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追问:美学繁盛的必由之路

2015-03-27 06:47石长平
河南社会科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形容词本质美学

石长平

(许昌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南 许昌 461000)

发端于20世纪初的分析哲学流派高举“反本质主义”的旗帜,曾经在西方哲学界掀起了一次很大的思想浪潮,对传统哲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所谓哲学的“语言转向”中,它从语言逻辑理论出发,质疑人类的语言究竟是否与实体世界有同构关系、能否切中事物的本质,对传统美学的本质追问进行了批判和反思,否定美有本质。分析哲学主要包含以卡尔纳普为代表的逻辑经验主义和以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日常语言哲学,属于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兴起的经验主义的哲学流派。其拒斥形而上学,重视语言分析,把对语言表达式意义的描述和解释作为哲学的首要任务。20世纪50年代以后,由分析哲学后期重要代表人物蒯因提出的反对经验论的两个教条直接摧毁了分析哲学赖以存在的基础,成为分析哲学的终结者。但这并不意味着分析哲学所讨论的问题就此完结了,近期,李志宏教授又老话重提,再次质疑美的本质问题,尽管其理论资源和论证操作的方法没有什么新创,但学术贵在争论,唯此才能把美学的研究引向深入,因此,这里也谈谈我的一些粗浅看法。

一、本质追问的合法性

“美无本质论”和“取消美学论”主要是对传统美学在美的本质研究中所依赖的“本质主义”哲学基础作出的批判性反思。应当说,这种反思是值得尊重的,它看到了美学研究的另一种可能,然而,我们也应当看到这一批判因对象上的无选择性而把矛头对准了所有的本质论,不加区别地一概否定。必须明确认识到,在马克思主义实践本体论基础上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论来探寻美的本质是一条正确的途径,是符合一般社会科学研究规律的,具有完全的合法性。

(一)应当区分三种意义上的“本质主义”

反对本质主义,应当首先搞清楚反对的是什么样的本质主义。一般而论,有三种本质主义:第一种是机械唯物主义本质论,认为本质是唯一的,这个唯一的本质是该事物独有的区别于其他事物的质的规定性,是永恒不变的。显然这是一种绝对的僵化的本质观。第二种是唯心主义本质论,其从客观或主观精神世界去理解和界定事物的本质。现代反本质主义批判的应该是以上这两种观点。第三种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论。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论一开始就是在批判机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本质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马克思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发展的、变化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存的,所有的观念和范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仅仅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1]。现象是本质的现象,本质是现象的本质,任何事物都是现象与本质的统一。现象是短暂的、运动的、流逝的,而本质则是相对平静、相对稳定的,但又并非是凝固僵死的、永恒不变的,事物的本质是生成的、发展变化的,因而具有时间上的暂时性;同时,事物的本质一般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不是唯一的。因此,应当从事物的发展、运动中来考察。

实际上,上述三种本质论都没有自称其为“本质主义”,“本质主义”只是反本质论者加给它们的一个名称而已。不加区分地否定和取消所有本质论是毫无道理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的辩证的本质论即现代唯物主义本质论,是科学的正确的本质论,以此为理论基础和指导原则对一切事物包括美本质的追问,其思维方式和理论方法都必然是科学的,所得出的结果也必然是接近真理的,因而其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

(二)本质追问是人类理性的必然要求和自然倾向

对本质问题进行追问是人类理性的一种自然倾向,是理智的必然要求,因而是不可消解的。美学研究取消美的本质追问,不仅会削弱美学的理论品格,造成美学研究的表象化和肤浅化,抽掉美学学科存在的基石,从而否定任何美学研究的可能性,也是对人类理性本能倾向的一种反对,既不符合人的本性,也不符合整个人类进化发展的规律。

