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寸心中

2015-03-24 00:31金圣华
美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孔夫子白先勇爸爸

金圣华

人不知而不愠

最近,香港电影资料馆为二〇〇九年修复的老电影《孔夫子》制作DVD盘片,要找一些有关人士接受访问, 我也是应邀者之一。访问的内容, 除了谈谈父亲金信民先生当年(1939)创立民华影业公司和投资拍摄《孔夫子》的缘起,也想知道一些拍摄过程中的趣闻轶事,以及父亲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竟然会在上海孤岛时期,不惜重金,不计回报,去摄制这么一部没有娱乐性,没有商业价值的历史巨献。

说起来, 一切都是缘,有缘则一线相牵。一九三七年,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家就跟其他很多家庭一样,为了逃难,先去武汉再辗转到了香港。也许是为了锻炼身体, 也许是为了消磨时间, 我父亲到南华会去学游泳, 在那里认识了有雄狮之称的电影演员张翼,也就是后来在《孔夫子》中饰演子路一角的明星。他们时相过从,听说张翼跟他的女友黎灼灼还带过我父母一起去游泳。记忆中,我看过一张妈妈在浅水湾海滩的照片, 这可是妈妈一生中唯一的一张泳装照。

那时代,国难当头,身处异乡,年轻人聚在一起,除了偶尔运动消遣一下,还会谈些什么呢?大概会谈兴趣,谈理想,谈爱国救国之道。父亲当年一定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想干一番事业,所以才会在香港广结友缘。

其实,我们家一向以经商为业,曾祖父金子仙先生是上海葆大参行的“老大”(也就是今天的CEO),在参茸界德高望重。父亲自幼在葆大学做生意, 但是私底下却心仪艺术,尤其是电影艺术,曾经为打抱不平,在一九三四年不具姓名一掷千金,为电影《渔光曲》刊登《新闻报》整页头版广告,传为一时美谈,也因此认识了电影界的一些朋友, 如联华老板罗明佑,导演蔡楚生等 。后来在香港经张翼介绍认识费穆之后,彼此惺惺相惜,因而兴起了组织电影公司的念头。

听说,那天是一九三八年的“九一八”,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商谈发展大计。他们说要组织一家崭新的电影公司,返回上海拍片,而当时在上海孤岛上的电影公司, 如联华,艺华等都是以“华”字为名;此外,当天的参与者,居然有三位的姓名中包含“民”字, 即金信民,费彝民,童振民,于是,大家决定以“民华”为名,组织公司,这就是“民华影业公司”的由来。

公司成立后,到底要拍什么片子呢?费穆提出想拍万世师表孔夫子,说是要就不拍,一拍就得与众不同,弃绝娱乐成分。这个构思,新则新矣,却意味着公司的开业巨献要不惜工本花大钱。难得的是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派,加以当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表示热烈赞同,竭力支持。于是,这样一部不同凡响,规模宏大的非商业片,就在几个理想主义者不切实际的梦想中诞生成为事实了。

根据父亲后来的忆述,《孔夫子》的拍摄,的确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譬如说,上海一地, 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导演为了拍陈蔡之厄解围后的漫天风雪,下令摄影队天天出外景去等雪;为了拍好陈蔡绝粮时夫子抚琴的镜头,足足拍了一个通宵。此外,服装道具都得考古,配音乐器都得详究,完美主义的导演精工出细活,求好心切的制片家也就倾力支持,奉陪到底。当时在孤岛上的电影事业十分蓬勃,一般来说,一部片子耗资八千,费时数日,就可以完工,就如李丽华初出道时拍的《三笑》,前后只拍了六天,上座时却十分卖座,而原拟耗资三万的《孔夫子》在拍摄期间竟然不断超支,影片从构思到完成,足足拍了一年有余,最后的成品更花费了十六万之多。这项投资在当时来说不啻是个天文数字,难得的是身为制片家的父亲出于爱国,一味想着以这部严肃正派的电影来激励民情,振奋人心,至于电影摄制时到底耗资多少,放映后能否收回成本,则似乎完全不在念中。

