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植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民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梦
——以《东方杂志》1933年“新年的梦想”专辑为中心的考察
裴 植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1932年11月《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征集活动为民国知识分子勾画各自的家国梦提供了契机。民国知识分子面对积贫积弱的国家现状,梦想中国独立富强;面对饥寒交迫的平民百姓,梦想人民安居乐业;而对于自己未来的生活,他们也表达了各自的期望。民国知识分子虽然职业不同、观点各异,但是他们的家国梦充分体现了对社会主义的热切向往和对马克思主义的高度认同,同时也体现了不尚空谈、向往实干的精神,这些无疑是本次梦想征集活动最显著的特征。
《东方杂志》;知识分子;家国梦
党的十八大之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中国梦”迅速成为凝聚中华儿女共识、汇聚中国力量、推动中国发展的强大精神动力。而在1932年11月1日,著名的《东方杂志》也曾以“先生梦想中的未来中国是怎样”等为题,向全国各界人士发出“新年的梦想”的征文通知。征文通知共发出400余份,截止到当年的12月5日,共收回160余份,其中的142份被挑选出来刊登在1933年1月1日出版的《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专辑上。由于这142份征文的作者“以中等阶级的自由职业者为最多,约占了全数的百分之九十。自由职业者中间尤以大学教授、编辑员、著作家及新闻记者、教育家为最多,……约占总数百分之七十五”①①②《〈新年的梦想〉读后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因此,用《东方杂志》记者的话说,这142份征文“虽然不能代表四万五千万人的‘梦’,但是至少可以代表大部分知识分子的梦了”②①②《〈新年的梦想〉读后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本文拟对这142份征文进行考察分析,以期揭示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强烈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东方杂志》的征文活动直接促成了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知识分子家国梦的诞生,然而即便没有这次征文活动,相信“梦想中的未来中国”也会时时萦绕在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脑海中,因为这是由当时中国所面临的内忧外患所决定的。
从外患方面看,众所周知,当时中国面临的最大灾患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1931年,日本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在我国东北地区长驱直入;随后,日军又于1932年1月28日向上海发动了进攻。在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们看来,日本侵略者野心勃勃,侵占并独吞中国将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时任岭南大学教授的谢扶雅指出:“眼看日本在很快的几年中要把东北完全变成朝鲜第二,而帝国主义高度的欲火却决不能就此低熄;……以山东为起点的黄河流域,将急转直下地化为第二东北,而此时欧局纠纷中之英美法意亦尚无奈日本何”③《新年的梦想·岭南大学教授谢扶雅》,《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时任交通部总务科长的龚德柏也揭露了日本的险恶用心,他痛斥道:“余以为中国一切内政外交上之困难,十九由于日本之侵略政策。惟其有日本之侵略,故中国内部每至将统一之际,日本必设法以破坏之;中国外交每至将成功之际,日本必设法以阻挠之”*《新年的梦想·交通部总务科长龚德柏》,《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时任行政院参事的李圣五认为,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并不是一个突发事件,而是基于其长远的计划和预谋,因此他提醒国人说:“未来怎样几乎完全取决于现在怎样。……如果忽略日俄战争前后三四十年间,吾国权利的断丧及防御的怠忽,而认为‘九一八’事件是凭空坠下来的横祸,那便是大大的错误”*《新年的梦想·行政院参事李圣五》,《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正因为所面临的来自日本帝国主义的灾患极其严重,所以极个别的知识分子内心中甚至产生了中国将亡的悲观看法,如江湾立达学院的谭云山就曾说:“亡于‘日’,事势很显然。际此欧美列强互相猜忌,互相观望,互相牵制,大家都想使两败俱丧坐收渔人之利。日本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敢于肆无忌惮,大刀阔斧,趁此机会,努力向中国进攻。这种不断的进攻,‘亡中国’是其必然的结果”*《新年的梦想·江湾立达学院谭云山》,《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
