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姆博尔斯卡生态思想论析——以《呼唤雪人》为例

2015-03-27 12:48吴超平
关键词:希姆存在物尔斯

吴超平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生态批评”这一术语由1978年美国生态批评家威廉·鲁克尔特在论文《文学与生态学:一项生态批评的实验》中提出,它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关系的文学批评”[1]。在21世纪的文学研究领域,“生态批评”的研究方法已经颇具规模且影响深远。

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不仅在波兰家喻户晓,其诗歌已经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1996年,希姆博尔斯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波兰籍作家第四次获得此等奖项。至于获奖原因,瑞典皇家文学院认为,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通过精确的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2]380希姆博尔斯卡对生态问题极为关注,创作于1957年的诗集《呼唤雪人》就是一个典型,诗集表达了诗人万物平等、拒绝伤害的生态思想,博爱天下的呼声令人深思。

一、万物平等

生态主义者认为,宇宙里所有的存在物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彼此之间并不存在高低贵贱的区分。著名生态学家史怀泽的“敬畏生命”伦理认为,人类的同情如果“不仅仅涉及到人,而且也包括一切生命,那才是具有真正的深度和广度的伦理。”[3]103因而,人类应该“敬畏每个想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4]130在史怀泽看来,宇宙中的其他存在物和人类具有同等的生命价值,人类不能高高凌驾于其他存在物之上。俄罗斯著名生态思想家奥斯宾斯基也对此深表认同,他说:“地球是一个完整的存在物……我们认识到了地球——它的土壤、山脉、河流、森林、气候、植物和动物——的不可分割性,并且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尊重,不是作为有用的仆人,而是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5]450在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中,其他存在物则在无声地呐喊:人类,我们和你是平等的!

在诗集《寻找雪人》中,希姆博尔斯卡直言万物的平等。在《可能性》中,诗人指出:“存在必有其理由。”[2]268意即生存并非人类的专利,其他存在物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权利。在《毫不夸张地谈论死亡》中,诗人写到:“无论是何种生命,/只要生存过一瞬间,/就会有永生的可能。”[2]247-248这里的“无论”就已经削去了人类的特权,把人类和动物、植物以及其他存在物放在同一起跑线上。在《和孩子交谈》中,诗人描写了一个因与同伴格格不入而备受冷落的孩子,诗歌的结尾反问道:“难道世上存在的一切事物,/只能以一种方式存在?”[2]201似乎是替孩子在责问,但这个孤独的、被排斥的孩子还可以理解为被边缘化的一切事物,其中包括被人类边缘化的其他存在物。所以,以孩子的口吻发出的责问本质上也是自然界其他存在物对人类的责问:你凭什么做宇宙的中心?

既然万物平等,那么人类就无权去安排大自然,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中,万物都有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在《一粒沙的景象》中,诗人以哲理性的笔触从大自然中撷取了一粒沙、湖上风景以及湖底和湖岸这三组意象,这三者中的每一种事物都有一个自足完满的世界,不需要人类指手画脚、横加干涉。沙粒的存在与人类无关,“我们称它为一粒沙,/但它不叫自己为沙粒。/……它毫不在乎我们的观看和触摸,/也不会感觉到自己被看、被摸”[2]243;湖上风景“无色、无形、无声、无痛,/存在于世界之中。”[2]244;湖底和湖岸“感觉不到水是湿是干,/波浪是单个还是起伏不停。”[2]244每一种事物都不依附人类的思维,它们是独立存在的、自足完满的。最后,诗人写到:“一秒钟过去了,/又过了第二秒,第三秒,/但这仅仅是我们的三秒钟。/时间犹如传递着快件的信使疾驰而过,但这不过是我们的比喻,虚构出来的人物想象出来的速度,传递的也不是人类的信息。”[2]244-245这其实是指出,人类的意志无法左右大自然。在《和石头交谈》,“我”屡次请求进入“石头”内部去满足好奇心,却遭到“石头”的无情拒绝:“即使把我研成粉末,/我们也不会放进外人。”[2]132“石头”是大自然的象征,它有自己的意志并能够坚决表达、执行自己的意志。在《告别风景》,诗人塑造了一个尊重其他存在物的“我”,“我对岸边的波浪,/并不希冀有所改变,……我对林边湖水的色调,/没有任何的要求。”[2]291“我”之所以没有任何要求,因为其他存在物有理由以自己的形式存在,也因为对每一种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的前提是把其他存在物放在和自身平等的位置。

