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禅的思维方式的多样性

2015-03-26 18:29陈欣
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直觉思维理性思维思维方式

陈欣

摘要:禅的运思神出鬼没,千变万化;禅的语言晦涩多义,光怪陆离;由此,禅宗被标举为“中国式的东方神秘主义”。禅的思维方式的多样性是造成其神秘主义的重要原因之一。禅的思维多种多样,包含了人类思维活动的主要类型,禅的运思把“直觉思维”、“理性思维”、“日常生活中的综合思维”、“悖论思维”等混合在一起加以灵活运用,不仅使人很难给予归类和界定,也难以给它打上某种标签。

关键词:禅;思维方式;多样性;直觉思维;理性思维;日常综合思维;悖论思维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人们在解释一个不熟悉的对象时,总是急于得到一个简洁的、结论性的答案,这是人类传统的思维定势。同样,对于“禅是什么?”人们也总想通过一句话的定义来得到确切的答案。多少年来,无数智者对此殚精竭虑地思考,在苦苦追寻之下,唐代著名的禅师怀让说出了一个众人都认同的答案:禅的本质就是“说是一物即不中”。这就是说,禅的本性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者——其本性就是“无住”、“无执”——“无本质”就是禅的本质;或者说,多元化的开放性就是禅的本质。

禅的这种奇特复杂而多元的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思维和运作方式的奥秘在于:禅的思维方式是多元并用的、开放的、富于包容性和实用的。禅的思维既有非理性的直觉思维,又有理性的思维;既有日常综合思维,又有奇特的悖论思维……所以,禅有极大的容纳空间,就像佛经中所谓的“因陀罗之网”一样。“因陀罗之网”象征着一张遍布宇宙的无穷无尽的网络。其水平型的线穿过空间,垂直型的线则穿过时间。每个线与线的网结点都是一颗明珠,每颗明珠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神的光芒照耀并穿透每一颗宝珠。每一颗宝珠不仅自身发出神的光芒,而且也辉映着其他宝珠灿烂的光芒。宝珠与宝珠交相映辉,每一颗宝珠既是发光体,又是光芒的吸收体。任何人都不可能寻找出发出第一缕光的那个光源,因为无形的、无限的神就是发光体。禅的多元性、开放性、复杂性、能动性与接受性等促成了禅的思维方式的多样化。

剖析禅宗的经典著述和千余则公案,我们可以发现,禅师常用的思维方式有“直觉思维”、“理性思维”、“日常生活中的综合思维”、“悖论思维”等四种。下文试分别论述之。

其一,直觉思维。直觉思维是指人对一个问题未经逐步分析,仅依据内在的感知迅速地对问题作出判断、猜想、设想;或者在对某些疑难现象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对事情的真相获得了“灵感”和“顿悟”;甚至对事物、事件未来的结果有某种“预感”、“预言”等都是属于“直觉思维”。直觉思维的运思方式是一个人往往借助已有的直观形象与现象来思维,是一种映象或图像性的思维。直觉思维不受固定的逻辑规则约束,它是一种从整体上把握事物本质的思维方式,它既不需要逻辑思维,又不遵循任何逻辑思维的分析、推理、归纳等程序,直觉思维是一种瞬间的、跳跃的、突发的思维形式。禅宗宣扬的“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的“顿悟”思维方式就是典型的直觉思维方法。

有一则公案说:百丈怀海禅师跟随马祖道一大师学禅。有一天师徒两走在路上,见一群野鸭飞过。马祖说:“是什么?”百丈回答:“野鸭子!”马祖问:“飞到哪儿去了?”百丈回答:“飞过去了!”马祖抓住百丈的鼻子用力拧,百丈痛得大声嚷叫起来。马祖大声地说:“鸭子哪曾飞了过去?哪曾飞了过去?”[1]131百丈怀海刹那间就顿悟到了佛法真理是“无分别”的“一”。一旦区分,就陷入片面性中,就执着于某一边了。

另有一则公案记载:德山宣鉴跟随龙潭崇信禅师学禅。有一天晚上,德山侍候在龙潭禅师身边。龙潭对德山说:“夜已深了,你去休息吧!”德山告辞出了门后,马上又返回来。德山对老师说:“外面天黑,看不见路。”龙潭崇信禅师就点上一支纸烛递交给德山。在德山刚要伸手接过纸烛时,龙潭崇信禅师一下子就把纸烛吹灭了![1]372就像百丈怀海一样,德山宣鉴一下子就顿悟了:佛法的真理就是“无分别”的“一”,任何区分和界定都会导致谬误。

