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加拿大魁北克作家玛丽-克莱尔·布莱的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不仅在其构思、人物形象塑造以及文体风格等方面彰显出无穷魅力,人物的命名亦显示出作家独运的艺术匠心。本文试从小说中“有名”及“无名”现象分析此部小说人物命名包孕的技巧与内涵。
关键词:魁北克文学 玛丽-克莱尔·布莱 《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 小说人物姓名
玛丽-克莱尔·布莱是二十世纪加拿大魁北克地区最著名的女性作家之一。她于1959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美兽》,而后一举成名,作品不断。1966年,布莱凭借其第四部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斩获法国美第奇文学奖,法兰西-魁北克奖等多项殊荣,由此成为享誉国际文坛的魁北克作家。受到评论界推崇,被选入教材、搬上荧屏,并被译成多种外语,《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成为了魁北克文学史上一部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
作为一部“乡土小说”[1],《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二十世纪初魁北克地区一户农家不幸,悲惨,凄凉的生活图景:瘦子让的死亡,波姆的伤残,爱洛伊丝的堕落,小七的变态遭遇。事实上,小说情节并不惊心动魄,甚至可以说它没有前后连贯的情节;故事结构也并不复杂,作者只截取日常生活中的片段进行呈现。但玛丽-克莱尔·布莱独特的语言风格,精湛的写作技巧,巧妙的艺术构思,化腐朽为神奇,将贫穷,疾病,死亡,堕落,宗教对人性的摧残等文学作品中司空见惯的主题写得不落窠臼,感人至深。
雷纳·韦勒克、奥斯汀·沃伦在其《文学理论》中指出,塑造人物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给人物命名”[2]。作者可以借助姓名,赋予小说人物生动活泼,栩栩如生又个性鲜明的形象。人物外貌,身份,地位,性格,品质,志趣,命运皆可通过姓名被暗示或明示出来。作者还可以借助命名,反映其对小说人物或喜爱,或厌恶的情感。《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作者玛丽-克莱尔·布莱为其笔下人物选择的姓名均为法语地区常用姓名:埃玛纽埃尔,安托瓦内特,泰奥杜勒,奥克塔薇,让,爱洛伊丝等。除去此类简洁、朴素的姓名之外,布莱的小说中还存在一种人物的无名状态:母亲,父亲,小七,神甫先生均无名无姓。在这些看似简单,明了的姓名甚至无姓名的背后,隐藏着布莱精心、精巧,乃至精妙的艺术构思。只有通过对布莱此部小说人物命名技巧进行挖掘,发现小说人物姓名的内涵,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人物形象,理解作品主题。
一.内涵丰富的姓名
法国评论家、符号学家罗兰·巴特指出,叙事仅仅由有意义的单位构成,“从不同层面来说,在叙事中,一切皆有意义”[3]。在小说中,人物姓名的选择也并不是随机或任意的,它们或多或少富有一定涵义,人物的外貌,身份,命运等均可通过姓名反映出来。即使有时作者并非特意为某一人物选择某一姓名,它们也会反映作者无意识的创作意图。菲利普·阿蒙在其《人物符号学地位》一文中指出,为实现其特定目的,作者在选择小说人物姓名时,可以借用以下四种手段:视觉手段,听觉手段,发声手段和形态手段[4]。视觉手段与文字的图像表现力紧密相连。例如,字母Z本身的曲折,可使读者联想到人物命名的浮沉。巴尔扎克为其小说《泽马尔卡斯》同名主人公选择了Z Marcas为名,而字母Z正暗示了他多舛的命运。萨缪尔·贝克特在其《等待戈多》中利用听觉手段,将人物之一命名为埃斯特拉贡Estragon,简称Gogo,这个简称在讲英语的观众听来意指不停地走动,有焦躁不安之意。人物之二名为弗拉第米尔Vladimir,其简称Didi,发音同法语中的dis-dis,意为“讲话,说话”,给人以喋喋不休之感。巧合的是,这两个简称的发音对中国观众来说,则近似于“哥哥”与“弟弟”,一对难兄难弟,暗示他们之间保护与被保护、指导与被指导的关系。[5]发声手段,则例如含有字母T、K的姓名在发声时会制造出击打物体之音。至于形态手段,读者能够从人物姓名中解读出可以辨认的成分。巴尔扎克小说《萨拉金》同名主人公为Sarrasine。而这一男性主人公姓名末的“e”在法语中通常表示阴性,即女性,它暗示了小说中关于“阉割”和“性变异”这一关键事实[6]。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四种手段并不是相互独立,泾渭分明的,作者可以将其结合起来运用,赋予小说人物姓名丰富的内涵。玛丽-克莱尔·布莱正是一位深谙此道的作家。