求知是人类的本性。“人啊,认识你自己!”这是两千多年前古希腊人镌刻在德尔斐神庙上的箴言,是人类在理性成熟之后对人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自然追问。从人类本性上看,相信事物的本质存在并不断地进行本质追问,是人类理性的一种必然需求,是人对某种终极存在的强烈兴趣与追问。追问本身是一种形而上学,康德指出,形而上学是人的“自然倾向”,是从普遍人类理性的本性中产生出来的,“即使不是现实地作为科学,但却是现实地作为自然倾向而存在。因为人类理性并非单纯由博学的虚荣心所推动,而是由自己的需要所驱动而不停顿地前进到这样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是通过理性的经验运用,也不是通过由此借来的原则所能回答的,因此在一切人类中,只要他们的理性扩展到了思辨的地步,则任何时代都现实地存在过并将永远存在某种形而上学”[2]。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求知需求处在与自我实现相连的较高位置,不仅反映了人类行为和心理活动的共同规律,也表明人的最高价值的实现是建立在求知的基础上的。当代哲学家孙正聿认为:本质追问的意义在于,它能“启发人类在理想与现实,终极的指向与历史的确定性之间,既永远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又不断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从而使人类在自己的全部活动中保持生机勃勃的求真意识、向善意识与审美意识,永远敞开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间”[3]。

人的理性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对事物的本质进行追问就会是一种自然倾向。这不但有助于解决人类生活的目的论困惑,而且还有助于建立人类生活的基本价值信仰。有学者论述认为:学术活动的一个重要目的在于认识世界。而所谓认识世界,就必定涉及一个如何认识,也即通过什么途径认识的问题。休谟在《人性论》中论及人类知性时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大体遵循“感觉→印象→观念→实体观念以及概念”这样一条路径,人类对事物的认识,其最高的境界是对事物的概念抽象,这是我们认识世界和表达事物的必要途径和有效工具。它可以“大大增加我们对于事物可能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知识……使我们的好奇感永远保持着敏锐状态”[4]。由此可见,“本质追问”从人类本性上讲是不可消解的。

(三)本质追问是美学理论研究的基础和核心

刘纲纪先生说:“什么是美,什么是艺术,是美学不能不研究的根本问题。”[5]邓晓芒说:“美的本质问题乃是真正美学的基石,舍此则没有理论上的完整性,也没有理论形态的美学。”[6]张玉能先生在新近的一篇文章中也指出,“美是什么”或美的本质问题,是美学的核心问题、举足轻重的问题、根本的问题[7]。

以哲学的方法研究人类复杂的情感和人的千差万别的感性认识的规律,是美学学科的任务。归纳本质、概括共性和抽象其内在规律是哲学的基本方法,是人类认识世界并与之建立联系的基本方法。否定和取消关于美的本质、共性、规律的分析思考,必然会造成这门哲学学科思维深度和理论品格的矮化,必然会使得人们在“形而上的迷失”中重新回到纷繁芜杂的现象界,面对混乱多样的审美表象无法认识、无从描述,进而迷失自我,从而不能总结和揭示“美的规律”去指导人们的审美实践。有学者指出:美学作为研究感性认识和情感规律的哲学学科,透过形形色色、相互矛盾的情感现象,概括、抽象其内在的共性和规律是这门学科的基本任务。美学如果不研究感觉与情感的本质、特征和规律,美学学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8]。没有一个关于美的本质和“美是什么”的解答,就不可能对关于美的范畴、美的形态,美感的性质特征、美感的起源、美感的心理要素,艺术的本质、艺术的起源、艺术的特性等重要问题进行解答。这样的理解,几乎是所有坚持本质论的美学研究者的共识。

对本质追问的思维是理性思维。唯理性思维才能把握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本质性的东西,从而使人能够摆脱现象的纠缠和世俗的烦恼,超越工具理性的短视,帮助人类寻找精神家园。因此,对美本质的永恒追问,不仅是美学理论研究的基础和核心所在,也是美学学科建设体系的特质所在,是美学的深邃与魅力所在。黑格尔说过:“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像一座庙宇,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9]美的本质追问就是美学体系中至圣的那个“神”。