宇宙浩瀚,尽管世界纷繁,但自然是浑然一体的存在,原本没有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和光明黑暗之区分。这些区分界定都是人为的划分和规定。真实的混沌的自然界是没有区分和界定的。执着于分辨、划分,并把它们对立起来,就落入了“二元对立”的谬误的陷井之中。禅宗把批判和反对“二元对立”的行为看作是进入真理之门的根本途径,并把这一条途径称之为“不二法门”。百丈怀海在马祖的“刺激”之下,德山在龙潭“无言”的启发之下都顿悟到了佛性的真理是不可分割、不可解析的“一”,从而领悟了“不二法门”的思维方法。在禅者整个学习过程中都排除了理性思维的逻辑化的分析、推理、归纳,去除了抽象化、概念化的教学方式,只是通过当下的情景与形象,运用自然语言和手势动作完成了思想的飞跃!这就是禅宗的“不立文字”的教学和直觉顿悟。

其二,理性思维。通常人们都说禅是非理性的哲学流派。但是,如果说禅是反理性,并且同理性绝然对立的就值得商榷了。在禅的经典中和公案中,“禅宗乃是通过否定而标举完全积极的永远肯定的事物。……任何否定或肯定都是禅宗所不愿与闻的。当一事物被否定时,在这否定的同时就会有被肯定的事物,这是逻辑的必然的结果,而禅宗则是超越逻辑的,它发现了一个没有对立的高层次的肯定。”[2]9为什么禅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呢?因为,在人们习惯于理性逻辑思维的条件下,在二元对立的思维规范中,对任何一方的肯定就意味着对另一方的否定;反之,对一方的否定就都意味对另一方的肯定。禅宗是以超越了逻辑意义上的“肯定”和“否定”来看问题的。禅追求与表达的是那种超越了对立面的融和的境界。的确,禅是以非理性、非逻辑的方式来运作和言说的,但非理性并不一定就要“反理性”。禅的思维和实践运作主要是非理性的因素占主要部分,但禅也不主张“单纯”的非理性。在禅的实际运作中,的确有着大量非理性的、反逻辑规则的案例,但是也不乏符合理性和逻辑运思的范例。

有一则著名的公案《怀让磨砖》记载[3]:有一个名叫道一的小沙弥在南岳衡山的寺庙中学佛学禅,他非常刻苦地坐禅,可谓“常坐不卧”。禅师怀让看出道一是有广大前程的小和尚,就打算指点他。怀让问道一:“小师傅啊,你天天刻苦坐禅图个什么呢?”道一回答:“图作佛呀!”于是,怀让弄来一块砖,在道一的寺庙门前的石头上磨了起来。道一感到很奇怪就问:“你磨砖做什么用?”怀让回答:“把它磨成镜!”道一感到好笑说:“磨岂能磨成镜啊!”怀让说:“如果说砖不能磨成镜的话,你天天坐禅就能够成佛吗?”道一回答说:“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呢?”怀让说:“这就像一个人驾车一样,如果车不前行,是打车还是打牛呢?” 道一无从回答。

这则公案用的是典型的理性的逻辑推理。怀让用极端夸张的、违背常理的方法来刺激和教育道一,来指出道一仅凭坐禅就想成佛的谬误。怀让用比喻——车不动,“是打车还是打牛”这一日常生活中的简单道理,来教导道一做事应当抓住事情的根本。这则公案无论是说理、比喻、推论、归纳都显示出了理性的分析性和逻辑的严谨性。

