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证

2015-03-27 18:42张幸
雨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小沙

张幸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人活在这世界上,总不能拿墓志铭开路,需要用通行证时就得用。在单位里,在社会上,牛春岭基本在往德才兼备的路上走,但在没人知道的时候,他也会拿出通行证来用一用。

牛春岭是家中唯一的男娃,上有两个姐姐,小时候不但没病没灾,而且颇具天资,肯读书,十来岁就被村里人称为“秀才一枝花”。

他也胸怀大志,下决心要飞出这封闭落后的穷山村。他的目标是上北大,结果只考上北京一所普通高校,读了四年,被分配到边远少数民族省区一所大学当老师。

在大学干了几年,发现当大学老师的日子不过尔尔,其实,让他失望的是他到城市这些年没找到两情相悦的另一半,他的生活始终处于一种凑合、不安稳的状态。

他决定考研,下课后他就集中精力备考。这次目标还是北大,仍没考上,但成绩还不错,辗转托人帮忙,被一所外省高校录取了。

在大学任教期间,为评职称他发表了一些文章,比起同班同学,他显出了优势,被系主任招在门下,当上了班长。

开学一周,班里同学相约去学校食堂吃饭。女生们应邀先到男生宿舍来小坐,再一起去食堂。四个女生按年龄大小被男生戏称为一花、二花、三花、四花,女生们也默认了。四朵花性格各异:四花娇滴滴软绵绵,看起来既单纯又妩媚;三花私下跟人说她的成绩全班最低,是正式录取结束后被录取的,不知怎么一入学她却处处显出高人一等的姿态;二花的专业偏理科,人也像典型的理科女生一样严谨刻板;一花矜持含蓄、深藏不露,其底色有待考察。

四朵花参观三间男生宿舍,老孟冲了速溶咖啡,四花喝了一杯,觉得好喝,又要一杯。因为空腹,第二杯喝下去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心跳加速,众人赶紧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

二花冲到隔壁宿舍嚷:快去看看吧,四花躺在老孟被窝里啦!这边宿舍几个人忍住笑过去看,只有一花置若罔闻,站在牛春岭书桌前翻看书架上的书,牛春岭便也没有过去。一花穿了件碎花吊带裙,一条半透明的长丝巾横搭着遮住裸露的肩头,牛春岭忽然不自在起来。

吃饭时,三花屡在言谈中流露出对班里这也不满意那也瞧不上,尤其对男生动作拖拉有意见,吃个饭也磨蹭半天。三花说,你们再不吃完我可先走了。小崔开玩笑说:怎么,是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啊?岂料三花正色道:你们这样的人,我以前是根本不会结交的。

三花还真有政治抱负。除了班长是系里任命的,其他班委和研究生分会干部要同学自己选举。选干那天,三花积极地提前来到教室,和牛春岭等几个男生一起扫地擦桌子,忙活半天。不过选干时无人提她名,倒是因为她是党员,自动成为党小组成员。散会后,三花忿忿地对二花说:以后集体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然而,没多久牛春岭在学校一个社团看见三花的报名表,职务一栏赫然写着“系研究生分会副主席”。当干部一般就是为班里跑跑腿、干干杂事,不知三花一个女生怎么会有这么大官瘾?

牛春岭手里掌管着全班的班费。正值金秋季节,他买了几筒胶卷,准备组织全班同学游览校园。学校太大,有东、南、西、北四个校区,他们在东区,平时难得去别的校区。

牛春岭去通知女生们,在女生楼下碰上四花打开水回来。四花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娇声问他手里拿着什么好东西。牛春岭刚在文具店买了方格稿纸,于是顺手送给四花一本。

四花上楼告诉其他女生,二花便下来领稿纸。牛春岭说,这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不管自己买还是班里买,为何厚此薄彼,只给四花一人?二花表情不大痛快,上楼告诉其他两朵花星期六全班集体活动,不过没有稿纸可领。

四花是女生中唯一已婚的,本来让牛春岭没什么想头,但他是男人啊,对着嗲声嗲气的女生一本稿纸有什么舍不得的?二花虽然单身,但在牛春岭文科才子的眼中,理科出身的二花身材举止、言语表情都缺少了点风情,所以就变小气了。