片子完成了,为了推广宣传,父亲更用尽心思,费尽力气。当时,民华影业公司印制了一本《孔夫子影片特刊》,这本特刊印刷精美,内容丰富,连七十多年后的今天看来还是颇有特色。刊物中有很多广告,仔细翻阅下,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商号名字映入眼帘:鹤鸣鞋帽商店——那是父亲好友开的名店;几家著名的西餐馆——那是父亲时常光顾的地方;还有上海赫赫有名的参茸店,几乎倾力而出,总有六七家之多。除此之外,民华还组织了征文比赛和乒乓球赛,希望通过学界来推广《孔夫子》一片。这一切的背后,在透现出七十年前的父亲,为了制作这部创业巨献,不知投入了多少时间,金钱,心血与精力。多年后,我出任翻译学会会长,学会庆祝二十周年时, 为了募集经费,我请来了傅聪义演一场,募款所得, 成立“傅雷翻译基金”。当时我资历浅,经验少,推广吃力,唯有请八旬老父出阵相助,记得他在酷暑烈日下, 为我挥汗奔波,四处募款,数十年前拍摄《孔夫子》时的劲道与毅力,仿佛又重现眼前。

一九四〇年《孔夫子》拍竣上映后,虽然各方叫好,反应热烈,但是收入与支出仍然相去甚远。据说,那时的电影戏票不过是几角钱一张而已,因此即使天天卖个满堂红,也难以收支平衡。父亲当年倒是想把电影推到美国去的,因太平洋战争发生而未能成事。结果, 南洋的版权卖了四万元, 但是比起投资的成本来, 仍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民华后来又继续拍了《世界儿女》 及《古中国之歌》两部电影,但都因主题严肃,娱乐性不强而未能卖座。《孔夫子》一片更因时局动荡而辗转遗失,一九四九年后, 我们举家迁台,这部曾经煊赫一时的名片,从此更下落不明了。

七十年后,这沧海遗珠居然失而复得,经香港电影资料馆在意大利修复后又再重现光芒,整件事的发展像个传奇,令人低回叹息不已。可惜父亲已经撒手尘寰,不能亲眼目睹当年的孤岛奇葩在香江再展芳姿。很多人问我, 父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拍了《孔夫子》而千金散尽,他到底有没有后悔和遗憾?在我的印象中,爸爸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是个乐天知命,积极进取的人,当年花了这么多心血与资金去拍摄一部主题正确的大制作,他只认为自己在适当的时候做了一件适当的事,至于后来迁台再迁港,生活不再富裕如昔,他却仍然像颜回一般知足常乐。做好事,帮朋友,在他心目中是天经地义的要务,做了好事也不必刻意宣扬,自我标榜。“人不知而不愠”,正由于不为名不为利,才能坦坦荡荡,内心富足。爸爸一生并没有飞黄腾达,声名远播,可是他有的是亲情、友情、健康与欢笑。他的浪漫, 他的真诚,他的童心未泯,爱美如命,都传到我们子女的身上,这笔遗产,比万贯家财更值钱,更难能可贵。记得有一回,传媒访问费明仪时, 她说她的父亲费穆是一个“伟大的人”,而我认为我的父亲金信民是个“可爱可亲的人”。

《孔夫子》修复公演之后,好评如潮,除了香港各院校如新亚书院,孔教学院,浸会书院等相继放映之外,香港电影资料馆更应国内外邀请,在台北、北京,乃至于罗马、法国、瑞士、美国、加拿大等地的电影节以及艺术中心先后放映这部七十年前摄制的民华创业巨献。经过超逾半个世纪的沉睡,《孔夫子》终于重见天日,爸爸当年的努力与付出,显然没有白费。

 一方纸巾

那是件真丝夹克,一面黑,一面黑白花,穿上身,轻轻暖暖,挺舒服。顺手一摸,两侧有口袋,口袋里居然还有些什么。

是去冬留下的零碎东西吗?不知道多少回,曾经把零钱,饰物,甚至钥匙都留在袋里,过了一年,再像淘宝似的掏出来,当下会感到意外的惊喜,失而复得的无比快乐。这一次,袋里又有些什么宝贝呢?这件夹克可是妈妈的,她走后我才承继下来,放在衣柜里好几年没穿过啊!