在知识分子们看来,日本之所以敢于肆无忌惮地侵略中国,除国际环境对其比较有利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中国自身积贫积弱、内忧众多。实业家冯自由描绘了“现政府对内忧外患绝无办法,贪官污吏布满全国,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人民苦于苛政,多铤而走险”*《新年的梦想·实业家冯自由》,《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这样一幅令人悲观的画面,而这样的画面又何尝不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呢!开明书店的夏丐尊也描述了自己的梦中所见:“中国遍地都开着美丽的罂粟花,随处可闻到芬芳的阿芙蓉气味。中国捐税名目烦多,连撒屁都有捐。……中国日日有内战。中国监狱里充满了犯人。中国到处都是匪”*《新年的梦想·开明书店编译所长夏丐尊》,《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除了直接揭露而外,也有一些知识分子于正面建议中婉转勾陈了当时中国社会的乱象。如北京大学教授李宗武在他描述自己“新年的梦想”的文字中大声疾呼:“我希望中国的军人不要只能内战,不能抗外。……我希望学者们不要相率勾结军阀,联络要人,忘却了你们的本来工作。我希望要人们摆正良心,多为国家做些好事,不要今日发表谈话,明日发表宣言以欺骗民众混蒙是非。我希望我们能杀尽一切贪官污吏。……我希望商人们放出点天良,多推销些国货,且不要硬指外国货为国货。我希望新闻记者们能负担些指导民众思想及社会改革的责任,不要只搬运些不重要的消息,……不要成为御用的宣传者”*《新年的梦想·北京大学教授李宗武》,《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论语半月刊》的主编林语堂则说了下面一番耐人寻味的话:“我现在不做大梦,不希望有全国太平的天下,只希望国中有小小一片的不打仗,无苛税,换门牌不要钱,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乐业的干净土。……我不做梦,希望民治实现,人民可以执行选举,复决,罢免之权,只希望人民之财产生命,不致随时被剥夺。……我不做梦,希望政府高谈阔论扶植农工,建设农工银行,接济苦百姓,只希望上海的当铺不要公然告诉路人‘月利一分八’做招徕广告,并希望东洋车一日租金不是十角。我不做梦,希望内地军阀不杀人头,只希望杀头之后不要以二十五元代价将头卖于死者之家属。我不做梦,希望全国禁种鸦片,只希望鸦片勒捐不名为‘懒捐’,运鸦片不用军舰,抽鸦片者非禁烟局长。……我不做梦,希望贪官污吏断绝,做官的人不染指,不中饱,只希望染指中饱之余,仍做出一点事绩。……我不做梦,希望政府保护百姓,只希望不乱拆民房,及向农民加息勒还账款”*《新年的梦想·论语半月刊主编林语堂》,《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
“新年的梦想”的策划人胡愈之在开篇的致辞中希望“于一九三三年新年大家做一回好梦”,然而面对国家内忧外患的实际状况,不少作者忧心忡忡,自然也就难以做出好梦来了。尽管如此,正如“记者”在《读后感》中所说:“不过希望还是到处流露着的”*《〈新年的梦想〉读后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的确,一些知识分子依然在自己的“梦说”中表达了对未来中国的期盼和憧憬,而这些期盼和憧憬无疑构成了此次“新年的梦想”征文活动所征集到的142份答案的主体内容。
在《东方杂志》1933年“新年的梦想”专辑上刊载的“记者”的《读后感》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这里面梦是形形色色的:有甜梦,又有苦梦;有好梦,又有恶梦;有吉梦,又有噩梦;有奇梦,又有妖梦;有夜梦,又有白日梦”。虽然梦的种类繁多,表达的内容也各式各样,但梦与梦之间仍然存在诸多共性,而这些共性又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对中国实际状况以及未来发展道路的思考和设想。概而言之,民国知识分子家国梦的内容大致可分述为以下三个主要方面:
1.梦想中国独立富强