在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布莱借用视觉手段,通过妓院老鸨奥克塔薇·昂邦普安太太Octavie Enbonpoint其名Octavie首字母O的圆润,向读者暗示出她丰满,肥胖的身材。从形状来看,字母O还像一张长大的嘴巴,布莱以此暗示出昂邦普安太太贪吃的特点。此外,在法语里,她的姓氏Enbonpoint音同embonpoint,即“丰满,肥胖”一词。玛丽-克莱尔·布莱借用视觉与听觉双重手段,在一名,一姓之中形象生动地暗示出她肥硕的外形特征,还揭示出奥克塔薇·昂邦普安太太肥胖的原因,即极重口腹之欲:“一张贪吃的脸涨得红红的,因为厨房里传出来烤小牛肉和蘑菇的香味。”[7]“我晕过去时,你别忘了叫醒我。我吃多了就要犯这毛病。”[8]正是这样一个充满油腻之感的名字,却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少女爱洛伊丝,让她身陷妓院,从此堕入地狱:“最后,爱洛伊丝喜欢上了奥克达薇·昂邦普安太太那结结实实的名字。”[9]“结结实实的名字”,此处,作者无疑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揭露爱洛伊丝堕入罪恶深渊的原因,这种轻松的语气与沉重的现实极为不符,构成一种“轻”与“重”,“乐”与“悲”的强烈对比。正是借助于这样的对比,布莱对现实的黑暗,命运的荒诞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在嘲弄的背后,又是对人物不幸命运的深深同情。
在法语中,奥克塔薇·昂邦普安太太Octavie Enbonpoint的名字Octavie源自罗曼语,含数字“八”之意。“八”意味着完满,丰收与正义,在西方文化中,还意味着基督徒期望的天堂。[10]如果说妙龄少女一个接着一个地身陷妓院,这对昂邦普安太太而言是一种“完满”与“丰收”的话,那她的确不负其名;对于这些贫困,无家可归的少女而言,有热水,有食物,有工作的地方也许是天堂,但一切都是以身体与灵魂的堕落为代价,这样的“天堂”,岂是真正的“天堂”?布莱的批判,讽刺之意不言而喻。此外,奥克塔薇·昂邦普安太太的姓Enbonpoint在法语中意为“正是时候”。瘦子让的死亡,波姆伤残住院,让那个本就不幸的家庭状况更为凄凉。而正在这时,旅馆女主人奥克达薇·昂邦普安太太收留了爱洛伊丝,给她“工作”,食宿,让她能够赚钱支付波姆住院的费用。昂邦普安太太的出现,看似“正是时候”。但是,爱洛伊丝,这个曾经无比虔诚,现在依旧善良的女孩也因此堕入黑暗: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并且永无出头之日,“正是时候”吗?这样看来,未必如此。玛丽-克莱尔·布莱借奥克塔薇·昂邦普安太太这一人物姓与名,综合运用了视觉,听觉,形态手段,进行了多重讽刺,艺术构思何其精妙!endprint
《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开篇便是作者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对外婆安托瓦内特一双大脚进行的描写:“外婆安托瓦内特的一双脚在房间里真是威风凛凛。瞧那一双脚,安安静静像两只躺着的野兽那样阴沉沉的……”[11]“在西方文化中脚象征权力和威严,用以说明外祖母在其家庭王国中至高无上的权力”。[12]而外婆安托瓦内特威严的形象,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由其名字亦可窥见一斑。外婆安托瓦内特名为Antoinette,为其选择以字母A开头的名字,是玛丽-克莱尔·布莱的精心构思。A为二十六个拉丁字母之首,并且在法语中以A开头的名字,有“权威”与“指引”之意。[13]外婆安托瓦内特决定家中一切事物:为新生儿埃玛纽埃尔取名以及决定他的洗礼日期,决定小七读书与否,决定瘦子让去孤儿院,还是初修院的问题。她就像家中高高在上的神,无人敢于违抗。布莱选择以字母A开头的Antoinette为其命名,实际将其威严的形象与姓名紧密结合,又以姓名强化了她威严的形象。