伸手掏袋,揪出来的竟然是一方纸巾,小小的,折得整整齐齐,那么沉静,那么毫不起眼,已经在袋里躺了好些日子了。有谁会这么折纸巾呢,除了我那已经不在的母亲?一张纸巾,切成小方块,再把方块折成更小的方块。

当年总觉得她太保守,太不够先进,现在是什么世界啦?还像农业时代那么节俭?简直不合经济消费的原则嘛!其实,我们家分两大派:一派,用完的纸巾跟没用时一样,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像块豆干,那是妈妈、我的另一半和女儿的日常习惯;另一派,用完纸巾随手一捏,随桌一抛,像个馄饨,那是爸爸,儿子和我的指定动作。哪天只要看家里散乱纸巾的状态是豆干多还是馄饨多,就准知道是哪一派患了重感冒。

曾经大惑不解,为什么同一家人会养成不同的习惯,有的小心谨慎,有的大大咧咧?有一回坐“欧洲之星”过英法海峡,从巴黎上车,向加莱进发,一路上看到沿途的秋收景色,才恍然大悟。田里农夫正忙于收割,大捆大捆的稻草,卷成了一个个巨型的圆筒,散放地上,煞是舒闲;一过海到了英国,景观为之一变,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幅图像,收割后的稻草给铺成一块块大型的方砖,鳞次栉比地排列成行。原来,人天生有别,不同的性格会导致不同的行事方式,何足怪哉!

妈妈出身于乡绅之家,由于外婆早逝,外公再娶,所以年纪轻轻就变得成熟懂事,循规蹈矩。记得我小时候,她总是教导说,“吃花生米要先吃小的,再吃大的;好东西要留起来,慢慢用。”后来,等到妈妈年迈,经历过抗战,逃难,赴台,迁港等等的艰辛岁月,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享享儿女福时, 她那克勤克俭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每次买衣服给她,越贵越好看的,她越不穿。问她为什么?她总是说:“好衣服要kang(收藏)起来,派用场时再穿。”(妈妈走遍大江南北,偏偏家乡上虞口音改不了)什么时候派用场呢?例如喝喜酒啦,过年过节啦,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又会找出种种理由来推宕一番。于是,很多衣物就此长年累月呆在柜子里,难见天日了。

这件真丝夹克,不知道是不喜欢还是不舍得,从来没见她穿过。她走后,满柜子的衣物, 送了大部分,留了小部分,都是新簇簇的。谁知道这次我随意穿上,顺手一摸,居然看到这小小的一方纸巾,干干净净,静躺在左边的口袋里。刹那间,我知道是妈妈在喁喁低诉,“女儿,这件衣服我喜欢,穿过了,没搁着,不过你来的时候没见我穿在身上罢了。”妈妈在的时候,虽然尽量每个星期抽空陪陪她,但是因为自己事多,总是有点匆忙。妈妈每见到我,老喜欢重提陈年旧事,一遍两遍……一百遍。当时还以为自己听熟了,听惯了,有点腻,有点烦,常显得心不在焉。现在回想起来,陈年故事中竟然有那么多细节详情,例如她当新娘时的凤冠霞帔,到底绣了什么花?嫁后三日下厨做羹汤时又如何手忙脚乱?我根本听了等于没听,又或者听过早已忘记,待到想再次求证,却已欲问无从。线断了,风筝飞走了,抬头望青天,只见一片茫然,再也找不着任何踪迹。可是,眼前这一方小小的纸巾,却使我寻回了什么,猛然醒悟,原来妈妈没走,她一直待着,在我身边,在我心底。