还有一则公案记载:唐代时,在温州净居寺学禅的女尼玄机前去参见著名的雪峰禅师。雪峰问:“你从哪里来?”玄机回答:“从大日山来。”雪峰问:“太阳出来没有?”(其意思是:你对佛性领悟通透了没有?)玄机回答:“假如太阳出来了的话,就会把雪峰给融化了。”(其意思是说:如果我悟透了佛性,我还会来请教您吗?)雪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玄机回答:“我叫玄机。就是玄妙的‘玄,织布机上的机杼的‘机。”雪峰问:“一天织多少呢?”(其意思说:你有多少困惑和烦恼呢?)玄机回答:“我这机杼‘寸丝不挂。”(其意思是说:我心性自由、明净、通透。我对事无牵无挂,无执无着、无障无碍)玄机说完,谢过雪峰禅师后转身出外。玄机刚走了两三步,雪峰突然叫嚷:“你的袈裟拖在地上了!”玄机连忙回头看自己袈裟后边的下襟。这时,雪峰禅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寸丝不挂呀!”[1]94这则公案用讽刺的方法,讥笑玄机故作姿态的虚荣心,暴露了玄机心性不仅不是无牵无挂、无执无着,反倒暴露了她有一颗连袈裟都“放不下”的心,说明玄机仍身陷于烦恼多多的物质世界之中。讽刺是以笑的方式来鞭挞生活中那些荒诞的、不合理的行为和思想的有力手段。喜剧和讽刺都是理性思想对不合理的、荒谬悖理的行为思想的嘲笑和抨击。这则富有喜剧色彩的公案正显示了它的理性的批判力量。

此外,在大量的禅诗中,尽管其诗句奇特峻峭,想象力十分丰富,但理性的深层智慧却表现得淋漓尽致。例如,其一,“黄河无滴水,华岳总平沉”;其二,“三冬华木秀,九夏雪霜飞”;其三,“大洋海底红尘起,须弥山顶水横流”等诗句。如果从沧海桑田、一切皆变的角度看第一例;如果从地球上不同纬度的地区的冬季的实际情况看第二例;如果从地球物理关于海底火山和冰川消融的角度看第三例,这些诗句不仅合情合理,而且符合客观的事实。

以上公案的例证充分说明,在禅宗的思维方式中,理性思维也是它所依赖的重要的思维方式。禅宗本身是以非理性的方式表情达意,禅可以不推崇理性,可以不依赖、不运用理性的逻辑原则,但禅宗关于“佛性圆融”的信念以及“不二之法”的根本宗旨决定了禅绝对不会反对理性,禅不会犯下“选边”的错误。禅不会选择站在“理性”或“非理性”的任何一边!

其三,日常生活的综合型思维。日常综合型思维是人类古老的思维方式之一。日常生活中的综合型思维是以个体的感受、体验、直觉思维、形象思维、情感思维等实践经验为主的综合思维方式。这种综合型思维在表达方式上也是综合性的:语言上的非逻辑化的口语;语言中大量运用比喻、象征、夸张手法;大量运用直观的、形象性语言;加之肢体动作、手势语、动作语、眼神表情语等方式都一哄而上,只要达到传情达意的目的就行。

日常生活的综合型思维是禅宗最常用的运思方式。禅宗是山林宗教,寺院大多处在深山丛林之中,加之禅宗的“生存口号”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因此,“面向生活”,“在生活中修行”就成为禅宗区别于其他佛教宗派的标志。“在生活中修行”就势必对人生和生活中的种种现实问题要作出解答。由此形成禅宗的“简单、直接、实用主义的倾向。”[4]10“禅也不是一种宗教。……禅特别反对一切宗教习俗。”[4]17所以,禅无定法,禅无定则,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禅采取日常生活中生动的语言、巧妙的比喻来表达深奥复杂的哲理;用故事来晓喻一个道理;用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物件作为“道具”来讨论并说明一个重要的思想命题。有一首禅诗写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禅的智慧向人们宣示:不仅抬头可以看天,低头也可以看天;不仅往前走是前进,退步也可以是“前进”。这就是禅的智慧提倡的“多维思考”、“多元化”的思维方式。本文上面所举的“怀让磨砖”、“龙潭吹烛”和“一丝不挂”等例子都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事例。著名的禅师马祖道一提倡的“平常心”及其具体的五个要素: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都是通过非逻辑化的、日常生活的话语来讲述的。总之,在禅宗的公案中,在诗歌中,到处充满了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绿树掩映,天高云淡的景象,万物都是禅宗的思维材料或者说思维对象,所以禅宗说“万物皆有佛性”。在日常生活的综合型思维中,既有理性,又有非理性;既神秘,又实证;既有直觉思维,又有经验性的分析思维。由此构成了禅宗思维方式的复杂性和神秘性。