然而,万物平等的思想仅仅是希姆博尔斯卡生态思想的一个序曲,诗人在诗歌中还进一步揭示了人类对其他存在物的戕害以及人类社会内部的自相残杀,发出不要伤害的呼吁。

二、不要伤害

生态危机的根源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人类中心主义却由来已久,它“是一种以人为宇宙中心的观点。它把人看成是自然界唯一具有内在价值尺度的存在物,必然地构成一切价值的尺度,自然及其存在物不具有内在价值而只具有工具价值。因而,生态实践的出发点和归宿只能是,也应当是人的利益。”[6]21在人类中心主义那里,万物的存在及其是否有价值都要以对人类是否有用为尺度,而人类对其他存在物的无度掠夺、虐杀也是合理的。生态主义者认为,要避免生态危机继续恶化,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势在必行。希姆博尔斯卡则以诗歌表达了对这一观点的认同与支持。

希姆博尔斯卡痛恨人类的无情掠夺,她心怀愧疚地写到:“原谅我,荒漠,/我连一小匙水都没有带来。/还有你,隼鹰,/多年来依然如故,/还在同一个鸟笼里,/永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同一个地点/原谅我吧,即使你被制成了一只标本。”[2]207诗人对人类奴役动物的行为给予无情批判,例如在《马戏团的动物》中,狗熊踩着节拍在跳舞,狮子从容地穿过火圈,穿着黄衣的猴子在骑自行车,……,“而我作为人,/感到极端羞愧。”[2]37人类无视动物的本性,以暴力驯化动物,供自己开心取乐,这是赤裸的人类中心主义在叫嚣,所以“我”羞愧难当。诗人的情感并未仅仅停留在愧疚的层面,她还进一步以犀利的语言批判人性的自私。《眼镜猴》中,只有珍稀动物才能避免被“剥去皮、剁去骨、拔去毛”[2]170的命运,而眼镜猴的幸存则是“因为拿我做不出任何的佳肴,/用作衣领又有更大动物的皮毛,/我的腺体也不能给人带来幸运,/没有我的肠子,/音乐会照样举行。”[2]169人类为了自己生活的舒适,可以竭尽其他动物之所用,这是何等的贪婪!在《对自己坏感觉的赞美中》,诗人从自然界选择了秃鹰、响尾蛇、特色鱼等小动物,它们都不会质疑自己,但是人类却要质疑它们,为什么呢?“鲸鱼的心脏足有一百公斤,/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却轻如鸿毛。”[2]230原来还是人类的自私在作祟,所以,“再也没有比/太阳的第三颗行星上 一种清白的良心更凶狠野蛮”[2]230“凶狠野蛮”四字力透纸背,对人类中心主义做了否定性定性评判。

诗人并未停留在批判上,她更进一步以警示的诗句对人类的残忍行为进行反思并预测后果,认为人类的行为总会遭到惩罚。在《短讯》中,诗人写到:“我们减少了动物,/谁又来减少我们。/通过什么样的类似手段,/采用什么样的对比方法。”[2]132会不会采用人类用在其他存在物身上的那种种剥皮、去骨、拔毛的手段呢?诗人以无言代替回答,使人伏案深思,惊恐满怀。在《没有馈赠》中,诗人再次警示人类:将来是要还债的!因为“没有馈赠,/全部都是借来的。”[2]300人类的自私索取,必然会招致其他存在物的反抗,它们转身向人类讨还血债,到那时人类将一无所有,甚至要付出自己的全部性命,“心要还债,/胃要还债,/连每根手指也不例外。”[2]300希姆博尔斯卡的预测已经应验。现代社会中,土地沙化、淡水匮乏,各种毒废弃物、酸雨和有害化学物质充斥我们的世界,城市的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有害人体健康的污染物,许多新型细菌不断复制,艾滋病、疯牛病以及癌症等疾病正在无情吞噬人类,这就是人类在还债,用自己的器官、自己的性命在还债!