小心翼翼把纸巾握在掌心,泪水不禁潸然而下,不!我不能用这方纸巾去拭抹。“这件夹克,我穿了;这方纸巾,我要kang起来!”我在微风过处,轻轻跟妈妈说。

艺术没有妥协

——白先勇《孽子》改编舞台剧首演观后

那一泻如瀑的吊绸,垂悬在高阔的舞台上,衬托着树影幢幢的暗灰背景,红中带紫,赤艳如血,整个场景显得神秘,悬疑,诡异而又浪漫;猛地里,一只敞开胸膛,带着蛟龙刺青的青春鸟翻腾跃动,身手矫捷,从绸带攀缘而上,再由顶端飞扑而下,一个转身,投入痴痴相待的龙子怀中。

这是《孽子》舞台剧的一幕。

去年初,白先勇就告诉我,他的长篇小说《孽子》要改编为舞台剧,并于今年二月七日作为台湾国际艺术节开幕节目,在台北国家剧院首演。接着的几个月,每次跟他见面或通话,大家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孽子》的进展——剧本完成了没有?角色都选好了吗?由谁执导?有何特色?谈话中白先勇显得兴致勃勃,热情洋溢,但也不免带些忐忑,“啊呀!怎么把长篇小说浓缩为几个小时的舞台剧,要琢磨要琢磨;演员导演不是来自一个剧团的,要凑合起来,得慢慢磨慢慢磨。”精工出细活,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不就是这么慢慢磨出来的吗?对于这位艺术大师参与的任何创作形式,无论是昆曲,电影,连续剧或舞台剧,我都感到信心十足,一向只会在旁翘首以待,不会替他无由担忧。

首演前不到几个月,白先勇说,“这个戏,穿插了歌和舞。有的内容,在舞台上不易处理,需由歌舞表达出来。我们找来了一个舞蹈员,他以前是在《太阳剧团》演出的。另外,你一定得来看首演,那天杨宗纬会亲自演唱主题曲。”

有知名歌星助阵演唱,固然会增加吸引力,但是找个Cirque du Soleil的舞蹈员来撑场,又所为何事?当时满腹疑团,不明所以。这疑团在二月七日台北国家剧院《孽子》首演的当天终于豁然解开了。

台上的阿凤,野性难驯,热情奔放,他和龙子的那场龙凤血恋是原作中着力描绘的重头好戏,也是故事场景所在地新公园里的一则神话。白先勇说过,“阿凤是一只野凤凰,凤凰就该一飞冲天,无拘无束,舞蹈,正可以表现阿凤的野性”。于是,在原作者的建议下,戏剧团队大胆邀请了“太阳剧团”出身的张逸军,让他以舞蹈肢体跟饰演龙子的吴中天对戏,尽情表达出龙凤之间爱得要生要死,悱恻缠绵的浪漫情致。剧院里台上激情奔放,台下一片肃静,满院观众都屏息静气,凝神以待,为剧中的生死恋而感叹,而揪心。这一幕接近全剧的中场,气势澎湃,是整出戏的高潮所在。

《孽子》一开始,主角阿青被父亲逐出家门,经历流落街头的伤感,弟娃母亲相继去世的哀痛,整个戏剧的气氛低沉凝重,似乎让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接着,舞台上呈现出那群流离失所的青春鸟,由于性别取向,不为社会所容,只好流连在新公园这个隐秘暧昧的黑暗王国,互相依偎,寻找慰藉。然后,我们看到杨教头这位中心人物的出场。台上饰演此角的是台湾歌仔戏首席小生唐美云。当初《孽子》导演曹瑞原提出由唐饰演又正又邪的杨教头时,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意味着颠覆了原著的意图,谁知道他战战兢兢向作者提议时,永远洞悉先机、勇于尝试的白先勇一听,不但不以为忤,竟然还抚掌大笑,拍案叫绝。于是,杨教头的角色就由一个男性的江湖人物变成了“一个帅气的T带着一群小Gay在新公园里”,唐美云在场上一举手,一投足,戏味十足,让生命与火花点燃了沉郁的舞台。

