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卡尔维诺评《日瓦戈医生》的成与败
崔敏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日瓦戈医生》是讲述十月革命前后,俄国知识分子命运沉浮的一部作品。意大利小说家、评论家卡尔维诺照其“经典”标准重新评价了小说的艺术和人文价值。笔者认为卡尔维诺主要从“自然——历史”观、革命态度和人性价值三个层面分析了小说的主题,并指出了其诗化小说的艺术特点,但是卡尔维诺对小说的“历史超越人性”的批评忽视了小说的时代性特征。
卡尔维诺《日瓦戈医生》历史人性
20世纪50年代末,著名的俄国诗人、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代表作品《日瓦戈医生》,一经出版便引发了一场涉及文学和政治的浩大风波,西方媒体称其为“不朽之作”,而苏联国内却因其政治立场问题而将其封禁,直到80年代末《日瓦戈医生》才得以在俄国本土重新出版,并再次引起新的研究热潮。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当中,以其“经典”标准重新审视了小说《日瓦戈医生》的艺术特点和人文价值,肯定了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也对其“历史超越人性”的题旨内涵提出了批评。
《日瓦戈医生》是在历史语境下,关注于知识分子在革命时期命运沉浮的一部作品。卡尔维诺主要从三个层面分析了小说的主题:“自然——历史”观、革命态度和人性价值。
1.“自然——历史”观
卡尔维诺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继承了俄国文学 “热切的哲学思考的血脉”。在《日瓦戈医生》中,帕斯捷尔纳克的“自然——历史”观成为小说主题思想的根基。历史是超越人而庄严地存在着的,历史的发展本身自有其规律性,而处于历史大潮中的人类,又不免要受这种规律性的左右。正如小说结尾处,戈尔东和杜罗多夫凝望着暮色中的莫斯科:“莫斯科在他们脚下的远方,这座作者出生的城市,他在这里度过了半生。现在,他们觉得莫斯科不是发生这类遭遇的地点,隐然已成为故事的主角了……青春不再的两位朋友坐在窗前朦胧地感觉到,心灵的这种自由来到了,这个宁静的夜晚,在他们脚下的街道上已经能感觉到未来了,而他们自己……,今后将永远处于未来之中。”人们在历史的超越性中,在永恒的自然中,感觉到个体的自由,这也是主人公日瓦戈虽历经磨难,却能够将那种天真而超脱的气质贯之一生的原因所在。
而帕斯捷尔纳克的这种哲学观在小说中又具体表现为一种历史的“延续性”。《日瓦戈医生》《瓦雷金诺》一章,主人公日瓦戈在札记中把俄罗斯作家划分为两种气质:“在俄罗斯全部气质中,我现在最喜爱普希金和契诃夫的稚气,他们那种腼腆的天真……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对死做过准备,心里有过不安,曾经探索过深义并总结过这种探索的结果。而前面谈到的两位作家,却终生把自己美好的才赋用于现实的细事上,在现实细事的交替中不知不觉度完了一生。他们的一生也是与任何人无关的个人的一生。”这段话表现了日瓦戈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的喜爱。一种是契科夫式的“腼腆的天真”,这种天真气质在主人公身上表现为执着与坚持的性格。卡尔维诺认这种气质也成为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的设置基础。而另一方面,这种气质也是俄国的民族气质,《日瓦戈医生》继承并表现了这样的民族气质。
这种历史的延续性在小说的创作手法上表现为对托尔斯泰式的现实主义的发展。《日瓦戈医生》中对当代的革命现实的客观描写,并非仅仅以一种缅怀的姿态出现,而是有着更为深沉的批判精神。小说的写作方法也有别于同时代西方小说各种手法实验、真理探索所表现出的个人的焦虑。正如卡尔维诺对经典的第七个定义:“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他们带着先前揭示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时留下的足迹。”
另外,这种“自然——历史”观渗透在小说文本当中,还使得小说整体上显现出一种宏大的史诗气势。而“革命是帕斯捷尔纳克基本诗学神话的重要时刻: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卡尔维诺)。
2.革命
小说以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描写了十月革命前后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直到伟大卫国战争时期。尤利·日瓦戈在他不到四十年的人生道路上经历了几乎所有这些复杂动乱的阶段。小说这种直面现实的写作却遭到了苏联官方的反对,《日瓦戈医生》在苏联被禁止出版。