(四)本质定义的差异性是正常的合理的

黑格尔说:“对于美的看法是非常复杂的,几乎是各人各样的,所以关于美和审美的鉴赏力,就不可能得到有放皆准的普遍规律。”[10]中西方美学史上关于“美”本质的理解多种多样,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公认的普适性的界定,这也因此成为分析哲学加以嘲讽和否定的原因,但这并不能证明美不可理喻不可定义。必须承认,传统美学确实存在一些含混紊乱的弊病,维特根斯坦的反本质主义思想对于打破那种认为美有某种抽象不变的本质的看法是有启发意义的。但因此认为美没有也不可能有本质却是错误的。毫无疑问,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没有也不需要有一个唯一的答案,人们关于美本质的解释总是或多或少地接近了“美”的本来面目,会给人们认识“美”的共性和规律带来不同角度的启示,因而出现这种情况是正常的也是合理的。

分析哲学的产生依赖于现代数学的发展和数理逻辑的建立,因而它要求包含美学在内的哲学概念必须高度清晰准确和符合逻辑,哲学问题被归结为以自然科学的“经验”为基础的语言逻辑分析,在这些哲学家的眼里,世界是一个和数学、物理学相关的、由语言逻辑分析构成的世界。伦理学与美学所研究的问题也包含在其中,也属于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因为所有这些问题的研究,都无法被证实或证伪,也无法在逻辑上判定其真假。因此否定对它们的研究能成为一门科学。而实际上,不仅自然现象的研究能成为科学,人类社会历史现象的研究也能成为科学,只不过历史科学有着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特征与方法。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衡量和取代社会历史科学,当感到它不合适时就加以回避或否定,这不仅是学术态度问题,也是伪科学或反科学主义的表现。所以,刘纲纪说:“在人类社会历史的领域,对一切和人们的情感直接相联的各种思想理论的正确与错误的判定,不是通过分析哲学家所讲的自然科学实验和语言逻辑分析来判定的,而是通过人类历史客观必然的发展来判定的。”[5]在美的本质问题上,当然也是这样。维特根斯坦受自然科学思想的影响,以自然科学比附社会哲学,把美的问题归结为语法问题和语言问题,从而使美学等人文学科在其哲学中陷入窘境,这是他产生错误的根本原因。

我们还应当清楚地认识到,不能从一元论观点出发,而要以历史的辩证的观点来看待美的定义多样化这一现象。“理论的形态不能由逻辑的静止形态来囊括,理论还有历史的动态形态。”[11]从历史性维度上看,美的事物存现于社会历史当中,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着的,因而对它的定义也不断在变化着,不能用凝固的、绝对的观点来看美的本质。但不论社会如何发展变化,无论在哪个具体的历史阶段,美与丑的界限是不会消失的(社会美的变化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些,自然美则相对稳定),那些美的内在规定性是依然存在的,亦即美的共同本质性是存在的,从人类固有的理性出发,这种本质当然是可以认识和定义的。但一切定义都是在美和艺术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作出的,不论美学家们如何为美下定义,总是在他生活的那个时期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对其本质的一种理解和揭示,是从不同角度和不同层面来对美进行界定,而且就所使用的概念而言,其本身也是包含着各种差异在内的统一,因此就会得出不同的理解。10多年前就有学者尝试区分美的十种理论含义:美作为一个描述审美对象的概念;美作为一个描述感性愉悦之心理体验即审美经验的;概念美作为一个描述事物所具有的某种内涵的概念(如康德的“美是道德的象征”、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等);美作为一个描述出现于审美活动中的客体对象的某种属性或特征的概念(如美是和谐、美在于比例);等等[12]。无论这种区分是否准确,但美可以在不同维度和层面进行定义,这既是一种美学史的现实,也是符合一般语言逻辑理论的。

卡西尔说:“哲学的价值大部分须在它的及其不确定性中去追求。”而且,“哲学所提出来的答案并不是可以用实验来证明其真确性的,然而不论找出一个答案的希望如何地微乎其微,哲学的一部分责任就是要继续研究这类问题”[4]。本质不会因为差异而消失,也不能因为认识的暂时性而否定认识事物本质的必要性,有的问题也许是人类才智始终不能够彻底解决的,但每一种认识都有可能逐步地接近事物的本质。

