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鹏 程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100871)
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是启蒙运动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中国对洛克思想的介绍主要发生在1949 年新中国成立之后,而对洛克思想的研究则是在改革开放后。至于洛克曾加入现代共济会成立以前的古代共济会所成为共济会员[1],深度卷入光荣革命前后的英国现实政治的历史则不为人知。中国学界对洛克思想的理解,仍停留在对洛克思想的文本所给出的普遍主义的解释上,鲜见深入文献层面及还原洛克思想所处语境的有关研究。
新中国成立前,洛克著作已有少量译出,如1937 年傅任敢所译的《教育漫话》。晚清和民国时期,中国政治思想的主要争论焦点在君主立宪制或共和制、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道路的选择上,由于政治形势紧迫,具有浓厚贵族色彩的洛克思想并不引人注目。
新中国成立后,从1953 年开始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在马恩原著中,多处提及洛克。1959 年和1964 年,商务印书馆分别翻译出版了洛克的《人类理解论》(关文运译)及《政府论(下)》(叶启芳、瞿菊农译),但对这些著作的研究当时并未展开。洛克思想的中文研究论文现有200 多篇,其中只有不到10 篇是1979 年以前发表的。可见,对洛克思想的研究是改革开放后的事情。
当前,中国学界对洛克思想的研究聚焦在三个方面:一是政府理论,包括政府前提理论和政府组织理论。政府前提理论是指在自然理论(自然状态、自然法、自然权利)和自由理论(自由观、个人权利、政治自由等)的前提下,通过所谓社会契约论、同意理论等,推导出抽象的政府起源学说;政府组织理论包括有限政府、分权理论和政府作用等。二是认识论,包括感觉论、经验主义、语言学思想等。三是教育理论,包括教育前提理论,以及针对德智体教育、不同人群教育等的有关思想。可见,当前研究非常依赖于对洛克著作的翻译状况。
除了上述有关思想的内容外,洛克思想中很多重要领域的研究尚处空白。一方面,对文献学而言,在中文中,至今还没有较为完整的、相对权威的洛克全集翻译出版,由此也造成了在研究洛克思想时,出现了某种狭隘性的问题。某些洛克的译著虽附有洛克的小传,但至今没有专门洛克传记研究的出版。另一方面,对洛克的思想内容而言,若干重要领域的研究尚未开展,其中包括:法律思想方面,洛克是世界上第一部宪法《卡罗来纳基本宪法》的执笔人,他在宪法学和其他法律理论上持何立场未予厘清;经济思想方面,洛克著有货币价值方面的著作,且亲身参与英格兰银行这个世界第一家中央银行的运作,其思想和活动对金融资本主义的影响如何未予厘清;哲学方面,洛克曾于1695 年出版了《基督教的合理性》(The Reasonableness of Christianity),作为清教徒的洛克坚决反对无神论,洛克的存在论的立场对其思想体系的影响如何亦未予厘清,其立场是洛克全部思想的基础。此外,对洛克本人的政治实践及其在历史上重大事件中所发挥的作用,更是缺乏深入研究。
近两年,笔者对英美共济会的核心组织展开了较为系统的研究。在共济会文献中,记载了一封洛克加入古代共济会所的重要信件,显示了洛克与这个跨国秘密社团之间存在隐秘的联系,也表明了洛克深度涉入英国的现实政治。
这封信件是1696 年5 月6 日,由洛克寄给第八代潘布罗克伯爵托马斯·赫伯特(Thomas Herbert,8th Earl of Pembroke,1656—1733)的。信中提到,由于洛克能够熟读古英文,赫伯特期望他就亨利六世(Henry VI,1421—1471)的一份古代共济会手稿进行解读。这份手稿当时存在于牛津大学的博德莱安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2]。
托马斯·赫伯特曾于1689—1690 年担任英国皇家学会第八任主席,洛克则是皇家学会研究员。洛克在1690 年出版的《人类理解论》就是献给赫伯特的。与洛克通信时,赫伯特正担任掌玺大臣(Lord Privy Seal),该职位是枢密院中排名第五的国务大臣。1699—1708 年,赫伯特先后两次担任英国枢密院议长(Lord President of the Council),任职长达7 年多之久,该职位当时相当于英国首相。洛克的庇护人沙夫茨伯里伯爵曾于1679 年也担任过该职位。
洛克回复给托马斯·赫伯特的信件译文如下:
阁下:
在科林斯先生的协助下,我终于拿到了您在博德莱安图书馆曾经很惊奇地看到的那份手稿的副本;而且遵听阁下旨意,我已经将它随此信寄给了您。在手稿副本上的绝大部分注释,都是为了让我的女主人玛莎能够阅读它,是我昨天才添加上去的。玛莎对石匠兄弟会(Masonry)非常感兴趣,以至于她说自己非常期望成为男人,这样她就能加入到这个兄弟会了。
该手稿本身是个抄本,而它至少也应该是160 多年前的了;然而(您从其标题就能看出来),手稿本身仍只是某个还要更早100多年的原件的抄本;从手稿可以看出来,其原件为国王亨利六世的亲笔。他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写下这个,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它看起来似乎是对石匠兄弟会中某人的一场询问(或许是在国王面前直接进行)。如手稿所言,当他成年以后,他自己就加入了石匠兄弟会;此后就停止了以前对石匠们的迫害;但我要说,不能因我对事情的说明而影响您的判断。
我不知道这份旧手稿会怎样影响您的观点;不可否认,这份手稿已经引起了我的很大兴趣,乃至于我想要加入这个兄弟会,我已经决定在下次去伦敦时就加入(如果我被允许的话)。我很快就过来。
您最忠顺和谦仰的仆人
约翰·洛克
1696 年5 月6 日
这封涉及洛克和共济会关系的重要信件英文原文如下:
My Lord,
6th May,1696.