然而事实上,这种表面上的否定并非是真正的对立。主人公日瓦戈对革命的一次次的失望,现实政治混乱其实都是对于伟大革命的正面的批评,是符合真正革命理想的试图修正。当十月革命来临时,外科医生日瓦戈赞叹道:“多么出色的外科手术。拿过来一下子就纯熟地切掉了发臭多年的溃疡!”但是到了后来,面对革命后国内严酷的现实,日瓦戈开始对革命感到失望,他批评当政者,用“胡编乱造的闹剧”来“代替生活”。可见,日瓦戈和他同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对革命的态度是积极的,热切的,真正迫使他改变乐观的赞颂态度的,是伪革命造成的残酷现实,他那不可被玷污的神圣理想促使他从历史的主流中引退出来。
卡尔维诺精辟地指出,日瓦戈或是帕斯捷尔纳克对苏联共产主义的拒绝的真正内容:一是 “反对内战释放出来的”暴力,二是反对“使革命理想冻结的抽象理论和官僚空话”。换言之,前者体现出帕斯捷尔纳克的人道主义信念,而后者则代表着抽象意识形态控制之下的个人自由精神。
卡尔维诺把帕斯捷尔纳克成为“非暴力诗人”,因为帕斯捷尔纳克从未把暴力作为表达人类精神的工具,而是以一种拒绝的姿态,不安的心态,来记录暴力。俄罗斯大地在内战中所遭受的破坏,使日瓦戈产生了恐惧和失望。
一方面,一些知识分子渴望得到个人的自由,正如日瓦戈在仿若世外桃源的瓦雷金诺过得那段诗意生活;而另一方面,早已成为他们思想主题的社会主义理想,又促使他们走进革命的历史大潮之中去。然而,当现实背离了理想,这些人又成了犹豫不决的哈姆雷特,成了一事无成的“多余人”。
日瓦戈宁愿做一个社会的“多余人”也要守住过去“崇高的理想”。宁愿干粗活糊口,独善其身,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思想。这种游离于集体意志之外的个人自由,并非是一种个人主义,而是一种个人的精神自由。
作为个体的日瓦戈的自由意志又并非是站在集体意志的对立面的,而是从人道主义和个体自由意志的角度反思了俄国十月革命以及其后的社会主义历史。而这种反思之所以触动人心,关键在于小说关于人性、生命与爱的深刻描写。
3.人性之美
卡尔维诺在分析日瓦戈这个人物形象时,首先就其作为一个“多余人”类型人物的特点做了说明,同时还指出了日瓦戈所具有的典型性特征——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代言人而出现在小说中。但是卡尔维诺认为这些特点都并非是最有吸引力的特点,因为无论是“多余人”形象还是代言人身份,都无法使日瓦戈成为“圆形”人物。因为这两种身份实质上还是抽象的,是类型化的,是不自由的。卡尔维诺说,日瓦戈真正吸引读者的是“他作为普通人的那些部分,即他谨慎而温和,总是有点容易激动,总是受外部环境左右和一点一点被爱情征服。”
卡尔维诺的分析实际上有着“去中心化”的色彩,他反对以中心人物的意志为小说的整体意志,而是以相对次要的人物为人物关系网的中心,并将主人公日瓦戈也吸入这张网的价值标准当中去。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中,三个男人以拉拉为中心,形成一张人性之网,拉拉的女性气质和她的坚韧精神感染着整张网,并沉淀了这张网最为动人的基础。而不是如帕斯捷尔纳克本人所期望的那样,将日瓦戈的精神、意志推向小说制高点,以此传达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信仰和哲学、诗学观点。
在小说中,日瓦戈有时其实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以善为善”。比如他对自己的妻子马琳娜的态度就是冷漠的,特别的是在与他对拉拉诗意的追求的比较之下,日瓦戈对马琳娜的一些行为甚至是缺乏人情味的。在以日瓦戈为中心的人物关系网中,马琳娜是真正的边缘人,她对丈夫忠贞、专一,而日瓦戈却随意将自己的妻子儿女撇在一边不管不顾,一味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马琳娜的苦苦的等待,换来的是丈夫冰冷的尸体,丈夫崇高的理想和美好的诗性,带给这个处于历史、社会、家庭边缘的女性的仅仅只是几声并不动人的哭嚎。
其实,无论是日瓦戈还是拉拉,他们都是处在历史和社会中心的人物,在小说中,帕斯捷尔纳克赋予了他们内涵不同但同样重要的历史价值,而对于作者意志之外的边缘人物,帕斯捷尔纳克则是疏离和否定的。
小说是这样描写马琳娜的哭嚎的:“她哭得泪如雨下,一会儿又喊又叫,泣一不成声,而一半话是无意识地嚎叫出来的。她像农村中哭死人那样哭嚎,对什么人都不在乎,什么人都看不见。”出身卑微的马琳娜,与小说中其他的无产阶级一样,是不被作者所认同的“小角色”,“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充数而已”(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指出了作者的阶级偏见,道出了作者笔下的严酷,却也肯定了小说中感人至深的人性之美。
小说主题是复杂的,有着多重意义,主题与主题之间甚至是矛盾的,直到小说的结尾,个体的自由意志、生命价值与集体意志的斗争并没有最终的胜出者,相反,它们最终彼此凝结在一起,相融于作者的“自然——历史”观当中,这与《日瓦戈医生》“诗化小说”的特殊体裁不无关系。
卡尔维诺这样评价这部深化了“现实主义”意义的小说:“他那无限的现实主义,包含一个抒情倾向,他通过这一抒情倾向来过滤整个历史。这是人把历史——无论是赞赏历史或憎恶历史——视作他头顶上遥远的填空的抒情倾向。”