除菲利普·阿蒙所言的四种手段之外,作者还可以通过互文、影射等手法为人物姓名注入丰富的寓意。法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符号学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在其《符号学》一书中指出:“任何文本都像是引文的拼贴,任何文本都来自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14]这样的互文性显然也存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且有时只需通过小说人物姓名来体现。在《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中,玛丽-克莱尔·布莱为外婆取名为安托瓦内特。此名会使读者联想到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安托瓦内特。布莱通过这一影射,暗示了人物命运:正如法国王后安托瓦内特的骄纵任性加速了波旁王朝的灭亡一般,外婆安托瓦内特的独断专行亦会使家中其他人物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在小说中,的确是外婆安托瓦内特的坚持,将瘦子让送进了初修院,将其直接置于泰奥杜勒修士的魔爪之下,使之受到非人的虐待、凌辱,最后使极其聪慧又才华横溢的瘦子让死在初修院里。如果说宗教是谋杀瘦子让的刽子手,那么外婆安托瓦内特则是它的帮凶。玛丽-克莱尔·布莱用一名,强化了外婆安托瓦内特威严的形象,又以此名暗示出她加速亲人灭亡的可悲命运。布莱在人物命名方面的其艺术构思,不可谓不巧妙。
人物姓名的数量亦成为布莱塑造小说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布莱在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塑造了一个“魔鬼”形象——泰奥杜勒修士。他在修道院中,利用职务之便,凌辱,残害初学修士,一些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年:“泰奥杜勒修士埋葬过纳西斯,保尔修士,维克多修士(维克多修士太年轻了,院长说过,他们在你的医务室里死得太年轻了)。”[15]才华横溢的瘦子让被外婆安托瓦内特送进了初修院,泰奥杜勒修士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在形迹败露之后,泰奥杜勒修士被赶出初修院。但他改头换面,做起了家庭教师,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泰奥·克拉比拉。名字的改变,并不意味着他的洗心革面,而是继续残害少年,埃玛纽埃尔的哥哥,瘦子让的弟弟小七也落到这个魔鬼的手中,遭到了他的凌辱:“泰奥·克拉比拉像蛇钻进光滑的鸟窝一样,偷偷溜进了小七的生活。”[16]布莱用两个名字暗示出泰奥杜勒修士的狡诈,阴险又虚伪的人物性格。
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同名主人公埃玛纽埃尔的名字亦值得关注。埃玛纽埃尔于一个寒冷的冬季悄无声息地降生,外婆安托瓦内特说他“生得真不是时候,我们也从来没这么穷过,无论对谁而言,这个季节都很艰难,又是战争,又是饥荒,再说,你是第十六个啦”。[17]在此种境况下出生的孩子,其名字必定寄托着外婆乃至全家人的希冀。外婆安托瓦内特说,“这个孩子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瞒不过他。我们怎么叫他呢?叫大卫?约瑟夫?前面几代人叫约瑟夫的太多了。都是些软弱的人!叫埃玛纽埃尔的都很勇敢,他们耕地也细心。就叫他埃玛纽埃尔吧。”[18]这是外婆安托瓦内特的选择“埃玛纽埃尔”这一名字的原因,即现实,又令人感到心酸。而玛丽-克莱尔·布莱选择此名作为小说同名主人公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埃玛纽埃尔”这一名字源出希伯来文,意思是“上帝和我们在一起”。《圣经》里,先知以撒以“埃玛纽埃尔”命名未来的救世主。[19]而在家中孩子不断死亡,贫穷如影随形的境况之下,布莱将一个小婴儿命名“救世主”,这种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怎能不让人心惊。而后来瘦子让的死亡,波姆伤残,爱洛伊丝身陷妓院,小七的变态遭遇,则明确告诉读者:上帝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更不可能给这个贫穷苦难的家庭以真正的救赎。
奥克塔薇,安托瓦内特,泰奥杜勒,埃玛纽埃尔,玛丽-克莱尔·布莱为小说人物选取的姓名简洁,明了。但在这朴素、常见的姓名背后,蕴含着作者精心的艺术构思。芥子之内见须弥,这正是布莱小说的精髓所在。
二.无名化现象