I have at length,by the help of Mr. Collins,procured a copy of that M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which yon were so curious to see;and,in obedience to your Lordship’s commands,I herewith send it to yon. Most of the notes annexed to it are what I made yesterday for the reading of my Lady Masham,who is become so fond of Masonry as to say,that she now more than ever wishes herself a man,that she might be capable of admission into the Fraternity.
The MS. of which this is a copy,appears to be about 160 years old;yet (as your Lordship will observe by the title,)it is itself a copy of one yet more ancient by about 100 years;for the original is said to be the hand -writing of K. Henry VI. Where that prince had it is at present an uncertainty;but it seems to be an examination (taken perhaps before the king)of someone of the brotherhood of Masons;among whom he entered himself,as it is said,when he came out of his minority,and thenceforth put a stop to a persecution that had been raised against them;but I must not detain your Lordship longer by my preface from the thing itself.
I know not what effect the sight of this old paper may have upon your Lordship;but for my own part I cannot deny,that it has so much raised my curiosity,as to induce me to enter myself into the Fraternity,which I am determined to do (if I may be admitted)the next time I go to London,and that will be shortly.
My lord,
Your Lordship's most obedient,and most humble servant,
John Locke[3]287
上述信件透露出很多重要信息,其中三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是就洛克与赫伯特的信任关系而言,洛克是受赫伯特的委托来翻译这篇以古英文写成的有关石匠组织的文献的。为了弄清楚这份文献的内容,赫伯特直接或间接地告知了洛克,在伦敦确实存在着一个现实的石匠兄弟会组织,他本人即是该组织成员。洛克曾跟随沙夫茨伯里伯爵参与诸多重大事件,但他本人之前并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该组织在光荣革命后的第七年才向洛克透露了其存在,可见隐秘程度。二是就洛克与赫伯特的通讯方式而言,在有关洛克的历史文献中,并没有看到赫伯特写给洛克的信,而只有洛克的这封回信。这说明,赫伯特极有可能是通过其他方式通知并委托洛克来翻译此篇文献,这显示出赫伯特对待这件事情非常谨慎。虽然他对洛克给予信任,但并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此事并给别人留下把柄,可见该事在当时具有很强的敏感性。三是就洛克和该石匠兄弟会组织的关系而言,洛克在看过该手稿的原始抄件后,立刻明白了赫伯特这样一位重量级政治家研究石匠兄弟会这样组织的目的。即新教贵族们已经准备与平民以兄弟相称并在该组织中建立起彼此相互平等的关系,洛克对这样的组织可以起到怎样的政治社会作用十分清楚。赫伯特向洛克表明了该组织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暗示洛克具备加入该组织的资格。洛克知道加入这个组织需要申请和批准后,积极地表达了期望加入该组织的意愿,并约定了下次去伦敦加入该组织的时间。
有关洛克加入这个组织的情况,共济会研究专家乔治·奥立弗曾写道:“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在他提出入会申请前即对所设想的石匠会团持有赞赏的观点,一定在他入会(his initiation)后得到了充分的证明。”[3]306
该重要信件最早刊登于1753 年英国的《绅士杂志与历史纪年(The Gentleman's Magazine,and Historical Chronicle)》第23 卷。该刊为世界上第一个使用“Magazine”(杂志)一词的刊物,是18 世纪英国的重要刊物之一。可以说,该信是在公开刊物上被刊登出来的。该信上方的编者注写道:“这是一份小册子的复本,该册有折页12 页,1748年印刷于德国法兰克福,其题目为:著名的约翰·洛克先生关于共济会的一封信,是在一位过世兄弟的书桌或写字台里发现的。”[4]