小说由十七个章节组成,前十六章的形式是叙事小说,最后一章是抒情哲理诗。现实的描写与诗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诗歌在历史现实的叙写中超越了唯我局限,抒情的诗歌又加深了现实的深度与广度。
卡尔维诺指出,帕斯捷尔纳克更为关注的东西并非是小说的合理性,这一点可以从小说的结构安排看出来。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日瓦戈医生》采用了一种“印象式”的叙事时间,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的行为和选择也缺乏足够的解释。事实上,“他(帕斯捷尔纳克)对心理、性格、情景不感兴趣,而是对更笼统更直接的东西感兴趣:生命。”
这也是卡尔维诺将《日瓦戈医生》列为其“经典”书目的关键原因。他关注了生命,写出了大历史之中被忽视的人性价值。尽管卡尔维诺并不认为这一思想是小说的中心主题,他认为《日瓦戈医生》中,历史是超越人性价值而存在的。
卡尔维诺在对小说做最终评价时,对小说“历史超越人性”的主题进行了反驳,并试图去否认一切形而上的东西。事实上,卡尔维诺的这个评价,并没有将《日瓦戈医生》置于其具体的时代当中去。
卡尔维诺认为一部作品应当具有其时代性,也指出了《日瓦戈医生》的时代性特征:“我们时代是具有自传式记述性质的短篇小说或中篇小说的时代……”,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内瓦医生》其诗学张力虽然落在了过去——“但那是一种对现在持批判性的、甚至革命性态度的怀旧”,但“不是一部‘旧式’小说。”
在那个时代,政治是这个国家生活的重要主题,当时几乎所有有学识的年轻人的理想都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主人公日瓦戈正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小说开始时,他的崇高理想与政治有关,到了后来随着政治局势的变化,以及日内瓦人生经历的增加,他逐渐看清了苏联的现实,他的理想开始出现裂痕并最终破灭了,整部小说也逐渐从外部历史的策动而逐渐转向人物内心,由历史宏大主题逐渐转向个人心灵史。正是在这种转向当中,才凸显出特殊时代之下的人格特征。所以说,在此,历史并非超越人性,而是以一种更为深厚的意义,更为复杂的选择场所,成为人生与人性的试炼场。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日瓦戈始终坚持着自己理想的纯洁性 (尽管他早已明白这理想太过遥远,早已超过了他自己的时代),他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在超越了他自己的年代,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在个体变得越来越卑微的年代,仍显现着它不可磨灭的价值。
虽然日内瓦医生有时也显现出他的卑微和软弱。在革命的风云变化中,日瓦戈成了一个庸夫俗子型的“小人物”,一个新时代中的“多余人”,不仅在事业上他几乎是无所作为,一事未成,而且在私生活中他也是一个失败者。日内瓦医生的命运以及他所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悲剧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显示出历史的不可抗性。而小说中充满了偶然性与巧合的情节设置也显示出人生的幻灭,并带有一种宿命论或神秘主义色彩。但是不得不说,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历史的不可抗性,身处历史洪流中的人们总能感受到个人力量的局限。然而小说却因此而上升为一种具有普遍性价值的感染力。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家阿尔贝·加缪评论说:“《日瓦戈医生》这一伟大的著作是一本充满了爱的书,并不是反苏的。它并不对任何一方不利,它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正如卡尔维诺对经典的定义,经典总是无所不包的,“它用于形容任何一本表现整个宇宙的书”。个体的绝对胜利,只存在于神话当中,而人性的赞歌,可以是一个传奇,可以是一本传记,却往往具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绝不能成为一部人类的精神历史而流芳百世。而《日瓦戈医生》则更像一部人类的精神历史,特别是苏联十月革命前后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历史,它以历史性悲剧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读者的叹息声中唤起人类心底纯真的灵魂和自由的理想。正如卡尔维诺所说,“它(经典)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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