作者可以借用姓名,赋予小说人物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的形象。人物外貌,身份,地位,性格,品质,志趣,命运等皆可通过姓名被暗示或明示出来。在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玛丽-克莱尔·布莱正是借助姓名的这一功能,利用多种人物姓名设置的手法,让外婆安托瓦内特,奥克达薇·昂邦普安太太,泰奥杜勒修士,埃玛纽埃尔等人物深入读者心中。但是,布莱小说中人物的无名现象亦十分值得关注。
《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父母”这对人物形象无名无姓。在小说中,是年迈的外婆安托瓦内特统治着整个家庭王国,作为上门女婿,“父亲”这一人物在家中毫无地位,常常受外婆安托瓦内特的斥责,咒骂。无论是新生儿埃玛纽埃尔的名字,洗礼,还是瘦子让上学与否的问题,他都无权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此类的家庭事务中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相反,“父亲”也积极地争取话语权,只不过他的声音轻而又轻,他的争取总以失败告终,失败后又委曲求全,不得不同意外婆安托瓦内特所言。姓名的存在首先表明了身份的存在,人的存在。玛丽-克莱尔·布莱通过剥夺“父亲”这一人物形象的姓名,同时剥夺了他的身份,他存在的意义,暗示出此人物在家中地位的消失。而随着地位的消失,“父亲”的话语权也随之消失。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男性形象因其无名,而被凸显出来。此外,人物姓名的消失,意味着新问题的产生。小说中,他者如何称呼一个无名之人?“——像死亡一样黑暗的季节,外婆安托瓦内特用眼角瞧着那个男人的身子,鄙夷不屑地说——噢,我可见多了……”[20]“那个男人”,这样漠然的称呼,在蔑视之余,又显示出家庭关系的冰冷,无情,并且从侧面反映了外婆在家庭王国中至高无上的地位。endprint
小说中,“母亲”亦无名无姓。但是,同“父亲”这一人物形象的“话语无力”不同,“母亲”是全然的“无声”。“母亲一声不吭。她永远都一声不吭。”“母亲一声不吭地听着……”“母亲呢,她一言不发,也不答话……”“母亲认真地听着。她有时吃惊地抬起头,嘴唇哆嗦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21]在玛丽-布莱尔·克莱笔下,“母亲”这一人物形象被塑造得了无生气,疲惫不堪又忧郁彷徨。她面容惨淡,乳房干瘪,思绪总是游离于现实之外。在这个家庭里,她似乎只是劳动的工具,生育的工具,在生完埃玛纽埃尔这第十六个孩子之后,她竟然立刻就要到农场干活。“母亲”这一人物形象的无名,也暗示出她在家中完全没有地位,只能绝对沉默。毫无地位,毫无主见,不停劳作,不停生育,这样活得毫无尊严的人,与牲畜何异?而牲畜则是不需要名字的。布莱剥夺“母亲”姓名的这一行为虽然残酷,却极为有力地控诉了人在贫穷的压力,家庭的冷漠之下如动物一般的异化。
此外,玛丽-克莱尔·布莱对“父亲”这一人物形象姓名的剥夺,除了暗示出对其地位,话语权的剥夺之外,从深层意义上说,还表现了一种对男性阳刚力量的瓦解。如果说正值青壮年的“父亲”本应是男性阳刚,力量的象征,而布莱的这种无名化策略则更加突出了此形象与阳刚,力量相反的软弱与无力。而“父亲”的软弱与无力又与外婆安托瓦内特的威严与强势形成鲜明对照,于是在小说里,壮年男性输于老年女性。可想而知,一个由老年女性统治的家庭必定是暮气沉沉,了无生气的。“母亲”二字蕴含着世界上至高的爱,所有的温情与柔软,而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母亲”毫无地位,毫无主见,不停劳作,不停生育,正如一只人形牲畜。而这一人物形象的无名,除了强化了人异化为动物的残酷之感,还消解了所有的母爱,温情与柔软,那个本就贫困的家庭更无幸福可言,只剩下无尽冰冷与阴霾。玛丽-克莱尔·布莱借“父母”这对人物形象的无名,揭露出在家中,壮年的活力输给老年的权威,母亲的温情消失不见的事实,暗示出埃玛纽埃尔一家的了无生气,冰冷压抑的氛围,符合小说阴郁,黑色的基调。让读者不得不感叹其构思的精妙。
