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常态下的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特征事实、大逻辑与理论启示

2015-03-26 18:16:58叶初升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优势理论经济

叶初升,闫 斌

(武汉大学经济发展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

经过改革开放30多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中国已经步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要素禀赋、经济结构、增长与发展的动力正在发生着深刻变革,并逐渐形成一种新的常态。其中,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劳动力相对丰裕而资本稀缺的禀赋特征已经成为过去,资本积累日益雄厚,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对外直接投资大国。2014年,我国实际使用外资金额1195.6亿美元,同比增长1.7%;而对外直接投资1028.9亿美元,同比增长14.1%。按照这种发展趋势,中国对外投资不久将会超过利用外资水平。①数据引自商务部“中国投资指南网”http://www.fdi.gov.cn/1800000121_10000079_8.html。然而,中国仍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企业对外直接投资带着明显的发展中经济体的特征,它既与传统的发展经济学利用外资理论相抵触,又不能为主流的对外直接投资理论所解释。如何把握中等收入经济体对外投资的特质,有效利用国内外两个市场、两种资源促进经济发展,不仅是发展经济学在新时期面临的理论问题,对于制定经济新常态下的中国经济发展战略而言,更具有紧迫的现实意义。

尽管许多文献研究了发展中国家对外投资问题,甚至提出发展中国家对外投资理论,但是,这些理论对中国当下对外直接投资的解释并不尽如人意。我们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现有理论脱离了当下中等收入经济体的发展特征,试图从某一个角度,或在某一个层面上,简单地解释中等收入经济体对外直接投资的复杂行为。本文首先评论了既有对外直接投资理论,指出现有理论解释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局限性。然后,从实践出发,特别关注那些溢出了现有理论框架的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特征事实,并将其置于经济发展新常态的广景中,揭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大逻辑,由此反思既有发展经济学理论,为探索中等收入阶段发展经济学新的国际直接投资理论厘清方向。

一、对外直接投资研究述评

大体而言,对外直接投资理论是围绕着三个基本问题展开的:其一,企业为什么要对外直接投资,或者说,企业对外投资的动机是什么?其二,企业以什么样的优势实现对外投资?其三,对外直接投资会产生什么样的宏观经济效应?至于对外直接投资的地理区位选择、行业特征等问题,其实是内化于前两个问题之中的。

“二战”以后,在国际经济活动中,资本输出逐渐转为以直接投资为主,而且主要发生在发达国家之间。所谓国际直接投资(FDI)是指以拥有企业的控制权和经营管理权为特征,以获取长期利益或利润为主要目的的资本输出。在微观企业层面,直接投资与间接投资的区别在于,它不仅试图获得资本收益,而且还要取得经营控制权。外国企业为什么要取得东道国的经营控制权?外国企业有何优势足以与本土企业展开竞争?最初的FDI理论主要围绕这两个问题分析,比如,垄断优势论(Hymer,1960,1976)[1](p89-102)、内部化理论(Buckley,Casson,1976)[2](p45-52)等。

在企业进行FDI的动机方面,这些理论突出强调直接投资与传统的国际资本流动的区别:其一,企业进行国际直接投资可以获得较大利益;其二,可以节省交易成本。在跨国企业的优势方面,这些理论认为跨国企业开拓海外市场拥有某些特属于企业自身的“竞争优势”,或称所有权优势。不同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解释了所有权优势的来源:第一种所有权优势是企业具有垄断势力,从而在产品市场上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定价权和进入壁垒(Bain,1956;[3](p61-63)Hymer,1976[1](p153-164));第二种所用权优势在于拥有某些稀有的、唯一的和可持续的资源和能力,这本质上反映了企业相对于其竞争企业优越的技术和效率(Dunning,1958;小岛清,1987;Safarian,2001),例如,专利、品牌或者生产流程等;第三种所有权优势是在全球范围内识别市场、评估风险和治理公司的资源和能力,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企业长期收益的提升(Prahalad and Doz,1987)。

主流对外直接投资理论的综合是由Dunning完成的。Dunning(1981;2001;2008)在吸收产业组织理论、区位理论以及合约理论的基础上,创立了国际生产折衷范式(Eclectic Paradiam)。该理论将跨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竞争优势总结为所有权优势(Ownership)、区位优势(Location)和内部化优势(Internalization),因此也称OLI范式。所有权优势是指一国企业拥有或能够获得的、国外企业没有或无法获得的资产和所有权,尤其是指无形资产和规模经济优势。区位优势是指东道国的地理位置、现实的与潜在的市场需求、政府的调节与干预程度、优惠政策、文化差距等。内部化优势是跨国公司克服结构性市场失灵和交易性市场失灵的能力。