《孽子》一剧的组合,的确由各路英雄集思广益,汇聚而成。先说台前,除了上述的要角之外,饰演主角阿青的莫子仪毕业于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台上的他,活脱脱是个青涩少年,纯朴善良,天真未凿,谁知道在庆功宴上遇见的他,竟然是个温文尔雅,极有修养的年轻人。“我今年三十一岁了”,他略带羞涩,微微一笑说,俊朗的面容,有点年轻时代秦汉的影子。饰演龙子的吴中天则是国立台湾艺术大学的硕士,主修应用媒体艺术。然后是资深演员鼎力相助,如金钟奖影帝丁强饰演傅老爷,实力派演员樊光耀饰演郭老,柯淑勤饰演阿青的母亲等;再加上一群活力充沛的青少年,他们都是来自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舞蹈学系的毕业生或就读生,由于他们的倾力演出,整个舞台都洋溢着热力四射的青春气息,他们能歌善舞,活泼跳脱,浑身焕发着对生命的热爱,对艺术的激情。饰演小玉的魏群翰是艺术大学舞蹈系的毕业生,《孽子》是他第一次舞台演出,他的肢体语言秀媚动人,把这个外表精灵,内心强韧的同志角色,揣摩得恰到好处,入木三分,从未演戏的他,这次演出可说是一鸣惊人。

演员既然来自四面八方,如何把老中青三代,经验老到及初出茅庐的成员汇集一处,使其融洽无间,各展所长,那就得靠导演的功力了。《孽子》成书于三十年前,出版后备受瞩目,先后翻译为英、法、德等多国文字,并改编成电影,十年前由曹瑞原执导,拍摄成电视连续剧,曾经脍炙人口,风行一时。十年来,经书法家董阳孜不断敦促,终于有了搬上舞台的构思。但是如何把白先勇的经典长篇改编浓缩为三个小时的舞台剧,却是一桩煞费苦心,难度极高的差使。白先勇是个众所周知的完美主义者,经他钦点,决定《孽子》如要搬上舞台,导演一职,除了曹瑞原,不作第二人想。曹导演接受重任,颇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仿佛是一场“艺术的鉴赏上的考验”,一方面内心琢磨着如何“在经典的文本里做出新的味道”,一方面要配合白老师严谨认真,事必躬亲的超高要求。白先勇曾自称是个剧场上的后援军,原以为可以气定神闲,笑看江山,结果一旦悉心投入,却又毫无意外地成了团队的领头人。从《孽子》场刊上登载的照片所见,几乎在场场排演中都可以看到白先勇的身影。他那凡事亲力亲为,要求完美的性格,在《孽子》舞台剧诞生的过程中,再一次表露无遗。

“根据白老师提点的方向,我开始写出一版又一版,由简入繁,再由繁归简的剧本,足足八九个月的时间,我们密集地开会,白老师的意念也表达得越来越具体”,这是著名编剧家施如芳的心声。据称,董阳孜老师还在幕后提点,“千万稳住,别被白先勇的气场慑住或被他的魅力迷倒”,作家与二度创作的编剧之间,为了艺术,为了完美的演出,似乎展开了一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对决。在至高无上的艺术面前,白先勇永远是勇往直前,六亲不认的。不仅是导演手法或编剧方针,他对剧场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盯”得很紧。《孽子》主题曲由陈小霞作曲,林夕作词,尽管都是名家,作品初稿完成后,白先勇都会要求他们一改再改,精益求精。林夕最初的填词,似乎偏重平权运动,与原作中贯穿全书的悲悯情怀,以及着墨极深的龙凤之恋有所出入,因此应邀重写。为了这首主题曲,白先勇千里追踪,从台北一直追到香港来,几经艰辛,终于在《孽子》上演前一周余才把歌词弄到,再转交杨宗纬手上。“记住了你轮廓,忘掉了我死活,冰凉的泪该往哪里流落,拥抱曾经暖和,命运何曾承诺,用情够深就不忍心逼迫……倘若,旱天雷能保持缄默,让我赤裸裸爱一场,赤条条来去也,不用谁为我解脱”,首演当日,杨宗纬在舞台上的深情演唱,如泣如诉,苍凉哀怨,极富感染力,使不少观众闻之凄然泪下,再一次证明白老师的坚持,没有白费。