小说里,除了父母以外,埃玛纽埃尔家中还有一个无名之人:小七。玛丽-克莱尔·布莱用法语中一个序数词“第七”称呼他,并未赋予其姓名。小说同名主人公埃玛纽埃尔是家中第十六个孩子,但看似子孙满堂的幸福背后,隐藏着死亡,不断的死亡:“自外婆安托瓦内特操持家政以来,举行过多少葬礼啊!不幸死去了多少孩子!冬天,小孩和只活了几个月的婴孩死了,夏天,春天,大孩子又莫名其妙地死了。”[22]布莱通过“第七”这个简单的数字,以一种极为隐秘的方式告诉读者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在那个不幸的,贫穷的家庭里,新生儿的姓名并不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刚出生,就可能死去。而在西方文化中,“七”是一个完美的数字,象征着幸运,吉利与美满,《旧约·创世纪》中描写上帝用七天完成了创造世界万物之举;英文中“七重天”专指上帝和天使居住的天国最高层,即天堂。这样一个幸运的数字,却不能给小七带去幸运,他还是遭受了泰奥杜勒修士的变态摧残。幸运的数字与不幸的命运之间,表象与事实之间对比如此鲜明,是作者对生活,对社会,对命运无常、残酷的有力嘲讽。在“小七”这个不是名字的名字当中,包含着现实的无奈,命运的沉重,也包含着玛丽-克莱尔·布莱独运的艺术匠心。
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另一无名之人是神甫先生,布莱并未告诉读者其真实姓名,在书中均以“神甫先生”称呼之。神甫先生虽不是埃玛纽埃尔家中一员,却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谈话里,甚至脑海里。在小说中,无论是新生儿的出生,还是其他孩子的死亡,神甫先生总会借机到埃玛纽埃尔家大吃一顿,他的形象始终和“食物”,“美餐”联系在一起:“葬礼是死亡令人宽慰的场景,因为神甫先生对办丧事的家庭是很慷慨的,她已经看到神甫先生坐在他右边又是吃,又是喝……”[23]布莱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借外婆安托瓦内特之口,为读者描绘出了一个极重口腹之欲的宗教神职人员形象。在悲戚的葬礼之上,神甫亦能大快朵颐。现实的沉重与人物的轻浮之间,对比如此强烈,是布莱对神职人员,对宗教有力的讽刺与控诉。神甫先生安慰失去孩子的母亲时,这样说到:“天上又多了一个天使,上帝爱你们,才这样惩罚你们!”[24]这样的安慰,与其说是安慰,倒不如说是宗教虚伪无力的托词,而这样的托词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对生命的漠视。在神甫先生的所作所为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宗教并不是贫穷,苦难的救赎,而是趁火打劫,大吃一顿的借口;它亦不能给人心灵以真正的慰藉,只能寻找无力的托词。而“神甫先生”的无名,则是人物在公名状态下的无名,是一种类型化的无名。玛丽-克莱尔·布莱借助此种无名化策略,扩大了人物典型的艺术概括力,将对“神甫先生”个人的讽刺,诉诸于所有神职人员,以致诉诸于整个宗教。
文森特·儒弗在其《小说人物效果》中说到:“如果小说制造出某种空白,这或者是一种交流策略,或者是因为人物的某些特点或事实对理解叙事而言并不重要。”[25]而玛丽-克莱尔·布莱在其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里为人物姓名留白,显然不是因为姓名对理解叙事不重要。小说人物的无名化是布莱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艺术技巧,也是一种交流策略,读者需要积极参与解读,理解其意图。因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而言,布莱此部小说人物的无名化策略,以其不确定性给读者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更加突出强调让读者参与解读文本。在玛丽-克莱尔·布莱这部小说之中,看似比有名更为简单的无名现象,其内涵亦无比丰富,与人物以及象与小说欲表现的主题紧密不可分,正可谓无声胜有声。
三.结束语
玛丽-克莱尔·布莱的小说《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结构看似简单,没有完整的情节,只是几个片段的拼贴。但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却蕴含着布莱最精心的艺术构思:大到小说的叙事视角,小至人物姓名的选择。布莱没有为小说人物选择复杂的姓名,甚至有些人物处于无名状态。但每个人物的姓名甚至是无名都与人物自身特点,与小说的主题表现有着密切关系。而只有解开人物姓名中所蕴含的密码,我们才能更好把握玛丽-克莱尔布莱的创作意图,更好地理解《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这部小说。endprint
小说的生命来自人物,小说人物与其姓名又互为因果,人因名是,名因人彰。小说人物姓名蕴含丰富信息,需要引起读者及译者的足够重视。
注 释
