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超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在答复《柏林月刊》的问题“什么是启蒙”的文章中,康德开门见山地回答道:“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紧接着他对这个判断中的两个关键要素进行了递进式的说明:“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这个说明是极其重要的,亦即是说人类的“不成熟”并不是如同一个幼童的不成熟,我们对于后者无可奈何,而对于前者却本可以不必如此。因为那种“不成熟”或蒙昧并不必然属于人类的历史,也不是上帝的安排,而完全归咎于人类自身的“懒惰和怯懦”。
如果蒙昧是人类的必然经历,那么启蒙就应该是上帝的事了,或者随着历史的前进而如同从儿童到青年似的自然地成熟起来。若如此,则法国的思想家们和康德就没有发表言论的必要了。“任何一个个人要从几乎已经成为自己天性的那种不成熟状态之中奋斗出来,都是很艰难的”,首先,“那种不成熟状态”只是“几乎”成为人们的天性;其次,要自己奋斗而不是有赖于一个客观历史,才可能是“很艰难的”。也正是因为蒙昧是人类自己加之于自己的,所以“什么是启蒙”才会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来;一定还有一些人——比如康德——愿意并且能够运用自己的理智,他们引导其他人对各自的理智加以运用,这就是(康德所说的)启蒙(运动)。
不过在康德看来,公众不成熟状态的“天性”并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懒惰和怯懦造成的,统治者和管理者们也难脱干系。因为“公众要启蒙自己,却是很可能的;只要允许他们自由,这还确实几乎是无可避免的”,而自由恐怕并非公众自己欲而可得,军官、税吏和神甫并不喜欢人们拥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因为任何公开运用的理性都潜存着对他们“私下运用自己的理性”的威胁。所以那个时代并不是“一个启蒙了的时代”,而是“一个启蒙运动的时代”,“统治者在艺术和科学方面”已经“没有向他们的臣民尽监护之责的兴趣”,康德“把启蒙运动的重点,亦即人类摆脱他们所加之于其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主要地是放在宗教事务方面”,因为他当时的情形是,“要说人类总的来说已经处于,或者是仅仅说已经被置于,一种不需要别人引导就能够在宗教的事情上确切地而又很好地使用自己理智的状态了,则那里面还缺少许多东西”。
之所以说康德只需要启蒙一次,就是因为当得到那些此时还缺少的东西的时候,比如基督教作为“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的时候,启蒙就完成了。康德关于启蒙的理论建立在人的先验理性的基础上,所谓启蒙也就是这些先在的东西实现出来的那个时候,从此世界实现“永久和平”,地球上的理性存在者进入“目的王国”。康德所做的批判工作是一种奠基活动,他并不负责为人类扩展更多的知识和进行未来生活具体样貌的设计,但他却要为尚未到来的东西确立规则、指示方向。如果他不知道人类的成熟状态是什么样子,他就不会知道什么是人类的不成熟状态;如果他没有对人类的历史有一个整体性的把握,他也就不能自视恰当地将其划分为不成熟和成熟两个阶段或两种状态。
所以说康德的启蒙只有一次(只需要一次),亦即是说,在他以先验理性及其原则对以往的蒙昧加以批判之后,关于人类生活的永恒理念便被确立。理性取代了上帝,这个曾经公开审判一切的公正法官成了暴君。“理性界限的界定是要确立启蒙的任务、原则和范围,可是康德对理性的考察最后成就了一套完备的形而上学的科学体系,这同启蒙的批判精神是相悖的”,“理性本身是要指出界限,但是理性自身最后脱离了这种界限,……在认识、信仰、道德等各个领域都成为‘王者’,所有的科学知识必须接受理性法庭的审判”,理性自身则成为最高原则不容批判。这也正是现代性所陷的困境。
“在今天看来,康德启蒙哲学的先验批判方法同其目的是相背离的。福柯认为这恰是现代性方法的局限,而且这种方法直到今天还起着重要作用。”“对福柯而言,启蒙既然要把一切事物都放在理性的法庭上去审判,那么理性自身也不能逃避这种批判。在福柯眼中,笛卡尔—康德意义上的主体理性其自身也不过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并不能摆脱历史所给予它的一切局限。启蒙也必须对这种主体理性进行批判。”
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福柯对康德的回答提出一点总结性的看法:启蒙就是对“人们可以称之为现代性的态度的纲领”。“启蒙在现代性问题中……具有根本的意义,……表现在它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决定着‘今天我们是谁、我们思考什么、我们做些什么’,即决定着现时代人们的思维方式与道德实践的关键问题。……福柯从根本上把现代哲学归结为对‘什么是启蒙’这一问题的回答。”