在外患深重、内忧频生的年代,国家的独立富强是知识阶层最强烈的愿望。周宜适就将他的梦想描述为中国“为世界上最光荣的国家,虽古来朝诸侯抚四夷者无此乐易”*《新年的梦想·周宜适》,《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而读者赵何如则作了进一步的细化和扩充,他写道:“中、印、俄、日,暨各小国联合大会,中国是主盟国。……一切的国,均开会于上海。……以中国文为主文”*《新年的梦想·读者赵何如》,《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关于如何实现国家独立的梦想,光华书局的顾凤城给出了他心目中的标准,即“军阀已被民众们推翻,帝国主义也已经打倒”*《新年的梦想·光华书局编辑顾凤城》,《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交通部科长龚德柏则将国家的独立富强与内政的清明、主权的恢复联系起来进行分析,认为内政的清明、主权的恢复是实现国家独立富强的重要条件和保障,果若此,则“中国之统一必日趋巩固,即贪官污吏亦因之而减少,尽无租界可供其逋逃薮也。中国对外既获得国际之平等,内又巩固其统一,故一切建设自易进行”*《新年的梦想·交通部总务科长龚德柏》,《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山东正谊中学的徐伯璞对中国的未来有着更高的期许,他希望“中国内部既团结一致,再联合世界被压迫的民族,及各国被压迫的阶级,……宣传中国的王道,发扬中国的文化”*《新年的梦想·山东正谊中学徐伯璞》,《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生活周刊》的编辑艾逖生描绘了中国独立富强之后上海所呈现出的一番盛景,他写道:“这时停泊在黄浦江中的十几艘的巨大兵舰,上面扯着的只是很漂亮的迎风招展的中国旗。在上海地面上维持秩序指挥车辆的一律都是精神饱满、服装整洁、雄赳赳的中国青年警察。上海的外国人……多半是没有自备汽车,在马路上走着或乘电车公共汽车,很循规蹈矩的非常客气。因为不客气时中国人就要对他不客气了”*《新年的梦想·生活周刊编辑艾逖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文学家施蛰存与艾逖生的梦想有相通之处,他充满期待地写下了这样一番话:“中国人走到外国去不被轻视,外国人走到中国来,让我们敢骂一声‘洋鬼子’——你知道,先生,现在是不敢骂的”*《新年的梦想·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还有的知识阶层人士对未来国家独立富强的情景作了美好的构想,如《东方杂志》妇女与家庭栏的编辑金仲华就提笔写道:“农村与都市的建设将并驰前进,或许前者的发展要超过后者,但决不是在后者摧残之下的。……铁道将成为中国的动脉管,河流为静脉管,而密网的汽车道则为遍布全身的微血管。……中国各部的地利物产也将赖所有的交通媒介,而供给于每一个人民”*《新年的梦想·本志妇女与家庭栏编辑金仲华》,《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教育部戴应观心目中的未来中国不仅拥有实力雄厚的交通运输业,而且适龄人群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而学术创造、科技创新亦受到国家的奖励和支持,他畅想说:中国拥有“万吨以上公私外洋航行船达三千九百六十五艘。在航空,一年间增加了飞机二万四千五百架,飞船一百二十九艘,总共计有民用航空飞机九万七千五百架,大飞船一千四百七十艘。一年间小学毕业生四千一百五十万人,中学毕业生七百五十万人,大学毕业生六十一万三千人。教员年功加俸及养老金恤金共支出七千八百九十三万国币元。受国家奖励之著述四百五十六种,科学发明九十三件”*《新年的梦想·教育部戴应观》,《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
2.梦想人民安居乐业
国家遭遇内忧外患,人民群众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这次征文活动几乎没有占总人口绝大多数的中下层人士的参与,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们生活的艰辛,就连“记者”也不无焦虑地指出:“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工人及商店职员,应该不至于没有幻梦。可是现实对于他们的压迫太大了,整天的体力的疲劳,使他们只能有梦魇,而不能有梦想。即使有一些梦想,他们也决没有用文字描写的能力和闲暇。这实在可以算是最大的国耻啊!”*《〈新年的梦想〉读后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知识分子群体在当时亦受到种种歧视和盘剥,他们对劳动人民的遭遇怀有深深的同情,因此希望人们安居乐业的梦想在整个“新年的梦想”征文的具体诉求中占据了较大比重。女作家谢冰莹为未来中国描绘了一幅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图景,她说:“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工作,这工作是为他们自己,为他们自己的阶级和整个的人类所需要而做的。他们过着很快乐的自由平等底生活;有书读,有游艺,有一定的休息时间,他们享受着自己所生产出来的一切权利”*《新年的梦想·女作家谢冰莹》,《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小说家郁达夫在他的梦想征文中很好地诠释了“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2页。