其四,悖论思维。禅最有特色的,也是最重要的思维形态就是悖论思维。悖论(paradox,又译为“吊诡”、“怪异”)思维是人类的一种古老的思维形式。悖论是指一种认识上的矛盾状态,它包括逻辑矛盾、语义矛盾和思维方式上的矛盾。公元前6世纪,克利特的哲学家艾皮曼尼狄斯(Epimenides)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这句话就是著名的悖论。因为它没有准确可信的答案: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说出这句话的这个人就是“克利特人”,因此,他所说的也就是“谎言”。可见,悖论就是:由这句话是真话,可以推导出这句话是谎言;由这句话是谎话,又可以推导出这句话是真话。因此,人们对于这句话没法判断其真假、是非。悖论“这一命题的意味包含了‘A是非A的意味,所谓自身,又不是自身——这就是禅宗的逻辑,这才是能充分满足我们所渴望的东西。”[2]36这说明了,悖论的实质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即假,假即真;相互缠绕,彼此互换。

悖论的主要语言形式存在于佛教的经典和禅宗的著作与公案中。

佛教和禅宗信仰“因缘和合”为真理;真理就是包容万物而不可分割的“一”;真理就是全体。“禅的哲学基础正在于事物的这种绝对合一性。”[5]侯世达指出:“禅宗采纳整体论,并且推向逻辑上的极端。如果整体论是断言事物必须作为一个整体被理解,而非各个部分的总和,那么禅宗走得更远,认为整个世界根本就不能被划分成一个个事物。划分世界就会误入岐途,因而就不能达到顿悟了。”[6]332禅宗认为,任何对事物或现象加以分割、界定、分析、分别的判断都是谬误。禅宗在语言表达中,尽量运用悖论的方式来反对对事物的切割和区分界定,来维护“真理是全体”的信念。因此,禅宗坚持“不二之法”,反对“非此即彼”的判断和结论。悖论思维的语言特征在佛教经典和禅宗的公案中有精彩的表达。

如《金刚经》第二十一品 “非说所说分”:“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此外,在佛经《般若波罗蜜多经》中说:“无法可说,是名说法。”这里的“无法可说,是名说法”就是禅宗的悖论。

禅宗公案中著名的悖论命题有以下这些:

1.烦恼即菩提。2.即心即佛,即心非佛。3.赵州从谂禅师说:狗子有佛性,狗子无佛性。

4.首山省念禅师曾举竹篾问弟子们:如果把它唤作竹篾就下了定义,不唤作竹篾就否认了它的存在;不得有语,不得无语,速道!5.石霜和尚说:这个事情回答得出来,打三十棒;回答不出来,也打三十棒;无须沉默,无须言说。6.赵州大珠慧海禅师曾在《顿悟入道要门论》中说,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也就是在任何地方停留;处处无家,也就处处有家。

禅师们悖论思维奇特的语言表述方式,大大增强了禅宗运思的哲理性和神秘性。禅学的“非理性”、“反逻辑”、“反二元对立”等理论主张的总根源和全部秘密就在于禅学所信奉的“悖论真理观”。当代美国著名思想家候世达也指出:“悖论是禅宗的一大特点。……它是‘破坏逻辑头脑的一种尝试。从公案中同样也能看出这种悖论的性质。”[6]325研究者只有洞察并把握了禅宗悖论思维的奥秘,才能够抓住禅宗运思的核心的网结点,才能揭示禅宗的神秘主义面纱。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以充分说明:中国禅宗的思维观念是人类独特的精神现象。确切地说,中国禅宗思想是智力的流沙——它的思维方式的多种类性,思想内容的不确定性,它表达思想意念的诗性话语的晦涩性、多义性、象征性等使人感到光怪陆离、千变万化,由此构成了禅宗所代表的中国式的东方神秘主义。

[参考文献]

[1]普济.五灯会元[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铃木大拙.通向禅学之路[M].葛兆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道原.景德传灯录:卷5[M].顾宏义,译注.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329330.

[4]铃木大拙.禅学入门[M].林宏涛,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

[5]铃木大拙.禅风禅骨[M].耿仁秋,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9:150.

[6]侯世达.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壁之大成[M].本书翻译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责任编辑 文 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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