主流对外直接投资理论的共同特点是从优势运用的角度解释跨国企业的对外直接投资行为。主流对外直接投资理论的经验基础是发达国家的大型跨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实践。这些企业在开始海外扩张时,在市场垄断、产品差异、高科技和大规模投资以及企业管理技术等方面已经具有了领先海外同行的竞争优势,因此主流对外投资理论普遍认为跨国企业对外投资是运用自身优势,获取更大的海外市场和利润。

但是,这种逻辑并不完全适用于分析发展中国家跨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首先,在微观层面上,发展中国家的企业相比于发达国家的企业,并不具有竞争优势。它们往往投资规模小,产品大多属于劳动密集型,如服装和纺织、简单食品加工等,技术含量低,缺少名牌产品。其次,在宏观层面上,发展中国家还没有达到中高收入水平,却出现了大规模对外直接投资的现象,也是主流对外直接投资理论没有解释的。以500亿美元为标准,美国对外直接投资首次超过500亿美元时,其人均GDP为2.5万美元,日本对外直接投资在1990年首次超过500亿人民币时,人均GDP也是2.5万美元,而中国在2008年对外直接投资额以超过500亿美元,但当时人均GDP仅3400美元。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拉美和东亚等地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的兴起,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理论应运而生。

一种研究思路是,从Dunning的OLI范式出发,探究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的竞争优势。与主流FDI理论所不同的是,不是单纯微观企业层面,而是结合母国宏观经济层面,如,经济发展阶段、经济规模、适用性制度等,去解析发展中国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的竞争优势。这类理论包括小规模生产理论(Wells,1983)[8](p7-p23)、技术适应性理论(Lall,1983[9](p29-p33);Tolentino,2003[10](p77-p88))以及制度适应性理论(Riemann,1989)[12](p3-p5)等。小规模生产理论从较先进发展中国家的生产方式与落后发展中国家市场特征匹配的角度,解释发展中国家跨国企业的竞争优势来源。在该理论看来,一些发展较快的发展中国家跨国企业小规模、劳动密集且灵活的生产方式与落后发展中国家的市场特征更匹配,因此能获得相对于发达国家跨国企业的竞争优势。技术适应性理论认为,由于发展中国家在技术基础、要素结构、市场规模等方面相似,发展中国家跨国企业相对于发达国家跨国企业更能适应东道国生产和市场条件对技术的要求,例如运用当地低层次的投入品甚至替代品,更好的匹配当地下游企业低标准的机械设备等。制度适应性理论认为,由于发展中国家在不同程度上普遍存在法制不健全、市场不完善、政府效率低下等问题,来自发展中国家的跨国企业相比发达国家跨国企业的竞争优势是更擅长在经济发展不确定、经济管制不透明、市场制度薄弱的条件下经营。

这种研究思路的可贵之处在于,思维的视野从由宏观经济层面出发再深入到微观的企业层面,在解释企业的竞争优势导致的FDI行为时,将主流理论当做外生变量的宏观经济因素内生化,因此,更有现实感。但是,这种思路虽然拓展了FDI理论,但基本沿袭了主流理论所强调的由高向低的FDI走向,因此,不能解释为什么有发展中国家企业向发达国家进行FDI投资的现实。

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理论另一种研究思路强调,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不仅仅是利用现有竞争优势,而是着眼于通过对外直接投资培育和发展他们的竞争优势,以获取长期的利益(UNCTD,2006)[13]。Korhonen et al(1994)、Child和Rodrigues(2005)[14](p381-p410)探讨了跨国企业如何通过对外直接投资利用现有优势和开发新的优势。Mathews(2002,2006)[15](p467-p488)[16](p5-p27)认为,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并不是具有企业层面的所有权优势,而是要通过国际化获得这种优势(Linkage);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的成败关键不在于获得垄断资源,而在于如何通过有发达国家的合作,更好的消化、利用这些资源(Leverage);发展中国家跨国企业要通过频繁的循环学习(Learning)培育竞争优势。这种被称为L-L-L模式的理论,把对外直接投资看作是发展中国家跨国企业获取他们缺乏的技术、人力资本和品牌等战略资产的手段。类似的观点还有Luo和 Tung(2007)[17](p481-p498)的“跳板”说,Witt和 Lewin(2007)[18](p579-p594)的“制度逃避”说等。