相片洗出来,牛春岭打电话叫女生们来取。牛春岭爱好摄影有其理由:女生们没有不喜欢照相的,相机在手,她们自会蝴蝶一样聚集过来。牛春岭向她们展示以前拍的祖国大好风光,在一片赞叹声中邀请她们以后一起旅游。话题打开,再跟她们谈谈文学、诗歌、理想、人生,几个回合下来,牛春岭和女生们的交情就不一样了。

牛春岭并不知道,男生们私下给他总结了招待女生的“牛氏三斧子”:拍照片、邀旅游、谈文学。

事实上,他的三斧子并不那么灵光,他在大学当了几年老师也没砍下一个半个老婆就是证明。

入校的新鲜劲一过,生活安定下来,男生女生也只在上课时才见面。课间,一花看见牛春岭穿了件棕色西装,配了条灰色运动裤,脚上是白色旅游鞋,连讥带笑:你瞧你这是什么风格啊!

正戳在牛春岭的痛处。他读研的目标不仅是要拿一个学位,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可以结婚、能照料他生活的女朋友。班里这四个女生,不,这三个未婚女生,好像都没什么戏。

一晚,牛春岭和几个男生在校园散步,逛到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忽见一花和一个高大的小伙走过来。一花穿着T恤和短裤,脚踩拖鞋,那小伙推着日本产大摩托,一看就不是校内的。一花看见男生们,笑呵呵地向双方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这是我现在的同学。又吩咐高中同学:还不把橘子拿出来给大家吃。显见着两人关系不一般。

黑暗中,没人察觉牛春岭脸色顿时黯然。他没接递过来的橘子,反把自己刚买的苹果留给大家,找个理由告辞了。

牛春岭放弃了班里这块阵地,迅速改变进攻方向,居然战况甚佳。学期初,他如果不在宿舍,要么在系里办公室,要么在教室。到了学期末,如果他不在宿舍,男生们都知道他去约会了。

后来再没见一花的高中同学出现。不过是一场误会,但牛春岭已有了女朋友,误会不误会的就无所谓了。

女朋友是同系高一级的女生小龚,论起来是师姐,不过年龄比牛春岭还小三四岁。牛春岭的优点是,只要是自己的就是好的,就喜欢,这小龚怎么看怎么顺眼,淳朴、贤良,就是他要找的人。

从此,牛春岭发表的文章都挂着一个第二作者:小龚。

研一下学期只有两门课,同学见面的时间更少了。四花渐渐显出真面目,二十六、七岁的姑娘,天真无知,好像到研究生院来接受启蒙教育,初中的英文单词也有不认识的,全班只她一人仍在修英语课。人人纳闷她怎么考进来的。

三花是另一个极端,随时随地端着架势,好像胸怀多么高尚、圣洁的伟大理想和情操。久而久之,大家渐渐发现她不过是形式大于内容,未见多少高尚与圣洁,倒有封建家长作风的霸道和狭隘。

二花跟大家不是一个专业,不在一起上课,不过那认真、务实的劲头还真随了这个学校的校风。

一花是“游”鱼分子,不喜欢集体活动,能躲就躲能溜就溜,系里开会溜不掉就拿本闲书在下面看,班里开会牛春岭讲话接近尾声时,她就问:完了吗?完了我走了。有一次评奖学金,一花高票当选,这边同学们刚把她评上,她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便泥鳅一样溜了。

获得学位的条件之一是在核心期刊发表文章。牛春岭在报纸杂志发表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文章,写论文的技术和经验都有,发表文章不成问题。倒是小龚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和顺,主意大,气性也大,经常让他闹心。

一次牛春岭感冒发烧,小龚跟他去食堂吃饭,他买了两碗饺子,小龚帮他舀了一大勺辣椒酱,在旁边坐下。正巧一花也来了,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一花的文章在校内得了一等奖,牛春岭真心实意对一花说:祝贺!祝贺!