社会生态学家布克钦在《社会生态学的哲学》等著作中认为,“我们首要的生态问题根源于社会问题。”[7]47米尔布拉斯则以更浅显的语言阐释道:“强权在我们的思维中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许多人相信他们具有某种社会责任去统治自然。许多男人与女人都确信男人支配女人是正确的;许多民族与国家则相信他们应当努力去统治对方——吃掉或者被他人吃掉。而美国人则相信,他们必须保持他们在世界中的强者地位。这种对于统治的强调是我们文明中的一种重要的罪恶。它导致我们相互伤害。为了与他人竞争,我们被这些罪恶驱使着去获取权力——我们相信我们绝不可能做出不去竞争、不去强大自身、不去追求控制权与统治权利的决定。但是,正是这种不断的获取行为,推动去毁坏我们的生物圈。”[8]91-92人统治自然绝对根源于人类的强权思维,这种思维导致我们去统治其他存在物,引发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统治——即人类社会内部的生态危机。希姆博尔斯卡在诗歌中也极为关注这一现象。她痛恨帝国主义的强权,谴责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入侵,在《我们的工人谈帝国主义》,诗人披露了帝国主义发动战争的真实面目,是因为他们仇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她反对统治者对民众的强权,在《爱德华·邓波夫斯基致父亲的信》中,诗人以儿子的口吻控诉父亲代表的强权,痛斥他们对人民的掠夺与奴役,并大声疾呼:“要铲除压迫!/要消灭奴役!/要清除所有的罪恶!”[2]46;她不能容忍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灭绝政策,在《入党》中批判奥维斯新集中营,在《雅沃斯附近的饥饿营》中批判强权势力草菅人命;她反对强权国家的发动的战争,在《致美国母亲》美国母亲为儿子仅有十岁能免于参战暗自庆幸,与此相对的却是对方国家三两岁的孩童早已经死于战争。希姆博尔斯卡对人类社会内部的生态危机确是忧心忡忡。

希姆博尔斯卡谴责人类对其他存在物的戕害,谴责人类的自我相残,希望能够用文字警醒世人,呼唤充满爱的人世间。

三、爱的呼唤

一个有爱的社会才是健康的,一个有爱的人间才是和谐、幸福的。生态主义认为,人类应该与其他存在物和谐相处,在人类社会内部实现和谐安宁,这是人类要挽救自身的必由之路。希姆博尔斯卡有一颗博爱之心,在《后记》“我欢呼积雪消融的春天,/大地定会有好的收成。/我问候房屋的每一块砖,/那里将会有孩子的欢笑声。我歌唱路上跨出的第一步,/世世代代的人会沿着它前进。/我赞美爱,/它的光辉/将照耀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2]40她期盼用爱的光辉笼罩整个世界,每个物种都相亲相爱,人类和其他存在物幸福地共存于宇宙中。希姆博尔斯卡诗中,万物之间都存在亲缘关系,例如,在《云》中,诗人把石头看成人类的兄弟,在《活的》中,诗人把蜘蛛当做是人类远方的亲戚。既然有亲缘关系,人类和它们相互关爱就理所当然,所以希姆博尔斯卡在《天空》中,诗人写到:“天在我背后、在我手中、在我眼皮上。/天把我紧紧包围,/从下面把我高高举起。”[2]273这里天人之间的充满脉脉深情,天人溶为一体。在《在赫拉克利特河里》:“一条鱼爱上一条鱼,/……一条鱼向另一条鱼跪拜。/一条鱼向另一条鱼唱歌。”[2]96鱼的世界弥漫着爱的音符。在《我构想世界》中,“即使你向鱼道声简单的日安,/也会让你、鱼和一切在生活中得到加强。”一句“简单的日安”,其实是人类与万物友好相处的一颗诚挚之心,它能让人与自然更加和谐。诗人还认为,人类的未来之路就在自然中,这在《躲入方舟》中表达得很清晰。诗歌中,大洪水寓意科学、文明的所致的灾难,人类躲入方舟,洪水过后,人类重又走向了自然:“向着在阳光中干燥的,/幸福之岛,/向着山羊,/向着菜花,/向着尿布。”[2]266“山羊”“菜花”“尿布”三个意象告诉我们,这个自然中是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的,只有在这样的自然中,人类才能获得新生,获得幸福。