的深刻意涵,他以生动的文笔写道:“天生的声学家,可以以他的歌唱,天生的画家,以他的美的制作,天生的美人,以他或她的美貌,等等,来公诸大众,而不致于孤负他或他们的天才”*《新年的梦想·小说家郁达夫》,《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郎擎霄则从行为约束和制度规范两个层面对未来的美好生活作了界定,他说:“愚以为必须鼓励大众个个心目中有三观念:一劳而得食为高尚人格,不劳而食者为民之贼。……二谋社会组织之健全,吾人自身方能享受幸福。三必须有‘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之亲爱互助的精神”*《新年的梦想·立法院编译处郎擎霄》,《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而《生活周刊》主编邹韬奋对未来的生活提出了“共劳”和“共享”两个要求,并解释说:“所谓‘共劳’,是人人都须为全体民众所需要的生产作一部份的劳动;不许有不劳而获的人;不许有一部份榨取另一部份劳力结果的人。所谓‘共享’,是人人在物质方面及精神方面都有平等的享受机会;不许有劳而不获的人”*《新年的梦想·生活周刊主编邹韬奋》,《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对未来过上美好生活的期待是建立在他们现实的生活环境中充斥着剥削、压迫、不劳而获、劳而不获等本不该出现之现象的基础上,因此,虽然他们是在“做梦”,但每一个梦又是那么真切,那么实际,那么发人深思。
3.关于个人生活的梦想
在梦想征集活动中,“个人生活中有什么梦想”作为一个独立的问题发给知识阶层人士,希望得到他们的回答。相比于对未来中国的探讨,有关个人生活的梦想无疑要轻松许多,而知识分子们给出的答案也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一点。比如银行家俞寰澄梦想“我只想做一个略具知识的自耕农。我最酷爱田园生活”*《新年的梦想·银行家俞寰澄》,《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暨南大学教授卫聚贤列出了四个梦想:“(一)生活安定,三年内完成百万字的中国通史。(二)到西北考古,作发掘工作。(三)到南洋印度旅行,从缅甸、云南、广西、广东、福建回,考察先秦时代中国文化沟通之迹。(四)如在教育界不能生活,则作左列工作之一:A.入山为僧,研究有机生物哲学;B.回家练民团,铲除‘包而不离’的学阀。”*《新年的梦想·暨南大学教授卫聚贤》,《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谢冰莹表示自己“愿意做个‘尽己所能,取己所需’的‘老百姓’”,她设想自己“每天工作,过着愉快的有纪律的团体生活。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我努力研究我的文学和教育,尽量享受我们自己用奋斗和牺牲创造出来的快乐和幸福”*《新年的梦想·女作家谢冰莹》,《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然而,国家混乱无序的现状不仅影响到知识分子群体对未来中国的设想,而且也给他们个人的梦想抹上了一层悲观的色调。开明书店编辑顾均正就表示:“我梦想我是‘我梦想中的未来中国’的一个人民”*《新年的梦想·开明书店编辑顾均正》,《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字里行间充溢着对所处时代的失望和不满。小说家郁达夫也感叹道:“因目下的社会状态压迫我的结果,我只想成为一个古代的人所梦想过的仙人,可以不吃饭,不穿衣,不住房屋,不要女人。因为仙人是可以不受到实际生活的压迫的”*《新年的梦想·小说家郁达夫》,《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郁达夫的梦想又何尝不是意欲摆脱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的反映呢?张申府、周谷城等著名学者甚至干脆明确表示“不愿再做什么梦想了”,想必他们早已看清梦想并不能成为现实,这样的梦就算做了也只能是“白日梦”吧。
虽然此次“新年的梦想”征文活动收到的142份梦想文字大多来自知识阶层,但细加分析,这些知识分子所从事的具体职业却各不相同。他们中有政府官员,有金融界人士,有实业家,有大学教授,有中小学老师,有出版社和杂志编辑,另外还有在读的学生和其他文化人。不同的职业分途虽然决定了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并不完全一致,但有些思想认识在不同职业人们的梦想中却成为了不约而同的共识,而这些共识所体现的便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家国梦的基本特征。
1.家国梦体现了民国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的热切向往
