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性的缺失:“抒情传统”背后的浪漫主义美学反思

2015-03-24 07:16北京苏岩
名作欣赏 2015年16期
关键词:阿伦特抒情诗公共性

北京 苏岩

潜思探微

公共性的缺失:“抒情传统”背后的浪漫主义美学反思

北京 苏岩

无论是陈世骧笔下的“抒情传统”,还是高友工笔下的“抒情美典”,其本质都在于关注主体情感经验的传达和形式美感(音乐性)。以主体情感的自由抒发和表达来定义文学,实际上是西方浪漫主义运动以来的审美观念。而浪漫主义诗学在用审美现代性来弥补甚至抵抗启蒙现代性的过程中,过度地发挥了康德美学中的主体性维度,从而忽视了康德美学的政治哲学维度,忽视了审美自律背后所蕴藏的公共性关怀及其政治潜能。

抒情传统 主体情感 公共性 政治潜能

博士论坛·第十四辑: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 话题发起人:赵勇

自从哈贝马斯、阿伦特、桑内特等学者开启了公共性或公共领域的思考之后,公共性便成为政治哲学、文化研究、文化诗学、文学理论以及知识分子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依笔者理解,文学公共性是文学公共领域与政治公共领域互动的产物,主要是指文学活动的成果进入到公共领域所形成的公共话题(舆论)。此种话题具有介入性、干预性、批判性和明显的政治诉求,并能引发公众的广泛共鸣和参与意识。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自从陈世骧、高友工提出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以来,这一论述越来越为海内外的中国文学研究者所接受。究其原因,一方面,在许多学者看来,“抒情传统”代表了中国文学特质,故而可以成为超越现有的文学史书写框架,成就一种新的文学史书写可能;另一方面,“抒情传统”由于其鲜明的“中国特色”也多少缓解了中国文学研究者在面对西方理论时的焦虑。但是当我们细细检审这样一种貌似非常中国化的理论建构时,会发现它其实并不存在纯正的中国传统的文论源头,而是一套浪漫主义美学的理论移植。这套根源于康德美学的现代美学建构作为现代性话语的一部分,本身就隐藏着很多现代性症候,因为浪漫主义对康德美学的重构乃是以消解其中的公共性和政治潜能为代价的。本文试图通过追溯“抒情传统”背后的理论基础,来反思公共性为何会在抒情传统的理论建构过程中缺席。

自从民国时期以来,关于中国文学“主情”特征的论述并不鲜见,朱光潜、郑振铎、郭绍虞、闻一多等民国学人都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但彼时学界并没有“抒情传统”这种提法,这种说法要一直等到20世纪70年代才出现。1971年,陈世骧以“论中国抒情传统”为题在美国亚洲研究协会年会的比较文学小组致开幕词,“抒情传统”之说在海外和港台的中国文学研究界迅速传播,得到了诸多学者的认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此说势力所及,渐由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延伸至现当代文学研究,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不可小觑的“传统”。陈世骧此文遂被视为构建“抒情传统”的“宣言”:

与欧洲文学传统——我称之为史诗的及戏剧的传统——并列时,中国的抒情传统卓然显现。我们可以证之于文学创作以至批评著述之中。标志着希腊文学初始盛况的伟大的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喜剧,是令人惊叹的;然而同样令人惊异的是,与希腊自公元前10世纪左右同时开展的中国文学创作,虽然毫不逊色,却没有类似史诗的作品。这以后大约两千年里,中国文学的荣耀别有所在,在其抒情诗。①

陈世骧在“宣言”中直陈,与以《荷马史诗》为源头的欧洲文学传统相较而言,以《诗经》为开端的中国文学的特色卓然显现为一种“抒情传统”,而与西方文学的“戏剧传统”恰好形成对比。这样一种说法多少缓解了中国文学在面对“西方理论” 时的尴尬,同时也使很多中国文学研究者看到了将中国文学研究从中解放出来的希望。吕正惠就说自己之所以接受抒情传统的说法,即是因为从中找到了“自己的论述方式”②。从字面来看,“抒情”作为一种“中国传统”,自然可以接续传统思想中种种“有情论”或者“主情论”,但是这里的关键问题恰恰是“抒情传统”中的“抒情”与传统思想中的“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弄明白什么是所谓的“抒情传统”。对于这一问题,陈世骧在其作为“宣言”的《论中国的抒情传统》一文中如是说:

歌——或曰言词乐章所具备的形式结构以及在内容或者意向上表现出来的主体性和自抒胸臆,是定义抒情诗的两大基本要素。《诗经》和《楚辞》,作为中国文学传统的源头,把这两项要素结合起来,只是两要素之主从位置或有差异。

