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欣娟
(台北市立大学中国语文学系,台湾台北,10048)
妇人之言何以为教?
——以沈德潜《清诗别裁集》论“温柔敦厚”为中心
余欣娟
(台北市立大学中国语文学系,台湾台北,10048)
“温柔敦厚”是以“诗教”作为“经世致用”的实践美学。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特以“温柔敦厚”为诗选标准,历经乾隆两次命人删改,并为之写序,可说是涵盖礼教、通达政教的具体实践。本文欲探究诗选本的第三十一卷女性诗作,其“温柔敦厚”的诗选标准、内容是否迥异于男性诗选,沈德潜如何面对“妇人之言何以为教”这个根本命题。
温柔敦厚 沈德潜 《清诗别裁集》 女性诗作 妇德
《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从“后妃之德”到“正夫妇”“用之邦国”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名教伦常,也指出诗教的目的。这几乎是君子儒无法规避的社会情境[1],也是君子处于诗教语境的自觉。《礼记·经解》以“温柔敦厚”阐释了诗教的准则[2],这纲领式的准则,发扬在“己”是个人的修身养性,推及出去是国家社稷的经世致用。放至文学批评来说,“温柔敦厚”则是以诗教作为经世致用的实践美学。沈德潜的“温柔敦厚”诗学观念就是建构在上述儒家“实践美学”的脉络[3]。而诗教所标榜的后妃之德、正夫妇也成了妇德、妇才的最终典范与人伦次序的基石。
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唐、明、清诗选本提举了“温柔敦厚”作为选诗的准则[4],又强调“兴、观、群、怨”的诗教功能,除此,还纳入了格调的观念。格调在此,并非仅是平仄押韵之事。用格调一词时,涵盖了创作者的才气性情,以及循着个体之调差异,所产生的品级高低问题,如明人王世贞所言“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5]。因此,声从人来,当深入谈论格调时,都会从创作论、读者反应层次,触碰到“感”的作用,由这作用功能,提举出乐教、诗教等品德教育,再与儒家经世致用相联结[6]。因此,明代李梦阳、徐禛卿乃至清代的沈德潜,他们在阐扬“温柔敦厚”时,多半也同时强调格调与载道的观念[7]。更根本来说,这是以乐论为系统的“诗以声为用”传统[8]。
沈德潜将上述“格调兼有温柔敦厚”的诗学观念实践于诗选本《唐诗别裁》《明诗别裁》以及《清诗别裁》。他透过诗选“温柔敦厚”暗示了读者,在何时、何地、何事上,该表现哪种合宜的行为与言语,径而成就君子儒的理想。传统诗学语境中,读者也身兼创作者,我们可以想见标榜“温柔敦厚”的诗选本,不见得是以形式美学作为严格的选诗标准,反倒像是收录了合乎“温柔敦厚”的理想行为、语言典范。如此一来,这毋宁是展现了一个温柔敦厚理想社会的缩影与想象。
沈德潜的格调立场、“温柔敦厚”诗教观念、唐诗选与其他选本的比较,已有许多学人前辈做过讨论,成果丰硕[9],但比较没有处理诗选的性别差异。“温柔敦厚”的选诗标准是否存有性别差异呢?如果有,又呈现出什么样的选诗内容与行为、语言典范呢?这是研究意识的开端。本文首先处理“温柔敦厚”观念下的女性诗选,而男性诗选部分只作为参照,留待他篇再专文详论。
在沈德潜所编的诗选中,只有《清诗别裁集》将女性诗选另立在第三十一卷,而《唐诗别裁集》以诗体分目,《明诗别裁集》则以年代分卷次先后,这两本唐、明诗选的女性诗作皆散见各卷,数量鲜少。这样的编选情况除了可能与沈德潜的选编目的有关[10],另一个原因也在于清代妇女文学昌盛[11]。更要提及的是,这本《清诗别裁集》历经乾隆两次命人删改,并为之写序[12],可见此选本不仅传达了沈德潜的诗学观念,更是政教与诗教合一的成果,可说是从诗学“温柔敦厚”涵盖礼教、通达政教的具体实践。本文使用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钦定本,由台湾广文书局1970年出版,以呈现上述温柔敦厚之政教实践[13]。
那么沈德潜又是怎么看待与选编第三十一卷,共66人、133首的“闺阁诗作”呢?在“温柔敦厚”的理想社会中,这些女性诗选必须符合礼教,还有在此规范下所展现的女性的温柔敦厚,更严格来说,是进入社会婚姻体制后的妇人之言行表现。可是,我们看待这性别的圈限,与其说是一种限制,毋宁是一种期许以及圈点——在保守传统的观念下,划出可与男性诗人共享文学选编的位置,即便这位置常居卷末与僧诗相倚。
因为有了性别作为区分,沈德潜在编选女性诗作时,其标准常有意识无意识地滑动,迥异于男性诗选。纵然这个编选差异并不在于他个人因素,而是所有女性诗选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妇人之言何以为教”这个根本命题。
“妇人之言何以为教”,展现在《清诗别裁集》的选编上,可分有三个面向讨论:第一,选诗策略:清代选集多为民间女子,不同于后妃、宫中女子,而编选者也不再是圣贤孔子,那么沈德潜为接续《诗经》之教,如何做典范身份的转换?第二,选诗的内容范畴: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凡例》提到“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那么在女性诗作“人伦日用”“古今成败兴坏”内容中,所展现的“人伦日用”之“用”,所指为何?而“古今成败兴坏”,所透显的人文精神、自我定位又是如何?第三,评准理想的分歧与实践:沈氏重视“妇德”,也主张“以诗存人”,那么在闺阁诗中,是否有分歧之处呢?尤其是咏景、咏物,这一类女诗人描写内在世界、身体病痛,溢出人伦之用、古今成败兴坏之语。依序上述问题意识,开展本文讨论。
以下撷取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凡例》,先行厘清沈氏编选闺阁诗时,在理念、标准上,是否与男性诗选存在差异:
是选以诗存人,不以人存诗,盖建竖功业者,重功业,昌明理学者,重理学,诗特其余事也。故有功业理学可传,而兼工韵语者,急采之。否则人已不朽,不复登其绪余矣,观者谅之。
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所谓其言有物也,若一无关系,徒办浮华,又或叫号撞搪以出之,非风人之指矣!尤有甚者,动作温柔乡语,如王次回疑雨集之类,最足害人心术,一概不存。
闺阁诗,前人诸选中,多取风云月露之词,故青楼、失行妇女,每津津道之,非所以垂教也。选本所录,罔非贤媛,有贞静博洽,可上追班大家、韦逞母之遗风者,宜发言为诗,均可维名教伦常之大,而风格之高,又其余事也。以尊诗品,以端壶范,谁曰不宜?