四、希姆博尔斯卡生态思想的成因

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个性温和,恬淡内敛、与世无争。她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喜欢向他人透露自己的个人、家庭和创作情况,因为“这些都纯属个人的私事,我是不会公之于众的。这会使我内心受到损害。”[2]392这种情况使搜集她的个人生活资料时特别困难,笔者只能根据一些星星点点的记录来阐释其生态思想的成因。

首先,应该提到战争。希姆博尔斯卡中学尚未毕业,波兰就遭到希特勒法西斯的进攻,这使诗人的求学和生活都变得极为艰难。她深爱的第二任丈夫曾经被关进德国集中营,战后才被释放回波兰,不久就离开人世,使诗人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切肤之痛。这些经历使希姆博尔斯卡对战争十分痛恨,所以她写了很多诗歌来谴责战争,它是灾难的使者,人类毁灭的先声。

其次,在访谈中,希姆博尔斯卡提到自己深受法国16世纪思想家蒙田的影响。蒙田是一位具有生态思想的哲人,在《论残忍中》他明确表达自己的生态观点:“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拥有一种尊重和责任,这种尊重和责任不仅仅把我们与那些拥有生活和感情的野兽相连,甚至把我们与树木和植物相连。我们应当以正义的方式对待他人,而且对于那些由接受能力的创造物来说,我们应当以和善与仁慈的方式对待它们,在它们与我们之间存在某种交流,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互责任。”[9]蒙田认为人类社会内部应该充满正义,而人类与其他存在物息息相关,人类应该对它们满怀慈爱,这一观念在其散文中也时常流露。希姆博尔斯卡在访谈中说道:“蒙田的散文真是光芒四射!我正是从他的作品中才产生出对世界的惊异,对世界的多样性感到惊异,而我活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惊异。”[2]393这里,“世界的多样性”的发现必须以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为前提,蒙田的博爱之心可见一斑。可以说,希姆博尔斯卡生态思想的促成因素中,蒙田功不可没。

此外,希姆博尔斯卡生态思想的形成还与整个世界的环境恶化有关。20世纪以来,科技与文明迅速发展,但是人类对保护环境没有足够的重视,所以各种污染事件层出不穷,例如比利时马斯河谷烟雾事件、美国多诺拉烟雾事件等。希姆博尔斯卡关注人类命运,她的诗歌既是对人类破坏生态行为的警醒,又是对人类未来之路的思考。

[1]王诺.生态批评:界定与任务[J].文学评论,2009(1):63-68.

[2]希姆博尔斯卡.呼唤雪人[M].林洪亮,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3]史怀泽.敬畏生命[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

[4]Schweitzer.Out of My Life and Thought[M].trans.by A. B. Lemke,Henry Holt and Company Publishers,1990.

[5]何怀宏.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雷毅.深层生态学思想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

[7]Murray Bookchin.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Ecology:Essays′on Dialectical Naturalism[M].Black Rose Books,1990.

[8]库尔茨,主编.21 世纪的人道主义[M].肖峰,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9]劳若诗,贝安德.动物伦理、同情与感情——一个整体性框架[J].王珀,译.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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