有学者统计,在《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专辑刊发的142份征文中,直接提及社会主义的和虽没有直接提及但表达的内容与社会主义思想相一致的就有20余人*郑大华:《“九·一八”后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取向》,《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可以说社会主义成为这次梦想征文中最热的词汇之一;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遍览这些有关社会主义的论述,几乎所有人都站在积极的立场上表达了对社会主义的热切期待和向往。时任中央监察委员的柳亚子就坦诚地说:“我梦想中的未来世界,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同世界”*《新年的梦想·中央监察委员柳亚子》,《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作家谢冰莹充满期待地表示:“中国就是这一组织系统下的细胞之一,自然也就是没有国家,没有阶级,共同生产,共同消费的社会主义的国家”*《新年的梦想·女作家谢冰莹》,《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燕京大学教授郑振铎信心满满地写道:“我们将不再见什么帝国主义者们的兵舰与军队在中国内地及海边停留着。我们将建设了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的国家”*《新年的梦想·燕京大学教授郑振铎》,《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而神州国光社的胡秋原则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的‘梦想’,当然是无须多说的”*《新年的梦想·神州国光社编辑胡秋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类似的表述还有很多,比如上海法学院朱隐青教授的“无阶级专政的共产社会”、银行家俞寰澄的“联邦社会主义的国家”,等等。还有一些知识分子虽然没有直接使用“社会主义”这个名词,但他们已经在用社会主义的思想思考问题、观察世界了。《生活周刊》主编邹韬奋梦想未来的中国“是个共劳共享的平等社会,……人人都须为全体民众所需要的生产作一部分的劳动;不许有不劳而获的人;不许有一部分榨取另一部分劳力结果的人,……人人在物质方面及精神方面都有平等的享受机会;不许有劳而不获的人,……政府不是来统治人民的,却是为全体大众计划、执行,及卫护全国共同生产及公平支配的总机关”*《新年的梦想·生活周刊主编邹韬奋》,《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读者张锡昌憧憬的社会格局是“一切生产的工具在劳动者手里,不断地生产适应着大众的需要;政府是劳动者的代理人,以全力建设一个合理的新社会。工业的生产使全国劳动者得到适当的分配,个人在全社会阵营中享受着合理的生活。农业生产者从个人的,惨淡的封建牢笼中脱离,走上集体的自由的途径,参加着全国伟大的新社会的建造”*《新年的梦想·读者张锡昌》,《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这些表述,显然是社会主义思潮对于当时知识分子思想和心灵深刻影响的一种真切而生动的反映。
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外来的社会政治思潮,它在中国广为传播不过是20世纪20年代特别是五四运动之后的事情,然而仅仅十余年的时间,这一思潮就在中国各阶层中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应当说,社会主义之所以传播得如此迅速,一方面是因为其理论本身的科学性和合理性,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中国日趋深重的内外忧患和苏联在社会主义建设上取得的伟大成就,使一向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有识之士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社会主义。1933年,胡适就在一篇文章中不无感慨地表示:“欧战以后,苏俄的共产党革命震动了全世界人的视听;最近十年中苏俄建设的成绩更引起了全世界人的注意。于是马克思列宁一派的思想就成了世间最新鲜动人的思潮,其结果就成了‘一切价值的重新估定’:个人主义的光芒远不如社会主义的光耀动人了;个人财产神圣的理论远不如共产及计划经济的时髦了;世界企羡的英国议会政治也被诋毁为资本主义的副产制度了。”*胡适:《建国问题引论》,《独立评论》第77号(1933年11月)。可以说,经过20世纪20年代的酝酿,到30年代,马克思主义学说和社会主义思潮已经成为“一般知识界之主潮”*胡秋原:《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台北:学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127页。,在这样的思想氛围中,知识分子们追梦社会主义也就不足为奇了。