在《绅士杂志与历史纪年》杂志上发表的这封信,有六个方面的特征:一是该信所依据的折页原件是1748 年在德国法兰克福印刷的,而不是在法兰克福出版的。二是该信件是以折页形式印刷,不是剪裁后装订的书册。从折页情况看,很明显是先对折、然后再进行三折形成的,这样两面正好12 页。三是在刊印此信件时,信件前对收信人进行了省略,写做“Rt Hon *** Earl of ****”,即某伯爵的意思;信件内的“Mr. Collins”也写为“Mr. C - - - -ns”,收件人和信中人名都进行了隐藏。四是亨利六世古英文体对话手稿原文和洛克的注释翻译,是置放在本文引用信件第2 和第3 段之间的,而不是作为附件放在信件之后。五是该信件很可能是共济会内部使用的,因未出版在公开出版物找不到很正常。六是从该杂志称呼该印刷件的所有人为“过世兄弟”,可以判断《绅士杂志与历史纪年》的举办人很可能也是共济会员,由于这位“过世兄弟”拿到的是内部印刷品而非原件,显示其很可能是较高级别的共济会员,但不是最高级别的共济会员。
有关该信件的印刷过程及其原件存放何处,该杂志未加说明。1754 年的《苏格兰人杂志》(The Scots Magazine)第16 卷[5]原文转载了《绅士杂志与历史纪年》的这封信。并于同年,在伦敦共济会员乔纳森·斯科特(Jonathan Scott)编撰的《共济会员手册和历史》中也包括了这封信,不过它是被作为对英国科学家罗伯特·皮劳特(Robert Plot,1640—1696)一篇有关共济会的著作所做的说明而被引用的,两处隐去的名字则被写成“Rt. Hon. THOMAS Earl of Pembroke”(即潘布罗克伯爵托马斯)和“Mr. Collins”(即科林斯先生)[6]。然而,该书作者未说明其信件内容是从《绅士杂志与历史纪年》转载的,还是从其他渠道看到了原件。
此后,这封信件出现在数十部共济会文献中,包括各类共济会法律书、共济会图书馆书以及共济会史等。不过,这些书籍经常都把洛克信件的三个段落放在一起,而把有关亨利六世的手稿文献及洛克的注释作为附件放在信件后面加以编撰出版。笔者在英美文献中,没有看到考证该信为伪作的有关文献,近年来,对于共济会进行学术研究的著作仍在引用该信。
从该印刷信件所处的历史背景看,那份折页是在法兰克福印刷的,可见,当时德国的政治气氛并不是反共济会的。德国国王弗雷德里克二世(Frederick II ,1712—1768,又称Frederick the Great,也译为腓特烈大帝)于1740 年即位,他于1738 年加入共济会,对伏尔泰等启蒙运动思想家推崇备至。那时,美国独立和法国大革命还没发生,共济会在这些国家中还处在受抑制状态。为将洛克编造成古代共济会员,不惜以古英文形式编造亨利六世时期具有相当篇幅的手稿文献,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洛克在青年时期就进入英国近千年来最好的中学威斯敏斯特学校(Westminster School),随后进入牛津大学学习神学。他青年时期的庇护人亚历山大·波普海姆(Alexander Popham,1605 -1669)与英国著名的贵族家族西摩家族(Seymour Family)结有姻亲关系,使洛克在青年时期迅速地接近英国政治中心。在英国皇家学会成立前,洛克积极参与其前身数个团体的活动。后来,洛克成为第一代沙夫茨伯里伯爵安东尼·阿什利·库柏(Anthony Ashley Cooper,1st Earl of Shaftesbury,1621—1683)的门人,不仅参与起草了世界第一部宪法《卡罗来纳基本宪法》(Fundamental Constitutions of Carolina),而且亲身参加了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光荣革命后,洛克曾在英国政府重要部门工作,与主导英国内阁的辉格小集团(Whig Junto)的数位核心成员保持着密切关系,这个辉格小集团正是现代政党辉格党的源头。
洛克本人坚决反对无神论,期望成立“将各教派同一于一个兼容并包的广大教会”[7],这不仅与共济会的“最高存在”信仰相一致,而且与共济会的组织方式也高度一致。有关洛克加入古代共济会所的这封信件,开辟了一个观察和理解西方意识形态的新视角。在西方政治思想文本的背后,隐藏着更加令人惊异和复杂的历史。洛克与共济会的关系表明,洛克本人不仅是一位政治思想家,更是一位政治家。在进行西方政治思想研究的过程中,除了翻译原著外,还要了解文献基础、掌握作者的政治实践以及他们与所处时代的联系,这也是解读有关文本的重要前提。
[1] 高鹏程.共济会核心组织:暗黑矩阵[M]. 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5 -7.
[2] Samuel Cole.The Freemasons'Library and General Ahiman Rezon[M]. Baltimore:Printed and Published by Benjiamin Edes,1817:8 -12.
[3] George Oliver.Masonic Library:The Antiquities of Freemasonry[M].Philadelphia:Published Monthly,By Leon Hyneman,No.83 Dock Street,1854.
[4] Sylvanus Urban. The Gentleman's Magazine,and Historical Chronicle[M].St John’s Gate Volume XXIII,London:Printed for Edward Cave,1753:417 -420.
[5] W. Sands,A. Murray,and Cockhran.The Scots Magazine[Z].Edinburgh:printed,volume 16,1754:612.
[6] Jonathan Scott. The Pocket Companion and History of Free- masons[M]. London:Printed for J. Scott,at the Black-Swan,in Duke Lane,near West -Smithfield;and Sold by R. Baldwin,at the Rose in Fater-Noster-Row,1754:218.
[7] [英]阿龙.约翰·洛克[M].陈恢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