二月七日《孽子》首演的第二天,白先勇在一家别具格调的饭店宴请来自香港和新加坡的友人。席间众人情绪高涨,齐为《孽子》演出成功而兴高采烈。“台北人才济济,一定有很多填词人,是谁提议要找香港的林夕的?”我提出疑问。“我啰!”白先勇欣然回答。“杨宗纬唱得真感人,是谁想起请他来唱主题曲的?”“我呀!”白先勇说在《星光大道》中发现了这位歌星,就动了请他参与演出的念头。“那位饰演阿凤的演员,难道也是你发现的?”“对啊!我是在YouTube上看到他在《太阳剧团》里的演出的,那舞动如风的身手,正是饰演野凤凰一角的理想人才”。听说张逸军最初还不为所动,拒绝演出,认为自己“长得不帅,也不现代,演戏没有说服力”,结果演出后,却一飞冲天,他在《太阳剧团》学习所得的高空绸吊特技,终于一展所长,大有发挥。听了白先勇选材觅角的经历,不得不佩服他眼光独到的禀赋和勇于创新的精神。

言笑晏晏中,白先勇十分认真地说,“艺术是没有妥协的。在艺术中,不够好的,要丢弃,要重来,一试再试,一直到满意为止”。于是,《孽子》一书,前前后后一共写了五六年,《孽子》一剧,也筹备经年,排演数月,才能面世。白先勇的认真执着,和他的体恤包容,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演出前,他要求严格,一丝不苟;演出后,他真心赞赏,满怀感恩——感念导演的虔诚用心,令全剧演出既不太保守,又不太花哨;感念所有灯光,投射,音乐,舞蹈,服装等专业人员的付出,使多媒体的配合发光发亮;感念演员的鼎力合作,如傅老爷子的演出,一场比一场精彩,使傅老与龙子错位对决的一幕剧力万钧,为全剧增添了深度和厚度;怜惜阿凤为艺术牺牲,演出八场后,因为在吊绸上起落不停而腰间皮开肉绽,七劳五伤。

白先勇的这种特色,不由得使人想起龙应台在《孽子》首演当晚庆功宴上的讲话:“白先勇,最冷的眼,最热的心,最温文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杰作。”的确,就是这种温文悲悯,对人心深处痛苦的关怀,使白先勇其人其书,呈现出无比的魅力和动力,让整个团队心甘情愿凝聚在一起,不顾一切,无私付出,共同创造一件艺术品——冷热相济,悲喜与共,有情有义,有笑有泪的《孽子》舞台剧。

《孽子》首演前,因深感演出时变数极多,成败难卜,台前幕后的全体人员都聚集在一起,以一瓣心香,祝祷上苍。“他们基督教的在一旁祈求上帝,我跟佛教的在另一边求佛祖保佑”,白先勇笑着告诉大家。其实多年来每次艺术创作,他都全心投入,悉力以赴,仅仅是在艺术前面的这份谦卑与虔诚,就足以感天动地,使上苍垂怜了!

想念你,爸爸!

紫红浅粉的牡丹,衬着碧油油的绿叶,一朵朵丰腴娇艳,插在白色的磁盆里,煞是好看。上一回是什么时候笑对牡丹的?该有六年了吧!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插花,偏偏这些年来没买过牡丹。上次的牡丹是参加一次豪华婚宴后由主人赠送的。那时想起了老爸爱美,第二天就急急把花送上。

