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春130024)
我们认为,可以314 年带方郡侨置于辽西为界,划分朝鲜半岛(以下简称“半岛”)历史的上古与中古时期。整体来看,上古时期的半岛具有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人类在半岛的居住与开发较早,同时外来移民始终存在。
从考古发现来看,早在旧石器时代,半岛就有人类居住并繁衍,相关的古人类遗址主要有:朝鲜平壤市祥原郡黑隅里遗址、咸镜北道先锋郡屈浦里“屈浦文化”第一层及韩国忠清南道公州郡长坡面石壮里遗址等。据日本学者加滕晋平、我国古生物学家裴文中等研究,日本旧石器时代文化和我国周口店文化在许多方面有共同之处,原因在于,人类是从较低纬度向高纬度移动的,而地质时代第四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日本列岛同中国大陆是连接在一起的,许多动物通过当时尚未变成海洋的黄海、东海以及朝鲜海峡等处来到了日本。我国学者朴真奭进而推论,由于旧石器时代中国和日本的原始人类已有关联,故而地处两国中间、且与中国大陆山水相连的半岛,其原始人类当与中国的原始人类有更为密切的联系。可见,自古人类时代开始,东亚地区各地理单元之间就不是孤立存在的。也正因如此,半岛不仅有土著人口,同时亦有大量外来移民,对此,文献有丰富的记载。上古时代,规模较大的迁自半岛之外的移民有:箕子自周东走至半岛所带领之族众;卫满率众自燕国出塞至半岛西北之秦故空地下障建国,在建国后大量招诱的“燕齐赵亡命”之民;乐浪等郡县设置之后,大批来自中原的移民。在上古时代半岛的开发中,来自中原的移民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第二,势力分散,既未出现一体的政治格局,也没有彼此认同的“正统”。
上古时期,半岛上散布着少昊之国、羲和之国、古之辰国、箕氏朝鲜、卫氏朝鲜、真番、临屯、伽耶等政治势力,同时亦有嵎夷、良夷、弁韩、马韩、辰韩等民族聚落。另外,中原王朝还设置有乐浪、玄菟、真番、临屯等郡县。其中,有的存在时间较长,比如箕氏朝鲜存国近千年(前1045—前195年),乐浪等郡县的设置时间历时四个世纪有余(前108—314 年);有的历时较短,比如卫氏朝鲜(前195—前108 年),真番、临屯等与卫氏朝鲜毗邻的小“国”,存国时间则更短。
整体而言,半岛上古时代诸势力之间的关系,有三点值得关注。一是,除卫氏朝鲜曾经作为“外臣”,依恃汉朝“兵威财物”的支持,不断“侵降”其旁边的小邑落,在短时间内使真番、临屯等小国“服属”之外,其他各势力彼此之间没有依附关系,相对而言各自独立。二是,各势力基本上是聚族而居,即每一势力集团基本是聚合同一个族群而形成的。由于上古时代,半岛上民族较多,且各自为政,平行发展,所以没有任何一支势力的视野达于半岛整体,同时也没有任何一支势力的自我认知中有“正统”意识。近两千年间,诸势力集团在半岛上各守一方,鲜有出于领土目的的征伐,夷彼国,拓我疆。三是,半岛诸势力的统治阶层很清楚并主动维护彼时的“天下秩序”。比如《魏略》载,箕子后代“朝鲜侯”面对燕国欲“自尊为王”的僭越行为,欲“兴兵击燕,以尊周室”。在礼崩乐坏的情形之下,箕氏朝鲜之主,不仅仍然自命为“侯”,恪守臣职,同时欲捍卫宗周以“尊”之,表明箕子及其后代自接受周“封”之后,始终将自己视为以中原天子为中心的天下秩序中的一员。而卫氏朝鲜自建国之初便与辽东太守相约,成为汉的“外臣”,虽然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强大,并在半岛北部形成了一个次一级的藩属圈,然而其并不否认自己汉“臣”的地位。故而当汉武帝谯谕其“未尝入见”等有违外臣之约的行为时,派裨王礼送使臣至界;当汉出兵伐其桀骜时,顿首称“臣”。另外,偏居半岛南部、西部的真番、临屯等小国皆曾“上书天子”,主动行臣子之礼。可见,彼时半岛各势力集团大体上是视中原天子为共主的;终上古时期,各势力分居散处于半岛之上,并无具有凝聚力的政治势力。
第三,存在南部与北部两个比较明显的古史体系。