[1]选自《了解魁北克文学的15个关键词》,雅尼克·雷斯切 著,《法语学习》第60页,2011第1期,北京。
[2]选自《文学理论》第245页,雷纳·韦勒克、奥斯汀·沃伦 著,三联书店,1984,北京。
[3]选自《叙事结构分析导论》,罗兰·巴特 著,《叙事诗学》第17页,瑟依出版社,1977,巴黎。
[4]选自《人物符号学地位》,菲利普·阿蒙 著,《叙事诗学》第148至150页,,瑟依出版社,1977,巴黎。
[5]选自《感受荒诞人生 见证反戏剧手法——〈等待戈多剧〉中的人及其处境》,蓝仁哲 著,汪介之、杨莉馨 主编,《欧美文学评论选》第9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北京。
[6]选自《S/Z》第24页,罗兰·巴特 著,瑟依出版社,1970,巴黎。
[7]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38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8]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43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9]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41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10]选自《姓名百科辞典》第288页,弗朗索瓦·格拉维莱纳 著,罗贝尔·拉封出版社,1989,巴黎。
[11]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7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12]选自《双峰并立——六十年代魁北克小说两部名著》,陈宗宝 著,《外国文学》第61页, 1993第4期,北京。
[13]选自《姓名百科辞典》第32页,弗朗索瓦·格拉维莱纳 著,罗贝尔·拉封出版社,1989,巴黎。
[14]选自《符号学》第85页,茱莉亚·克里斯蒂娃 著,瑟依出版社,1969,巴黎。
[15]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20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16]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57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17]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8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18]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5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19]选自《姓名百科辞典》第327页,弗朗索瓦·格拉维莱纳 著, 罗贝尔·拉封出版社,1989,巴黎。
[20]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8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21]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12至26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22]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27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23]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27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24]选自《埃玛纽埃尔生命中的一季》第64页,玛丽-克莱尔·布莱 著,博雷阿出版社,1991,蒙特利尔。
[25]选自《小说人物效果》第32页,文森·儒弗 著,法国大学出版社,1992,巴黎。
(作者介绍:费昕昕,上海外国语大学法语语言文学方向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