这一思路从动态的视角出发,将发展中国家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动机长期化,强调发展中国家企业FDI主要不是发挥竞争优势,而是为了应对来自发达国家跨国企业的激烈竞争,主动向海外获取包括研发技术、管理经验、营销网络等在内的战略性资产,以扭转竞争中的劣势,培养自己的竞争优势。它似乎较好地解释了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逆向投资现象,但是,它没有回答发展中国家企业以其相对劣势何以在发达国家市场的激烈竞争中立足的问题。如果立足问题不解决,发展中国家企业就不可能实现它“卧薪尝胆”的目标。

关于对外直接投资所产生的宏观经济效应,早期的FDI理论讨论不多,20世纪后半叶以后,逐渐成为FDI理论的一个新增长点。关注的重点是对外直接投资对于东道国经济的影响(Borensztein,1998[19](p11-p135)),而研究母国即投资国的文献非常少(张建清、孙元元,2012[20](p74-p83))。这种倾向与主流国际直接投资理论的思维视角密切相关:由发达经济体向发展中经济体投资,是一种由高向低灌注式的投资,所产生的效应自然是“久旱逢甘雨”式的恩惠。当然,也有一些文献讨论过FDI对母国经济的影响,但也仅仅是从实证上分析发达国家和新兴经济体对外投资对母国产业升级的影响,而对发展中国家母国经济发展效应的研究较少。

国内学者对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动因、区位选择及经济效应进行了有益实证分析,并得出了一些有意义的结论。但是,我们注意到,大多数研究都是在传统对外直接投资理论框架下展开,在解释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时,不可避免地带有我们在前文所指出的既有理论的局限。

二、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特征事实

研究中国对外直接投资问题,就大体方向而言,有两种不同的路径:一种路径是由理论到实践,以既有理论去解释现实,把中国对外投资纳入到现有FDI理论框架下进行细致的分析、解释;另一种路径是由从实践到理论,即从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特征事实出发,努力把握特征事实的本质内涵,并以此反思和丰富既有理论。究竟是采用哪种路径,不是先验地决定的,而是要以具体的客观研究对象为基本依据。其实,现有对外投资理论在解释中国OFDI时所表现出来的局限性,足以表明,前一种分析思路不能很好地达到我们的研究目的。为此,本文采取后一种分析路径研究中国对外直接投资问题。

所谓特征事实,是指那些能够表征一事物之所以成为该事物而区别于其他事物基本属性的经验事实。简言之,特征事实就是蕴含事物基本属性、具有某种标志性的事实。在认识论的意义上,特征事实将研究对象的某些基本属性呈现出来,构成了人们认识事物的经验依据。当既有理论不能很好地揭示现实时,我们特别关注那些溢出了现有理论框架的特征事实。大体而言,主流对外投资理论以及发展中国家对外投资理论缺乏解释力的中国OFDI主要特征事实,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国在经济发展水平还比较低的时候就出现了大规模的对外直接投资。以500亿美元为标准,美国对外直接投资首次超过500亿美元时,其人均GDP为2.5万美元,日本对外直接投资在1990年首次超过500亿人民币时,人均GDP也是2.5万美元,而中国在2008年对外直接投资额超过500亿美元,但当时人均GDP仅3400美元。在宏观层面上,发展中国家还没有达到中高收入水平,却出现了大规模对外直接投资的现象,也是主流对外直接投资理论没有解释的。

2004年底,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448亿美元,全年对外直接投资流量55亿美元。到了2013年底,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6605亿美元,全年对外直接投资流量达1078亿美元,首次突破1000亿美元,全年投资规模蝉联世界第三。十年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增长了14.7倍,流量增长了19.6倍,年均增速34.7%。而且,在6605亿美元的存量海外资产中,68.4%是2008年之后的对外直接投资。这就是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迅猛增长是近十来年新兴的现象。2014年,对外直接投资1028.9亿美元,存量为6463亿美元。

为什么中国的对外直接投资在近十年里出现了井喷式的增长呢?一般是从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解释。从宏观层面看,中国劳动密集型产业开始具有向外转移生产能力,寻求技术升级的需求。政策调整方面,政府过去严格限制企业对外直接投资,在贸易顺差的背景下,积累了巨额的外汇储备,带来了资源配置效率损失、影响宏观经济稳定等问题。这些问题使得政府开始改变严格控制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政策,鼓励企业“走出去”。在微观企业层面,中国企业的发展得益于全球化和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通过承接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中国企业参与到国际垂直分工链条中。经过30多年的发展,中国的制造业在价值链低端的生产组装环节获得了长足发展。但在全球垂直分工链条中,中国企业既没有控制产业链上游的技术研发、能源要素供给环节,在下游的销售渠道和营销网络环节也没有话语权。虽然中国企业的实力不断增强,但随着国内生产要素价格的上升,中国企业在低附加值生产组装环节的发展空间日益狭小,这迫使有能力的中国企业开始通过对外直接投资向价值链高端扩展。