从《凡例》“以诗存人,不以人存诗”的大前提,可以知悉沈氏极力避免人事对诗选造成干扰,因此他划分出诗人与功业昌明者、理学家,特别策略性地强调“诗特其余事”,希望已负盛名之士见谅。由此看来,“以诗存人”看似避去了臧否人物的问题,然而对照下列闺阁诗的选取说明,即可发现沈氏在选编标准上的“滑动”。
除却前提“以诗存人”,沈德潜《凡例》大致依循三项原则:(1)诗必温柔敦厚,本于性情;(2)内容关乎人伦日用、古今成败;(3)不存温柔乡语、非风人之指。不过,这前提与三项原则放置于闺阁诗,却仅突显了一个重点:“选本所录,罔非贤媛,有贞静博洽,可上追班大家、韦逞母之遗风者,宜发言为诗。”
很明显地,“以诗存人”在此,已翻转成“以人存诗”。第一,身份、性情需具备贤媛与贞静博洽,而典范人物直举班昭和韦逞母;前者熟悉礼教规范,写下《女诫》,后者则习周礼,流布儒学[14]。下一段“宜发言为诗,为诗均可维名教伦常之大,而风格之高,又其余事也。以尊诗品,以端壶范,谁曰不宜?”“宜”是副词,语气是“大概、应该”般委婉,典范的确立从性情到格”,再到“可以为教”,也就是前言所说格调与诗教融合的脉络。换言之,“宜”是从贤媛身份而来,而非从诗本身,因此沈德潜特意又说明闺阁诗“风格之高,又其余事也”。显然,以尊诗品,以端壶范的并行,还是偏重在“以端壶范”的名教份际上。
如此重视女诗人的“名教份际”其实牵涉了“选诗策略”。钟慧玲先生认为,选政家多半不赞同“女子不宜诗文”的说法,而这种见解则依据于“孔子删诗,不废妇女之作”的权威基础上[15]。孔子删选《诗经》,保留了大量的女性诗作,以及二南诗作又绝大部分属后妃、宫中女子、民间女子的思想言行。于是,进一步可追问的是,当选编者已非圣人孔子,而选录的诗也非宫廷统治阶层所作,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保证民间女性之言,具有教育性质呢?显然,沈德潜得透过一些筛选机制,确定“典范身份”的转换与延续。
综观《清诗别裁集》闺阁诗,可发现有两项刻意筛选:第一,66位诗人当中,仅三位未有夫名[16],所编选的女性几乎都已婚,具有双重社会规范,特别身兼母亲、妻子、媳妇等,处于种种人为繁复的礼制当中。如同博格(Berger)在《社会学导引——人文取向的透视》所言:“身份”在社会认知中是被赋予的,我们变成别人所说的那个样子,“身份”和“实际表现”一起合并在这个“期望”中[17]。虽然在古代社会中,女子普遍进入婚姻,但是相较于诗选集中已婚男性诗作,女性的“家庭伦常”身份,其实更受到强烈放大。
第二,除了过往历史古今成败与日常咏物、咏景,女诗人的交谊诗作、社会互动往来几近限定于“人伦”之内的亲属,凡是大量送别、吊丧、教子题材均与上述“家庭伦常”紧紧扣联。然而,实际上,这群女诗人们创作丰盛、组织诗社,常见赠答往来,许多佳作并不限定于人伦亲属,但是经由沈德潜“拣择”,圈限了以“家庭伦常”作为“发乎情止乎礼”的情感范畴。对照沈德潜其余三十一卷,可见其刻意加重、巩固女性“家庭伦常”的观念。
唐君毅先生认为,人与人互动的伦理关系,是尽心践性以知天的起点[18]。而这思维观念也实践到文学解释的系统之中。从《昏义》、毛传、朱熹解释《诗经》的男女情诗,我们见到这“解释系统”将女性姿态、情绪都拉高层级至“后妃”之德,由妇人之贤德巩固“家庭伦常”,由此伦序礼法,治家、辅政进而层层外推,牵引繁复礼制,稳固国家社稷[19]。如此一来,低阶的民间妇女言行有了政教身份,这使得原出于性情的男女情感收摄到礼法、名教之中,因此妇人之德行、言语得以垂教,可为典范。正如同《毛诗序》解释《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我们在“思妇文本”的拟作上,也见到后妃、闺秀之德的解释作用。梅家玲先生讨论建安以迄两晋的思妇文本时,便指出:传统儒家以夫妇为人文之始,因此文人在创作思妇文本之际,诗中叙述者都是已婚妇人[20]。沈德潜选编闺阁诗也是依循此理,不离开“已婚”的“家庭伦常”的解释系统。
在上述的解释系统中,妇女形象以“贤德”为要,不重“才学”。如此“贤德”形象的取样其来有自,汉代刘向编选《列女传》即以母仪、贤明、贞顺、仁智、节义等内在德行,作为篇目,又如班昭《女诫》提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作为妇人从内到外“端庄贤德”的言行依止。到了清代前期,更多才与德的讨论,女诗人跳出来自我辩驳,认为女子可“以德御才”“才德相成”[21]。这群经沈德潜、官方所“检视”“编选”的女诗人们,其才学当然是被肯定的。然而,我们却在她们的生平简介、诗评看到了更多标示于文本之外,看不见的“德”。仿佛唯有如此,“才”的显现即得到了保证与正当性。如“苦节旌门”(纪映淮)、机智义勇忠孝(毕著)、儒者母教(柴静仪)、贤淑(庞畹)、仁孝(周淑媛)、闺中端本之学(张氏)、柔顺供职妇德(倪瑞璇)、儒者(方京、柴静仪)、苦节(张凌仙)、女师(周淑履)、妇德(吴巽)、秉贞淑慎敦孝(尹琼华)、节孝(金顺)、静正守贞(袁机)。或者比于韦逞母之受经的张令仪、又如沈蕙玉写诗自箴以慎独、谨言、勤劳、和敬。我们若专看诗选本,目视所及,仅有“贤德”的完妇形象,换言之,诗选本中的“贤德”是经过抽绎的。