二、对“语言分析”的分析

近期国内一些反本质主义学者如李志宏教授再次提出美无本质论,把取消美本质的问题又一次推到学术争论的前台,他们的索命利器就是分析哲学一向使用的语言分析。其主要观点是:美是形容词,不是名词,充其量是代名词;美实际上是感叹词,因此,从词性来看,美是什么的定义即对美本质的界定是不能成立的虚假命题。那么,真的是这样吗?他们的攻击武器和攻击方法真的切中美本质论的要害而将它置于死地了吗?

(一)“美”在现代汉语中可不可以是名词?

毫无疑问,“美”首先是形容词。语言类型学家一般认为在各种语言中,名词的语义是表示事物,其表述功能是指称,句法上作主语宾语;动词的语义是表示动作,其表述功能是陈述,句法上作谓语;形容词的语义是表示属性,其表述功能是修饰,句法上作定语[13]。具体到汉语,形容词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除了表修饰外,还承担着陈述功能,所以在汉语学界一向认为形容词的主要功能是作定语和作谓语。在现代汉语中,“美”首先是形容词,其语义是表示属性,其表述功能是修饰和陈述。

但这并不意味美不可以是名词。“美”经常有指称性用法,可以是名词。现代汉语中,某种词类的表述功能经常能够转化。具体到“美”,其基本表述功能是修饰和陈述,但有时也能是指称,作主语和宾语,如:

(1)美是到处都有的,只有真诚和富有情感的人才能发现它。(作主语,能用“它”来指代)

(2)追求美是正当的。(作宾语)

(3)光光从来没发现过阿英如此美过,而这种美是一种成熟女人的美,是历尽沧桑之后冷峻而深沉的美。(受指量短语“这种”修饰)

(4)有时哪怕你只充当一个倾诉对象,这过程本身,你就体验到了一种美,一种幸福。(受数量短语“一种”修饰)

我们认为以上的“美”是名词,理由如下:第一,符合名词的语法特征:能作主语、宾语,能受定语修饰,能受数量词修饰(特别是这一点),能作介词的宾语。第二,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很高,不是临时使用。单在“能受量词修饰”这一点,与“美丽”“漂亮”“好看”比较:

“这种美”:62例

“这种美丽”:8例

“这种漂亮”:2例

“这种好看”:0例(数据来源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

“一种美”:61例

“一种美丽”:10例

“一种漂亮”:0例

“一种好看”:0例(数据来源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

由此可以看出:“美”的指称用法远远高于近义的同为形容词的“美丽”“漂亮”“好看”。第三,以下与“美”有共同常用用法的“性格”“意见”“主张”等类似词都是名词,可类推出“美”是名词。

一种性格 一种意见 一种主张 一种美

这种性格 这种意见 这种主张 这种美

因此,我们认为现代汉语里“美”是可以作名词的,尽管表修饰作定语的形容词“美”大大多于表指称作主语、宾语的“美”,但美可以作名词是不争的事实。

与我们已经证明了的这一事实正好相反,李志宏教授把他的论断建立在“美不可以作名词”的基点之上。他援引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认为“美的”是一个形容词,形容词的使用情形多种多样,因此是不可定义的。之前,他还指出,“美”概念作为名词并不含有可以直接指代的对象事物,因此不具备名词的真正性质和内涵,实际上具有的是代名词性。以此为前提而形成的“美本质”及“美是什么”的问题,必然是虚空的伪命题,应加以彻底否定[14]。“‘美’字在语言生活中只能充当代名词的角色,不能指代实际存在的美事物”[15]。实际上,语言学界并不认为凡名词都要有可直接指代的对象事物,而且,语言学界已经证明名词及其他词类是一个家族相似性(这个概念恰恰是维特根斯坦提出来的)的范畴,其内部成员的属性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名词是人类对客观世界万事万物的概念范畴的反映,所指对象是人类社会中的人或事物。而这所谓的“事物”既包括实际存在的有形的实体事物,也包括虚拟的人们精神理念中的无形的事物[16]。而照李志宏教授这么说,“道德”“精神”“理想”之类的抽象名词都不是真正的名词了,但这符合我们日常语言的现实吗?此外,如果“美”是代名词,那么为什么能够用代名词“它”来指代?[如上面例(1)]代词替代的往往是名词、数词等,没有一个代词替代的对象是另一个代词。实际上,张法先生也已经间接承认了这一事实,他说:“美字在古代汉语中,既可以作名词又可以作形容词,还可作副词,是比较灵活圆转的。”[17]但他可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现代汉语是古代汉语的继承和延续,两者之间的转化并不是一刀两断的,因而也不会是截然两样的,古代汉语能用作名词,现代汉语自然能用作名词,至少不是不能。