自从二〇〇六年妈妈去世后,老爸就卧病在床。每隔一两天我们(我跟夫婿,女儿,儿子)就轮流去看他。听觉失灵,目力衰退,鼻孔插着氧气管,孱弱瘦削,依着高枕的他,一看到我们就笑得开怀,我把牡丹凑近他的脸前,他说,“好漂亮!很香吧!”其实他什么也闻不到。他那喜滋滋的模样,就似名士看到了宝剑,美人瞧见了明珠!问他可好,日间有何消遣?他叫我下次来时记得买一本太极拳谱。“买这个干嘛?”“练拳哪!现在脚不能动了,手还可以动呀!我可以练‘云手啊!”接着,他就用手比画起来,一边口里说着,“太极的一招一式都很有讲究,要耍得潇洒自如可不容易,从前我是经常练拳的。”忽然想起,老爸以前长年累月在西装内袋里揣着一样宝贝,那是他当年在上海参加“精武体育会”的会员证,上面写着“第一号”,我可从没见过他把美金港币如这般煞有介事藏得牢牢的。

为了在病床上消磨时间,爸爸决定开始跟菲佣丹丽学习菲律宾话。爸爸是长子嫡孙,虽然家境富裕,好学不倦,但因身负传承衣钵的责任,一早就跟太爷爷在上海葆大参行学做生意,不能如弟妹一般接受正规教育,所以他的许多知识都是日后自修得来的。他特别喜欢外语,怀中常揣着一本英汉小字典,一遇生字,就孜孜不倦翻阅起来。“柚子英文叫什么?”有一天他在病榻上考我,因为他早已失聪,我用笔作答,“Pomelo”;“枇杷呢?”“Loquat”; “那石榴呢?”见我一时语塞,犹豫不决,他眉开眼笑,“那叫做Pomegranate!”这下可把这个当教授的女儿给难倒了!他乐得一时浑忘了病痛的煎熬,丧偶的哀伤。虽然听不见,他喜欢讲,口中念念有词,把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的“谢谢”与“再见”,都述说一遍。为了增强“实力”,他决定进攻菲律宾话。

耳聋了,怎么学习外语?我可真的想不通!有一回去探望爸爸,看到床头摊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字,“Water ?”, 这是老爸的字迹,看得出一笔一画写来很费劲;“Tubig”,丹丽用拼音作答,一个个字母圆鼓鼓,胖嘟嘟。“Thank you?” “ Salamat”;”Beautiful?””Maganda”……如此这般,一位卧床两年,时近百龄的老人,想必在向晚的夕照中看到了片片”maganda”的彩霞。

老爸秉性豁达,凡事都往好处去想。躺在床上,无聊时常自找乐趣。没有好节目的时候,会打开电视,看看大厦住客在楼下大门出入的状况也自得其乐。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你看,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个个都记得密码,他们都是上等人哪!这地方真好,闹中取静,还是妈妈有眼光,坚持要买这个楼房,附近就是九龙兰桂坊呀!”九龙兰桂坊?这是他从报上看来的,其实饭店酒肆林立的处所,他早已经去不动了。

爸爸病中最大的安慰是看大哥从海外寄来的信件。大哥一日一信,每天从计算机上传递,由我打印出来,交到爸爸眼前。“计算机这东西真好,我要是年轻几岁,我也要学。”他对新事物的发展极有兴趣。“旸旸这孩子真不错”,看着信中描述有关曾孙女生活起居及学习的情况,他会深感欣慰。有时候我把刚发表的文章交给他看,因为没有大字版,尽管一字一句读来辛苦,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真是写来字字‘挣扎呀!”老爸说。“我写文章哪里有‘挣扎啊?”我听了很不服气,在纸上回驳。“我说的是‘斟酌呀!”老爸急了。他年轻时很有语言天才,人一老,说起什么话来都带有家乡上海口音,原来他是在称赞我写作时“字斟句酌”呢!