一花不大好意思,打岔跟小龚说:老牛生病,只有靠你照顾了。小龚答:他才不要我照顾,他能得很。小龚脸僵僵的没什么表情,牛春岭知道小龚还在为两人之间的一点小事怄气。小龚就是这样,有时明明帮了她,她倒不乐意。一花没听出话里的刺,还在说笑:再能也要听你的。

研一下学期末,系党小组讨论小龚的入党问题。牛春岭是党小组长,小组成员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龚入党应该十拿九稳。牛春岭满心要把此事给办得漂漂亮亮。

碰到一花,牛春岭想起来,除了她,全系同学要么是党员、预备党员,要么正向党组织靠拢。作为班长,牛春岭语重心长提醒一花:连四花都写了入党申请书,你还没写,你难道这么自甘落后吗?

隔了一天,一花见到牛春岭,二话不说递上申请书。牛春岭夸了一句,动作还挺快嘛。一花倒坦白:别人代写的,我只是抄了抄。

两周后,牛春岭通知一花上党课。一花大惊失色:这么快?我以为要过一年半载才上党课!又惶惶问,上党课干些什么?是不是以后要向你汇报思想?入党有什么用啊,我怎么没觉得我们班的党员比我高明多少?

牛春岭横眉立目:入党是为了什么用处好处吗?你思想也太不端正了,你到底想不想入党?

不是你催我写申请书的吗?这事我还真没想好。一花半真半假地说,我距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党要我去无私奉献、舍己为人,我真做不到,还是先让我做个实实在在的人。

牛春岭十分不快:你自己看着办吧,等四花入了党,全班就你一人不是党员了。

研二一开学,小龚的入党申请被批准了。这不算新闻,牛春岭与小龚劳燕分飞的消息,却着实让众人一惊。被大家公认为天真的四花幽幽说了一句:小龚,犟着呢,老牛哪犟得过她呀!

按惯例,开学后全系研究生要开会,汇报暑假见闻和感受。会上牛春岭一时不能自持,说起暑假带小龚去看黄河,到了兰州,眼看没多远要到他家,小龚却打死也不肯再往前走,坚决不去他家。他万万没料到搞不定小龚。

党小组会上他第一个发言,说对小龚我最了解,虽然我们现在分手了,我还是支持她入党……啰嗦了一大堆。

牛春岭见了小龚还是嘘寒问暖,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整个人有点颓。

情绪低落一方面是因失恋,另一方面是暑假回家受了打击。他同村的中学同学,现在当了村长,家里盖了三层楼房;一个贫困地区贫困山村的村长,竟然号称家里有存款一百万。且不论一百万是真是假,那三层小楼明晃晃在那摆着,要牛春岭拿出钱来给家里盖这样的房子,他是没有的。高中时,牛春岭是班里的尖子,那家伙的成绩是倒数,哪知他在外面世界闯荡了这些年,混得还不如这小子。

要不当官哪有“钱”途,牛春岭忿忿地想,做一介书生只能清贫一辈子。大的不说,他在班里当一个小小的班长,班里活动剩下的胶卷,就可以拿去给小龚照相,冲洗费也在班费里开销了。他宿舍里打开水的水票,不也是用班费买的嘛。不过班长是个芝麻官,油水太少。难怪三花热衷当干部,学校的干部身份是以后在单位得到提拔的良好背景。所以,他要不断提高政治素质,为以后参政从政打好基础。

但是,牛春岭感觉到他的群众基础在流失。男生忽然都忙起来,考律师的、搞乐队的、去校团委当差的、埋头写论文的……一个个难见踪影,牛春岭成了孤家寡人。女生里原先能多说几句话的也就是一花,现在见了他有点爱搭不理。有一次班里发电影票,牛春岭拿回宿舍分发,路上碰见一花,问他要电影票,牛春岭表情一振,嘴角一咧,正想找人聊聊。不料一花拿了电影票掉头就走,一句话都不跟他多说,让他气闷半晌。

他想不起来怎么跟一花生下嫌隙,只记得最后一次跟一花聊天是上学期末在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办公室有一台电脑,不但可以打字,还可以上网,写起文章来方便多了。牛春岭背靠系主任这棵大树,有免费电脑和网络用,比别人多了许多便利。那一天,小龚也在——那时两人还没分手,一花进来聊了几句。一花跟牛春岭说,能不能向系里反映一下,给学生买一台电脑公用,别让同学们为写文章到处打游击。

少吃一顿饭,就可以买一台电脑了。一花转向小龚寻求支持,你说是吧,小龚?