陈嘉映先生说:“用哪类词来指称或描述,绝对没有不可侵犯的界限。自古以来,由于把词类的区别看得太过僵化,导致了关于实体/属性等等问题上的很多错误看法。”[18]这话,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二)“美”是叹词以及感叹词转换为形容词的问题

否定美可以定义的学者都拿维特根斯坦的一些观点作为论据,殊不知维特根斯坦的这些观点并非真理,至少在现代汉语中是不能成立的。以此为论据得出的结论其谬误是可想而知的。

比如维氏认为:“美丽的”“美好的”之类的美学形容词[(美、好、可爱、美妙等,维特根斯坦称这样的词为美学形容词(aesthetic adjectives),见王峰:《美学是一门错误的学科?——维特根斯坦对传统美学的批判及对新美学的启示》,《清华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几乎不起什么作用,当人们评价“这是美的”时,表达的只不过是一种情感一种态度;他认为“好的”“可爱的”等一大批在这些环境中使用的形容词,起先是作为感叹时用的[19]。这样看来,“美”最初也是感叹词,是对表示喜爱的动作、表情的替代。这样论说让人很疑惑:他怎么知道在原初它是感叹词?每种语言的“美”都是这样吗?证据何在?维氏在他并不系统的论述中没有作出翔实的论证。

语言学中的感叹词用以表达说话人的心理状态、情感或者态度。它们在语法上没有非常确定的词语和语法意义,一般不充当任何句子成分,也不和别的词发生关系;但在语义上却附着在上下文语境中,没有上下文的感叹词不能表达某一特定的感情和情绪。正如王力先生指出的那样:“假使咱们没有其他的语言形式,仅仅有一些‘呼声’(即感叹词),就和牛狗猴虎的呼声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语言了。”[20]就汉语而言,感叹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咦”“哎”“啊”等表感叹但无实在内容的词,二是来源于名词、形容词等实词的“天啦”之类。第一类如:

(1)啊!真好呀!(“啊”是叹词,“真好呀”是感叹句,“呀”是语气词,语气词是不能单用的)

(2)哇!真美呀!(“哇”是叹词,“好美呀”是感叹句,“呀”是语气词)

(3)咦,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咦”是叹词,表意外,“呢”是语气词)

从上面几例还可看出,表感叹可用单独的叹词,也可用感叹句,经常是二者共用。感叹句的核心词多是形容词,如上面两例中“好”“美”。因此,不能说“美”是感叹词,至多说“美”最初就是表示感叹的,是感叹句的核心。所以,即使按照维氏说法(即“美”最初是表感叹),“美”也是形容词。事实上,形容词感叹句在各种语言中比比皆是。此外,语言中只见到从形容词或其他意义实在的词转换为感叹词的现象(如英语的dear、dear me、gracious,汉语的“天啊”),暂未见到从感叹词转换为形容词等意义实在的词,所以从语言演变上来说不存在由从感叹词转换为形容词这一路径。这就是说,即使“美”是感叹词,也很难变为形容词。总之,“美”最初不是感叹词,也不存在“美”由感叹词转换为形容词一说。