“现代性”是现代的一个重要概念,人们对它有着各式各样的理解,其中几个代表性的理解有:(1)指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2)指一种特殊的社会生活方式和制度模式;(3)是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4)是启蒙以来尚未完成的规划;(5)是“一种态度”,不是历史分期,不是一个时间概念。第五种观点便是福柯的理解。
他说:“我知道现代性常常被说成是一个时代,或者,至少被说成是构成一个时代特征的一组特征;从它在日历上的位置看,在它之前,是多少有些幼稚或古旧的前现代性,在它之后,是莫测高深的和引起麻烦的‘后现代性’……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把现代性想象为一种态度而不是一个历史的时期。”
将启蒙视为一种态度的观点与康德的观点不同,后者将其视为一个过程——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这个过程。一个过程亦即是一段历史时期。而福柯所谓的“态度”,“指的是与当代现实相联系的模式;一种由特定人民所做的志愿的选择;最后,一种思维和感觉的方式,也是一种行为和举止的方式,在一个和相同的时刻,这种方式标志着一种归属的关系并把它表述为一种任务。无疑,它有点像是希腊人所称的社会的精神气质(ethos)”。福柯的文章中还用了大量篇幅评述了波德莱尔对现代社会所示的“态度”,“他一反传统对于永恒的看法,强调一切基于瞬间,将当下现实的瞬间视为唯一可珍贵的东西”。“福柯就此指出,当波德莱尔把现代性定义为一种‘短暂的、飞逝的和偶然的’全新感觉,一种与传统断裂的感觉时,就属于这样一种有关现代性的‘态度’。”
而福柯与波德莱尔不同地认为,启蒙是一种“哲学的质疑”或“批判性质疑”。这种不同一定意义上只是理论视角的区别,在对于启蒙的时间性问题上,他们都指向一种“现时性”。对于福柯来说,启蒙就是对“现在”的批判,而不是康德的对“不成熟状态”的批判。当不成熟状态经过彻底的批判后,当我们从不成熟走向了成熟,康德的批判也就结束了,正如他为自己规定的工作就是为未来一切形而上学奠基——基础若已奠定,剩下的工作就只是丰富了。在福柯的启蒙观念中,蒙昧不是一个确定的状态,而是把人类对自身的每一次反思活动的对象都视为蒙昧。所以在这样的观念中,对比于康德明确地只需启蒙一次的观点,福柯似乎要求启蒙不止一次。
之所以认为福柯的“启蒙”只是“似乎”只需一次,是因为他实际上确立了启蒙的原则,并回答了“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无论动态的还是静态的,答案都将只有一个,所以福柯的启蒙依然只有一次。如果他构造了一条从“启蒙0”、“启蒙1”到“启蒙n”的线索,那么实际上他就是将世界历史明确地划分为蒙昧和文明,“启蒙0”的那一点也就是唯一的“元启蒙”。我们与它之间的“绳索”是“一种态度的永恒的复活……这种态度是一种哲学的气质,它可以被描述为对我们的历史时代的永恒的批判”。
我们需要以一个简单的问题及其回答来理解福柯的“永恒的批判”与康德的一次批判的一致性:中国人有没有启蒙?回答大概有三种:从未启蒙;正在启蒙;早已启蒙。
前两种答案没有实质区别。按照西方启蒙、现代性、理性、科学等标准进行判断,中国长期处于缺乏理性的蒙昧之中,直至西方国家用武力打开中国国门,中国才艰难地踏上启蒙之路。中国的传统理论和价值都被西方的理论和价值拉到理性的法庭上审判,大多被“监禁”甚至“处死”。有很多关于中国有没有哲学、有没有科学之类的问题,实际上它们的完整形式是“中国有没有西方样貌的哲学和西方样貌的科学”,答案自然是没有。如此一来,中国也就是始终处于蒙昧状态,直至最近百年向西方学习科学才开始启蒙。
但中国人也关注宇宙和人生,也有天文学和医学,亦即是说中国人有中国样貌的哲学和科学。中国有没有西方哲学本来就是一个荒诞的问题,强行把“哲学”定义为“西方哲学”也不合法。而在另一个领域,中国的音乐、美术和文学与西方的差别也绝不比哲学和科学的小,但从没有人说过中国没有艺术。
以西方的标准作为人类启蒙的标准是不合适的。理性并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唯一标准,若如此,启蒙的标志就无所谓公开还是私下使用自己的理性了。中国以及其他东方或美洲的原始文明都有其自己的发展逻辑,并不都以理性作为自己是否成熟的标志,但一个简单的事实则是,中国在先秦子学时期就已达到了直至今日所能达到的最高智慧。中国人今天的思想方式和理论品格与那个时代并无大异,因而可以说中国早已进入现代社会。
启蒙无疑是一种积极的价值,但并不应该是唯一的一种价值。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它以自己创造出杰出思想和巨大生产力的辉煌历史自居于人类思想进程的最高端。但在今天,西方文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以至于不得不面向东方寻找出路。福柯在一种层次上以其多次启蒙超越了康德的一次启蒙,但这种多次只是同一种启蒙进行多次。而各种文明都有各自对启蒙的不同理解,真正有意义的启蒙正是这种多种形式和内容启蒙的多次进行。
启蒙是人诞生的开端,而人的标志并不一定是理性。所以一种更为宽松的回答就是:启蒙是人认识到自己是人并且不断丰富对自己的认识的过程。这么说来,中国人很可能比西方人年长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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