爸爸爱美,也欣赏美。有一回,孙女带了美女牙医朋友来探望公公,老爸显得特别高兴说,“人生得一知己而无憾,现在有这么漂亮的美人来看我,夫复何求呢?”爸爸一向都喜欢女孩子,不知道这是不是上海家庭历来的特色?小时候,常听到同学们说起各自的父亲多么严厉,慈母严父的角色,似乎已经定型。在我的心目中,却从来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可怕,脑海里只有我发他脾气,没有他对我生气的记忆。我想,他跟我所熟悉的翻译家高克毅,名诗人布迈恪都是属于贾宝玉一类的人物,笃信“男孩儿是泥做的,女孩儿是水做的”,女孩儿生得水灵灵,再有些才情,那就更是“手中宝,心头好”了。从小到大,我所有结交的女朋友他都疼。

年幼时在上海,爸爸常带我出入演艺界名士美女的厅堂,梅兰芳、麒麟童,金少山的大名如雷贯耳;王人美、周璇、金焰、刘琼、石挥的事迹更耳熟能详。长大了,才知道爸爸为了成立民华电影公司,拍摄《孔夫子》等片子的种种逸闻和故事。说起来,老爸为人毫不实际,千金散尽,他笑看风云,有钱没钱日子一样过得舒畅;国家大事,社会要闻却常常触动心弦,义愤填膺。二〇〇八年,他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是马英九会不会当选总统,北京奥运中国会得几枚金牌。结果他等到了马英九当选,等不到奥运金牌的记录。

爸爸缠绵病榻的时候,我问过他一生最失落伤感的时刻是什么?他说共有三次:第一次,女儿出国;第二次,女儿出嫁;第三次,女儿退休。原来一切都跟我息息相关。当年出国一别经年,哪家父女不曾泪洒机场?这个我懂。女儿出嫁,婚宴过后登上那小子的汽车绝尘而去,不回老爸的家了,这个也懂。可是为何女儿退休了老爸会失落呢?过了这些年我终于明白,当时他惊觉心目中的心肝宝贝小女儿竟然已届退休年龄,这才醒悟岁月如流,尽头在望,那一份苍凉,那一种震撼,恰似我今日在儿女头上乍见华发初现!

老爸病中目力不济,不能长时间看书,有一回我跟林青霞在台北相遇,夜晚同游诚品,她挑了一本大字版《唐诗三百首》送给我父亲。一年后爸爸去跟妈妈相会了,我收拾他的东西,枕头下发现了这本诗集,好几处书页折角,再一细看,折叠处只见《春晓》《登鹳雀楼》《枫桥夜泊》等等,都是我年幼时他教我的名诗,至今我还记得他用沪语吟诵时深深陶醉的模样,而我当年跟着他摇头晃脑,虽不明所以也乐在其中。爸爸也是我英语的启蒙老师,当年在台北上初一时才开始学习英文,一个个生字要拼音熟记其难无比,他陪我一起拼“Mosquito” “Blackboard”……还记得他在台北“城中夜花园”里教我随着《蓝色多瑙河》的音乐跳华尔兹;我体育不及格,跳不过低栏,他在院子里两棵大树间绑一条橡皮筋,天天努力向我示范该如何跳栏。

爸爸一辈子有两大特点:第一,为人积极开朗,知足常乐,凡事只看到美好的一面,对人绝不吝赞赏,任何人要是失去自信,气馁沮丧,跟他交谈一番,必然会对自己重拾信心;第二,童心未泯,爱美如命。家中的小辈称呼公公为“老顽童”,婆婆为“老顽固”。这对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缡的夫妻,虽然个性南辕北辙,却共度了七十七载漫长岁月,携手走过了人生的高岭与低谷。妈妈最后的一个生日当天,老爸嘱咐菲佣买花,结果佣人因事忙而忘记,爸爸急得不知所措,我在旁给他递上一张白纸,他在纸上用巍颤颤的手画下了一束玫瑰献给爱妻。两年后爸爸离世前跟我最后的话语是:“你的项链好美,很贵的吧?”我说,“爸爸,不贵,是旧的,很多年前在巴黎买的。”他听后笑着点了点头,感到十分满意。

爸爸是于二〇〇八年六月十三日在睡梦中安详辞世的。记得有一回费明仪提到她早逝的父亲费穆时,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想念爱我疼我的爸爸时,却很高兴他是个“可爱的人”,更幸运的是他陪我护我超逾了一个甲子,使我在人生道上饱含了美,饱尝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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