受维特根斯坦观点的启发,张法先生通过所谓句子的“恒等变形”来把形容词“美”转化为感叹词。在他所举的例句中,他首先把“这朵花是美的”转换为“这朵花,真美”,再转换为“这朵花,啊”认为这是三个具有等同性质的句子,由此“可以知道,美的本质的问题是一个伪命题,从词性讲就是‘美的’这个词放在判断句里,从词性上给人以误导而产生出来的”[17]。其实并非这么回事儿,从语言学角度讲,“这朵花,真美”并不与“这朵花,啊”恒等,因为说“这朵花,啊”时,面对不同的花有不同的情感,有的可能是美,但有的可能是意外、厌恶、惊喜、大悟等,不见得一定是美。就算“啊”表示对花的感受是美,那我们也可以追问:你为什么“啊”了一声?(因为我们不知道你这个“啊”究竟表达什么)你会说:“因为这花美”,所以“啊”的背后还是美,因此我们还是会去追求“啊”背后的本质的。再者,在一般的语言表达中,也不会单独说“这朵花,啊”这一句话,“啊”后面往往接着说“真美呀”“真大呀”“味道好啊”等。此外,语言学者已经指出感叹词不具有真值条件,不具有逻辑属性,不能被否定,没有真假可言,不编码概念,只表达非真值条件的程序性信息,它怎么能与明显编码概念的“美”替换?由此可见,通过句式的转换来推出词性的变化,以此证明形容词“美”等同于感叹词“啊”,“美”(也就是“啊”)仅仅是主观感受而不是花的属性,进而表明对“美”的本质的追问的无意义,这种证明方式是令人疑惑和费解的。

语言分析是不是消解美的本质的有效技法?李志宏教授等人的论证是否已经“彻底否定”了对美的本质追问的可能性?这里已基本见出大概了。客观地讲,语言分析美学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揭穿了传统美学本质中某些抽象的、意义含混的现象,但不能由此不加甄别地接受分析哲学家们的所有论断,在词性和词义上玩“语言游戏”,进而否认对美本质追问的人文意义。分析哲学其无法消解美的本质的原因就在于它对语言的固守和语义分析的迷信,在于这一学说基于武断和偏激带来的不科学性,它倡扬工具理性而贬抑理性价值,其结果只能带来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匮乏,造成词语中丰富的人文意涵的失落,最终导致哲学应有的终极关怀意识的缺失。

三、本质追问在路上

美的本质问题不是一个一蹴而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仅仅因为两千多年来没有解决好就要取消这个问题是幼稚而可笑的想法。美学不会因为这种简单化的看法而被否定,因为哲学美学家们始终是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来认识美与艺术的本质的,这种认识的多义性与歧义性正好表明美学是一门历史的科学,它是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

反本质主义的思想对于更好地研究美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仅就分析哲学追求语言的精确性而言,对于美学研究中长期存在的术语混乱问题,无疑是一个有力的批判,但因此认为美或艺术都没有本质可言,则是根本错误的。瑞恰兹在他的《意义的意义》一书中说“许多聪明人已放弃了对美学的冥思”,中国也有学者声称在分析哲学之后西方再也没有人敢谈美的本质了。但事实并非这样,维特根斯坦之后,英加登、杜夫海纳的现象学美学,杜威的实用主义美学,卡西尔和他的学生苏珊·朗格的符号学美学,以及海德格尔、萨特的存在主义美学等都谈到了美的本质问题,就连张法先生本人主编的《美学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中,在肯尼克之后,也不得不把海德格尔(美是随真理而出现的)、马尔库塞(美是本能欲求)、马利坦(美是神的一个名字)以及苏俄美学家卡冈(美是对象外貌、结构、形式与理想的协调)和鲍列夫(美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等罗列出来。而且从哲学或美学来看, 这些人的成就与影响要比一些分析哲学家大得多。