系主任喜欢聚餐,带全系师生出去吃过好几次饭。学生们天天吃食堂,肚里寡淡,能去饭店吃一顿当然美了。一花饭也吃了,却不记得好,这会儿倒要什么电脑。牛春岭是系主任的门生,当然维护系主任,再说他自己有电脑用,犯不着舍身为民请命,立马义正词严:系里本来就经费紧张,哪有钱买电脑?咱们有困难应该自己克服,大家不都去文印社打印吗?

一花脸色愕然,没再说什么,跟小龚闲扯两句,走了。

这事牛春岭没咋放在心上。与小龚分手后,牛春岭一门心思做起学问,发表了几篇文章。某晚,系里组织主题学术会议,安排几位同学宣讲自己的论文。讲完后还有时间,没被安排的牛春岭主动上去,宣讲自己正在撰写的论文《鱼戏莲——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没讲多久,一位教授打断他,说与今天主题无关的论文就不要讲了吧。

牛春岭本以为自己的研究别出心裁,系里没人会想到写性文化,没料到会被教授当场打断。他悻悻收拾起稿纸,不等会议结束就退场了。幸好他走了,没听见一个新生在下面嗤笑:变态!

研二下学期,天气转暖时,学校组织了一次反帝反霸权的爱国游行。没想到,这一趟游行竟改变了牛春岭的生活。

周末开会,会前一花拿着一张照片扔到他桌上:哪,你的照片。是游行的照片,一面大红旗下,一群学生慷慨激昂挥拳喊口号,牛春岭的大头像在群像前面,像个喧宾夺主的打酱油路人。

文学社社长给拍的,一花似笑非笑,你得了人家的照片,该拿两张风景照跟人家交换一下吧?

文学社社长就是扎着独辫、经常跟一花形影不离的小本科生。牛春岭何其精明,像秃鹫闻到腐肉的味道,当下不动声色,只把照片收起来,整场会议都不知系党支部书记常老太讲的是什么。回到宿舍,牛春岭立即找了两张风景照,去女生楼,让看门大妈查到文学社社长的房间号,通过有线广播叫她下来。也是牛春岭运气不错,她正在宿舍。这时是晚上七点,女生们打完水、吃完饭,基本上都去教室和图书馆了,牛春岭跟小沙在楼下大厅见了面。大厅里静悄悄的,一盏顶灯散发出朦朦胧胧的黄光,正适合这样暧昧不明的谈话。

虽然早知其人,牛春岭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小沙:黑皮肤,重汗毛,一双毛乎眼,虽然身材平板,从上到下细得像一根木棍,腮帮子却胖鼓鼓的像是嘴里含了两块糖。说不上多漂亮,但在牛春岭看来却有些小女孩的温柔和文静。

听了牛春岭的自我介绍,小沙露出腼腆的笑容,似乎不知跟他说什么好。牛春岭觉得有戏,顿时精神振奋,便留下自己的地址电话,约小沙改天到自己宿舍去坐坐。

这天他特意把宿舍收拾了,脏鞋踢到床下,臭袜子塞进衣柜,床单被子拉拉平,书架桌子都抹了一遍。

小沙来了,还是腼腆的笑容,言语不多。牛春岭给小沙泡上一杯茶,不知怎样打开话题,他们唯一共同的熟人只有一个一花,于是从一花说起。牛春岭说:最近也没怎么见你跟一花在一起,以前老见你俩在食堂吃饭。小沙说:她要考托福,每天学英文,吃饭也不准时了。

牛春岭一惊,怪不得一花不向党组织靠拢,原来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过也管不了她,走就让她走吧,眼前人倒是不能随便让她走。听看小沙的语调和神色,跟一花关系还真不一般,对一花有些佩服和崇拜之意。牛春岭不好拂小沙的兴致,顺势也赞了一花两句。接着牛春岭话锋一拐说,刚入校时,一花对他有些意思,自他跟前女友小龚好上之后,一花就对他冷淡了,连对小龚都疏远了。

说话时牛春岭有些忐忑,心里清楚一花除了四花喝咖啡晕倒那次,从没单独跟他在一个场合待过,然而想起一花一贯居高临下的可恶姿态,把她当垫脚石踩踩又何妨。但到底心里不踏实,面上不免有些赧然。

吱呀一声门推开,隔壁一个同班男生进来了。牛春岭心里恼,没事瞎逛什么,平时就不敲门,养成习惯了,这时偏来捣乱,刚才说一花的事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口里就有些不客气:有事吗?