半岛在上古时期,散布着多支政治势力抑或族群,但南北之间经济、文化等情况皆存在较大的差异,可以分为两个系统。北部系统以今大同江流域为中心,其基本的历史轨迹是:东北地区曾活动着古肃慎的一小部分,西北地区曾活动着古北发的一小部分。后者在商末周初,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良夷。其分布区大致为后来汉四郡中乐浪郡的辖区,北以今清川江为界,与“辽东之貊”为邻。前11 世纪,箕子率殷遗民来到大同江流域,并与良夷相融合,成为“朝鲜蛮夷”。前195 年,燕人卫满率众“出塞”,奔至半岛,并取代箕氏再建朝鲜。前128 年,汉武帝在半岛东北部“试点”设立苍海郡,二十年后出兵灭亡卫氏朝鲜,设置乐浪等四郡。313—314 年,兴起并发展于中国东北浑江流域的高句丽政权,迫使乐浪、带方二郡侨置于辽西,高句丽势力渐移于大同江中心流域。南部系统以今汉江流域为中心,基本的历史轨迹为:约在战国末、西汉初,汉江以南地区出现了“三韩”——马韩最大,分布于半岛的西南部;辰韩分布于半岛东南;弁韩则分布于今洛东江的下游一带,位于半岛南部,夹在马韩、辰韩之间。前1 世纪,朴氏在辰韩建立新罗,温祚在马韩建立百济,首露在弁韩建立伽耶。南北两个系统在上古时代基本上是平行发展的。
第四,民族构成多元,各民族有相对固定的居住地,彼此之间没有核心认同。
与今天的半岛由单一民族构成的情况不同,上古时期的半岛生活栖息着多支民族,主要有肃慎、良夷、朝鲜蛮夷、真番、临屯、韩、汉、沃沮、东秽、高句丽、夫余等。其中,良夷即“乐浪夷”,是生活在大同江中下游流域的古代民族。关于这一古族的源流,学界说法不一,其中主要有秽说、貊说、秽貊说、莱夷说等。笔者认为,良夷应是由当地居民与迁徙而来的东夷族融合而成的古族。在铁器时代之前,肃慎族居住地的南界曾达到半岛东北部。其后,秽人东迁,在半岛上分作两支,一支同肃慎人融合而形成沃沮族;另一支继续南走,在今江原南北道地区与本地人融合而形成了东秽族。沃沮及东秽是半岛进入铁器时代以后的重要民族。约在战国末到西汉初,在`汉江以南地区出现了“三韩”。铁器时代以后,在今朝鲜黄海南北道地区形成了真番族,它的北部以今慈悲岭为界与古朝鲜为邻(当然,中外学界皆有真番在古朝鲜北部的说法,甚至有人将其置于今黑龙江宁安一带)。各民族在半岛有交流与融合的情况,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各自发展,并分别形成势力集团。汉武帝灭卫氏朝鲜所设四郡的名称及辖区,就体现了这一特点。吕思勉曾指出,“汉郡县故以种落名”;汉四郡各自的辖区,基本上即是良夷(乐浪)、沃沮(玄菟)、真番、东秽(临屯)诸族的居住区域。各民族在半岛上长期各安其地,一方面体现了各势力之间的均衡;另一方面则表明没有形成一个核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亦未有核心认同。反而是在传统的历史积淀及与中原的交往中,对汉民族与汉文化有强烈的认同,所以当乐浪等四郡设置之后,中原王朝对半岛北部进行直辖,汉人大批移民而至的时候,没有遭到半岛土著民族的排异,而是彼此迅速融合,并且在之后的四个世纪之中,进一步同化了半岛北部各民族。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高句丽政权在将乐浪、带方二郡排挤出半岛、侨置于辽西之后,并未对这一区域进行直接治理,而是用一个世纪的时间令其自主发展,这既体现了高句丽人的智慧,更表明了半岛北部汉人势力的强大。在用时间淡化了强烈的郡县文明的痕迹之后,高句丽方于427 年将都城从国内(今吉林集安)迁至平壤。不过,半岛南方的韩人,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
第五,中原王朝地方统治体制的变化,在半岛北部有具体的体现。
箕子因“不忍周之释”出走半岛之后,周武王封其为“侯”(其在商代为子爵)。在周天子的视域中,箕子与其他异姓诸侯并无二致,且对其更为体恤,许其可以“不臣”,而箕子并未恃宠而骄,直至战国时,箕子的继承人仍然自称为“朝鲜侯”。卫满取代箕氏建立朝鲜之后,与汉“约”为“外臣”,同时代的汉之外臣尚有匈奴等。至汉武帝时,逐渐将周边蛮夷之地内化为郡县,前128—前126 年,作为“试点”,在东秽、东沃沮及北沃沮地区设置了苍海郡;前112 年,在南越之地设置了九郡。在积累了相应的经验之后,于前109 年,水陆并进,出兵攻打违反外臣之约的卫氏朝鲜,次年灭之,并在其故地设置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即“汉四郡”。四郡的设置,完全同步于汉武帝对其他边疆地区整合的进程,也完成了半岛由“外臣”制向郡县制的过渡。
除上述五点外,在上古时期的半岛,北部文化明显比南部先进。这主要是由于半岛北部与中原王朝关系密切,尤其是郡县时代,其与中原文明是融为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