例如张令仪工古文,著有《蠹窗诗集》,《蠹窗》云:“沉水香中夜漏余,月光冷浸一床书。百城未敢夸南面,且乞闲身作蠹鱼。”[22]从诗集名与诗作可以想见张氏之爱书嗜学。张氏又著有《读霍小玉传》七古云“柳烟笼日翠辇轻,花雾着人红玉艳”“红珠露冷莲房老,双宿双飞向野塘”,雷瑨、雷瑊辑《闺秀诗话》称其“哀感顽艳之致”[23]。反观沈德潜所收录的诗作,《西颢》云“率我妇子,中夜鸣机。凉霜戒晨,勿使无衣”;《玄冥》云“百尔君子,宜谨嗜欲”,《不寐》与《五亩园旧蓄二鹤忽殒其一,孤侣哀鸣都忘饮啄,诗以吊之》言未亡人之孤寂,《病中口占》云“留取余花待病人”。这几首显现作者之谨慎、勤劳、失侣之哀凄、病中之情绪。但相较之下,《蠹窗》《读霍小玉传》更使读者窥见张氏的多样情感:自信、积极、富才学的一面。显然,沈德潜无意彰显张氏其他样貌。可见,这些“已婚妇人”的身份,配置在“温柔敦厚”的社会期望下,已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也非完整的人,而是类型化、典范化的行为、情绪表现。
典型的“贤德”形象,常见于妇女日常织作,如寒夜“捣衣”“织布”;而这题材在古典诗中屡见不鲜,几乎从“现实景况”变成了“譬喻”,以表心志。张令仪《西颢》与周淑履《述怀》即是如此。
以周淑履《述怀》之一为例:
轧轧机杼声,漠漠空天雪。操作入中宵,十指皆破裂。积丝匹难成,不忍中道绝。着此缟素裳,怡然矢同穴。
一开始以“机杼声响”破题。繁促轧轧的机杼声,在寂静的下雪夜半,格外入耳。这往复不绝于耳的机杼碰撞声,每一来回也隐喻着妇人的坚毅刻苦。因此当画面停留在皲裂的手指时,“积丝匹难成,不忍中道绝”托出了内心的心愿,取代了机杼声,诗中,“积丝”寓意“积思”,思念先夫,故以“织布”之苦,述怀女子“守节”。末联“着此缟素裳,怡然矢同穴”,将这份“坚毅刻苦志节”的成果,重现在实质的“素裳成品”,仿若此生完结的“最高价值”——平淡素朴之至美,进而带出人生“怡然”,完成自身本分任务,而与夫同穴而葬。
沈德潜评写此诗“积丝十字为学如是,立节亦如是”,将“坚毅刻苦志节”置放在“为学”与“立节”;而这两项事情极需持续不辍,忍受寂寞,修养内心,终得素朴敦厚之美节。这由内心挺立之事,不从道德心讲,反倒纯粹以织布之寻常事,作为譬喻,讲出实践的要法与心境。
另一首张凌仙《杂咏》则吐露出,实践志节过程的寂寞辛酸。张氏以苦节闻,诗中以明镜“一自弃尘埃,不照孤鸾影”、琴音“子期今以没,谁听断肠声?”隐喻失侣的伤痛。明镜、琴音失去知音,而无用,“物之弃用”取消了“体之存在价值”,由此看来,其孤单寂寞不言而喻。沈德潜并无品评此诗,然而收录其中,生平以“苦节”言之,两相对照,互文彰显。
又或者家庭时有“嫉妒”之事,沈德潜收有诗两首,作为行为、言语的典范。这两首诗表相无关“嫉妒”,然而正因此诗的创作者与所致对象,分处世情中,常为针锋相对的妻妾;是故,由正室对妾寄予祝福或邀约同玩,沈德潜评之“不妒”。以朱柔则、吴巽诗为例。
朱柔则《河渚观梅约顾女春山》:
相期河渚玩春华,一棹迎风路未赊。楼外有梅三百树,美人不到不开花。
沈德潜评:春山方舟妾。约看花而云不到不开,望其早到也,不妬可知。讵止工于措语。
吴巽《癸丑秋陈妾得举一子时婿四旬矣志喜》:
穷薄还凭世泽存,朝来弧矢喜悬门。翻嗟姑舅先朝露,未得生前一弄孙。
沈德潜评:志喜中转复增悲,微特不妬,弥见孝思,此妇德之纯者。[24]
朱柔则是沈方舟之妻,而顾春山是方舟之妾,朱柔则邀约顾春山一同赏花,而云:“美人不到不开花”,此语表露了:正室称赞妾之美貌,此不妒一;又望其早到一同赏花,而不在意共赏美景,此不妒二。沈德潜认为这“不妒”非流于表面说说,而是真切如此。延伸至心理层面来说,能共赏美景,重点在于“共有”而不“独占”,这大概是家庭关系,最难之处。而吴巽的处境更直接明了,从诗可知,身为正室的她,尚未有孕,然而陈妾却已得子,诗中除了志喜之外,其憾叹不在自身,反倒站在“冢妇”的高度,想到家族的传承与未及弄孙的公婆。因此沈德潜盛赞“特不妒”。我们看到沈德潜对二诗的评论其实是“意在言外”,直接跳过了诗要传达的内容,而穿透了诗,指向了诗人的身份与处境。由“不……”的语言结构,隐喻了一般世情往往“是……”。由现实的常态,再度肯定了两位女诗人的“难能可贵”。
我们由上述“不妒”“坚毅刻苦志节”检视女诗人们的生平简介、诗评,可大致发现,收录的诗作内容事件、情绪集中在妇人节操。我们可以想见,沈德潜选取这些贤德诗作,是以人格情性的美善,作为优先考虑,欣赏其人格美。是故在“家庭伦常”之中,这些诗作的完妇形象之“贤德”是建立于坚苦卓绝、难忍之际,她们擅于消化各类情绪,转化为积极正面的行为模式。