那男生一看眼前情势,说声没事,带上门走了。牛春岭出了一口气,再看小沙脸色如常,还是鼓着腮帮子笑着,毛乎眼上长睫毛一抬一落,自有一番俏丽。

既然一花忙,牛春岭当然不让替代了她的位置,常在吃饭时“偶遇”小沙,两人一起打饭吃饭,吃完饭一起溜达着回宿舍。这小沙也是个寂寞人,有牛春岭陪着自然十分开心。

小沙告诉牛春岭,同宿舍好几人考研了。大四一开始她也准备考研。小沙是北京人,考大学时北京考生的录取线比外地考生低一百多分,小沙才得以考上本校。考研不—样,凭你哪个省市的,招生一律按分数从高到低录取。要硬碰硬地考研,对小沙而言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刚开始复习,小沙听说学校有支教保研名额,如获至宝,赶紧去系里填表申请,回头就告诉了一花。不料一花并不赞成,说,本地的学校不管本校还是省大,好好复习努力一把也就考上了,何必浪费一年时间支教,你又不是真有爱心支援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

小沙支吾着没说出个四六,但以后再去图书馆就不再复习,而是看起了小说。一花指着小沙说:你就是一个懒。

跟牛春岭来往时,小沙支教保研的申请已经批下来,只等秋天去宁夏当老师,下年高枕无忧地回本校读研,因而人也轻松起来。同班同学联系出国、到外地实习、去南方找工作,各忙各的,她倒真闲得慌,有牛春岭陪着,正中下怀。

牛春岭从小沙嘴里得知,上学期一花从他那要去的电影票,自己没去看,转手送给了小沙,小沙曾和他近在咫尺看了那一场电影。牛春岭心里不由得感叹:这都是缘分啊缘分!

这一天吃过中饭,牛春岭跟小沙沿校道回宿舍。丁字路口有厂家来学校摆摊促销,几十张桌上一溜排开摆的都是运动鞋。小沙拿起一双帆布运动鞋,正看反看爱不释手,临了却又放下。牛春岭一见,马上掏钱买下,销售人员殷勤地把鞋装进盒递过来。牛春岭做好小沙推辞不要的准备,正想着用什么理由让她收下,不料小沙没说话,羞答答地笑纳了。

不怕她要,就怕她不要。他牛春岭再不富裕,这几个钱还是有的。

牛春岭后来了解到,小沙虽是北京孩子,家境却很一般,在父母单位的筒子楼长大。小沙从小到大都住在家里的客厅(兼饭厅),一直到他俩认识时,家里分了新房,小沙才有了自己的房间。比起贫困生来,小沙是衣食无忧的城市学生,但平时花钱也得算计省俭,没法与带着笔记本电脑和数码相机来的其他城市学生相比。

也因如此,正好给了牛春岭机会,不然,他一个比小沙大了N多岁的老硕士,家在西北农村,长得像大叔,在小沙面前有什么优势可言?

牛春岭以大叔的胸怀关心照顾着小沙,经常谈谈文学,谈谈理想、人生,又带她去系主任办公室用电脑,后来领她去校外游玩、吃饭。而且,牛春岭此后发表文章时的第二作者都变成了小沙。

亏得牛春岭追得紧,小沙看起来是个不谙世事的文艺女青年,却不像牛春岭想得那么单纯,白天跟牛春岭谈心,晚上回宿舍跟网友在电话里再聊半天。网友是外地学校的本科生,比牛春岭年轻,学的是外经贸之类好专业,比他强许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牛春岭之所以占了上风,是得了近水楼台之便。

研三开学又是暑假见闻汇报会,牛春岭占领制高点最后一个发言。比起去年这一次他精气神大变,神清气爽地说,暑假我去了宁夏西海固,参观了那里贫困山区的小学。

牛春岭说,我送女朋友去那里支教,那里的孩子一见是北京来的老师,兴高采烈地来欢迎。我女朋友一做自我介绍,教室里哗的一阵欢呼和掌声;我女朋友说我要给你们当一年语文老师,哗又是一阵欢呼和掌声……乡下的孩子太淳朴太可爱了!