第二,中国的OFDI在顺梯度和逆梯度两个方向同时展开,直接投资目的地既有发展中国,也有发达国家,而且以对发达国家的投资为主。这也是传统FDI理论所不能解释的。因为,根据传统的对外直接投资理论,中国应该首先发展程度低于自己的发展中国家直接投资。

2013年中国OFDI流量1078亿美元。依据IMF的数据,2013年中国人均GDP为6629美元,世界排名第86位;2013年中国OFDI流向人均GDP高于中国的国家,为976亿美元(90.54%),仅103亿美元(9.46%)流向了比自己更落后的国家。当然,由于官方统计数据公布的只是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第一目的地,而不是最终目的地。企业出于避税、逃避监管等目的,往往在英属维尔京群岛、开曼群岛和中国香港等离岸金融中心设立中转公司,再经中转公司将资金投向最终目的地。因此,按官方数据直接计算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目的地不太严谨。王碧珺(2013)[20](p61-p74)通过自己收集的微观数据,分析认为52.75%的投资资金流向发达国家。

针对中国的这种对外投资特征,近年来有不同的理论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解释。一种解释认为,中国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投资行为是由不同的因素驱动的:对发展中国家的直接投资是因为成本低和资源丰富;对发达国家的直接投资,则是追求市场、追求技术、追求战略资产和资源。这种针对特定国家的对外直接投资行为的解释虽然不无道理,但是,不能在不同流向的OFDI之间做出逻辑一致的解释,在很大意义上只能是针对具体投资的一种特设性的说明。另一类解释是增加一些解释变量,比如,与东道国的贸易、投资集聚、外汇储备、投资企业产权属性,以及东道国的资源禀赋、市场规模和科技水平等。这种实证分析与其说是解释,还不如说是描述,尽可能多地列出各种影响因素描述OFDI不同投向。

第三,中国作为全球制造业中心,对外直接投资领域却主要集中在并不具有竞争优势的服务业,这似乎有悖于国际直接投资理论。

从产业分布看,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产业门类涉及租赁和商务服务业、采矿业、批发和零售业、建筑业、制造业、房地产业、交通运输、仓储和邮政业等15大类,但是,对外投资产业布局比较集中,租赁和商务服务业、金融业、采矿业、批发和零售业、制造业,五大行业累计投资存量达5486亿美元,分别占2013年末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总额的29.6%、17.7%、16.1%、13.3和6.4%,五大行业比重超过83%。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服务业的份额显著高于制造业,且在近年来呈快速增长趋势。在2014年中国对外投资中,租赁和商务服务业372.5亿美元(36.2%),采矿业193.3亿美元(18.8%),批发零售业172.7亿美元(16.8%),上述3个行业成为对外直接投资的主要领域(71.8%)。2014年中国对服务业投资增长更是骤增27.1%,占比提高到64.6%。

Dunning(2008)[7](p113-p125)把对外直接投资按投资动机分为市场寻找型、效率寻找型、资源获取型和战略资产获取型。市场寻找型和效率寻找型对外直接投资是运用现有企业层面的竞争优势,扩大海外市场;资源获取型和战略资产获取型对外直接投资则是通过兼并、收购海外企业获取研发技术、管理经验、营销网络等战略资产和重要能源资源,以提升企业的竞争力。与第一产业和服务业相比,中国的制造业不管是在国内市场还是在出口市场都更具比较优势(Huang and Wang,2011)[21](p1-21)。但从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产业分布可以看出,采矿业和服务业(包括租赁和商务服务业、金融业、批发和零售业等)所占比重却远远高于制造业。这说明中国企业“走出去”不是主要投资于自己占比较优势的行业,而是为了培育竞争优势,从价值链低端的生产制造环节向价值链高端的上游产业和下游产业扩展,直接投资于自身并不占比较优势的服务业领域。问题在于,在缺乏比较优势、缺乏国际竞争力的产业领域培养竞争优势,在现实中是如何可行的?由什么支撑这种状态的可持续性?