颜昆阳先生在《用诗,是一种社会文化行为模式——建构中国诗用学初论》指出,在中国古代,“诗”是一种日常生活的言语形式,而不是当成“作品”去“观赏”,举凡宗教祭祀、朝廷庆典、君臣飨宴、政教讽喻或感化、文人雅集、婚丧喜庆、亲友送别、迎归、期约、过访,男女示爱等都需要用诗……“诗”进行社会互动时,正好实践了含有美善价值的伦理关系[25]。不过,如此丰富的社会用诗言语,在《清诗别裁集》的闺阁诗中,却集中在赠别诗[26],思亲,吊丧诗[27],教子诗这几类[28],共占28首,范畴皆处“人伦”之中,不出夫妇、父子、姻亲[29]。
(一)教子
清代女诗人多半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分重视子女教育,常见“示儿”“教女”的课训主题,期盼儿子苦读将来功成名就,女儿能兼具妇才、妇职[30]。
前文所述“坚毅刻苦志节”的贤德、完妇形象,不仅是以此自勉,也是教育子女的榜样。在沈德潜的诗选中,所选录的母教课训诗作,主要在品德教育,期勉孩子在立官不如意时,能安于贫贱,守住节操,而不多着墨在加官晋爵的光宗耀祖上。例如柴静仪《与冢妇朱柔则》讲到其子用济,“钱刀非所求,惜哉时未遇”,而勉励其妇朱柔则以柔顺为闺中贤德。沈德潜评此诗“以禔勖躬子,以淑慎勉妇闺阁”。另一首《勖用济》言子不得志时,鼓励“书弹琴聊自娱,古来哲士能贫贱”,沈德潜评“立身一败万事瓦裂,皆由不能贫贱之故,贫贱中正可磨练人品也。能贫贱,他日即能富贵矣,学者宜三复斯言”。或者耿鸣世妻徐氏《寄子诗》“丝毫不用南中物,好作清官答圣时”。又如张氏《示儿》云:
一部《楞严》户昼扃,木鱼竹杖倚围屏。老人自觉修斋好,不为儿曹讲佛经。
从柴静仪两首到徐氏、张氏的示儿,可以发现一个共通点,这些读书有志节的女诗人,都站在比较宏观的人生角度,勉励其子,读书进取,但也点出不得志时要能安于贫贱。
我们从上述“教子”诗,发现沈德潜的“温柔敦厚”在品德教育这方面,传达了儒家积极进取之际,仍保持了安于贫困,“君子固穷”的情操。而母亲也支持这样的君子行为,并以此为高。
(二)吊丧思亲赠别
虽然我们常以“温柔敦厚”作为政教的强力联结,但在诗选的实践上,其实更大的稳固力量是来自人生际遇的种种安适。这种安适、安顿的力量,在生死离别时,尤是需要。此处将吊丧、思亲、赠别,聚集讨论,是因为在沈德潜所编选的闺阁诗中,这三类皆围绕在人伦家庭,尤其是对直系血亲的思念。
若是诗人思念平辈、从己身所出的儿女。这等“哀而不伤”的情绪往往寄托在“风景”之中。例如,张学典《感亡姊旧居》“绣网蛛丝镜满尘,闲花狼籍不知春。添愁怕见梁间燕,犹是呢喃觅主人”。前两句从屋况满是蛛丝尘埃,暗示了主人不在,无人打扫;接着,虽处春天,院里的花却是开得杂乱,不显生气、娇媚,屋内显然与屋外的生机活泼,呈现对比而过于消沉。最后,自燕的呢喃,托出原因:主人已不在故居,所以一切都失序。再看王慧《芝塘候潮因忆亡女》:
水浅舟胶日半斜,扣舷闲望似天涯。烟深竹坞鸠呼雨,潮落芦根蟹聚沙。愁绪萦缠同蔓草,年华衰谢感残花。剧怜弱女常同泊,相对蓬窗数晚鸦。
首联、颔联景中带情,船因水浅而有点胶着不动,此时日暮半斜,诗人望向天涯,眼神透露出似在寻觅的茫茫感,或者空洞、无所望。颈联出句一转,道出心绪就像随波蔓草,潮湿、纠结,早已无意赏景。落句感叹自己年华逝去,从衰老,延伸到末联,想到早逝的女儿,旧时傍晚,两人常乘船共游,细数晚鸦。层层情景堆栈,已呈现一种潮湿、忧郁之感,此时,哀伤没有说出口,停留在景物依旧,却少一人,寂静更添愁绪。
倘若思亲对象为长辈,诗中的哀伤往往有所节制,想到尊亲也是如此思念自己,或者担心引发在世亲属的哀痛,而收敛起泪水与情绪。例如周淑媛《元日哭先大人》:“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诗中“恐伤慈母意”的“伤”成为诗眼,失亲的情绪只能在夜里、枕边,暗自宣泄,因为生怕母亲见着了,更触伤心。我们可以见到诗人因对母亲的孝与不忍,而选择了处理自身情绪的时间与地点,而这种“回避”与“着想”,沈德潜称其“仁孝之言自然流出”。我们可以注意到沈德潜不仅称周淑媛此举为“孝”,更是“仁”。所谓“仁”,就是不忍人之心,而这种因体恤他人,收起悲伤,成了哀而不伤的转圜机制。
再看倪瑞璇《忆母》也是类似结构,诗云:“河广难杭莫我过,未知安否近如何?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首句“河广难杭莫我过”脱胎自《诗经·卫风》“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叙述因现实阻隔,归乡不得。倪瑞璇《忆母》亦是暗中思亲泪下,何以如此呢?想必是居于夫家,不能表露思亲情绪。而末句转出“只恐思儿泪更多”,想到母亲应该比我还要更思念吧!因思忆母亲而转出母亲更是加倍思念女儿,转到母亲身上后,自己的情绪也就停驻于此。再看宋凌云《忆父》写道[31],肉身无法横越路途的阻碍,日思夜想,梦中魂魄随着风去,探问双亲,颈联再换置现实场景中,自身的相思泪,末联想象又转至双亲也是如此在门边遥遥相望着,等待归来!