2.家国梦体现了民国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高度认同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知识界,与社会主义思潮的广泛传播相伴而来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空前的深入人心。千百年来被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孔子曰”、“古人云”变得不再盛行,而援引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观点和经典论断则成为了一时之风尚。针对这种过去不曾出现过的新现象,时人曾感慨系之地说道:“现在的人一开口便说什么资本阶级、无产阶级等等名词,并且时常用这些名词去解释中国原来的社会”*王造时:《中国社会原来如此》,《新月》第3卷第5、6期合刊(1930年8月)。;“一切学术思想上,暂时不可解的问题,一般学者遂都要引马克思学说来试试”*斗南:《文学论与马克思主义之关系》,《京报》1931年5月23日。。尤其令人感到惊诧的是,“好些人都是反对马克思的,但他们的思想却都落在马克思的窠臼中”,于是有论者指出:“马克思的可怕不在其主张而在其范畴。人们于无意中不期然而然把这些范畴套在自己的思想,于是便好像孙行者永久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了”*张东荪:《阶级问题》,《再生》第1卷第4期(1932年8月)。。
在“新年的梦想”专辑中,马克思主义的词汇和话语体系自然也是不时地出现在知识分子们的梦想文字中。如北京大学教授盛成“主张以唯物史观来建设新中国”*《新年的梦想·北京大学教授盛成》,《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清华大学教授张申府希望国人“都是能纯客观,都懂得唯物辩证法,都是能实践唯物辩证法的”*《新年的梦想·清华大学教授张申府》,《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而中山大学教授何思敬则运用马克思主义进行自我反省,他明确表示:“三五年来马克斯(思)主义社会科学之探索,才使我自觉我自己的地位是一个特权阶级的附属分子,并且这个特权阶级是没有将来的”*《新年的梦想·中山大学教授何思敬》,《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对帝国主义予以抨击和挞伐是民国知识分子在征文中运用马克思主义话语分析实际问题最为集中的一个领域。如中央大学研究生汪漫铎在其梦想文字中表达了这样的希望:“帝国主义者及其御用工具在全中国的民众及革命知识分子的大团结大决战下崩溃”*《新年的梦想·中央大学研究生汪漫铎》,《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读者伊罗生梦寐以求的是“反对国际帝国主义及战胜国际帝国主义的事实充满了历史课本”*《新年的梦想·读者伊罗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1日)。;等等。在142份征文中,“帝国主义”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经常出现在民国知识分子的笔端。资本主义同样是民国知识分子批判的对象。早在1930年就有人指出:“自从共产党宣传以来,一知半解之徒,一听到‘资本主义’四字,好像听到‘混账王八蛋’一样”*林民:《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新生命》第3卷第12号(1930年12月)。。在梦想征集活动中,知识分子对资本主义的弊端也作了多个视角和层面的揭露与批判。如燕京大学教授滕白也在其第六条梦想中提出希望:“无资本主义侵掠小民”*《新年的梦想·燕京大学教授滕白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读书》杂志特约撰述人严云峰揭露了资本主义工业对于农业、农村和农民所造成的伤害:“在农村方面土地将有新的集中,资本主义的农业总有多少部分,适应于此种集中的需要;结果,不仅不足以解决农村的人口过剩问题,反而增加农村人民失业的趋势”*《新年的梦想·读书杂志特约撰述人严云峰》,《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北平中法大学教授曾觉之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弊端,指出:“大家觉悟工业制度与资本主义的弊害,乃从事于农村的建设,节制资本,调和生产与消费,使无过剩不及之弊”*《新年的梦想·北平中法大学教授曾觉之》,《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虽然当时国人对未来中国选择何种道路尚未达成一致的意见,但是在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制度上却达到了思想认识上的高度统一,这是弥足珍贵的。