中国古代的批评或审美关怀不只在于抒情诗,在于其内在的音乐性,其情感流露,或公或私之自抒胸臆的主体性。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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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音乐性与主体情感的抒发是陈世骧定义抒情诗的两个最重要的要素。后者是抒情传统论述最关键的着力点,指的是抒情诗乃是作者个体情感的表现。主体内心情感构成了抒情诗的内容,这一内容又通过独特的表现形式呈现出来,而这一表现内容的形式恰恰就是一种独特的语言表达形式,例如复沓、反复等。另一位“抒情传统”的代言人高友工也表示“抒情美典”乃是“以自我现时的经验为创作品的本体或内容,因此它的目的是保存此一经验。而保存的方法是‘内化’与‘象意’”。主体情感的抒发是“抒情”的本质所在,“抒情传统”论者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有一个抒情主体存在。

然而,究竟古代的“抒情”是否就是这里所谓的“主体经验”呢?龚鹏程撰文指出,在中国文论系统中,“情是感物而动的或攀缘外物而生的”,因此称之为“感情”或者“缘情”④。显然,中国传统中的“情”并非完全如抒情传统论者所说的那样,只是“自抒胸臆”而已。中国思想在谈到“情”的时候往往会与“性”联系在一起,“情”外有“性”,“性”是对“情”的节制和调节。按照中国古典思想的说法,如果没有与天道相连的“性”的制约,则“情”滥漫而无节,变成滥情、矫情。如同清代章学诚在提到文与情的关系时所说的那样:“论家喜论文情,不知文性实为元宰。”⑤也就是说,陈世骧等人笔下以“主体经验”为特征的“情”与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情”其实并不是一回事。纵观陈世骧、高友工等人对有关“抒情传统”的论述,反倒可以看到诸如“主体性”“符号”“指称”“表征”此类的西方理论术语,关键是以“主体经验”来界定的抒情实际上是西方浪漫主义对抒情的定义。⑥

在德国浪漫派那里,文学的本质就是“抒情”。在一份据说是谢林所作《德国唯心主义最早的系统纲领》的文献中,审美作品的至高追求就是创造出一种包含着绝对的精神自由的作品。赫尔德认为,艺术作品从根本上来说是作者情感的表白,作品自身就是一种情感交流的形式和纽带。而德国浪漫派的主将弗·施莱格尔也认为,一个真正理解美的人才能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人,“对于基本上能够理解美的人,从这个定理中得出结论:自我=自我”⑦。对于浪漫主义者而言,哲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从一切人工造物之外寻求绝对的精神自由,主体不仅要从国家和宗教迷信中解放出来,也要从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因此,查尔斯·泰勒将现代性定义为一种“审美”的现代性。艺术不再是模仿,不再是再现,而是自我的表现。通过这种表现,人一方面确证了自己、超越了现存的诸种事物,同时也确证了自身得以存在的依据。⑧“内在化”作为抒情诗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把个体隔绝开来,使其不受外界——政治、经济、宗教以及社会——的影响,从而将个体塑造为现代的主体。

在抒情传统的论述之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样一种自我认同的机制。从有关抒情传统的论述中所包含的审美主义的超验主体可以看出,“抒情传统”的特定政治面向即是要创造一个不承认任何外在法则的自主精神场域。虽然王德威极力标榜中国“抒情传统”致力于解构而非建构浪漫主义的主体,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说清楚中国的抒情传统如何解构了西方定义中的主体。⑨当他将抒情与革命、启蒙这样的现代性话语对举的时候,反倒更加印证了伊格尔顿对现代自律美学的判断:作为抒情传统理论基础的自律美学恰恰是“革命—启蒙”话语造成的一系列现代性冲突的想象性解决方案。⑩或许可以说,“抒情传统”论者实际上正是浪漫派的中国传人。而以研究浪漫主义著称的政治思想家以赛亚·伯林告诉我们,浪漫主义的审美主体认同机制实际上来自于康德:康德诉诸自由的道德哲学,为浪漫主义者肯定人的意志提供了前提。⑪不仅如此,浪漫主义借助于康德的自律美学开出了超脱于一切社会条件的“绝对的诗”,而且构造出了完全摆脱了社会性和政治性的“抒情诗人”。浪漫主义者在解读康德的自律美学时,将自律推到了极致,从而使得个体意志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威。这样一来,文学就成了至高的个体意志的表达,它与社会和政治从根本上来说乃是绝缘的。诗与美学的公共性在浪漫主义的抒情诗学中付之阙如。

这种对自律美学的浪漫主义解读没有看到,康德的自律美学乃是其自由人共同体建构计划中极为关键的一部分。康德审美自律乃是沟通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的桥梁。之所以要通过判断力来沟通两者,乃是因为在神义论已经取消的情况下,人只能面对自身并且通过自身来实现拯救。这一拯救的途径就是人的“自律性”。康德通过三大批判分别为人的知识、道德和感性生活立法,其目的就是为了塑造现代社会的合格主体。只有通过审美活动,人才能成为自由的,而只有自由的人才能够脱离不成熟状态,成为一个能够自由运用自己理智的人。⑫浪漫主义者并未看到——或者说故意遮蔽了康德美学的上述政治潜能,而汉娜·阿伦特恰恰从康德的自律美学中构造出了完整的康德政治哲学。阿伦特认为,现代性的典型特征乃是经验的日益主体化。由于这种经验的主体化,人日益将自己由话语和行动构成的公共空间中退回到对私人的关切之中。这种生活的极端私人化造成了责任和政治能力的缺失。阿伦特警告说,这种极端的自由主义很有可能会成为极权主义或者平庸之恶的土壤。⑬