三、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大逻辑

对于这些溢出了既有理论框架的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特征事实,要求我们回到理论研究的起点,从实践出发,以特征事实为依据去反思既有理论、建构新的理论。为此,我们需要把观察和分析的视野推向中国经济发展新阶段、新常态的广景,在这个大背景下思考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大逻辑。

众所周知,经过从1978年以来的改革开放,中国人均GDP达到6747美元(2014年),步入了中等收入国家行列,基本上由一个农业国初步转变为工业国,并成为世界最大的出口国、最大的外汇储备国、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第二大制造业国。这些里程碑式的成就标志着经济发展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呈现出一种新的动态均衡状态即新常态。在中等收入阶段的新常态下,经济体各种要素禀赋、外部条件和环境已经或正在发生诸多重大变化,相应的,经济体内在自组织机制也发生了变化,因而,在发展要素、发展环境、发展问题、发展目标、发展动力、发展任务等方面,明显区别于低收入阶段,构成了新的发展特征。在世界经济发展大势下,这些新的发展特征制约着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基本走向,成为决定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实践的大逻辑。

首先,进入中等收入阶段之后,中国经济的要素禀赋结构发生变化,导致在国际经济活动中的比较优势发生变化,资本大规模输出成为必然。在低收入阶段,中国劳动力相对丰裕,许多资源尚未充分开发,但资本稀缺、技术与制度相对落后。因此,积极融入经济全球化,以市场和资源换取资本、技术、管理经验和先进制度,成为我国的对外开放的主要发展战略。但是,当中国进入中等收入阶段之后,随着中国人均GDP的不断提高,高储蓄率使资本相对充裕,而劳动力相对紧缺,人口红利消失,资本替代劳动的程度加深,资本报酬递减开始出现。在中等收入的新常态下,中国追求内生增长质量,国内投资趋于放缓,过剩储蓄将造成庞大的经常账户盈余,而对外投资就是输出这些过剩储蓄的方式。(谭崇台,2014)[22](p1-p19)简言之,中国经济要素禀赋结构变化,使得中国对外资本投资成为必然,中国的“名片”将由低收入阶段劳动力成本低廉下的“中国制造”换成中等收入阶段储蓄过剩下的“中国投资”。

其次,尽管已经进中等收入水平,尽管有数量巨大的储蓄过剩可以构成资本输出,但是,中国毕竟仍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其资本在国际市场上展现出来的质,即在直接投资过程中资本本身内在地蕴含并在生产中互补发挥作用的技术、管理经验、制度、品牌效应、市场空间等,远远没有数量那样光鲜亮丽。这也是中等收入国家在国际经济活动中的重要特征之一。

在国际市场上,国际直接投资的资本不仅仅有量的区别,更有质的不同。资本所蕴涵的技术、管理经验、制度、品牌效应、市场空间等,与资本量一起,共同决定了国际直接投资的竞争力,决定了国际直接投资的方向与产业分布,直接影响资本投资的绩效。在世界经济的舞台上,中国号称制造大国,似乎在制造业领域具有竞争优势,可以把国内产能过程的制造业顺势转移出去。但是,仔细的分析表明,中国制造的优势只限于国内生产,只限于以廉价劳动力和廉价资源投入为前提的低成本。中国制造对外技术的依存度较高,许多企业并不拥有自主知识产权核心技术。在制造业领域,“有出口无产业,有产业无技术,有技术无产权”的现象非常普遍。一旦走出国门,资本与低成本、低价格剥离,中国制造的优势光环就褪色了,中国资本的“弱质”就显露无遗。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中国资本在与国际资本的竞争中处于劣势地位,都会受到发达国家资本的“排挤”,中国制造神话也就不复存在了。因此,在国际经济活动中,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在制造业领域并不活跃。

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之所以能够活跃在服务业和矿产业,则是因为,在政府支持下,中等收入国家谋求发展的需求,较好地契合了世界经济的发展潮流。其一,在中等收入阶段,中国正在经历从低成本、低价格、低增值到高成本、高价格、高增值,从拼规模到争品质,从代工到自主研发,从模仿到创新,从制造到服务,从高碳到低碳等经济增长方式和经济结构的变迁,正在努力实现由工业大国向服务业大国的转型。其二,与世界产业结构演变趋势相适应,第三产业、高新技术产业和基础设施成为投资的热点。其三,如果说,发达国家对外直接投资是其宏观经济发展水平与微观层面的企业竞争优势共同决定的,更多地是由市场自身发展决定的必然现象,那么,驱动发展中国家对外直接投资,除了这种市场力量之外,还有较强的政府力量。这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区别于发达国家的一个鲜明特征。许多实证分析表明,在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区位选择和产业选择上,政府施加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比如,当私有企业表现出强烈的寻求市场倾向时,国有企业则青睐丰富的自然资源而不太在意市场风险和政治风险。因为,国有企业的对外投资,不仅仅是微观企业层面的逐利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国家能源建设全球化战略的一部分。