民国时期严重的阶级对立是导致社会混乱的重要因素,而这也为马克思主义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的传播提供了条件。在民国知识分子看来,统治阶级对劳苦大众的剥削和压迫是导致民不聊生的重要原因,因而在他们的梦想文字中,消灭阶级、消灭剥削就成为了共同的诉求。复旦大学教授谢六逸希望未来的中国“没有阶级,不分彼此,互不‘揩油’”*《新年的梦想·复旦大学教授谢六逸》,《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开明书店编辑宋云彬则提出“建设起一个没有人对人的仇恨、阶级对阶级的剥削的社会”*《新年的梦想·开明书店编辑宋云彬》,《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立法院编译处郎擎宵认为:“欲杜绝混乱,似乎非消灭阶级斗争不可,欲消灭斗争,似乎非大众平等不可”*《新年的梦想·立法院编译处郎擎宵》,《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大晚报》记者邵塚寒相对而言表现得更为激进,他希望通过民众革命的方式“颠覆出卖民族利益、国家人格的统治阶级,在自己武力的支撑上,建立并巩固自己的政权”,并乐观地认为,“到民众政权巩固之后,中国便没有什么军阀官僚买办资本家一类的特权阶级、榨取阶级、寄生阶级”*《新年的梦想·大晚报记者邵塚寒》,《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
与对马克思主义高度认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民国知识分子中倡言三民主义的可谓寥寥无几。据笔者统计,在《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专辑所刊发的142份征文中,明确表示希望实行三民主义的不过几人。如徐州女子师范学校俞觉希望将来“真正实行了革命伟人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新年的梦想·徐州女子师范学校俞觉》,《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杭州《民国日报》记者胡健中表示“梦想中的未来中国是一个纯三民主义的国家。换句话说,便是民族民权民生各问题,依照孙中山先生的遗教,而全都有了解决的一个国家”*《新年的梦想·杭州民国日报记者胡健中》,《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江湾立达学院谭云山号召“大家……集合于‘三民主义’之下,受孙先生在天之指导与监视;切实奉行‘三民主义’,使‘三民主义’真正实现”*《新年的梦想·江湾立达学院谭云山》,《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三民主义不受多数知识分子待见,这对于执政的国民党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而令国民党人更没有想到的是,知识分子们不仅大都不买三民主义的账,而且对国民党的执政行为也多有批评和声讨。实业家冯自由明确要求国民党高层“毅然向全体党员及国民引咎自劾”*《新年的梦想·实业家冯自由》,《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著作家傅东华则以忆梦的形式对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矛盾尖锐、苛捐杂税繁重、官吏嚣张、民不聊生的社会乱象作了描述*《新年的梦想·著作家傅东华》,《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揭穿了国民党当局所标榜的民族、民权、民生的真实面目。不论是直抒胸臆还是婉转表达,民国知识分子均将批判的矛头对准国民党当局,这种情况,再加上作为国民党基本纲领的三民主义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无疑就意味着国民党的统治已经失去人心,其垮台已属大势所趋、无可挽回。
3.家国梦体现了民国知识分子不尚空谈、向往实干的精神
马克思指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140页。。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也清醒地认识到,虽然做梦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但要真正把美好的梦想变为现实,还需要在现实生活中作出实实在在的努力。《大晚报》记者张若谷就呼吁说:“我们既不能逃避现实,自然不该再去做什么空欢喜的幻梦来骗人骗自己”,他表示,“虽则我是一个贫血而富于神经质的文人,神经衰弱的时候,也会有许多奇异古怪的梦想,但是,自己知道那些都是不能实现的梦想,‘痴人说梦话’,试问对于未来的中国,对于私人的生活,有什么的贡献?有什么利益?与其做一场空梦,毋宁还是做些实地的工作”*《新年的梦想·大晚报记者张若谷》,《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北平社会调查所主任陶孟和也提醒道:“舒适的梦可以做烦闷的人的安慰,但于他的实际生命有何益处?