从分析哲学学派内部来看,在韦兹、麦克唐娜之后,到了20世纪60年代,以迪基、古德曼等为代表的分析美学从取消主义回到肯定美和艺术的可定义性。即使“反本质主义”者卡尔·波普尔,后期在《无穷的探索:思想自传》中也深刻检讨了自己的“反本质主义”思想,回到了本质主义研究的正确道路上。在该书第6节“我在哲学上的第一次失败:本质论问题”中,他反思道:“后来,我把这条座右铭当作我的反本质论的规诫……我仍然认为这是一条走向理智毁灭的必由之路:为了咬文嚼字的问题而放弃真正的问题。”因为“意义使得理论依赖于它的内容,因而更依赖于它和其他理论的关系,超过任何一组词的意义”。“但结果是我对普遍概念(共相)问题及其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不久我就得出结论:在普遍的词和它们的意义(或含意,或指称)的经典问题背后,隐现着一个更深刻更重要的问题:即规律性问题。”[21]显而易见,这里他所说的“真正的问题”“普遍规律及其真理性问题”,正是本质问题。

就国内而言,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不断接受西方新理论新观点的语境中,国内美学研究呈现出百家争鸣、多元发展的格局。除了一直处于主流地位的实践美学,还出现了“超越美学”“生命美学”等“后实践美学”诸学派,即使这些学派的美学研究,也依然带有深刻的形而上的理论追求,他们对美的本质追问等基础理论探索的热情并没有消减多少,人们的本质观念和思维方式并没有发生如反本质主义者所预期的那样出现大的改观。众多的持有本质论观点的美学家或者不屑于或者不愿意直接回应“取消美本质”的言论,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默认“美无本质”的观点是不可辩驳的、是正确的,因而张玉能先生可能是最“顽强的堡垒”,但却不是唯一的一个堡垒,更不是“最后一个堡垒”(李志宏语)。然反观持有“美无本质论”观点的学者,举目而望,四海之内有几人?当然学术论争不是按人头算计的,人多势众就是赢家,真理也许真的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里,我们期冀着李志宏教授等有更新颖更有说服力的见解。

早在1965年,M.曼德尔鲍姆在批判维特根斯坦时就指出:“语言分析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方便使我们能够回避传统美学中的核心问题。”[22]一切有责任心和使命感的美学研究者不会为浮云遮望眼,不会回避传统美学中的核心问题,还会坚持不懈地在追求美本质的征途中探索跋涉。对美的本质的追寻正在路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孙正聿.哲学通论[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4]卡西尔.文化哲学·哲学知识[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4.

[5]刘纲纪.美学与哲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6]邓晓芒,易中天.黄与蓝的交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张玉能,张弓.为什么“美的本质”不是伪命题?[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5):37—41.

[8]祁志祥.“美学”是“审美学”吗?[J].哲学动态,2012,(9):77—83.

[9]黑格尔.逻辑学(上)[M].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

[10]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11]张践明,黄信.“历史”与“逻辑”关系的两种表述[J].湘潭大学学报,2013,(4):100—105.

[12]董志强.美的本质问题的现代转换[J].文史哲,2002,(5):81—85.

[13]William Croft.Syntacticcategoriesand grammaticalrelations[M].Chicago &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

[14]李志宏.美本质研究将怎样终结[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1):61—66.

[15]李志宏,张红梅.根源性美学歧误匡正:“美”字不是“美”——兼向张玉能先生及实践美学谱系请教[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5):42—48.

[16]袁毓林.词类范畴的家族相似性[J].中国社会科学,1995,(1):154—170.

[17]张法.为什么美的本质是一个伪命题[J].东吴学术,2012,(4):35—45.

[18]陈嘉映.语言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9]维特根斯坦.美学讲演录[A].刘小枫.德语美学文选[C].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71.

[20]王力.王力文集(第2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

[21]卡尔·波普尔.无穷的探索:思想自传[M].邱仁宗,段娟,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22]M.曼德尔鲍姆.家族相似及有关艺术的概括[A].M.李普曼.当代美学[C].邓鹏,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256.

猜你喜欢
形容词本质美学
盘中的意式美学
认识形容词
外婆的美学
回归本质
童年的本质
纯白美学
对求极限本质的探讨
WUU——让“物”回归其使用本质
“妆”饰美学
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