为了拯救由于主体化造成的公共领域的蜕化,阿伦特认为应该重新回到康德政治哲学的起点——反思判断力上来。康德的反思判断力所要培养的是一种不同于实践理性和纯粹理性的特殊的政治能力,即人不仅能够从自己的立场上去看待事物,也能够从他人的立场上来看待事物的能力。美的“无概念的普遍性”和“无概念的必然性”这两个契机,意味着趣味判断与政治意见类似,判断者只有争取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同意才有希望达成这种普遍的一致性。阿伦特正确地指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讲到的人是复数的人,而非单数的个体,审美判断力针对的是一个共同体中的成员而言的。⑭康德所谓的趣味判断所具有普遍性不是人人皆可以下判断而不用负责任的普遍性,而是说我们必须为了他者而扬弃我们自身的主观条件。⑮

阿伦特的论述让我们看到了康德美学的政治潜能,即通过审美能力的培育使人能够具备在政治上捍卫公共领域的能力。康德最后祭出判断力批判的大旗,目的就是要沟通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之间的裂痕,使得人成为完整的人,只有这样一个既有求真意志和道德感,同时又具备捍卫公共领域的政治能力的完整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他所设想的未来的“世界公民”。从这个角度来看康德,我们会发现自律美学的背后关联的是整个共同体如何可能的问题,判断力批判所弥合的鸿沟正是建构真正的政治公共空间的必要条件。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汉娜·阿伦特才指出,艺术与政治的共同要素是他们都是属于公共领域的现象。艺术品与属于政治的言辞和行动一样,都需要一个能够让它们共同呈现和被观看的公共空间,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⑯

质言之,构成现代政制合法性基础的只能是基于“共通感”之上的公共领域建构,而在“抒情诗人”身上,人们感受到的将只是个体暂时的情感经验的表露,这种建立在纯粹个体基础之上的“抒情”很难成为基于公意的政治公共领域的文化基础。在剥落了艺术或者说美学的公共性之维后,“审美自律”恐怕就只能造就出“反政治”或“非政治”的“抒情诗人”,而非能够为现代政制奠定文化基础的“立法诗人”了。对于这一点,抒情传统论者并非全然没有措意。王德威就注意到了本雅明笔下的“抒情诗人”与“说故事人”之间的区别,并且承认在两种不同的诗学话语之间,“本雅明的立场不言可喻”。⑰然而,在承认了上述区别之后,王德威便以“本雅明的抒情气质才是他倾倒学界的原因”⑱,轻而易举地将本雅明思想中“抒情”与“史诗”之间极富思想内涵的辩证张力给消解掉了。在本雅明看来,“抒情诗”由于彻底地诉诸个体经验,从而只能书写暂时性的“震惊”体验。而政治制度的文化基础则需要一种连续性的集体经验的建构,因而古老的讲故事人能够承担起唤醒古老的集体记忆的立法诗人的功能。⑲“抒情”与“史诗”的张力背后乃是审美现代性的危机:由于诉诸个体情感的抒情诗无法将现代个体碎片化的经验组织起来,故而美学的公共性或者说政治潜能无法得到实现。而过分强调“个体情感抒发”和“语言形式”的“抒情传统”恰恰剥除了康德美学中对于公共性的实现极为重要的“共通感”这一维度,因此从“抒情”中“偶然”勘出的审美和伦理秩序不仅是不稳定的,甚至有堕入无政府主义或者重回霍布斯所谓的“自然状态”的危险。

①③④⑩⑱陈国球、王德威编《抒情之现代性:“抒情传统论述”与中国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页,第47、49页,第109页,第744页,第764页。

②吕正惠:《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⑤龚鹏程:《不存在的传统:论陈世骧的抒情传统》,《美育学刊》2013年第3期。

⑥程千帆:《文论十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4页。

⑦在艾布拉姆斯看来,将文学视为创作主体自身情感经验的表现或者表达,正是浪漫主义者重构传统诗学的结果。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3页,第54—55页。

⑧弗·施莱格尔:《浪漫派风格——施莱格尔批评文集》,李伯杰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⑨查尔斯·泰勒:《现代性之隐忧》,程炼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70—71页。

⑪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24页。

⑫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页。

⑬康德:《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⑭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226页。

⑮⑯汉娜·阿伦特:《康德政治哲学讲稿》,贝尔纳编,曹明、苏婉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页,第101页。

⑰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张立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207页。

⑲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2007年第2版,第142页,39页。本雅明:《讲故事的人》,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第96—97页,第118页。

作 者: 苏岩,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4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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