一如前述,《清诗别裁集》的闺阁诗作不收风云月露之词,即便对夫婿的情感,多“隐遁”“收敛”到赠别离愁类,方才显露对夫婿的关心,如吴永和《赠外子玉苍北上》“恐伤游子意,别泪不轻弹”,或如朱柔则《送外之大梁》“莫向离亭欹折柳,恐催客泪落离筵”。上述两位诗人都用了“恐伤游子意”“恐催客泪”,顾及夫婿,而“收敛”“隐遁”自己的伤心离别之情。
至于寡居思夫之作更是鲜有,仅列张令仪《不寐》与《五亩园旧蓄二鹤,忽殒一孤侣哀鸣都忘饮啄,诗以吊之》二首。《不寐》着墨于“病骨难眠”与“未亡心境”,无人相伴,年复一年,独自面对孤单。
除却未亡诗,在“吊丧思亲赠别”部分,思念平辈、儿女,情绪显得复杂,“话”说不出口,而寄托于环境之中,情景交融,绵密缠绕。思念长辈则情绪悲烈,多用直笔,但处理自身情绪时,又顾及长辈,而节制伤痛。这种社会互动的“着想”显然成为“哀而不伤”的转圜机制,自己并非独立存在,悲伤也不是恣意的。
《清诗别裁集》闺阁卷,关乎“历史兴衰”的诗作计17首[32]。沈德潜如此看重“历史解释”,显然涵有儒家继往开来,鉴古知今的历史存在感。黄俊杰先生在《中国古代儒家历史思维的方法及其运用》说明儒家“相信历史中的‘时间’具有可逆性,人站在‘现在’的时空交错点上,对历史经验进行思考,赋历史上的‘过去’以意义,并且透过历史思考对自己及自己的时代加以定位”[33]。因此,“历史解释”除了吸取过往的经验,也是在为自己与当时代找寻确定的位置。如此来看待女性的历史诗作,便格外有意义。
吴氏《咏史》《右南齐》,王慧《禹陵》,毕著《记事》或倪瑞璇《过凌城庙谒古戴二公忠义冢》,这几首诗多半将诗视为一种叙事、纪录,补充历史纪录之不足,以今日时间之场景再现当年[34]。另外,借由感昔、评议时事,或提出自己的历史观点,如孙淑《五日吊古》,蔡琬《辰龙关》《关锁岭》《江西坡》《九峰寺》,侯怀风《感昔》,吴绡《咏古》与吴永和《虞姬》等。上述几首多侧重于人文精神与对历史的古今观照。孙淑《五日吊古》是个有意思的例子。沈德潜盛赞此诗将孟尝君与屈原二事合论,有其定见,而此“定论出闺闱中,大难大难”,显见孙淑的历史观点不仅出人意表,还是女子中罕见。其诗如下:
孙淑《五日吊古》:
田文五日生,屈原五日亡。吉凶同此日,理故难推详。原与国休戚,一死分所当。渔父枻自鼓,詹尹龟宜藏。抱石投湘流,心与日月光。文从狡兔计,高枕乐未央。后合魏秦赵,伐齐何披猖。身死薛随灭,高户仍不祥。文生鸡狗雄,原死荃蘅芳。世人何梦梦,悲屈羡孟尝?我心独不然,临风慨以慷。抚时怀往事,聊进菖蒲觞。
孙淑以“五日”联结屈原之死与孟尝君田文之生,这同时也是当下的时间,五月五日;诗中,借由这“时间”连缀古今,知音屈原。《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孟尝君五月五日生,传说此日所生的孩子,长至与门楣齐高时,将不利父母,故常因不祥而遭弃养。而田文却经母亲暗自抚育成人,文认父时,云:“人生将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必受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高其户耳!谁能至者?”田文这段话看似很理智地提出“门楣”可随人制增高,以破除迷信,但实际上却没有触及“与门楣同高”,其实是一种“长至成人”的比喻性说法。孙淑后设地从屈原与田文的一生来重新评断“五日”之吉凶祸福,从结果论来说,田文在现实功利上,威功显赫,然而总靠狡兔计、鸡鸣狗盗之,而田文死后,薛不久也灭亡。是故,孙淑认为田文仍是“不祥之人”,不如屈原超越吉凶占卜,回归到自己内心价值、本分所当,确立德行节操,遗世流芳。因此,在内心挺立的道德价值意义上,屈原胜过于孟尝君。可以再格外注意的是,此诗的语法表现,诗末“我心独不然,临风慨以慷”,“我”的显现,不仅突出女诗人的本体,从比例来说,也非诗语言之常态。中村元先生认为,中国的语言思维模式,通常是以“人”作为主语,而且通常是“隐藏的一般人”,叙述的说话者惯常以“人的行为主体作为主语而先表象出来”[35];换言之,在言语中,不常将“我”的个体作为主语显现。因此,孙淑评议屈原、孟尝君,提出对人的尊严、价值的见解,更直言“我心独不然”,从语式、语气,显见透过历史思考,亦替自己寻找不流于世俗权力,立于世间的人文道德精神。
我们还可以再看看吴绡《咏古》与吴永和《虞姬》,这两首诗从女性的角度回头审视历史上“美人之死”。吴永和《虞姬》将女子之生命价值独立出来,诗云:“大王真英雄,姬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沈德潜认为“虞姬之死史笔无暇及此,然一经拈出,真见心思”。吴绡《咏古》则取材自《史记》,记载平原君为宾客斩美人头一事[36],对此进行评议。史实上,平原君宾客众多,然而却不识毛遂,三年藏之,而其余三千食客皆碌碌。吴氏认为平原君不识人才,“不知宾客成何事”,徒有斩去美人头之豪纵,是故美人枉死。沈德潜赞同此观点,认为信陵君得毛公、薛公二人,可谓得士;反观平原君之士人平庸者多,斩美人头一事可议[37]。《史记》之笔赋以平原君未能识才的负面评价,而李白《送薛九被谗去鲁》引用典故,“蛾眉笑躄者,宾客去平原。却斩美人首,三千还骏奔”,表明平原君悔悟而有杀美人爱才之举。不论如何,这些评议引用,仍然着重于“是否能识才、爱才”的层面,“美人之死”似乎只是个“手段”“方法”,不成为被看重、甚或值得惋惜的“主体”。但是,我们看到了吴绡《咏古》,却将重心放在“枉向楼头折美人”,以美人之“枉死”,突显其死之“不值得”,也透过此举,回看平原君虽看似爱才,却没有辨明人才之能。那么由此,人的尊严、死或不死,于是有了价值性。
此外,尚有一种特殊历史情况,属于“前朝遗民的感昔”,收有毕著与侯怀风诗。沈德潜收录毕著《记事》《村居》两首诗,称毕著“机智义勇忠孝”。此事起因于毕著方二十多岁,父战死,尸为贼掳,毕著杀贼复仇,沈善宝《名媛诗话》也收录了这段原为沈来远所作的毕著小传。小传中,沈德潜与沈善宝皆将毕著与沈云英相模拟[38]。沈云英何人也?沈云英之父因张献忠攻围道州而死,而夫贾万策也在荆州遭攻陷为流民所杀,明亡后,沈氏赴水以殉,母亲将她救起,尔后沈云英不过问国事[39]。反观毕著,明亡后归隐,写下《村居》一诗,沈氏评此诗与《记事》判若两人。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点出了毕著父之死,实为清太宗统兵入寇所致,而非流贼[40]。因此,我们可以想见毕著在明亡后,归隐乡野,宁愿持鸭嘴种梅花,不愿再仕清朝,“义勇”趋于“平淡”,应与父死以及明亡有关。而侯怀风之父曾抗清守城,城破,投水殉国。侯怀风写下《感昔》:
黄河流水响潺潺,当日腥风战血殷。大地尽抛金锁甲,长星乱落玉门关。居延蔓草萦枯骨,太液芙蓉失旧颜。成败百年流电疾,苍梧遗恨不堪攀。
这是何朝之事?诗中并没有明确意指,但“苍梧遗恨”以舜葬苍梧之野,暗喻皇帝驾崩,因此这场烽火战争并非征外之役,而是遭逢亡国之战。看似敏感的问题,沈德潜却在诗评直接挑明侯怀风此诗是“感思陵失国时事,降将倒戈虎臣战没,而君王因之殉社稷矣”,又称“忠臣之女,宜有是诗”。显然,沈德潜对于这等“杀父、灭国”之恨,是抱持着安抚、收编情绪的柔性态度,只要诗文“合乎情理”地感昔,不谋及逆反,亦不需回避。如此“宽大”的收编态度,对照乾隆两次修编《清诗别裁集》,刻意删去贰臣钱谦益诗作,可见“君臣伦常”该有的“忠”凌驾于诗质之上。而沈德潜赞毕著“机智义勇忠孝”、评侯怀风“忠臣之女,宜有是诗”的“忠”是就其“忠的本质”来说,而非实许心归明朝。