最后,作为一个发展中大国,中国在中等收入阶段的新常态下,为了“统筹利用国际国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促进经济发展,对外直接投资在微观层面上必须兼顾国有企业与私营企业并存、先进技术与落后技术混杂的企业异质性,在宏观层面上必须有助于改善传统经济与现代经济的二元性。因此,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具有既不同于发达国家,又有别于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新常态特征:相比发达国家对外直接投资运用已有竞争优势,获取市场和利润,中国跨国企业则是为培养竞争优势,通过对外直接投资获取技术、品牌、销售网络等等战略性资产和资源;相比其他发展中国家,中国对外直接投资跨区域、多层次,投资目的地既有更不发达国家,也有发达国家,而且以发达国家为主。

四、理论启示

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发展水平还比较低的时候就出现了大规模的对外直接投资;对外直接投资在顺梯度和逆梯度两个方向同时展开,而且以对发达国家的投资为主;对外直接投资领域主要集中在并不具有竞争优势的服务业。这些特点超出了既有理论框架所解释的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特征事实,要求发展经济学必须与时俱进,顺应经济发展的时代要求,建构新理论。

长期以来,发展经济学一直以低收入国家为研究对象,致力于研究这些国家如何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的经济发展问题。低收入国家最基本的经济特征就是低生产率和低生活水平,面临的最大障碍就是贫困恶性循环陷阱,发展的任务是摆脱贫困,实现经济起飞。为此,必须大规模地增加储蓄,促进资本形成。为了解决发展中国家资本稀缺与大规模投资之间的矛盾,发展经济学家们认为,应该引进外国资本来加速发展中国家的资本形成。罗森斯坦—罗丹和麦金农等人相继提出了储蓄缺口理论和外汇缺口理论,后来钱纳里和斯特劳特进一步将他们的理论分析模型化,提出了著名的两缺口模型。传统的发展经济学外资理论着重分析发展中国家利用外资的必要性,以及吸收外资的能力和安全规模等问题,具有浓厚的“利用”色彩。

在既有的发展经济学理论视野中,“起飞”是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分水岭”。发展中国家一旦摆脱贫困陷阱实现“起飞”,便步入了经济发展的正常轨道,会自然而然地依次进入更高级的发展阶段。然而,实践表明,经济发展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会存在不同的发展问题。那些摆脱了贫困陷阱、经济发展处于较高阶段的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发展道路上仍然会面临着新的挑战,比如中等收入陷阱。中等收入发展中国家在发展要素、发展环境、发展目标、发展动力、发展任务等方面,明显区别于低收入发展中国家,但是,发展经济学并没有深入的分析。与此相应,在发展中国家的中等收入阶段,当储蓄过剩而出现较大规模、较低质量的资本外溢时,如何通过对外直接投资,利用两种资源、两种市场,进行战略性投资,实现经济发展,发展经济学更缺乏具体的研究。

发展中国家经济的工业化、现代化,与发达国家经济的信息化、后现代化,是当今世界经济发展的两股潮流。中国经济发展处于中等收入阶段,“传统”、“现代”与“后现代”交织在一起,面临着双重的经济发展的任务:一方面,它要与时代同行,要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努力推进信息化;另一方面,它要继续尚未完成的工业化进程,这是低于时代水平的追赶。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居民储蓄率提高,资本积累不仅不再像低水平均衡阶段那样紧迫,相反,资本积累对经济增长所产生的边际贡献日益递减。如果说低水平贫困陷阱主要是由于资本积累不足所致,那么,中等收入陷阱则主要是缘于创新不足。当资本积累不足时,可以“向内挖潜”,更可以借助外资,促进资本形成,而创新不足则涉及结构调整、技术创新、体制改革等经济增长的长期因素和机制的培育问题。中等收入国家对外直接投资的行为动机、投资方向、投资领域等,必须契合新常态下经济发展的需要。这是近年来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实践的理论诉求,它启示了中等收入新发展经济学对外直接投资理论的探索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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