一个人从美满的梦想回到烦闷岂不更烦闷吗!一个人觉到事实与梦想的相悬殊实在是最痛苦的事。最危险的是梦想有麻醉的功能,终日耽于梦想,便忘记或不肯努力了”,他对少数国人在日寇入侵大敌当前的情况之下“不肯自己努力而专悬想或盼望日本的财政破产革命爆发”表达了极度的不满,指出这岂不“就是梦想的麻醉吗”*《新年的梦想·北平社会调查所主任陶孟和》,《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南京国立编译馆刘英士明确指出:“未来中国的命运,不决定于我们的‘梦想’,而决定于我们的行为”*《新年的梦想·南京国立编译馆刘英士》,《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浙江大学俞子夷教授也表示说:“个人的梦想很单纯,就是努力把上述的梦想使他实现”*《新年的梦想·浙江大学教授俞子夷》,《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而读者张宝星则梦想“做一位革命的战士,或者是革命阵营里的一位走卒,跟随在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之后,或者是革命阵营里的一位领导,号召千千万万的大众,起来为实现未来中国的梦而争斗”*《新年的梦想·读者张宝星》,《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
从历史上看,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领导人民取得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坚定的理想信念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但更重要的还在于扎扎实实的革命实践。在《东方杂志》梦想征集活动中,我们也看到了实干精神在众多梦想之中被有识之士予以肯认,正是由于有以这样一批有识之士为代表的民族脊梁的呼吁和带动,才使全国各族人民能够齐心协力、共克时艰,取得抗御外侮和建立人民民主政权等伟大胜利,从而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在《东方杂志》这次梦想征集活动中,也有一些知识分子流露了某些负面的情绪和看法。比如,小说家巴金曾说:“我看不见中国的未来,有一个时期使我甚至相信中国是没有未来的”*《新年的梦想·小说家巴金》,《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岭南大学教授谢扶雅也坦诚自己对“最近将来的中国”的命运感到悲观,他写道:“最近将来的中国,显然要被迫走入两途:不是(1)日本独占,便是(2)国际共管”*《新年的梦想·岭南大学教授谢扶雅》,《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图案画家钱君匋甚至断言:“未来的中国是一团糟,我深信着我的梦想是千真万确的,因为照目前的情形而看,而推测,要他不是一团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新年的梦想·图书画家钱君匋》,《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暨南大学教授区克宣则将中国比作一只可怜的骆驼,认为其“将来也只有忍受着刑那样的重负,一天天的在无边际的沙漠中前进”*《新年的梦想·暨南大学教授区克宣》,《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1933年1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持完全悲观的论调,但悲观的情绪却是溢于言表、清晰可见的。民国少数知识分子这种心理状态之所以会产生,原因就在于这个群体一向有着忧国忧民的传统思维,而当时中国的实际状况却与他们心中的理想相去太远,他们苦于无力改变眼前内忧外患的局面,只好诉诸笔端,作一番倾诉和宣泄。
日往月来,时光如梭。在《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推出80多年之后,习近平总书记向全国人民郑重发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号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我们整装朝着未来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万万不可忘记之前的这段历史,而当真正做到了铭记历史的时候,我们也就朝着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宏伟目标迈出了一大步。
[责任编辑:公 羽]
裴植(1987—),男,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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