心中的真实所想,尤其是明哲保身的心态,大概没有什么文字能比“私书”表达得更真切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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