牛春岭送小沙去宁夏,两人感情自是加深不少。牛春岭在系里一口一个我女朋友、我女朋友,说起来也响亮了许多,舒心了许多。

不想才去一个月,乡下孩子的掌声和欢呼还没落地,小沙就来信诉苦,生活上不用说了,吃的用的那叫一个贫乏惨淡,更糟糕的是没有报纸、电视、网络,一点精神生活也没有。

小沙也给一花写信,一花回了两次就不再有音讯,说是忙着学英文。学英文是真,但一花不理小沙却是因了牛春岭。

研二以来一花总对牛春岭视若无睹。起初他还没在意,回过味后十分气愤。一花以前说起不齿之人,耸着鼻子,像闻到什么不洁气味,但真有龌龊不堪的人事,她倒什么都不说了,全当这人这事空气一样不存在。她凭什么当他不存在?一个教室上课的同学,有她这样傲慢的吗?一花这个人,班上一半以上人被她当成空气,怪不得她只能跟外系的、本科的孩子来往。

一花把牛春岭当空气,牛春岭又跟小沙谈恋爱,一花自然厌屋及乌,不肯再与小沙来往,跟人说,不然写给小沙的信回头都落到牛春岭手里,没得叫人恶心。

研三的任务之一是找工作。小沙硕士毕业以后肯定回北京,为了将来打算,牛春岭的工作只能去北京找。

他原本对小沙也没那么笃定,暑假去了小沙家,见到她父母,心里有了底。小沙妈像一般小市民丈母娘一样对女婿百般挑剔,但看样子拗不过自己闺女。牛春岭不停地往北京活动,不管什么单位,只要能收了他,让他在北京有立足之地就行。他把自己发表的文章整理出来,这数量,这文采,岂是一般研究生可比的?附在简历后面,比什么花言巧语都有说服力。

牛春岭说到做到,果然抽空去看了小沙。小沙刚跟校长闹意见,被学校停了课,见了他就抱怨,想回家。牛春岭劝解安慰一番,又去找校长做疏通工作。

小沙不比小龚,小龚脾气倔,但是年龄大,懂事,知道照顾人,小沙却要牛春岭去照顾。照顾就照顾,他牛春岭能找到一个北京的小媳妇,做梦都要笑醒,照顾个人怕什么。

毕业离校时,除了小崔没人送他。牛春岭在火车站感受良多,没想到三年来他一个朋友都没交上,要不是找到小沙,简直一无所获。

小沙虽然支教工作做得不尽如人意,体会还是很多的,收获还是巨大的。小沙回来后在杂志上发表了篇文章,特别提到,一位好友曾劝她不要在支教上浪费时间,但经过一年支教,为贫困地区的教育贡献了自己的绵薄之力,她的思想得到了升华,灵魂得到了净化……牛春岭看了很满意,小沙与一花从此划清界限。

好多年后,牛春岭去参加一个行业会议,碰到读研那个省的代表,那人曾是一花的同事。牛春岭突然有了感慨,忍不住提起一花。代表说一花几年前就出国了。牛春岭当然知道一花早就出国,且已结婚,而他和小沙也有了孩子,但还是忍不住想聊聊一花,于是对那代表说,我跟她在学校谈过恋爱。代表的表情变了,惊讶之余打量了牛春岭几眼。牛春岭沉浸在曼妙的回忆里,有些“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陶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人活在这世界上,总不能拿墓志铭开路,需要用通行证时就得用。在单位里,在社会上,牛春岭基本在往德才兼备的路上走,但在没人知道的时候,他也会拿出通行证来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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