沈德潜的“温柔敦厚”评准理想,在实践上产生了若干分歧,主要来自当沈德潜极力赞扬女性贤德典范时,其评语往往从人格德行给予评价,人与诗是一体,这样的评准是依“人和为贵”“人情为美”的美善解释传统。然而对照沈氏以“诗格”评价诗作时,却又跳脱家庭伦理、历史古今范围,偏重于咏景、咏物诗。这或许是受限于诗的形式表现之故,虽然形式与内容互为表里,互为意义,但当文字主题内容的强度显明,适合道德教化意义,此时评论者容易偏向解释主题内容,对此提出价值判断。反倒非关人情,无干道德,离开家庭伦常的解释系统,方才显示“诗艺本身”。
在《清诗别裁集》闺阁诗中,我们可见这“隐性”的分类评判,例如:“赏其风神”(纪映淮《秦淮竹枝词》),称“入手高朗沈郁”(吴绡《啸台》)评“清疎朗洁”(王慧),赏“风格趋步唐音”(钱纫蕙《新安江行》),又赞“起十字便已高绝”(范姝《闻蟋蟀有感》)。上述诗作无关人伦次序,也暂且搁下妇德,而透过感官,审视自身处境,将内心的情绪、身体病痛,类应于环境。例如吴绡《啸台》“魏晋已如梦,荒台今独存。龙蛇正交斗,鸾凤自高。避俗常长啸,逢人常不言。始知真隐意,何必入桃源”。吴绡与阮籍啸台对话,揭示大隐隐于市之意,而沈德潜评“入手高朗沉郁,盛唐风概”,从诗体评价,而不着墨于内容意义或社会价值。又如范姝《闻蟋蟀有感》:
秋声听不得,况尔发哀吟。游子他乡泪,空闺此夜心。已怜装阁静,还虑塞垣深。萧瑟西风紧,行看霜雪侵。[41]
从秋天的各种声响与蟋蟀哀吟起兴,也许是落叶或者风刮的声音,再加上蟋蟀鼓动鸣叫,扰乱心绪,营造出整体离愁感伤的气氛。此时人的情绪已经在景中,再点出何事相应此景,诗中“游子”与“空闺”对举,原来是与爱人分离,而且“他泪”应“此心”,两人相互思念。此诗不仅是心情,还有自己身体发肤的冷热处境,何尝不与在边塞的夫婿共感呢?沈德潜评范姝此诗“闻蟋蟀而怜远行也,起十字便已高绝”是以诗的总体情景营造来说,由秋天、蟋蟀声响起兴,更进一步联想,蟋蟀在秋季鸣叫,大量繁殖而死去,而那种身心相聚一刻的炽烈、悲凉,其实是很直接触动内心的分离感。
依据前文所述,《清诗别裁集》闺阁诗所收编的“温柔敦厚”行为、言语是有“范围性”,无有男女情衷,即便妻子也鲜少表露自身热烈情感。因此,关于主体抒情,而不直言教化宏旨之诗,就偏向集中于离别、吊丧诗作、历史古今成败,不过,这也尚属人伦、家国关系之中。换言之,在沈德潜的诗教观念里,“风云月露”的情感并非必需,也不该永远停留在这样激烈、澎湃的情感,更遑论揭露、鼓吹女性情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稳定性”以及“家庭伦理”所产生的人际网络、身份情感,才是处世所“无法规避”,且不得不处理面对,更是永恒的课题。因此,诗选中,“女性”化为“母性”,去除对外的社会交谊,进入稳定而安全的家庭网络,而这正是《清诗别裁集》的闺阁诗的编选取向。反观男性诗编选部分,虽然亦不取风云月露之词,却清楚可见大量的人际往来诗作,显现他们的“社会性”。
因此,我们可以发现,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大致搜罗了女性身处家庭,可能会面临的处境与情绪,诸如前文已讨论过的教子示媳、离别、丧亲、思念、嫉妒、寡居等。而无关人伦,偏向个体情绪,除了咏物、咏景,就属女性“身体诗”。以张令仪《病中口占》与姚世鉴《卧病》为例。
张令仪《病中口占》:
珍重余生劫后身,却怜孤负一分春。殷勤好与东风约,留取余花待病人。
姚世鉴《卧病》:
卧病逾时岁又新,衡门两版绝嚣尘。垂帘怕放东风入,春到贫家不当春。
春天容易使人产生“怀春”与“伤春”的情绪,而这两首诗都属卧病“伤春”。此时“伤春”之感,是将自己与外面的活泼季节隔绝,产生“距离”,例如张令仪诗“留取余花待病人”与姚世鉴诗“垂帘怕放东风入”,都显示自己的身心病体无法同步于“现实”春天情境。如此不怨春,含蓄“婉拒”的姿态,保有了转圜情绪的空间,将“病”的烦躁与无奈,调适成不强迫自己与外在接触,安心静养。此二诗也仿若是沈德潜安排的情绪引导方针。
“温柔敦厚”,一直是儒系相当重要的文学观念,在研究上,我们几乎没有办法规避。对于有“君子”意识的文人、经学家来说,这“观念”应当不仅是“形而上”的建构,也需下贯至“实践”当中。如何在“文学”实践呢?“诗选本”是个很好的场域。前提在于,我们相信“诗之为道,不外孔子教小子教伯鱼数言,而其立言,一归于温柔敦厚,无古今一也”,这总在“序文”“诗话”不厌其烦地被祖述的言说,不是“套句”,而是“古今一也”的“诗教”心法,也蕴含了儒系念兹在兹的理想世界。
如果我们想象“诗选本”就是“温柔敦厚”的实践场,那么其选录的诗作,就会显明这大原则的分部细项。《礼记·乐记》言“礼自外作”,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本于性情,易于感人。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所选录的闺阁诗作就是一种“理想的实践”;便是在“温柔敦厚”的“应然”情境下,透历史兴衰、离别丧亲、亲子教育、个体情性等,建构与传播人在何事、何地、何时,该如何安置各种适当的言语与行为,达到“兴观群怨”的诗教功能。从诗选本来看,绝大部分都属“事件”的内心调适,所处理的都是很家庭日常、无可回避之事。
沈德潜编选闺阁诗,透过层层筛选机制,已婚、贤德、家庭伦常限定了女诗人的身份、品格以及内容范畴,确保“妇人之言何以为教”的正当性。
我们翻开女诗人别集,处处可见诗社集团,时有往来、赠答,显现女性并不仅圈限于家庭生活,她们的文学素养足以讲学,但《清诗别裁集》所收录的闺阁诗范围却刻意以家庭伦常、历史古今为主,展现其贤德与见识。
主题类别中,“人伦日用”分为教子、吊丧思亲赠别。女性诗人的贤德形象往往进入教子诗中,以此为范;而生死离别的情绪宣泄,因顾及人伦关系的他者,而显得哀而不伤。在“历史古今兴衰”除了咏怀、记事,更特别突显出人的生命价值,以及道德心、忠心的显立。而沈德潜温柔敦厚的诗选标准,在实践上有若干的分歧,在家庭伦理、历史古今范围,偏重于人和为”、人情为美的美善评价,而在咏景、咏物,这一类女诗人描写内在世界、身体病痛与情绪,则以“诗格”评价。而这评准理想的根源,除了家庭伦常解释系统之外,也关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稳定性;是故,从诗教建立一个稳健家庭网络,成为国家发展的基石,这正是《清诗别裁集》闺阁诗的编选取向。
沈德潜在编选男性与女性诗选时,虽都以温柔敦厚作为准则,亦不取吟风弄月之词,但却清楚可见男性诗选显现大量的人际往来诗作,十分社会化,而女性化为母性,“家庭”味十足。除了男性诗选的温柔敦厚典范,尚待讨论之外,我们不禁也思考着,女性编选者在看待温柔敦厚,所建构出的行为、言语典范是否相异?希冀日后能完成这些讨论,以诗选本之实践,建构出温柔敦厚的世界。
*本文曾在政治大学中文系主办的 “中国古典文艺思潮研读会”(简称“百年论学”)第91次研读会上(2013年10月12日)进行过讨论。特此感谢讨论人曾守仁教授以及在座师长的建议与修正。
注释:
[1] 参见俞志慧:《君子儒与诗教——先秦儒家文学思想考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8~12页。“君子儒”语出《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君子儒”是指具有强烈的政教现实关怀,注重德性,他们非以艺术创作的态度来传习六艺,而是实践道德,落实了礼。
[2] 参见(汉)郑元注,(唐)孔颖达疏,(清)阮元校勘:《十三经注疏·礼记·经解》卷十五,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845页。《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孔颖达《正义》解释温柔敦厚:“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孔颖达又解释“温柔敦厚而不愚”,“此一经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也。故云:深于诗者也”。
[3] 参见(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凡例》,台北:广文书局,1970年,第1页。以下引文出自《清诗别裁集》者,俱不另行出注。
[4] 参见胡幼峰:《沈德潜诗论探研》,台北:学海出版社,1986年,第31页。吴宏一:《清代诗学初探》,台北:台湾学生书局,修订本,1986年,第200页。胡幼峰先生认为沈德潜的诗学主张即是“倡诗教、明诗道;孔门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以及兴、观、群、怨的社教作用”。吴宏一先生则指出沈德潜“是以温柔敦厚的诗教,来阐扬载道的观念”。
[5]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全明诗话》,第3册,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第1888页。
[6] 参见《礼记·乐记》。“格调”与“诗教”的相结合,自有传统,远溯于“诗乐合一”的乐教观念。
[7] 参见吴宏一:《清代诗学初探》,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第199页。
[8] 参见余欣娟:《明代“诗以声为用”观念研究》,台北:花木兰出版社,2011年。沈德潜重视格调与诗教,在《说诗晬语》曾言“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云: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真得读诗趣味”。这是重视“声调”的“意义”,结合了“美感”与“情性”。
[9] 相关讨论参见吴宏一:《清代诗学初探》,台北:台湾学生书局,修订本,1986年。胡幼峰:《沈德潜诗论探研》,台北:学海,1986年。陈岸峰:《沈德潜诗学研究》,济南:齐鲁诗社,2011年。贺严:《清代唐诗选本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王炜:《清诗别裁集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10] 《明诗别裁集》与《唐诗别裁集》的选编、成书时间参见胡幼峰:《沈德潜诗论探研》,台北:学海出版社,1986年,第22~24页。其余见(清)沈德潜、周准编:《明诗别裁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3页。(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序》,台北:广文书局,1970年,第4页。这三本诗选集当中,沈德潜、周准所编的《明诗别裁集》选于雍正三年,成于十二年,乾隆四年刊行。其序言表明这本选除了诗教目的之外,并要显现“明诗盛衰升降”,认为在谢榛之后,正声渐远,公安、竟陵派盛起,诗教衰而国祚亦为之移,可见其表列以年次时间顺序排列,蕴藏了明代诗学由兴而盛、由盛而衰的概况。而《唐诗别裁集》虽最早选编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但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又有增订,沈德潜崇尚唐诗,因此其选诗以“体”分目,有助于学诗,其序言载明作诗“先审宗指,继论体裁,继论音节,论神韵而依归于中正和平”,因此选诗目的亦以诗教为依归,并显现唐诗各时期之风格变化以及诗体特色。
[11] 据胡文楷考证,清代女诗人三千五百余家,转引自钟慧玲:《清代女诗人研究》,台北:里仁书局,2000年。清代女诗人杰出表现以及结社盛况参见钟慧玲:《清代女诗人研究》以及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此盛况是受到晚明心学的启迪以及清代文人鼓励,且结社从师,如熟知的蕉园七子、随园女弟子、清溪吟社、吴中七子等,闺阁诗话也相当可观,参见沈善宝《名媛诗话》、施淑仪《国朝闺阁诗人征略》、陈芸《小黛轩论诗诗》等。
[12] 参见胡幼峰:《沈德潜诗论探研》,台北:学海出版社,1986年,第23~24页。又见沈德潜年谱记载、沈德潜《清史》本传。《清诗别裁集》选自乾隆十九年至二十二年,历经三次刊本,今见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刊本较完备。乾隆二十五年因校对欠精、刻本伪字太多,而重刊;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以选录钱谦益、钱名世诗有违名教,又直称慎郡王名讳,而命书房大臣删修重刻,并在序中评斥此事。
[13] 对照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教忠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沈德潜尔后的钦定版,剔除了徐灿《送方太夫人西还》,方维仪《死别离》《旅夜闻寇》,方琬《戊子避乱舟中寄弟》,范淑钟《送夫子之鸠江》,周志蕙《柳》,马士骐《齐云楼》,袁九嬺《秋日楼居》,孔传莲《寄夫子宜川》,姚世鉴《春感》,陈奇芳《梅影》,周巽《题海昌女史李是庵水墨牡丹》,许权《梦天》,汪璀《从苕返德清》《怀舍弟都中》。此版本差异与沈德潜“温柔敦厚”观念之间的关联,留待他文再论。文中所引用诗作,若有版本之异同、校正,另在注释载明。
[14] 吴士鉴、刘承干:《晋书斠注·列女传·韦逞母宋氏》,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
[15] 钟慧玲:《清代女诗人研究》,台北:里仁书局,2000年,第124页。
[16] 数据参见哈佛燕京图书馆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http://digital.library.mcgill.ca/mingqing/chinese/index.htm。(2013年9月2日)以及雷瑨、雷瑊辑:《闺秀诗话》,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004页、第1026页、第1260页。陈芸:《小黛轩论诗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534页、第1595页、第1616页。闺阁诗收有六十六位女诗人,未载明婚姻关系者,有钱凤纶、吴氏、倪仁吉、张学典、周淑媛、候承恩、许孟昭、许楚畹。经查证,钱凤纶,贡生黄式序室;张学典,吴县杨易亭室;倪仁吉,义乌吴贡生之葵室。吴氏桐城人,号栖梧阁主人,年二十五而寡。许楚畹归沈明经开懋。故,仅许孟昭、周淑媛、侯承恩、张学典四人小传,未载夫名,不知是否有归。
[17] [美]彼得·博格:《社会学导引》,黄树仁、刘雅灵译,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82年,第103~104页。
[18] 唐君毅:《中国之伦理心性论之形上学之涵义》,《哲学概论(下)》,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第359页、第362~363页。
[19] 从《昏义》至朱熹诠释《诗经》的策略与进路,参见陈志信:《理想世界的形塑与经典诠释的形式》,《汉学研究》2003年第1期,第289~294页。
[20] 梅家玲:《汉晋诗歌中“思妇文本”的形成及其相关问题》,钟慧玲主编:《女性主义与中国文学》,台北:里仁书局,1997年,第64页。
[21] “以德御才”以及“才德相成”的问题,参见刘咏聪:《中国传统才德观及清代前期女性才德论》,《德·才·色·权:论中国古代女性》,台北:麦田出版社,1998年,第202~210页。“以德御才”观念出自(清)王贞仪,“才德相成”观念出自(清)夏伊兰。
[22] 《蠹窗》转引自(清)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二,《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1册,第373页。
[23] 雷瑨、雷瑊辑:《闺秀诗话》卷五,《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035页。
[24] 广文版列“此妇德之统者”,他本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刊本则为“此妇德之纯者”,乾隆二十五年教忠堂本为“此妇德之纯者”。
[25] 颜昆阳:《用诗,是一种社会文化行为模式——建构中国诗用学初论》,《淡江中文学报》2008年第18期,第289~230页。
[26] 赠别类:吴琪《送别》,柴静仪《子用济有远行诗以贻之》《送顾启姬北上》,吴永和《赠外子玉苍北上》,徐昭华《送虞英嫂归诸暨》,朱柔则《送外之大梁》,顾英《初夏送夫子北上》,沈树荣《送别》,方京《送孟调大侄南遂》,周淑履《冬日送别表妹》。
[27] 思亲吊丧类:钱凤纶《哭伯兄》,柴静仪《秋分日忆子用济》,王慧《芝塘候潮因忆亡女》,朱柔则《方舟庐先姑墓感赋》,张学典《感亡姊旧居》,周淑媛《元日哭先大人》,侯承恩《丁酉三月葬亲吴郡贞山之麓泪余赋此》,倪瑞璇《忆母》,《樊大舅客金陵有诗吊方正学先生墓子次其韵》,林以宁《忆父禹都》,陈佩《哭程夫人》,吴巽《奉怀两大人》,宋凌云《忆父》。
[28] 教子类:柴静仪《与冢妇朱柔则》《勖用济》,徐氏《寄子诗》,张氏《示儿》,陈佩《示长媳杨珊珊》,张凌仙《岁暮感怀》。
[29] 仅有倪瑞璇《樊大舅客金陵有诗吊方正学先生墓子次其韵》一首,所吊对象非人伦之内。
[30] 清代女诗人的课训诗研究,参见钟慧玲:《期待、家族传承与自我呈现——清代女作家课训诗的探讨》,《东海中文学报》2003年第15期,第177~204页。
[31] 广文本首句原为“莫树燕云”,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教忠堂重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改为“吴树燕云断尺书”。
[32] 吴绡《咏古》,侯怀风《感昔》,吴氏《咏史》《右南齐》,吴永和《虞姬》,柴静仪《长信宫》,王慧《禹陵》,孙淑《五日吊古》,倪瑞璇《过凌城庙谒股戴二公忠义冢》《阅明史马士英传》《金陵怀古》,蔡琬《辰龙关》《关锁岭》《江西坡》《九峯寺》,毛秀惠《钱塘怀古》,汪瑶《寒山》。
[33] 黄俊杰:《中国古代儒家历史思维的方法及其运用》,《中国文哲研究集刊》1993年第3期,第365页。
[34] (清)倪瑞璇《过凌城庙谒古戴二公忠义冢》诗序自言写此诗是“深惜其事之未传”。(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三十一,台北:广文书局,1970年,第865页。诗与史的互证、互补,自有传统,明清代也多所讨论,详见张晖:《诗史》,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7年。
[35] [日]中村元:《中国人之思维方法》(修订版),徐复观译,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第27页。
[36] “平原君斩笑躄者美人头”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37] (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三十一,台北:广文书局,1970年,第850页。
[38] 参见(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三十一,台北:广文书局,1970年,第847页。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50页。
[39] (清)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50页。
[40] (清)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一,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2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719页。(清)施淑仪云:“明末流寇未至山东,著父之死,实在崇祯十五年,正清太宗统兵入寇时也。著实与满洲兵战,选诗者以流贼书之,误。”
[41] 广文本为“已怜装闲静”,他本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刊本为“已怜装阁静”,乾隆二十五年教忠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亦为“已怜装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